朝夕到達鎮上的時候,已經黃昏。
這一天坐飛機趕火車又坐汽車,一路顛簸下來,她已經疲憊不堪,拎着行李走出車站時,她總算是鬆了口氣。
暮色下的景象讓朝夕頗有幾分不適應,矮塌塌的房屋,狹窄的馬路,空氣中瀰漫着腥味,估計是靠近海邊的關係。車站門口擠滿了賣水果的攤販和載客的摩托車,她一出來就被眾多摩托車圍堵在中間,“姑娘去哪?”、“我來載你”、“上我這上我這”、“還是上我這吧”,“來來,我便宜點載你羅”……在京城的摩天大樓中呆久了,猛然置身這樣亂糟糟的環境中,朝夕本能的有些畏懼,幾乎脱不開身。最後她瞅準一位面相憨厚的大哥,跳上他的摩托車,報出地址,那位大哥一溜煙地載着她突出了重圍。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更多的腥氣撲面而來,朝夕只覺胃一陣陣的往上翻。
付了車錢很久,朝夕都站在紅星小學門口徘徊。
這就是連波上班的地方?
一張鏽跡斑斑的鐵門內,只有矮矮的幾間破敗平房,中間是個操場,小得可憐。學校可能已經放學,校園裏空無一人。
“姑娘,你找誰?”朝夕正張望着,旁邊的門房內走出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漢子,揹着手,也在打量朝夕。
朝夕惶恐地看着他。
“我都瞧見你好一會兒了,老在這走來走去。”那漢子看上去倒還和氣,笑容可掬地説,“你是不是找人?”
朝夕點點頭:“我想打聽下,你們這有個叫連波的嗎?”
那漢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有啊,他是我們這的教導主任。”説着很熱情地迎上來,“你是連老師的什麼人啊,他不在呢。”
“不在?”朝夕一驚。
“嗯,走了好幾天了,説是去看他父親,他父親是部隊上的。”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昨天他有打電話過來,説是要遲幾天,他去北京辦點事。”
“去,去北京了?”
“可不是,今兒早上應該就到了北京。”
“……”
朝夕徹底無語,她就是今天早上從北京飛的南寧,他們竟然在機場錯過了!到底是緣分淺了,即便擦肩而過,也看不見對方。今生今世,他們還能見面嗎?只覺悽惶,真是悽惶,人生的規則如此殘酷,一旦走錯路,就只能朝着錯誤的軌跡一路走下去,就如此刻,他躲了她三年,她執意追過來,千山萬水地追過來,她在想她是不是又錯了?其實她也不知道她此番來廣西見他是為了什麼,質問他,罵他,扇他耳光,抑或是跟他同歸於盡?
那位跟朝夕打招呼的漢子就是楊校長,見朝夕一身城裏人打扮,拎着行李,料想她肯定是遠道而來,連忙很熱情地接過朝夕的行李,招呼道:“來來來,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飯,都這麼晚了。”楊校長顯得很興奮,一邊引着朝夕往前走一邊説,“我家就住學校後面,正好要開飯了……”
楊校長一家都很歡迎朝夕。可是他們越熱情朝夕越侷促,因為楊校長家的境況讓享受慣了城市生活的朝夕心裏很不好受,一家五六口人擠住在三間低矮的平房內,家裏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連吃飯的桌子都瘸了一條腿,用磚頭墊着的。再看楊校長的三個兒女,衣衫舊得都看不出顏色了,老大是個小夥子,連鞋子都沒穿光着腳,兩個妹妹體格粗壯,一看就是經常幹體力活磨礪出來的。朝夕不能理解,好歹也是個校長,家境竟是這般艱難,連波呢,他這幾年怎麼過來的?
吃完飯,楊校長跟朝夕在他家院子裏的榕樹下聊天,朝夕這才得知楊校長是四川那邊過來的,六十年代上山下鄉就在這裏紮了根,算是老知青了。也難怪,在老楊的身上有很明顯的六七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烙印,非常樸實,得知朝夕是連波的“妹妹”,楊校長頗有些詫異。
“咋莫聽他説過哩?他從來莫跟額説過他有妹妹……”楊校長説話的口音很重,他的疑惑本沒有惡意,但朝夕聽來卻心裏很不是滋味,心想他當然不會説,做了那樣的事他怎麼會説?
“他來這多久了?”朝夕問楊校長。
楊校長伸出一個指頭:“一年多哩,可感謝他了,這鎮上莫有人不感謝他,自打他來後學校日子好過多了,上頭經常撥錢下來,給學校添置教學設備,還免了很多貧苦學生的學費,真是太感謝他哩。”
朝夕很無心地問了句:“為什麼上頭經常撥錢下來?”
“因為連老師唄,我聽縣教委的人説,連老師上頭有人,背景大着哩……”楊校長的表情很誇張,皺紋舒展開來,頗有些詫異地問朝夕,“咦,他是你哥,你應該曉得吧,連老師到底是啥來頭?”
“這個……”朝錯愕地擺擺頭,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我跟他不是親兄妹,所以很多事情……”
“哦,莫事莫事,我就是隨便問問。”楊校長的口頭禪就是“莫事莫事”,聽朝夕説跟連波不是親兄妹,更加好奇,“你們不是親兄妹?”
“嗯,他是我繼父的兒子。”
“哦,莫事莫事。”楊校長不時拍打蚊子,一邊又朝屋內喊,“拿盤門(蚊)香來,點上,莫讓蚊子咬着客人。”説着不好意思地説,“莫法,額們這裏就是門(蚊)子多,還欺生,你莫見怪。”
朝夕笑笑,表示沒關係。
臉上笑着,心下卻一片悽然,她當然明白上頭經常撥錢到紅星學校是因為誰的背景,除了樊世榮還能有誰?果然首長一直就知道連波的下落,卻偏不告訴她,不告訴她的原因,朝夕當然也清楚,無非是怕連波跟她在一起後刺激到樊疏桐。可見人都是自私的,連波到底不是樊家的親生兒子,否則首長不會讓他待在這窮鄉僻壤教書,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把他弄回城市裏去的,首長這麼暗地裏通過關係網撥錢下來,無非是讓自己心裏好過點吧。可笑!
楊校長還在説連波,一打開話閘就滔滔不絕:“連老師的脾氣真是莫話説,好,真是好!從來莫見他跟學生髮過火,可學生們都服他,也都喜歡他。他的文化底子也恨(很)深,字寫得那個漂亮哩……額家老二就恨(很)喜歡看他寫字寫文章,經常莫事就跑去他房裏看他寫,他人也熱心,鎮上有誰找他寫字啥的他又(有)求必應,小鄧你真有福氣哩,有個這麼有才的哥哥……”
聽楊校長説話,朝夕覺得很吃力,但她仍然聽得津津有味,三年杳無音信,突然距離他的生活這麼近,朝夕激動異常,一句話都不肯漏過。只是她總聽楊校長提到“老二”跟連波如何如何,不免留了心,老二是楊校長的二女兒,二十歲上下,模樣還算端正,就是皮膚黑了點,靠近海邊紫外線強,皮膚肯定都黑。老楊家都叫這姑娘“阿霞”,吃飯的時候朝夕就注意到阿霞老是拿眼光偷偷瞟她,特別是剛才聽到朝夕不是連波的親妹妹時,她在不遠處的小桌上切西瓜,差點把切到手……
恰在此時,阿霞端了切好的西瓜過來,很靦腆地放到朝夕面前的桌子上。朝夕注意到,她的手臂很粗,看得出來她肯定經常幫家裏幹活。從傍晚進門到現在,朝夕幾乎沒有聽見她説過話,她好像很喜歡低着頭,特別是面對着朝夕的時候,端着盤子的手都有些輕微的抖。
朝夕不免笑起來:“謝謝阿霞,你也坐下來吃吧。”
阿霞瞥了眼她,迅速搖頭,逃也似的到一邊去了。老楊叫住她:“你把你房裏收拾下,朝夕今天晚上就住這了。”
“不不不,不麻煩了,我住旅館。”朝夕連忙擺手。
“你是嫌棄額家吧?”熱情的楊校長不依,“雖然家裏擠點,可總比外邊住着踏實,你一個姑娘家的單身住外邊出了事咋辦,額莫法跟連波交代的。再説鎮上哪有什麼像樣的旅館,這兒窮……”
朝夕面露難色,她實在沒有住陌生人家的習慣。
楊校長見她很為難的樣子,想了想,馬上又説:“哦,對哩,額這有連老師宿舍的鑰匙,他在學校有間宿舍,你要是嫌額家擠可以去他宿舍將就下。”
“可以,可以,我住他宿舍!”朝夕忙不迭地點頭,繼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怕……怕給您家添麻煩,住我的哥的宿舍就省事多了……”
“莫事莫事,你只要不嫌棄額們學校條件簡陋就好哩。”楊校長一點也不介意,還招呼女兒,“阿霞,帶你朝夕姐去連老師宿舍,帶上手電筒,路上小心點。”
阿霞一聲不吭地進了屋。
……
小鎮的夜晚非常寧靜,夜風帶來潮濕的海腥味,吹在身上黏糊糊的,估計跟空氣中的鹽分有關。也許是太靜了,偶爾傳來突突的摩托車聲音和狗吠聲時,顯得很刺耳。這裏的人們似乎都有早睡的習慣,雖然才晚上八九點,鎮上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燈,只有路邊的南貨店偶爾亮着昏黃的燈,店主多半坐在門口邊看着小黑白電視,邊啪啪地打蚊子。腳下是歷經歲月滄桑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走在上面很踏實,就是沒有路燈,四下裏黑燈瞎火的,難怪楊校長要阿霞拿手電筒。
阿霞打着手電筒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朝夕穿着高跟鞋磕磕絆絆,有些跟不上。隔着兩米的距離,她一路都在觀察阿霞,她發現這姑娘雖然不多話,但心眼很好,每到有坑或者格外不好走的地方,阿霞就會停住站在坑邊,將手電筒照向朝夕,等朝夕安全走過去後再領着她朝前走。
“這兒離海邊有多遠啊?”朝夕試圖跟阿霞搭訕。
阿霞就兩個字:“不遠。”
“你們平常去海邊多嗎?”
“多。”
“明天可以帶我去海邊看看嗎?”
“可以。”
“你覺得連老師人好不好?”
“好。”
“他有沒有跟你説過什麼時候回來?”
“莫有。”
……
朝夕徹底泄氣,放棄溝通,怏怏地跟着阿霞到了連波的宿舍。很小的一間屋子,燈也不亮,但收拾得很乾淨,屋子裏就擺了張牀和一張桌子,門口的架子上擱了 個大木箱子,不知道裝的什麼。朝夕注意到靠窗的桌子上還擺着盆仙人掌,這倒有點像連波,到哪都擱不下那點文藝的調調。窗户開了一半,讓朝夕驚喜的是,竟然可以聽到海水聲,湊過去一看,屋外是一片黑森森的樹林,她判斷樹林那邊應該就是海,她想明天自己就可以去看海了。正要跟阿霞説呢,扭頭一看,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阿霞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門外的屋檐下收了衣服進來,默默坐在牀沿幫連波疊衣服,她疊的很認真,每疊好一件還要用手壓壓。甚至,包括連波的底褲。
朝夕忽然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她都沒有碰過連波的內衣,從來沒碰過。
心裏那種五味雜陳很不好受,她很想跟阿霞説不用疊了,由她來疊,阿霞卻抱着疊好衣服輕車熟路地放到門口的木箱子裏……顯然,她很熟悉這裏的一切,連波日常起居應該都是她照應着的,因為她準確無誤地從牀底下摸出一個搪瓷臉盆,又從牆邊的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擱臉盆裏,然後倒好開水端到朝夕的腳跟前。她的意思是要朝夕洗腳了好睡,朝夕沒動,她又忙不迭地整理牀鋪,攤開被子,還細心地去木箱子裏摸出一條幹淨的枕巾鋪到枕頭上。完了,還從桌子的抽屜裏找出蚊香,又是準確無誤地在桌子上的一個小盒子裏摸出打火機……
“夠了!”朝夕突然發聲,聲調很高,連她自己都嚇一跳。
阿霞也嚇着了,愣愣地瞅着她。
空氣頓時有些僵。
朝夕這才意識到有些失態,忙擠出一絲滿笑容:“不麻煩你了,我來吧。”説着拿過阿霞手裏的蚊香和打火機,自己點上了。她將蚊香放地上,站起身盯着阿霞,眸光一閃,阿霞本能地後退兩步。
她倒一笑:“阿霞,謝謝你照顧連波。”
她是笑着的,的確是笑着的。可是注意她的眼睛,朝夕她自己可能沒有覺得,因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大多數時候,她的眼睛跟常人沒有兩樣,但她到底是個內心藏着魔鬼的人,每每情緒外露的時候,那黑黝黝的瞳仁,彷彿浸在深海的奇異寶石,冷冽的光芒即便在夜色中也能幻化成妖魔,奪人呼吸,懾人魂魄。
而此刻她雖然笑着,可是眼底迸射出的寒光,足以讓怯弱的阿霞戰慄,彷彿受驚的小鹿,阿霞幾乎就要奪門而出了。
朝夕被她的樣子逗樂了,忽然有點喜歡這個憨厚的姑娘了,她伸出手搭住阿霞的肩膀,笑問:“多大了,阿霞。”
“二,二十。”
“那我比你大呢,我可以叫你妹妹嗎?”朝夕隨和地笑着,目光中自有一種凜然的氣勢,因為她自認這丫頭對她構不成威脅,她根本沒把這丫頭放在眼裏,但面子上她卻表現得很熱絡,“你很喜歡連波哥哥吧?我很高興你能喜歡他,因為他會是你未來的姐夫哦,可是他這人很害噪,一定沒有跟你説起過我,是不是?”
至此一句,阿霞就低下了頭。
“沒關係,現在你叫來我姐姐還來得及的,等你連波哥哥回來,我讓他給我們拍張照,我要帶回北京去。”
阿霞依然低着頭,沉默不語。
然後,她魂不守舍地離開了房間,始終低着頭。朝夕站在門口目送她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
連波,我又有一個恨你的理由了。
朝夕在心裏説。
早上,林染秋給朝夕打了個電話,詢問她在廣西那邊的情況,幾乎是有些愠怒地抱怨:“你怎麼搞的嘛,昨天晚上就打你電話,一直不通,害我擔心了一晚上,不知道你在那邊出了什麼事。”
“我下了飛機手機就一直關機。”朝夕説。
“你多大的人了,該想到我們會擔心你啊?即便我不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朋友,是你的老闆吧,現在外面這麼亂,出了事怎麼辦?”林染秋一般不嘮嗑,一嘮嗑起來那就跟娘們似的,頗有點沒完沒了。朝夕只是在電話裏輕笑,轉移話題:“今天的展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吧?”
“你還説呢,明知道今天展覽,還一個人往外跑,忙得我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林染秋的抱怨又來了。朝夕連忙打斷他:“我會盡快回來的,對不起,老闆,我確實是有私事等着處理。”
“喲,你都叫我老闆了,我好不習慣!”
“你本來就是我老闆啊。”
“甭搞得這麼生分好不好,我們還是不是朋友啊?”
“是是是,我們永遠是朋友,這夠了吧?”
“得,不説了,再説我更受打擊,還還還永遠朋友呢。朝夕!大清早的你幹嘛這麼打擊我,待會展覽就要開幕,你存心讓我出糗是不是?”
朝夕在電話那邊咯咯的笑。
“你還笑!”
“好了啦,你還是忙展覽去吧,別出差錯就是。”
“行行行,不跟你扯了,我有朋友來了。”林染秋站在展廳門口,遠遠的就看見唐三的銀色跑車很拉風地駛了過來,緊隨其後的是蔡四平和康盛文他們,“朝夕,一個人在外面小心點,回頭再聯繫,我先掛了。拜拜!”
説着他就掛了電話,朝唐三他們迎過去。
林染秋對於唐三這些公子哥們的大駕光臨一點也不意外,因這幾個人哪裏有熱鬧總少不了他們,不過跟其他各路神仙過來捧場是看在老爺子面子上不同,唐三他們完全是當作死黨聚會過來找樂子的。
“喲,要迎賓也輪不上你吧,你們公司那麼多小妹,還用得着我們林總花枝招展地站門口招蜂引蝶啊?”唐三説話從來就沒遮攔,一臉壞笑。
林染秋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句話回過去:“那你是蜂呢還是蝶啊,穿得這麼這花綠綠,還指不定誰花枝招展呢。”
唐三的確穿得很搶眼,一件草綠色襯衣就足夠扎眼了,還配了條白褲子,頭髮梳得溜光,整個公子哥兒形象。跟隨其後進來的蔡四平拍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説:“沒辦法,我們唐三生得如花似玉,他不是蜂也不是蝶,是蜜糖……”
“哈哈哈……”
“去去去!”唐三一把推開蔡四平。
“嗯嗯,蜜糖這名好!很襯唐三!”這樣的場面,康盛文從來就不會忘了煽風點火,旁邊的趙學兵當然也要添把柴,馬上建議:“得,我們以後就叫唐三蜜糖算了,多甜蜜蜜啊,昨兒電視台的王小姐都跟我説,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唐少嘴巴真甜啊……”
“唔,這話有兩層意思。”連不苟言笑的蔡四平都摻和進來了,他推推眼鏡,明明是玩笑話,卻説得一本正經,“以我的理解,一是唐三説的話甜,二是他的嘴巴確實甜,至於怎麼個甜法,估計只有王小姐知情……”
不愧是大律師,很會分析問題的關鍵。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康盛文湊近唐三,搭住他的肩膀笑問:“是不是啊,唐三,王小姐試過你的嘴巴了?”
“那肯定的羅。”趙學兵大笑。
唐三沒辦法,只好一把拽過林染秋,試圖轉移矛頭,“呃,呃,染秋才是今天的主角啊,你們幹嘛找我的茬?”
“歡迎光臨!”林染秋做了標準的請的姿勢。
大家説笑着正準備進去,蔡四平突然指着馬路對面:“喲,你外公的嫩崽來了。”可不是,阮丘雄正在馬路對面泊車,林染秋頗感意外,印象中他這個舅舅一向低調,極少出現在人多的場合,所以也沒有打電話通知他,沒想到他還是來了。
阮丘雄的確很低調,沒有把車停在展館門口,而是停在了馬路對面的樹影下,一件深灰色大衣很好地襯托了他的高個,戴了副墨鏡,不慌不忙地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大衣的下襬撲撲地翻飛在風中。
“你們也太隆重了吧,都站門口迎接我?”阮丘雄操着手走過來,很奇怪的氣場,即便他神色淡然,笑吟吟的,仍給人一種不露痕跡的距離感。林染秋詫異地打量他:“我説今天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你怎麼有空過來欣賞藝術?”
“我一向很藝術。”阮丘雄看上去心情不錯。
唐三點頭表示認同:“包括戀愛。”
“戀愛?”
“嗯,你問他自己,每次把別人甩了的時候還讓人家姑娘對他感激涕零,我問他什麼訣竅,他説這是藝術。”
“哈哈哈……”
正説笑着,又一位大神降臨展館,一身黑色便裝英氣逼人,泊好車拿着車鑰匙晃悠悠地朝這邊走過來,是樊疏桐。本來林染秋也沒想到要請他來,是昨兒在機場碰到他,順便提了下今天展覽的事,樊疏桐當時説“有空我過去看看”,林染秋只當當他隨便説説的,沒想到真的來了。
樊疏桐是這樣,並不是很熱衷交朋友,相反他對朋友很挑剔,不是誰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但若碰上了又覺得投緣,他會很認真地把對方當回事。雖然跟林染秋不過見了兩次面,但説不清為什麼,樊疏桐覺得林染秋身上有種他很熟悉的氣息,吸引着他,好像認識很久似的,一點也不覺陌生。至於這種氣息是林染秋本人身上的,還是他身邊人的,樊疏桐並沒有深想。
“又一個‘藝術家’大駕光臨!”唐三最愛熱鬧,人越多越喜歡,瞅見樊疏桐過來笑,臉上開了花。
林染秋忙熱情地迎上去跟樊疏桐握手:“謝謝捧場,沒想到你會來。”
“我説了來就肯定會來嘛。”樊疏桐瀟瀟灑灑地一笑,又覺得納悶,“你們為什麼叫我藝術家?我可是文盲一個。”
唐三一本正經地解釋:“你跟阮少都是戀愛的藝術家!”
樊疏桐這才注意到阮丘雄揹着手站在旁邊,正衝他笑呢,於是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我總沒辦法把你想象成林老弟的舅舅。”
“沒辦法,誰讓他是我外公的嫩崽呢,來來來,快進來,別在門口吹風了。”林染秋邊説邊引着他們往裏走。阮丘雄瞥他一眼,故作長輩姿態:“沒大沒小,跟你舅舅就這麼説話的?”
林染秋叫苦:“阿雄,輩分上你是比我大,可你要我叫你舅實在太讓我為難了吧,這麼多兄弟在這裏,你讓我叫得出口?”
阮丘雄只笑不語,眼睛卻四處張望,但見展廳並不大,有點類似於藝術沙龍,佈置得非常雅緻文藝,而展品多為畫作,同時還錯落有致地擺放着些雕塑,有的是明碼標價的待售品,有點是非賣品。展廳的燈光非常柔和,亮度恰到好處,將各件藝術品映照得熠熠生輝,置身其中,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靜下來。
陸陸續續有人進來參觀,男男女女,乍看都非等閒之輩,但都沒有顧上看展覽,而是忙着跟林染秋和阮丘雄打招呼、寒暄,林染秋因此忙得不亦樂乎,穿梭於各色賓客中□無術。阮丘雄卻顯得頗有些冷淡,刻意避開人羣,別人跟他打招呼,他頂多點個頭,不苟言笑。他的注意力顯然沒有在那些展品上,先是將展廳來來回回溜達了遍,然後瞅準時機將林染秋拉到一邊:“問你,朝夕今天沒來?”
林染秋一愣,恍然大悟,指着他:“哦,敢情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阮丘雄聳聳肩:“問下而已。”
林染秋“哼”了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不過我提醒你,朝夕是我的人,不是我女友,也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員工呢,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她可不不是你平素接觸到的鶯鶯燕燕……”
“所以——”阮丘雄揚揚眉,露齒一笑,“她在我眼裏很特別。”
“舅舅——”林染秋難得叫一次舅,雙手作揖,“你就收斂點吧,算外甥求你了,朝夕是個苦命的女孩,我不希望她受傷害。”
“誰説我會讓她受傷害?”
“舅——”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得不可開交,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身後不遠處站着的樊疏桐,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一尊泥塑發呆,表情震驚不已……
那泥塑是個半身人像,雕塑得栩栩如生,連細微的髮絲和衣服的褶皺都清晰可辨,問題就出在那臉上,除了臉型的線條是明朗的,臉部的五官卻是模糊地雕了個大概,所以根本看不清五官,但臉部的輪廓擺在那裏,別人看着可能一眼就帶過了,但樊疏桐不會沒有感覺……他微微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尊雕像,從小長大的手足,不用看臉,聞味都認得對方,這不是連波嗎?!
他駭得冷汗涔涔,目光漸漸下移,在雕塑的旁邊擱着塊小銘牌,上面標明瞭這尊雕塑的作者及其作品情況:
《消失的臉》
作者:鄧朝夕
該作品曾獲巴黎蒙爾登藝術展覽金獎。非賣品。
樊疏桐的瞳孔劇烈地收縮,彷彿靈魂出了竅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哦,不,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相見,太突然太離奇太悲愴,他滿世界兜兜轉轉,她憑什麼可以以如此冷靜的姿態來雕刻她的愛情?還擺在這裏展覽?見鬼的愛情!
他的目光凝視着那雕塑和銘牌,深層的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放射開來,下巴亦可憐地抖着,幾乎聽得見牙齒咯咯地撞擊聲,他覺得他真是可憐,太可憐了,三年剜心掏肺的思念,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不想她原來一直就在他的周圍……他看不到她,他還沒有失明,為什麼就是看不到她?上天如此殘忍,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隔絕着他和她的世界,他在這邊因絞心斷腸般的思念每天都飽受煎熬,而她,在他目光之外的角落若無其事地雕刻、雕刻,偏偏……雕刻的是另一個人的臉,沒有五官,卻分明是那個人的臉,她置他於何地啊!
有風,自遙遠的曠野呼嘯而來。
他佇立在這荒蕪的人世間,除了耳畔呼嘯的狂風,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所有愛過的恨過的都已模糊不清,他不明白自己是因為什麼而存在,因為這世上沒有人真正惦記他,他惦記的人偏不惦記他,還雕刻別人的臉……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悲哀,這般絕望,這般軟弱而茫然,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坍塌的一個世界,他被無情地掩埋,現在站在這明淨光亮的大廳中的只是他腐朽的遺骸……
“怎麼,你也喜歡這尊雕塑?”肩上搭過來一隻手,是林染秋。
樊疏桐神色恍惚,目光是虛的,彷彿穿透了雕像,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節:“朝夕……”
“哦,她是我們公司的員工,這尊雕像就是她的作品,她很喜歡雕塑,也算是我的學生吧,但她只是業餘創作。其實她很有天分的,我曾試圖引導她走專業創作路線,她一直不怎麼上心,她説她只會雕刻臉,可是卻從來沒有見她雕刻過完整的臉。”
林染秋見樊疏桐好像很喜歡這尊雕塑的樣子,喋喋不休地介紹起來,“我問過她,為什麼不把整個的臉刻出來呢,她説她不記得了,越是拼湊越是模糊……”
“她現在在哪裏?”樊疏桐打斷他。
“去廣西了,説是去看一個朋友。”林染秋不由得嘆口氣,“她沒説去看誰,但我想也想得到是去看誰,昨天去機場就是送的她。”
樊疏桐心裏咯噔一下,昨天?
他吸口氣,轉過臉迷茫地看着林染秋:“送朝夕?”
“沒錯,你不也接了你弟弟嘛。”林染秋一想覺得不對,打量樊疏桐,“你……認識朝夕啊?”
樊疏桐不作答。
沉吟片刻,又問:“這雕塑賣多少錢?”
“不賣,你沒看是非賣品嗎?這是朝夕私人的作品,她講了不賣的,只是貢獻出來給大家欣賞下。”
“我要買。”
“這我作不了主,嘿嘿。”
“我要買!”樊疏桐有雙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緊盯着林染秋,“你儘管開價,我一定要買,必須買!”
林染秋詫異地看着他:“我説了我作不了主。”
“我——要——買——”樊疏桐的混世樣子又顯出來了,眉毛擰着,目光堅定毋庸置疑,“我説過的話從來不會重複超過三遍。”
林染秋不免也來了脾氣:“我説了不能賣就是不能賣,因為這是別人的私人藝術品,只作欣賞,我作不了主。”
“我也要買!”話音剛落,旁邊一直觀戰的阮丘雄也加入進來,走到雕塑邊仔細打量,尤其是看到刻有作者名的銘牌時他眉開眼笑,轉過臉對林染秋説,“你早説這是朝夕的作品嘛,否則我根本不會讓你擺出來……”
“你來摻和什麼,嫌我不夠鬧心是吧?”林染秋跺腳。
樊疏桐卻將視線轉移至阮丘雄,目光刀子似的剜過去,逼出一句話:“阮兄……這是什麼意思?”
阮丘雄根本不朝他看,直接跟林染秋説:“五十萬,我買下了,明天我會讓公司會計將錢打到你們的賬户。”
林染秋顧不上跟他辯駁,望向樊疏桐……
周圍人也覺察到了這邊的火藥味,紛紛將目光投向這邊。不遠處正説笑着的唐三他們面面相覷,趕緊走了過來。
樊疏桐的臉繃得像石膏,雙手握成拳狀,直視着阮丘雄:“我跟你無冤無仇,阮少。”他沒有再叫“阮兄”,而是直呼“阮少”。
阮丘雄顯然是見慣了場面的人,雙手抱臂從容地踱到樊疏桐的跟前,兩人的個頭不相上下,亦都是頗有氣場的人,只不過阮丘雄比樊疏桐更多了份淡定,但説出來的話卻霸氣十足,他忽而一笑:“你太嚴重了,不過是尊雕像而已,都扯上冤仇了?我喜歡,僅此而已,對於我喜歡的東西,我從來就是不計代價的。”
“那也不必跟我爭吧?”樊疏桐絲毫未露怯意。他自小渾球,又在碼頭上混過來多年,可不是什麼善茬,大多時候在場面他還保持着一定的風度和涵養,但若撕下臉皮,收斂多年的混世魔王必會顯出原型。
而阮丘雄自小被家族長輩捧在手心長大,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讓”,他的字典裏沒有讓的概念裏,當他聽到林染秋和樊疏桐的談話,得知這尊雕塑是朝夕的作品時,毫不猶豫地就要據為己有。
他想要,就必須得到。
“我只是很想要這尊雕像,沒有跟你爭的意思。”阮丘雄抬抬眉,笑了笑,不露痕跡地彰顯着他的霸氣,他拍拍林染秋的肩膀,“就這麼説定了啊,明天把雕像送我住處去。”説着攏了攏大衣,不慌不忙地準備離開。
如此的藐視,樊疏桐還從未經歷過。
眾人看他的樣子不免捏着把汗,尤其是唐三,深知樊疏桐的底子,連忙一把拉過他,好言相勸:“士林,走走走,我們喝酒去……”
樊疏桐甩開他的手,目光凜冽如冰雪寒徹,可是嘴角輕輕一揚,倒牽出一絲笑容:“不愧是阮少,做事不留餘地的。”
阮丘雄拱手作了個揖,也笑:“改天請你喝酒,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那風度,那氣勢,很對得起他的王者風範。
所有人都不在他眼裏,沒有人可以和他爭。
樊疏桐也沒有輸風度,知道他此時面對的不是普通公子哥兒,這樣的人他惹不起,京城這地方還輪不上他撒野,所以這回他大約只能讓了,哪怕讓得極不情願。他真的就讓了,退後一步,讓阮丘雄從他身邊過去,阮丘雄微微頷首,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謝的意思。樊疏桐看似無所謂地笑笑,笑得像個大男孩,一臉無邪。
在場的人頓時鬆了口氣,林染秋也鬆了口氣,籌備半年的展覽差點就讓這兩個傢伙給攪黃了。可是,站一邊的唐三和蔡四平對視一眼,一絲恐懼浮上唐三的眼底,他太瞭解樊疏桐了,這魔王在笑着的時候,尤其是還笑得這麼無邪的時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情。相反,那是獅子發怒前的前兆。
果然,當阮丘雄走到大門口的時候,猛聽到身後“怦”的一聲巨響,待他回頭一看,目瞪口呆,那尊雕像已經墜落在地,斷成了幾截。
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樊疏桐……
但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朝阮丘雄聳聳肩:“抱歉,失手,失手……”説着又朝臉都白了的林染秋攤手,“真是失手,很抱歉。但我還是認賠,明天打五十萬到你賬户,如何?別生氣別生氣,我是失手,真的是失手嘛。”
他什麼時候下手的,沒有一個人看到!
唐三眼皮一翻,知道這渾球的匪氣又來了,認識他兩三年聽聞了他從前的種種劣跡,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犯渾。可是,他要犯渾也要看對象啊,阮丘雄絕不是在場這些人惹得起的。在京城,只要是在這個圈子裏混的,誰不只道阮丘雄的底子,惹了他,那就得自個去八寶山挖好地,自個跳進去吧,等阮公子來埋你,只怕屍骨無存。
阮丘雄盯着樊疏桐足有兩分鐘沒動。
樊疏桐亦望着他,神色自若,一副我是禽獸我怕誰的渾球勁。
結果,阮丘雄抬起手,衝他指了一下,就那麼一下,讓在場所有的人鴉雀無聲,眼睜睜地看着阮丘雄轉身離開展廳。
他什麼話也沒説,就指了下樊疏桐。
但這比直接跟樊疏桐幹一架要嚴重得多,那一指,後患無窮。而樊疏桐收回目光,低頭望向地上碎成七八塊的雕像,可能是燈光的原因,他的半邊臉都陷在陰影裏,眼眸深邃如海,喃喃的,似在自語:
“碎吧,看誰碎得徹底。”
連波回到酒店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
連波見到了叔叔,聊了很久,還跟他一起吃了晚飯。年邁的叔叔極力勸説連波跟他一起去匈牙利定居,稱他的一切都是連波的,如果連波拒絕,那他辛苦半輩子創立的家業就只能被妻舅那邊接管,這是叔叔極不情願的。連波很為難,説事情太突然,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何況他一不懂外語二不懂經商,過去了也幫不上忙。
連波的叔叔在國外是經營連鎖酒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世界各地都有產業,他和妻子曾經有過一個兒子,不幸在14歲那年意外身亡,妻子因此抑鬱成疾,幾年後也病逝。酒店的生意一直是由叔叔本人和妻子那邊的兩個兄弟經營,眼見叔叔罹患淋巴癌不久於人世,妻舅那邊對叔叔的這份家業虎視眈眈,連波感覺得出來,叔叔跟妻舅的關係很緊張,説他們貪得無厭,在他身上撈夠了油水,現在又要霸佔他的半輩子心血,他真的不甘心。好在叔叔終於找到了唯一的侄子連波,無論如何也要連波過去繼承遺產,否則他死不瞑目。
叔叔現在住的這家酒店就是他旗下的連鎖店之一,超豪華的套房內擺滿醫療設備,二十四小時有醫護人員看護,沒辦法,叔叔的身體非常虛弱,跟連波談着這些事時很吃力,中途還吸了半個小時的氧。連波看着叔叔老淚縱橫的樣子,狠不下心當面拒絕,只好答應説考慮考慮。臨走時,叔叔還拉住連波的手託付他,希望連波在他去世後將他和妻兒的骨灰葬回家鄉,在海外漂泊半生,叔叔説,他最惦記的就是故土親人。連波含淚應允,泣不成聲。
回到下榻的酒店,連波一個人在酒店外面的噴泉池邊抽了好幾根煙才穩定情緒,他知道他肯定是不會去匈牙利繼承遺產的,但叔叔的境況又實在讓他心痛,他懊惱得不行,也非常焦慮,出門這麼久學校的課已經耽誤很多天了,他必須先回去,叔叔這邊只能再慢慢想辦法了。他想打個電話到學校問問學生們上課的情況,但他沒有手機,也抗拒用這種時髦的通信設備,他不想被人隨時隨地掌控行蹤。當然,沒有手機他也仍被人掌控行蹤。他決定回房間給學校打電話。可是上了樓,他連叩了幾下門都沒人應,以為樊疏桐不在,正準備去大堂等,門卻開了,是樊疏桐的助手阿斌開的門,朝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打開門讓他進去。
房間裏一團漆黑。連波問這是怎麼回事,阿斌低聲道:“燈被砸了。還不準人來修,也不肯換房間。”説着點燃打火機,舉着微弱的火光朝樊疏桐的房間指了指。
連波心想這人,又犯渾了吧?他摸索着走到緊閉的房門前,輕叩兩聲:“哥,你在裏面嗎?我是連波啊……”
“進來吧。”一個渾濁的聲音從房間傳出來。
連波這才推開門進去,也是漆黑一片,窗簾是拉着的,他眯着眼睛找了好一會才在牆角的沙發處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小火星。房間內瀰漫着煙霧,連波嗆得連連咳嗽,摸着牆壁走進去:“哥,你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點困。”那個渾濁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甕甕似有迴音。連波站在門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哥,出什麼事了?”
“説了沒事。”樊疏桐顯得很不耐,聲音干涉而嘶啞,問連波:“秀才,我問你個問題,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但就是別説假話,可以嗎?”
連波扶着門框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什麼問題?哥,你問吧。”
“連波,我很想知道,如果三年前老頭子沒有介入朝夕的事,你會離開嗎?是離開,還是娶了朝夕跟我對立?”
“哥,這事都過去了就別了提了吧。”連波不想回答。
“不,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你必須回答。”
“為什麼?”
“現在是我問你。”
“我……我都不記得了,真的,那些事太痛苦,我不想去回憶。哥,你也不要去想了吧,那個時候大家都失去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有一點請你相信,就算我當時沒有離開,娶了朝夕,也並不表示是要跟你對立,我只是作為哥哥想保護朝夕,給她安定的生活……”
“你就不用説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吧!”樊疏桐打斷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衰弱的火光短暫地映亮他的臉,憔悴不堪,然後瞬間又重歸黑暗。
他一直就在黑暗中。
此刻,他毫不掩飾地冷笑:“連波,如果你僅僅是站在哥哥的立場,你會為了她站到我的對立面嗎?你明知道她就是我的命,你還要娶她,你愛她,所以才會那麼做吧?什麼藉口都是假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愛就愛了,沒有誰能管住自己的心,這個我不怪你。只是連波,你我之間終有一日還是會面對那樣的對立的,我的意思是,在朝夕和我之間,你必定還要選擇一次,無論多麼艱難而殘忍,你都必須要選擇,這是我們三個人逃不了的宿命。”
“我永遠不要這樣的選擇!”連波突然揚高聲音,斬釘截鐵,“我哪怕一輩子單身,都不要這樣的選擇!哥,如果你愛她你就繼續找她,直到找到她為此,我保證我永遠都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你想得簡單,你不見她,就可以迴避得了她?你不選擇,她也會逼着你選擇的,連波,你根本就不曾真正瞭解過朝夕!因為你跟她不是同類,她十六歲時就可以把自己變成一隻蠍子,你想象過她會做出什麼事情嗎?你想象不到的,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這是我跟她之間的共識,很可笑吧,我們居然還有達成共識的時候。原因很簡單,我們都不想傷害你,所以才破天荒地在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哪怕我們彼此怨恨,勢同水火,但在對待你的問題上始終是保留着最原始的善意,而且始終如一……”
“十六歲……”連波不知所云,莫名的心慌起來,“哥,你在説什麼啊?”
“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她也一樣。你只需要做好準備,未來的某個時候,你得在我和她之間做出選擇,你逃避不了的。三年前你不辭而別,撇下她杳無音信,你以為她會輕易放過你?如果是別人,也許就算了,哪怕心裏怨恨也還是一樣會嫁作他人婦,但她是鄧朝夕,你就等着她把你拽入地獄吧,不是我嚇唬你,三年來我瘋了似的找她,她也在找你!連波,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因為她,是她把我拽進的深淵,至今都爬不出來……可能是因為習慣了黑暗,我反倒覺得黑暗讓人更有安全感,誰讓這個世界這麼險惡呢,從來就不會有人顧及我的死活,哪怕是我的親爹也棄我不顧,而我最疼愛的弟弟,三年前還不是一樣站到了我的對立面……”
“哥!求你別説了,別説了……”連波捂着臉順着門蹲下了身子。他只覺虛弱,非常非常的虛弱,三年來他避免自己涉及或談論那些事,每次觸及那個傷口,他就疼得連呼吸都沒辦法繼續。此刻他只覺心上的傷口汩汩地湧出鮮血,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想過,卻反倒落到被親人憎恨的地步。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樊疏桐大約是被屋子裏的煙霧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在黑暗中挪動了下身子,聲音愈發的嘶啞渾濁了:“我必須要説,因為她馬上就會來到我們中間,我都聽到她的腳步聲了,所以有些話我必須先跟你説清楚,我們兄弟是兄弟,但若我面臨跟你同樣的選擇,我會選擇她,對不起,連波,我只能選擇她……哪怕我跟她走到了這個地步,我恨不得自己死掉,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少想她一點,我就有這麼賤!而且,我活不了多久了,兄弟我們來世可以再做,但我跟她,這輩子的恩怨只能這輩子了。如果註定要碎了大家的心,那就碎了吧,一路碎下去,碎個徹底就全結束了。連波,我是真的受夠了,讓這一切結束吧。”
……
早上連波走的時候,樊疏桐還沒有醒。昨晚他絮絮叨叨很久,頭疼到最後意識不清,不得已連波只得叫來醫生給他打了止疼針,慢慢的他才昏睡過去。連波在他牀邊守了一夜,凌晨時實在倦了,只得縮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好像才眯了會,睜開眼睛天已大亮。因為惦記着學校的課,他決定趕最早的一趟航班飛G省,再從省城坐車趕回鎮上,一路可夠得顛簸的。
收拾好東西,連波先給叔叔打了個電話,説會回去好好考慮繼承遺產的事,要叔叔安心在北京養病,他過些日子再來北京。叔叔似乎很不放心,再三懇求連波無論如何得去匈牙利定居,叮囑了又叮囑,就差沒要連波立保證了。
連波原本沒有這個打算,想都不願意去想,可是昨夜跟樊疏桐長談後,他覺得倒是可以考慮了,遠遠地離開這裏,誰也逼不着他,不用面臨那樣的選擇,也不用害怕傷害到最親的人,這樣哥哥應該放心了吧?只是目前他還只是動了這個念頭,真的要定下來,恐怕沒那麼快,學校裏還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去處理……跟叔叔打完電話,連波又回到樊疏桐的房間,在牀邊佇立良久,發覺昏睡不醒的哥哥眼角隱約還有淚痕,連波心中一搐,不由心下一片悽然。
“哥,我永遠不會和你爭的,你放心好了。”這是他的心裏話。
連波心想,我有什麼資格和你爭呢?我卑微懦弱至此,我根本不配擁有朝夕,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我那麼無恥地逃開她,躲着不肯見她,我早就沒有了勇氣站在她面前。哥,不是隻有你才有恨的,我心裏也有恨,我陷在怎樣的黑暗世界裏不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父親屈死,母親病逝,其實我跟你是同病相憐,同病相憐啊。
從房間裏出來,阿斌臉色怪怪的,看着連波欲言又止。
“小夥子,有事嗎?”連波問。
阿斌神秘兮兮地説:“樓下大堂有人找你。”
“誰啊?”
“你下去就知道了。”
……
連波詫異,會是誰到這來找他?於是趕緊拎着行李出門,結果出了電梯,一眼就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文質彬彬的軍官朝他點頭微笑,連波當然認得,是樊世榮的秘書小劉。一般情況下,見到劉秘書就等於見到首長,連波四顧一張望,果然看見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一側,樊世榮坐在沙發上跟幾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説話。旁邊畢恭畢敬地站了好幾個酒店工作人員,不用説,首長大駕光臨,酒店高層自然不敢怠慢,那個跟樊世榮不停頷首微笑的西裝男子不是總經理也是董事長。
樊世榮見到連波,忙起身,揹着手踱了過來。到底是顯赫人物,哪怕不説話,往大堂中間一站,那種無形的威嚴和氣勢足以讓人停止喧譁。只是他終究老了,兩鬢依然斑白,臉上佈滿溝溝壑壑,加之長期病痛的折磨,氣色其實並不大好。
“連波,你沒事吧?”樊世榮走到連波跟前,笑容可掬地打量他。
連波的態度不冷不熱:“您怎麼來了?”
“不放心你嘛,反正要過來看看兩個老戰友,順便就來瞧瞧你。”樊世榮話説得很圓滿,絲毫沒有破綻。可連波心裏卻想,不放心的怕不是我吧,不然會找到酒店來?但他不好點破,也笑笑:“謝謝首長掛念,哥還在睡,您現在可以去看看他。”
樊世榮似是而非地點頭,目光落在了連波的行李上,“怎麼,你就要急着走?”
“嗯,學校那邊的課耽誤了很多,得趕緊回去補上。”連波説着就準備走,他覺得自己留在這是多餘的。
果然樊世榮也不留他:“讓小劉派司機送你吧。”
“不用了,到酒店門口打個車很方便的。”
“連波,一定要這樣嗎?”
“……”
“我到底還是你的父親,你認不認我是你的問題,但我跟你母親始終是夫妻一場,我對她有過承諾,你何苦讓我這麼難堪?”樊世榮説話的語氣很平緩,語調亦不高,卻自有一種震懾人的力量。
“首長,這些事情就不必在這裏説吧。”不提母親還好,一提母親連波的臉色就陰了下來,他抬起眼來,因昨夜未眠,眼睛已經凹陷下去,眼底淨是血絲,“我先走了,不麻煩您了,沒有別的意思……”
樊世榮直視着連波:“連你都這樣了,我還能指望誰?”他深吸一口氣,別過臉,“你走吧。”
連波二話沒説拎起包就走,可是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背轉身看着樊世榮,又道,“對哥好一點吧,您只能指望他了,別人……包括我……就算了吧。”
説完扭頭就走。
“連波!”樊世榮跺腳,如果不是在大廳廣眾之下,他真會失控,但他到底忍了下來,叫住連波,重又走到他跟前,壓低聲音:“你……就這麼恨我嗎?”
“我已經無愛也無恨了。”此時的連波再也不是昔日那個温良的連波,自三年前被逼得發瘋,他就整個的變了,目光中那死灰般的沉寂令人心痛。“首長。”他的聲音也很低,近乎耳語,“我會保守秘密的,如果你覺得死人才可以守住秘密,你可以一槍嘣了我……”説着還刻意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不容樊世榮反應,連波大步朝門口走去,門僮殷勤地拉開門,他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一刻,樊世榮幾乎站立不穩。
“首長!”劉秘書趕忙過來攙扶住他。
“沒事,沒事,”樊世榮擺擺手,心痛到麻木倒沒有感覺了,他虛弱地指了指電梯,“我們上去吧,晚了,他醒來我就見不到他了。”
父子……
竟淪落到如此地步!父親要見兒子居然只能等兒子睡着的時候偷偷去看上兩眼,而這偷偷的兩眼,竟讓這個父親等了快兩年。
上一次見到兒子,還是樊世榮回聿市開會時見到的,一下飛機就被蔻振洲接到家中做客,結果一進門就看到在屋裏跟蔻海打牌的兒子。父子相見都有些吃驚,但樊世榮更多的是驚喜,非常非常的驚喜,因為自從朝夕的官司後他就沒有再見過兒子,每次回聿市,知道兒子就住在這座城市,就是沒法見上面。而那次蔻家相見,無疑是蔻振洲刻意安排的。誰知樊疏桐見了他一句話也沒説,起身就走人,蔻海怎麼拉都拉不住,兩分鐘都不到,他就駕車衝出了蔻家的院子……
自此以後,樊世榮再也不敢貿然去見他,雖然樊疏桐的一舉一動他都瞭如指掌,對他來説卻只能遙望。
這小子連姓都改了,他還能怎樣?
而他這次來北京,的確是不放心連波,得知連波沒有見到匈牙利的那個親戚,他也很焦急,怕他做出什麼過激反應連夜乘軍部專機飛了過來。他不能不擔心,三年前連波在機場用槍指着自己頭的場景雖然他沒有親眼見到,但手下部將的詳細彙報足以讓他心驚肉跳,那時候他才知道連波的温順只是表面的,這孩子的內心世界絕對不是他這個繼父可以窺見的,這一點連波像極了他的母親任繆玉。對於這場婚姻,樊世榮並不怨連波對他的指責,他的確忽略了當時作為妻子的任繆玉,那個時候他日夜忙工作,夫妻之間溝通極少,加之性格迥異,夫妻處得跟上下級似的,夫妻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感情一直難以建立。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原本生疏客氣的夫妻關係降至冰點,夫妻間冷漠到連架都吵不起來了,兩人對外雖然維持着革命夫妻一樣的和睦,但一回到家就誰也不理誰,冷戰數年,任繆玉終於鬱鬱而終。
那個時候其實連波還小,樊世榮即便跟妻子冷淡生疏,但對連波卻一直視如己出,他覺得大人間的事不能牽涉到孩子們身上。何況相比無惡不作離經叛道的樊疏桐,連波着實是個温順聽話的孩子,樊世榮是打心眼裏喜歡他,也一直把他當作最大的安慰,父子感情日積月累,血緣反倒是其次的了。但是樊世榮後來才明白,他跟任繆玉的冷戰連波全看在眼裏,而且深藏於心,不知道是連波隱藏得太好,還是樊世榮疏忽了,這麼多年他對此竟毫無察覺,還慶幸養了這麼個孝順通情理的兒子,做夢都沒想到連波的內心鬱積着對他的憎恨,三年前機場的那一幕,就是連波積怨太深的一次必然爆發而已。
昨晚,樊世榮突然就接到北京這邊的電話,説是樊疏桐病發,他急得差點心臟病發作,偏偏昨夜暴雨,飛機被迫取消飛行。他一夜未睡,好在凌晨天氣好轉,他不顧醫生的勸阻執意登上專機直飛北京,到達樊疏桐下榻的酒店,確定樊疏桐還在昏睡後,他才遲疑着上樓,心情仍是難以自控地激動,阿斌當然認識樊世榮,很識趣地退出去了。劉秘書先去房間看了看,跟樊世榮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可以進去,樊世榮這才忐忑不安地走進來房間,窗簾只拉開了半邊,光線很暗,空氣中還殘留着嗆人的煙味,一定是這孩子昨夜抽煙所致。
但見樊疏桐蜷縮着睡在牀上,眉頭微微蹙着,似乎昨夜的疼痛讓他在睡夢中仍擺脱不了那折磨,而樊世榮自認這折磨是他帶給兒子的,這麼多年了,每每想到兒子頭部的創傷他就不能釋懷,此刻看着兒子睡着的樣子,他禁不住潸然淚下。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幾次伸出手想撫摸兒子的臉,最後還是縮回了手。他不由想起兒子小時候,每次因為闖禍捱揍,晚上睡着的時候樊世榮就會到他房間察看他的傷痕,心裏不是不疼痛,他也想好好和兒子相處,可是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離經叛道總是讓父子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每次他拼命相拉近彼此的距離,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樊世榮覺得他這輩子真是失敗,不僅婚姻失敗,對兒女的教育上更是一敗塗地,無論他在戰場上曾有過多麼大的功勳,可他終究會老,而且是已經老了,他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頤養天年,過往的顯赫只能是屬於過往,慕然回首已是過眼煙雲。可是現在除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阿珍,沒有一個兒女在身邊,親生的不是親生的,都沒有把他當父親,就連從小最為疼愛的連波也視他為陌路,他究竟還擁有什麼?他已經到了風燭殘年的年紀,人生已經沒有什麼希冀了,糾結於心的只有對自己所犯過錯的懺悔,問題是如果懺悔有用的話,這世上就不會有罪孽了。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只有他自己清楚,都到了這把年紀了,還要面臨如此殘酷的抉擇。
他以為可以將那個秘密帶進墳墓,孰料天不遂人願,還是被人知道了,而且還是自己的養子。其實連波孩子心底善良,如果不是三年前受到那樣的逼迫,他現在也不會以如此冷漠的姿態對待自己的父親。可是疏桐當時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如果不讓連波退出,還指不定這小子會做出什麼更瘋狂的事情來,樊世榮以為連波多少會體諒他這個父親,因為他從小就懂得謙讓,知書達禮,不想三年前他讓是讓了,卻翻出了心底鬱積多年的怨恨。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樊世榮種下了惡果,他遭了報應了,只能這麼理解。
從兒子的房間出來,守候在走廊上的劉秘書給他遞過手提電話,“首長,樸總參謀剛剛打來電話……”劉秘書遲疑着,欲言又止,表情很悲慟,“他女兒剛剛過世,您回個電話過去吧。”
樊世榮怔住:“過世了?”
“是的,就在今天凌晨過世的,樸總參謀長……很悲慟……”
“老樸啊!”樊世榮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再次崩潰,身子搖搖晃晃,劉秘書趕緊扶住他,他擺擺手,聲音哽咽,“我們都這個年紀了,竟然還要白髮送黑髮,老樸……我們這輩子造的什麼孽啊……”
“首長,您要保重身體!”劉秘書和旁邊兩個警衞都過來攙扶住樊世榮,將他扶進電梯。一直到出了酒店,坐上軍部的車,他才稍稍緩過來,朝坐旁邊的劉秘書伸出手,“電,電話給我。”
劉秘書示意司機開慢點,撥通了號碼才將電話遞給樊世榮。樊世榮一手捂着臉,一手顫抖着接過電話,話還沒説出口就泣不成聲,算起來他跟樸遠琨也是幾十年生死與共的老戰友了,年輕的時候一起打仗衝鋒陷陣,不想臨到半截入土了還要承受老年喪子的悲慟。老樸寵愛兒女在大院裏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兩個女兒,一直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二女兒夢欣自犯病,老樸幾乎是一夜之間頭髮就全白了,每次回聿市,幾個老戰友只要碰上面就會為老樸難過,畢竟孩子太年輕了,都準備結婚了竟然突遭這樣的變故,樊世榮一聲“老樸,你要節哀啊……”電話那邊就傳來樸遠琨的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