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湖濱風光自不必説,每一個角度都可以入畫,其實嚴格來説這並不是一個湖,而是多個湖泊連城一片,算得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湖區。遠處的青山在陽光下顯出一抹淡灰色的影子,近處的樹林疊染着不同的顏色,深深淺淺的綠,和着天空的寶石藍,還有岸邊白的梨花紅的桃花,繽紛的色彩在水中不斷暈染,遠看好似一幅流動的錦。湖岸的風很大,大片的葦叢隨風起伏着覆蓋在湖岸,不時有白色的水鳥鳴叫着盤旋,抑或臨水嬉戲,大自然的和諧與優美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眼前……
朝夕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湖濱了,一路上就發現變化很大,建了很多樓盤,還有度假村什麼的,此刻面對着一望無際的湖光山色,頓覺身心舒展開來,連日來的疲憊和煩悶煙消雲散,她特意要寇海停下車,下來走走。
她當然記得這個地方曾經帶給她怎樣的希冀和夢想,不過現在她跟連波已經結婚,所有的希冀和夢想都不及現實來得生動,連波也沒有再跟她提過這裏,她自然也是忘了的。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長相廝守,那些虛無縹緲的諾言現在看來是多麼的幼稚,離開了俗世煙火,什麼樣的諾言都是不靠譜的。
但偶爾通過報端,她還是知道,這裏已經建成了一個自然濕地保護區,政府下了大力氣政治周邊環境,大舉遷移造成污染源的工廠,杜絕在濕地範圍內違章建房,連原來住在湖區的居民都被強制遷至劃定的生活區,諸如此類的措施成效顯著,現在的湖濱不僅水草茂盛,天空碧藍,湖水也恢復了從前的清澈見底,很多匿跡多年的水鳥又逐漸返回濕地的報道也經常見諸媒體。
“走,到士林那裏去,那裏比這更美!”寇海拉朝夕上車。
還隔着很遠的距離,朝夕就看到湖岸的一個山坡上,大片煙霧狀的紫色自一個院牆裏蔓延出來,深深淺淺彷彿流動的紫墨,恣意地塗抹在湖岸的水雲天光中。
朝夕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那樣的紫色,她知道,只有紫藤蘿才有如此輝煌的紫,樊疏桐該不是住在那裏吧?
因為被沒收了鑰匙,寇海只得在院外摁門鈴。
稍傾,屋裏傳來樊 疏桐不耐煩的聲音,“來了來了,誰啊!”那聲音無端地透着怒氣,樊疏桐並沒有看到寇海身後的朝夕,大步流星地奔出來,一邊氣沖沖地開門一邊吼,“怎麼又是你啊?”
看樣子他心情極其不佳。
寇海摸清了他的脾氣,不會再這個時候找他的晦氣,賠笑道:“我給你帶了客人,你看誰來了!”説着稍稍讓開,將朝夕拉到跟前。
有數秒。樊疏桐保持着那樣的表情和姿勢沒有動,他眯起眼睛,像看着一個天外來客似的打量朝夕:“朝夕?”
“哥,你住這啊?”朝夕努力擠出一絲容,表情也極其不自然。
彼時,那滿院的紫藤蘿,讓她透不過氣。
她心裏隱約明白過來,可是扔不能信。她不能相信,他何以將這地方藏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在等着數秒,還是在緬懷什麼?
她和他自己那些不堪的過去,還值得緬懷嗎?
“進來吧,你可是稀客。”這時候樊疏桐已經反應過來了,表情像是雷雨轉多雲,臉部原本僵硬的線條瞬即變得柔和,他拉開鏤花鐵門,側側身讓朝夕進去,“沒想到你會來。”説這話時明明語氣很恬淡,可是轉過臉跟寇海又是另一種腔調,“你怎麼老往這來,你嫌我不夠煩是吧?”
寇海橫豎臉皮厚,大搖大擺走進院子,哼了聲:“你怎麼這麼不知好歹,我給你帶來貴客,居然一點都不感激。”
意識到朝夕可以為他撐腰,寇海立即提起了十足的底氣。
“好,謝謝你,現在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樊疏桐就勢給他作了請的姿勢,不過是往門外請。
“啊呸,我偏不走!”寇海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徑直朝屋裏走。
而朝夕還站在院子裏的花架下,仰着頭打量那開得絢爛無比的紫藤蘿,一串串地自花架垂下來,形成一面面花簾,隨意地用手拂動,頓覺暗香浮動,朝夕吸着氣,太過極致的美麗令她不能呼吸。
“前幾天開得還要盛些,下了一場暴雨,很多花都掉了。”樊疏桐陪她站着,介紹説,“為了找這些花種,可費了些工夫,我以為你永遠不會看到的,這滿院子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都兩年了。”
“這花架比大院裏的還要打呢。”朝夕流連於此,不忍離去。
樊疏桐觀察着她的反應,嘴角浮出笑意,説出來的話卻莫名透着傷感:“大院裏的紫藤蘿已經不怎麼開花了,估計是花藤老了吧,花終究也會老,人也會亡,能等到你來看這些花,真是不容易,我以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了的。”
朝夕頓時像被針刺似的,打了個顫,侷促地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怎麼現在也變得這麼文縐縐的,我來是給你送粽子的。”她給他看看塑料袋裏的奇形怪狀的粽子,“快端午了,讓你嚐嚐我包的粽子。”
樊疏桐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她臉上,眼底泛着哀傷。
而她的目光閃躲,他捕捉不到絲毫令他欣慰的情意,他轉過身,背對着她,仰起面孔猶自嘆息:“你都會包粽子了,我還種着這些花,有什麼意義?”
沒有意義。
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她已經是他人的妻,他獨自守着這滿院的紫藤蘿只不過在憑弔一份卑微的執念,佛説,隨風而至,隨風而逝,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屬於他了,掙扎到最後也不過是他一個人守着地老天荒而已。一個人的地老天荒,就是他最終的結局。
寇海剛進屋沒幾分鐘就要走了,突然接到隊裏的電話,有鑰匙急呼他。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都沒機會説,只得跟朝夕遞了個眼色,意思求她幫忙勸勸樊疏桐。朝夕會意地點點頭。他這才鬆口氣,跟樊疏桐説:“我走了,好好招呼朝夕。”
“這是我的家還是你的家?”樊疏桐沒好氣地橫他一眼,指了指沙發,示意朝夕坐,不耐地跟寇海擺擺手,“你走你走,快走!”
“那我走了,朝夕,我走了啊。”寇海磨磨嘰嘰地朝門口走。朝夕“嗯”了聲,坐到沙發上。樊疏桐正欲説什麼,寇海還在門口,“我走了啊,走了,朝夕。”
“你快走,沒人攔着你!”樊疏桐氣咻咻地朝他吼。
門哐噹一聲,總算是走了。
可是不到兩秒,門又開了,寇海探進頭,滿臉堆笑地跟朝夕繼續着最後的道別:“朝夕,你別客氣,多聊會兒。”
樊疏桐忍着,等着這廝快點滾。
寇海帶上門,腳步聲漸去漸遠,似乎是走了。
樊疏桐總算耳朵根子清靜了,“渴不渴?我去給你倒杯……”一句話還沒説完呢,寇海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推開門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朝夕,要不要待會兒我來接你回去?”
“不用了。”朝夕説。
好,又關上門。一秒,兩秒……第五秒,門又開了,“朝夕,要不我給連波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滾!”樊疏桐操起茶几上的一盒火柴就朝他砸過去。
“砰”的一聲,寇海幾乎是同時關上門。這次總算是滾了,可是到院子裏了他還在跳起來喊:“朝夕,我真走了啊!我走了,真的走了哩……”
朝夕終於意識到這傢伙是在惡作劇,咯咯地笑起來。
樊疏桐無奈地攤攤手,“這傢伙就是這樣,我都快被他煩死了,三天兩頭就跑過來,我把公寓讓給他住他還不讓我清靜。”
“寇海哥是這樣的,以前就愛鬧,你們幾個不都是這樣嗎?”朝夕的評價一點都不客氣,她打開袋子拎出一掛粽子,“嚐嚐我包的粽子,出門的時候又煮了會兒,還是熱的呢。”説着扯下一個,遞到樊疏桐跟前,“嚐嚐,味道不錯的。”
樊疏桐接過那造型極其抽象的粽子,左看右看,好像拿着的不是粽子,而是一個恐龍蛋,他瞅着朝夕,臉上的表情極其怪異:“你……確定這是粽子?”
這話好生耳熟。
“不然你以為這是什麼?”朝夕照樣一點也沒覺着不好意思。
樊疏桐忍着笑,一點點地剝開粽葉,淺嘗了口。
“嗯,很香。”他倒是很由衷地點點頭,“我已經很多年沒吃過這東西,小時候倒是經常吃,長大後沒人包給我們吃了。”
“以後我年年包。”
“謝謝。”樊疏桐細細嚼着粽子,彷彿品味的是時間最奢侈的美味,他臉上笑着,心裏卻不知為何堵得慌,“朝夕,謝謝你。”
“自家人,客氣什麼。”朝夕四顧張望打量房子。
自家人……
可是你們的家並不是我的家。樊疏桐目光飄忽地看着朝夕,明明很甜的粽子竟然有些澀澀的苦。興許是糖放多了,他有些模糊地想。
朝夕則完全被房子的裝修風格弄得很迷惑,豪華自不必説,卻並不時髦,反而有些懷舊,俄羅斯大吊燈,烏木地板,藤製沙發,米色帶流蘇的落地窗簾,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識。她怎麼瞧着都有些像大院裏的那個宅子,只不過傢俱要新的多,而且看得出來做工非常精緻,收拾得也很乾淨,應該有專人打掃,否則地板不會擦得這麼亮,茶几上也不會纖塵不染。朝夕看到了茶几上的藥瓶,大大小小的瓶子堆了好些個,有的蓋子還是開着的,她指着那些藥瓶,“你,還是要吃藥嗎?”
樊疏桐含糊地“嗯”了聲,“不好意思,挺亂的,這幾天很累,沒顧得上收拾。”
朝夕受驚不小:“這屋子是你收拾的啊?”
“不然呢?”樊疏桐自嘲地笑,拿過茶几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用火柴點上,“我又沒有連波那樣的運氣,可以有人幫我收拾。”
這讓朝夕一時不知説什麼好了,搓着手尷尬地低下頭。
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我帶你上樓參觀下吧。”樊疏桐起身,自顧朝樓上走,“下次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還回來,樓上看風景挺好的。”
他忽然很怕孤單面對她,就如此刻。
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他覺得很難捱,而這分明又是他時時刻刻希冀着的,在這屋子裏閉上眼睛就會想象着她的到來。
真的面對她了,他才發現他原來比想象中的還要脆弱。
“好,我正想參觀下呢。”朝夕於是也起身跟着上去。
樊疏桐帶着朝夕到樓上轉了個遍,唯有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他沒帶她進去,“堆雜物的,挺亂。”樊疏桐解釋道。最後繞道了卧室門口,他故意指了指裏面,“敢進去嗎?”“討厭!”朝夕瞪了他一眼,大方地走了進去。
樊疏桐卻看着她的背影陷入無邊無際的悽惶,她的背影一如少女時期的纖瘦,這麼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他擺脱不了,於是放棄了掙扎,任由着她在無數個冷清的夜裏一點點地蔓延進他的夢境,而他,也許直到生命終止都不會醒來。
可是,她明白這一切嗎?
“真美……”朝夕在露台上發出由衷的讚歎。
樊疏桐走到她身後,指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湖區説:“看,蘆葦——”
朝夕深呼吸,站在高處,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周邊的地形,這棟房子建在一個山坡的邊邊下,樊疏桐介紹説,山坡上居住的都是湖區原來的居民,後來被政府集體遷過來的,山坡抑下就是濕地保護區了,樊疏桐的這棟宅子正式介於山坡和保護區之間,可謂佔盡了得天獨厚的地勢。
湖岸的蘆葦生長得非常茂盛,起伏翻湧着,一層層,一浪浪,非常有畫面感,聽説經常有攝製組過來取景。
朝夕看着那些翻飛的葦叢,不由又想起來母親,想起了幼時在老家胭脂河畔的葦叢裏嬉戲的情景,母親那時常帶着她在河畔一待就是半天。那時候的母親是極美的,因為她心裏正思念着某個人,一個女人一旦心裏有了思慕的人,就會格外美麗。可是這世上大凡美麗的東西總部長久,比如愛情。母親的悲劇時時在提醒朝夕,不能太執念於某樣東西,否則只會讓自己受苦,可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説放下就放下,朝夕不能,樊疏桐亦不能。
有那麼一瞬間,朝夕幾乎落淚。
她不敢回頭,只能長久地凝視着湖岸,聲音發着顫:“哥,你讓我情何以堪?”
“你不該讓她到這來。”連波傍晚來接朝夕時,跟樊疏桐説。晚飯時朝夕做的,打電話加來了連波,吃完晚飯兄弟倆到觀景台上散步,樊疏桐面朝着夕陽迎風而立,解釋道:“是寇海帶她來的,我也很意外。”
連波不好説什麼了,凝視着湖面上金色的波紋,嘆口氣:“哥,你這是何苦呢?”
“什麼意思?”樊疏桐側臉望向他。
“你修這麼個宅子有意義嗎?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媳,有些事情你能放下就放下吧……”
“你還怕我跟你搶?”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説……”
“你就是這個意思!”樊疏桐冷冷地瞥着他,“我一天不死,你就覺得有威脅,連波,我的存在對你來説就這麼不堪嗎?我並沒有打攪到你們,我只是守着我自己的地方過我自己的生活,倒是你,似乎太過惦記這裏了。”
“哥……”
“別以為我不知道,從這宅子建成的那天開始,你就惦記了,我經常看見你的車停在那邊的馬路上。”樊疏桐一語點破,想是夕陽映射的緣故,目光中近似燃着火,“為什麼你不進來?是我心裏有鬼,還是你心裏有鬼?連波,我想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做的,如果我放不下她,兩年前我就不會退出,你知道我的脾氣,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可是我退出了,只因你是我的弟弟!你呢,你是這麼對我這個大哥的,我安安穩穩過着自己的日子,你還像防賊一樣地防着我,你不帶朝夕來這裏就是在防着我,連波,我對你很失望。”
連波只是搖頭:“不,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不帶朝夕來這裏不是防着你,我是覺得很愧疚,我曾經跟朝夕勾勒過這樣的家園,可是我沒有能力幫她實現,我覺得有愧於她。我總想對她好,可是連起碼的承諾都兑現不了,而你輕易就實現了這一切,我明明不如你,卻偏偏橫刀奪愛,這讓我心裏很不好受,即便現在跟朝夕過得很幸福,我也覺得不好受……”
“你不必如此,是我放棄的,不是你橫刀奪愛。如果我不放棄,你就是拿十把刀也奪不走。而我之所以放棄,不僅僅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也因為朝夕愛的是你,這是我最無能為力的事情,所以我只能放棄。”
樊疏桐揹着手,面對着落日下的湖水,深深地嘆息,“似的,我很愛她,我不會跟你説假話,一直到現在我仍然那麼愛她。就是因為愛,所以我才想讓她幸福,她跟着你才覺得幸福,我有什麼辦法?何況,我終究是欠她的,曾經那麼傷害過她,我才真的是心裏有愧,尤其是……因為那個孩子,她差點連命都丟了,我為她修這個宅子算得了什麼。哦,對了,忘了告訴你,這個宅子並不在我的名下,當初建的時候就劃到了朝夕的名下,我將來若不在了,你們可以搬到這裏來住……”説着他別過臉看着連波,頓時有些詫異,“你怎麼了?”
連波兩眼通紅,迷迷瞪瞪地瞅着他……
“孩……孩子?她為你懷過孩子?”他聞所未聞。
“是的,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知道的,五年前她做的那個子宮手術就是因為當初流產時落下的後遺症,差點沒命了。”
“不,不,哥,你不該告訴我這些。”連波連連往後退,整個表情都錯亂了,嘴唇顫動,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擊,“你們……為什麼瞞着我?你們連孩子都有過……”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我算什麼,哥,我算什麼……”
樊疏桐有些意外,“連波,我以為你知道這事。”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聽説過這事,沒有人跟我説過,你們把我當什麼了!以為這樣就讓我心裏好過?不,我一點都不好過!我豈止是橫刀奪愛,簡直是厚顏無恥,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親人的痛苦之上,哥,我算個什麼東西……”
“連波,你想哪去了!”
……
一連數天,連波跟朝夕都不怎麼説話。下了班就把自己關進書房,不是寫字看書,而是抽煙,朝夕每次推門進去就被嗆得眼淚直流。朝夕打電話問樊疏桐,那天他跟連波説了什麼。當時正是早上,樊疏桐似乎剛睡醒,聲音懶羊羊的:“沒什麼,就是説到了你當初懷孕的事。”“你跟他説這些幹什麼!”朝夕氣壞了,“你又不是不曉得他的為人,最怕欠別人什麼,就是因為我跟你有過牽扯,他這兩年心裏都不踏實,老覺得對不起你,這下好了,你成功地打擊到他了。”
“誰打擊他了?他沒這麼弱不禁風吧?”
“你對你的弟弟還不瞭解嗎?”朝夕又急又氣,“他太善良,寧願自己受委屈,犧牲自己,也不願讓別人因為他而受苦。他心裏本來就有結,兩年了都解不開,這下你又替他打了個結,你幹嗎扯那事上去啊,都過去那麼久了……”
“朝夕,你這麼在意他的感受嗎?那我呢,你有沒有在意過我的感受?他都這麼大的人了,這麼點事就擱心上摞不下,他還是不是個男人啊,我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娘勁兒,他什麼時候才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爺們?”樊疏桐顯然被朝夕的話激怒了,瞌睡也醒了,在電話裏吼聲如雷,“你為了他這麼指責我,置我於何地?就這麼件事,你指的這麼瞞着嗎?你當他是三歲小孩吧,三天兩頭地鬧脾氣,也不覺得彆扭!”
“樊疏桐,你吃炸藥了?一大早就這麼罵自己的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又不是你的弟弟,有你這麼寵着哄着的嗎?”樊疏桐越吵越精神,還覺得挺納悶,“咦,朝夕,好久沒聽到你直呼我的名了呢,我覺得你還是叫我樊疏桐好,聽着舒坦……”
“渾蛋!”朝夕被他氣昏了頭,張口就罵。
“謝謝,我在你眼裏也就是個渾蛋,這兩年我裝得忒辛苦,你不辛苦嗎?明明我們兩個人有過那樣的過去,曾經恨不得弄死對方,結果還裝得禮貌客套,哥哥前妹妹後的,真他媽的不是個滋味,朝夕,我受夠了!”
“你,你神經病,一大清早就發神經!”朝夕口不擇言。
樊疏桐回過去:“不知道是誰發神經,不就是你的男人鬧了兩天脾氣嗎?你就緊張得跟世界末日似的,恨不得大家都去哄他,朝夕,你這樣會慣壞他,你就不能讓他學會點男人的氣魄嗎?”
“我覺得他有氣魄得很!”
“有氣魄還這麼娘?你現在把他叫過來,你看我不把他扁一頓……”
“樊疏桐!”
“嗯,很好,就這麼叫,很久沒聽你這麼大聲説過話了。”樊疏桐居然還很享受,存心刺激她,“朝夕,你自己不覺得嗎,你裝聖母裝得忒彆扭。”
跟朝夕在電話裏吵一架,樊疏桐頓覺神清氣爽,他覺得他的生活真是很無聊,無聊到要靠吵架來刺激麻木的神經。他對着浴室的鏡子剃鬚,想象着朝夕氣急敗壞的樣子,很是銷魂,他忽然很懷念過去那隻伶牙俐齒的小蠍子,覺得那才是她的本色,她現在裝得跟個兔子似的,他這麼看都不舒服。他覺得蠍子就是蠍子,温柔賢淑這樣的字眼實在不適合她,他倒要看看,她還能裝多久。反正他是裝不下去了,他自認獸性難改,一不小心就露出馬腳,這不早上被她一激,直接又打回原形了。
駕車去公司的路上,樊疏桐一邊開車一邊嘆氣,他的這個弟弟真是投錯了胎,他怎麼就不是個娘們呢,要麼去演瓊瑤就也可以,含情脈脈優柔寡斷,扮相又好,一定可以賺盡女人的眼淚。
到了公司,秘書丁梅捧來一堆待籤的文件,樊疏桐於是又嘆氣,沒辦法,都好些日子沒來公司上班了,這個樣子下去公司遲早會關門。樊疏桐想起阿才的事,問丁梅:“財務有沒有把那筆錢劃給陳良才?”
阿才的妻兒下葬後,樊疏桐叫阿才在家休息,工資照發,還給他發了一筆鉅額撫卹金。可是丁梅説:“劃了,可是阿才不收,又把錢退回來了。”
“退回來了?”
“是的,他説他沒有理由收這筆錢。”
樊疏桐簇緊眉頭,很難過:“是啊,再多的錢也換不來他妻兒的命。”他稍後給阿才打了個電話,阿才説:“樊哥,我不要你的錢,你並不欠我什麼,我想通了,就算你沒報警,以刀疤的心狠手辣,我老婆和兒子也沒有活口留下來,我怎麼能怪你呢?再説我一個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不會放過刀疤的,阿才,我一定會要他以命抵命!”
“樊哥,你鬥不過他的,你沒有他狠毒。”阿才在電話裏聲音哽咽,透着沙啞,“報仇的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將他千刀萬剮,反正我現在什麼都沒了,也就什麼都不怕了。”
阿才説,刀疤現在已經潛伏到了香港,投靠了一個黑道老大,有了靠山更囂張了,他放出話,兩百萬取樊疏桐的人頭。樊疏桐聞言哈哈大笑:“有沒有搞錯,我的人頭有這麼值錢嗎?”
“樊哥,你小心點,現在的刀疤可是有大靠山的,就因為你報了警,他不得不退出內地的碼頭,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你千萬要小心!”
“我不怕他!我一無妻室二無兒女,也是什麼都沒有,我怕什麼!我等着他取我的人頭,看最後誰取了誰的!”樊疏桐絲毫不以為意,每天飽受頭疼的折磨,活到今天他覺得已經是奇蹟了,他從來未曾得到,何懼拭去?
剛掛了阿才的電話,寇海的電話緊隨其後,張口就問:“剛打你電話老佔線,跟哪個妞聊這麼久?”
“滾!説正事。”
“好好好,我説正事,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壞消息,一個是很壞的消息,你願意先聽哪個?”寇海現在説話越來與不靠譜,沒事就打電話騷擾樊疏桐,這回很明顯又是騷擾,樊疏桐一聽就來氣,“你現在很閒是吧?”
寇海忙説:“那我先説壞消息,壞消息是我跟燕燕分手了,拜拜了。”
樊疏桐“哦”了一聲,一點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定這兩個活寶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長久不了,就是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又有他媽常惠茹的功勞,他漫不經心地問:“那很壞的消息呢?”
“很壞的消息是英子要結婚了。”
“……”
樊疏桐猜錯了,寇海這次跟燕燕玩完,壓根就沒他媽什麼事,相反,他媽也就是剛開始生了幾天悶氣,隨後就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不僅對他們公然同居的事不聞不問,還派英子送來户口本,有意鼓勵他們結婚。寇海當時拿着那户口本,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一下子就沒了主張。他忽然對跟燕燕結婚這事猶豫起來了,自從兩人搬出來同居,沒有了阻攔,也就沒有了當初偷歡時的激情和刺激,而生活一旦具體到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對居家過日子毫無概念的寇海手足無措,跟燕燕之間的溝通障礙也日漸顯現出來。他發現除了上牀,他竟然跟燕燕找不到別的交流方式,兩個人的成長背景和教育程度相差太遠了,生活方式和價值觀也不盡相同,寇海説什麼,燕燕都似懂非懂,而燕燕説什麼,寇海也覺得很無趣,而且是越來越無趣,無趣到他越來越不願意回家面對她。
燕燕似乎也意識到跟寇海之間的差異和距離,説話更加謹慎小心,甚至有點討好他的意思,洗衣做飯就不説了,早上連牙膏都給他擠好,晚上則把洗腳水直接端到他跟前……這讓寇海一度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保姆,還是找的女朋友,有時候他幫着拖拖地什麼的,燕燕就會表現得非常緊張,像是她犯了什麼彌天大錯一樣,連忙從他手裏搶過拖把。
寇海真是無語極了。
每天下了班回到家,除了看電視,就無所事事,一想到將來或許要這樣過一輩子,他更加茫然了,所以他媽派英子送户口本過來時,他逼着自己下決心,結婚吧,就這樣結婚吧,也許結了婚就不一樣了,結了婚她就沒這麼拘謹客套了。於是他帶着燕燕去民政局領證,都到門口了,他猶豫了,他知道一旦走進那道門檻,一切就會無可挽回,那個時候再後悔勢必會傷她更深。他背轉身,看着燕燕,什麼話也不説,就那麼看着她。
燕燕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但她不是啥子,一下就明白過來了。燕燕説:“海子哥,我們回去吧,這證別領了。”
“燕燕……”
“你什麼也別説,我都明白,咱倆不合適,如果領了證你會後悔的,雖然我喜歡你,但我不希望你後悔,那樣挺沒意思的。”燕燕當時眼眶通紅,但這姑娘很堅強,一直微笑着跟他説話,“做不了夫妻,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做兄妹,總比將來做仇人好,很多夫妻感情不好,後來都反目成仇,電視裏都這麼演的,我不希望我們也那樣。”頓了下,燕燕像下定了決心似的,終於説,“海子哥,我們分手吧。”
“……”
兩天後,寇海收拾東西回家,但是他留了個心,怕老媽趕他出門,就決定先試探試探他媽的態度。他拎着禮物進門的時候,他媽常惠茹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織毛衣,寇海親親熱熱地喊了聲“媽”。他媽抬眼看了下他,絲毫沒有驚喜,但也沒有反感,一邊織毛衣一邊慢條斯理地説:“回來了?廚房裏有剛熬的銀耳湯,要不要喝?”
氣場!什麼叫做氣場,看寇海他媽就知道!寇海當時瞅着老媽眼睛都直了,他媽難道已經知道他跟燕燕分手了,熬了銀耳湯等他?
“張嬸。”常惠茹朝廚房喊。張嬸是樊家新僱的保姆,五十多歲了,手腳靈活又勤快,聞聲連忙出來,搓着圍裙滿臉堆笑,“夫人,啥事?”
“給寇海端碗銀耳湯來,天氣越來越熱了,敗敗火。”常惠茹説這話時眼皮都沒抬,繼續吩咐,“再去外面的車上把寇海的行李拿進來。”
寇海目瞪口呆,這時候他才恍若大悟,他的這個媽,又贏了!到底是久經考驗的老同志,戰術高明,運籌帷幄,眼見兒子搬出去跟小保姆同居不急不惱,以不變應萬變,甚至還把户口本送過去。老常同志就是吃定了寇海不會跟燕燕結婚,因為自己養的兒子自己心裏有數,她瞭解寇海不是個做事不想後果的孩子,這孩子雖然跟他爸一樣是個驢脾氣,犟的時候很犟,但關鍵時候還是很理智的,也知道進退,常惠茹從小看着他長大,不會錯。
關於那户口本的事居然經過時這樣,常英原本準備去偷户口本給哥哥結婚,翻箱倒櫃的時候被老媽發現了,老媽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反而跟常英説:“户口本在我衣櫥的抽屜裏,沒鎖,你去拿給你哥吧,我正準備給他送去,這幾天忙,沒空。”
常英當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啥,你要給我哥送户口本?”
“每次,你哥現在補救等着這個本嗎?”
“可他是要拿着去結婚的!”
常惠茹笑着説:“讓他結婚唄,我不攔着,我等着媳婦過門,彩禮都準備好了。”
常惠茹老謀深算,她很清楚,寇海不會跟燕燕結婚,這兩人不過是一時衝動,等他們的新鮮勁過了,自然會冷下來的。常惠茹跟女兒説:“燕燕根本就不是你哥命裏的人,她拿不下你哥,不信你就等着吧。”
果然,寇海灰溜溜地回家,他媽又賭中了!
“媽,你咋知道我跟燕燕……”寇海頗為不解,他發現他越來越看不透老媽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常惠茹放下手裏的貿易,示意兒子坐到身邊,摸着他的後腦勺語重心長地説:“只有一個原因,你是我的兒子,就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所以我瞭解你,你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媽,這事其實……”
“好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再講了。”
“可是燕燕她,我覺得挺虧欠她的,一直想着怎麼補償她,給她錢她又不要,我想是不是給她安排個工作?媽,您的意思呢?”寇海端起張嬸盛的銀耳湯,呼嚕嚕地喝了兩口,連聲稱讚,“好吃!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廚房裏還有很多。”常惠茹拍着兒子的肩膀,“工作的事你不用費心,我已經安排好了,你跟她説下,後天就可以報到,你們兩人以後就互不相欠了。”
“撲哧”一聲,寇海剛入口的銀耳湯全噴了出來,他哆哆嗦嗦地看着無所不能的老媽,“媽,你,你……”
常惠茹氣定神閒面不改色,再次強調:“我是你的媽!”意思是,我既是你的媽,也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想什麼我都知道,寇海兩眼一閉,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放下碗,乾脆問:“您還給我準備了什麼驚喜?”
“當然。”她媽起身上樓,不一會兒下來,遞給寇海一個信封,“你自己挑,隨便挑,都是我給你篩過的,無論是人品還是家庭,都沒有問題,模樣也都不錯。如果這些裏沒有你合意的,過兩天我再給你拿些過來,多得是。”
不用説,那是一疊照片。
常惠茹現在退休在家,除了織毛衣,沒別的事幹,給兒子物色媳婦是她的一大艱鉅任務,她經常有意無意地放風出去,稱兒子現在仍然單身,急壞了她這做媽的云云。而大院裏多的是常惠茹這樣的退休家屬,女人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女人,是很熱衷穿針引線做媒婆的,這似乎是一種天性。常惠茹對送來的照片來者不拒,跟篩豆子似的,先粗略篩一遍,淘汰掉模樣像妖精、家庭太複雜的,她就喜歡那種臉盤大,五官周正,看上去樸實本分的姑娘,那種尖下巴細眉細眼的姑娘,很少有人能進入第二輪篩選。每天晚上,老常同志都拿着放大鏡對着一張張照片仔細瞧,而手邊絕對攤着本相書,由此總結出豐富的看相經驗,比如眼睛下面有痣的不能要,那叫滴淚痣,不吉利;顴骨太高的不能要,剋夫;嘴唇薄的不能要,喜歡説是非,人中短的更不能要,薄命……曬完了模樣,再篩女方的學歷工作和家庭背景等等,學歷低姊妹多工作太忙的統統不要,要就要那種家世清白工作悠閒的,因為工作太忙沒辦法照顧家庭,學歷太高也不行,會把兒子給比下去。如此這般地篩個三五遍,剩下的在常惠茹看來都是精華了,兒子挑哪個都不會錯,而每每徵求寇振洲的意見時,得到的總是一句,“你可以直接去街上擺攤看相了。”
“媽,您真是我的親媽!”寇海抹了把臉,結果那疊照片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他看都不看那些照片,只瞅着他媽吃吃地笑,他不能不笑,他老媽是佛祖再世,他縱然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過佛祖的手心,這世上也就老媽能降住他,那麼他還折騰個啥,他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説,“媽,我想我知道我要找什麼樣的了。”
晚上,在凱撒俱樂部的桑拿房裏,寇海跟樊疏桐説:“我認命了,我終於認命了,我鬥不過我媽,我根本就算計不過她,但我一點也不怨她,因為她是我的媽,她確實是為着我好。再怎麼説她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多,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要多,現在想想其實很多事情她講的都是對的,只是我長期想着跟她鬥,她説的話我都聽不進去,現在我不跟我媽鬥了,她老人家火眼金睛,看不會錯的。”
“真是你媽的乖兒子。”黑皮光着膀子,坐在寇海的旁邊,一邊用毛巾拭汗一邊譏笑,“寇海,你總算是‘長大’了,知道聽你媽的話了。”
樊疏桐説:“我羨慕你,海子,如果我媽還在,我真希望她能管我……可是我媽去得早,我從小就是沒孃的孩子,我爸把我往死裏揍,我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想我媽,海子,你別生在福利不知福。”
這話無端的透着傷感,寇海每每這時免不了總要安慰他:“女婿就是半個兒,你要是做了我加女婿,我爸媽就是你爸媽,肯定把你當親兒子的,地位絕對比我還高。偏偏我那妹妹,哎喲喂,這死丫頭,真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一提起妹妹,寇海就想死。
事情還得從那個户口本上説起,話説寇海跟燕燕吹了後,把户口本還給常英,要她送還給老媽。常英當時説了句,正巧,我也要户口本。寇海也沒問她為什麼要户口本,想都沒想到那上面去,哪想過了幾天,常英一個電話打給哥哥,“我結婚了,晚上回家吃飯吧。”寇海接到電話時正在巡邏艇上,一搖晃,差點栽海里喂鯊魚,他問常英跟誰結婚,常英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還能有誰?”説着就掛了電話。
寇海那個高興啊,下了班直奔大院,他是太高興了,都顧不上打電話給樊疏桐求證,他以為常英是跟樊疏桐結婚。結果回到家推開門一看,客廳裏端端正正作坐着的卻是常英的前男友,市刑偵大隊的副隊長;黎偉民,寇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沒頭沒腦地問他:“咦,黎隊,你怎麼來了?”
“這個……”黎偉民搓着手靦腆地笑,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候寇海他媽出場了,端着盤切好的水果出來,狠狠用眼光剜了下兒子:“一點禮貌都沒有!有這麼對妹夫的嗎?”繼而又對黎偉民滿臉是笑,“偉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別客氣啊,我等這天可是脖子都等長了,這下好了,我的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吃,快吃,剛切的新鮮着呢……”
寇海當時腦子裏一片空白,目光瞄向妹妹,之間他親愛的妹妹正斜靠在沙發上看雜誌,若無其事的樣子讓寇海火冒三丈,他大叫一聲:“哎,有沒有搞錯,你,你們……”他指指妹妹,又指指黎偉民,地板跺得咚咚響,“怎麼回事啊你們!……”
“渾小子!”他媽一掌劈過來,“有你這麼説話的嗎,什麼叫做怎麼回事,你妹妹和偉民結婚了,就這麼簡單!證都領了,你還嚷什麼嚷啊,他們本來就是一對兒,我就説他們早晚還是要在一起的,怎麼着,被我説中了吧?”
寇海一口氣沒接上來差點背過去。
原來,寇海把户口本給了常英後,常因隨即就拿着户口本跟黎偉民去登記了,本來常慧茹把户口拿出來是“成全”兒子跟燕燕結婚的,不想最後成全的竟然是常英和黎偉民,所以説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
“以後別叫我哥!”寇海衝妹妹吼了句,甩下公文包就奔口上去了,將房間的門摔得山響,然後樓上一陣噼裏啪啦,不知道是碎了什麼還是倒了什麼,樓板都快整跨了。寇海他媽見怪不怪,指了樓板跟女婿説:“由他去鬧,別管他。他呀,就是捨不得妹妹,從小玩到大,妹妹突然要嫁人了,心裏肯定不舒服,鬧鬧就好了。”
這會兒,黑皮嬉笑這會兒問寇海:“你是不是捨不得你妹妹呀?不是我説你,英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嫁誰還不是一樣?”
“放屁,那能一樣嗎?”寇海一生氣就罵粗口,“她嫁誰不行,為什麼偏要嫁黎偉民?士林比他強一百倍都不止吧,你讓我怎麼甘心?我養到這麼大的妹妹,白白便宜了那小子,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不要臉,還你養這麼大呢,你妹妹是你養的嗎?”黑皮嗤之以鼻。
“不是我養的,也是我帶大的吧,憑什麼便宜黎偉民那小子?”
“這你就不懂了,黎偉民跟士林是兩個極端,一個是兵一個是匪,你妹妹是警察,當然要嫁給兵了,哪有警察嫁給匪的啊,是吧,士林?”
樊疏桐不吭聲,閉目養神,只當沒聽到。
“哎,他罵你土匪呢,你沒聽到啊?”寇海希望樊疏桐站在他這邊,抓狂得不行,“我説你聽到沒有,士林,你睡了我妹妹又不娶她,白給你睡了!要不是你耍賴不肯負責,英子能嫁給黎偉民嗎?她是受刺激了!哎喲喂,我的命真苦啊,有個警察妹妹我就恨不得撞牆,現在又招了個警察妹夫,我想死啊,我真的想死,我現在就想死,我不活了我……”
可是任憑寇海怎麼不甘心,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常英和黎偉民連證都領了,法律上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什麼都改變不了了,至於常英為什麼突然跟分手兩年的黎偉民結婚,她沒有跟任何人交代,箇中原因也許只有她自己清楚吧。
洗完桑拿,接着就是按摩和推拿,三個人要了個包間,這時候樊疏桐終於發話了,跟寇海説:“回頭你幫我帶個紅包給英子,説我祝福她。”
“得了吧,你還嫌刺激她不夠是吧?”寇海氣不打一處來,“我總覺得這是蹊蹺,兩人都分手兩年了,怎麼突然結婚了呢?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士林,我覺得這事跟你脱不了干係,肯定跟你有關……”
“我跟英子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寇海。”
“你還真把自己當匪了?”
兩天後,樊疏桐還真託寇海給了個紅包給常英,沒想到常英很大方地接過紅包,還不忘交代寇海:“替我謝謝他。”
寇海到這時候了還不死心,“妹妹,我的好妹妹,你真打算跟黎偉民過一輩子啊?我不是説他不好,我是説你們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過不到一塊的,你明不明白?”寇海轉口就借了樊疏桐的話。
常英反問哥哥:“警察跟警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這世上還有誰是一條道上的人?”她拿着厚厚的紅包仔細端詳着,臉上的笑容模糊不清,“哥,我不會後悔的,我已經得到了我要的,士林……他給我的遠遠要比這紅包多……”
日子一天天翻過,幸福的不幸福的,得到的失去的,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這就是生活,日復一日,毫無新意。只是有時候過於平靜的表面,實則地下暗流湧動,當你還在抱怨生活過於單調時,也許眨眼功夫就已面目全非。
真的只是眨眼的功夫。
進入六月,天氣開始變得悶熱無比,這天一大早,樊疏桐就被電話吵醒,連波打來的,“哥,朝夕有沒有到你這裏來?”電話裏連波的聲音嘶啞渾濁,像是一夜未睡,樊疏桐揉着眼睛,瞌睡還沒醒:“她怎麼會到這來?你們又怎麼了?”
“沒,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如果她到你這裏來,你給我打個電話。”連波不容樊疏桐繼續問,直接就把電話掛了。
樊疏桐聽着一連串的嘟嘟聲,有些反應不過來,又吵架了?這兩個冤家!好好的日子不過,三天兩頭地鬧,要死要活的,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要結婚!每次一想到他們,樊疏桐就心裏添堵,瞌睡全沒了,一看牀頭的鬧鐘,才七點都不到。今天是週末,他還得去公司處理些事情,所以乾脆起牀洗漱了,準備出門。可是心情很糟糕,頭也有些疼起來……
出了門,樊疏桐先到院子裏的車庫取車,然後去打開院門,就在拉考院門時他赫然發現門邊蹲了個人,埋着頭,似乎睡着了。不用看她的臉,樊疏桐也認出是誰,大驚:“朝夕?”他忙奔過去搖她,“朝夕,朝夕,你怎麼在這?”
朝夕醒了,迷茫地抬起頭。
樊疏桐嚇一跳,幾乎不能確認眼前的這個人就死朝夕,頭髮蓬亂像一堆枯草,更加襯得一張小小的臉蒼白沒有血色,深陷的眼窩裏,一雙大眼佈滿血絲,眼珠子似乎都是死的,沒有一點活的跡象。她茫然地按着樊疏桐,很吃力地認出了他,她張了張乾枯的嘴唇,似乎想説話,卻只能發出幾個模糊的音。
“怎麼回事!朝夕,你們怎麼了,是不是連波欺負你了?”樊疏桐伸手探她的額頭,滾燙的。他不由分説將她打橫抱起,徑直抱上樓,將她放到牀上躺好,然後又蹬蹬的下樓去給她倒了杯水。朝夕似乎渴得厲害,剛喝一口就嗆着了,樊疏桐邊拍她的背,邊説:“別急,慢慢喝,我馬上打電話叫胡醫生來。”
胡醫生是他的朋友,就住後面的居民區,開了傢俬人診所,接到電話馬上趕過來,給朝夕檢查了下,説是受寒引起的高燒,有輕度的脱水。胡醫生馬上給朝夕樹葉,樊疏桐站在露台上給連波打電話,響了很久那邊才接。“哥……”連波剛叫了聲哥,樊疏桐就直接罵過去:“你馬上給我滾過來,給我説清楚,你到底把朝夕怎麼了,連波,你太讓我失望了。”
“哥,我現在在醫院裏,有很總要的事情要處理,朝夕在你那裏我就放心了,你讓她好好休息,我回頭再來跟你解釋,對不起,哥。”連波匆匆説完就掛了電話,嘟嘟嘟,又是無休止的忙音。
“喂!喂!……”樊疏桐氣的差點把手機給扔出去,他轉身看看牀上昏睡不醒的朝夕,小小的臉陷在白枕裏,虛弱得彷彿呵一口氣就能化了去,他只覺這次的事情很嚴重,而且是非常的嚴重。
有多嚴重,絕對超乎樊疏桐的想象!
兩天前,連波下班回家,忽然在小區門口遇見了兩年不見的老楊,就是他當初在G省教書時給過他很多照顧的楊校長。兩年不見,老楊老了很多,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鬍子拉茬的,樣子十分憔悴。
連波非常激動,不由分説就把老楊拉回家吃飯,他問都沒問老楊為什麼突然來找他,如果問了,也許他不會急着把他帶回家。朝夕當然也認得楊校長,很熱情地招待他,可是老楊欲言又止的,完全初步下飯,在連波和朝夕的一再追問下,老楊才道出實情,原來是想找連波借錢,説是楊霞在醫院裏等着用錢。
連波以為是楊霞住院,結果老楊説不是,“是,是她的娃。”
“哦,阿霞有孩子了?怎麼沒聽説過啊,什麼時候結婚的?”連波很意外,這兩年他跟老楊聯繫少,從未聽説楊霞結婚的事。
老楊支支吾吾的,説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説孩子病得很重,從小鎮轉到生成,最後又從省成轉到聿市,來聿市都半個多月了,父女兩花光了所有的錢,現在已經身無分文,醫院下了最後通牒,如果明天還湊不齊後續治療費用,就停藥。老楊也是走投無路才想到來找連波求助,以前通信時音樂記得連波住的小區,但具體在哪棟哪個單元,老楊完全不記得了,只好守在小區門口等。
“你怎麼不早説,老楊啊老楊!”連波連勝責怪,又氣又急,連忙交代好戲,“朝夕,我們馬上去醫院,你帶上存摺,我們這就走!”
朝夕連連點頭:“好的,我再準備點吃的帶過去。”完了,也説老楊,“楊校長,您真是太見外了,連波過去很受您照顧,現在你們有事,理應來找我們的,孩子的病耽誤不得。”
老楊又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千般萬般的苦衷説不出口。連波顧不上往深處想,隨即帶上朝夕和老楊趕去醫院,中途還讓朝夕下車去以銀行取了些錢。如果,如果連波能在朝夕下車取錢的時候問下老楊,或者老楊主動告訴他孩子的事情,也許後面的情形要好很多,至少給朝夕一個緩衝的時間。可能老楊還多少抱着些僥倖心理吧,心想不過一歲多的孩子,模樣還沒張開,連波和朝夕不會忘那上面去想,何況他現在確實急需錢,一急就什麼都顧不上了。
記過,還只是在病房門口,朝夕只遠遠地望了一眼那孩子,心理就像被什麼狠狠揪了下似的,無端地打了個寒噤。但當時她還不能確定,遲疑着走向病牀,潛意識裏陡然變得緊張起來。病房裏那種最低廉的大通間,左右兩邊共擺了八張牀,中間的過道擠的要側身才能通過,病人和看護的家屬或站或坐,箇中氣味充斥其間,讓人透不過氣。這讓朝夕不由得想起樊世榮所住的另一家醫院的特技病房,帶會客室和廚房,裝修的像賓館,再打量眼前擁擠雜亂的場景,巨大的落差讓朝夕有些難以適應。她繞到楊霞那邊的病牀,連波和老楊先過去,似在説着什麼,她沒顧上聽,只搜尋着那孩子……
孩子躺在牀上,似乎在昏睡,楊霞則伏在牀頭給孩子不聽的拭汗,朝夕盯着那孩子的臉,就像閃電過後的一聲驚雷,她駭得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孩子還小,而且睡着了,但那眉眼、鼻子和緊閉的小嘴唇,儼然就是跟某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朝夕見過很多小孩長得像大人的例子,小區裏就有很多,但她還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像大人的孩子,除了皮膚有些偏黑,連那睡着的神態都是一樣的,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朝夕開始發抖,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內的空氣不好,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頭暈耳鳴得厲害,體內像是捲起一陣狂風,震動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她驚懼地將目光投向楊霞,楊霞似乎也正看向她,目光撞在一起,楊霞比她還受驚,連忙低下頭,那種慌張的表情更加確認了某種可能。
涔涔的冷汗自朝夕的背心沁出來,她緩緩又將目光投向旁邊木頭樁子似的連波,顯然他也被眼前的狀況嚇懵了,臉色微微發白。
他根本不敢看朝夕,明知道朝夕在看他,他卻不敢跟她的目光對視,他心虛了,他的確是心虛了,低着頭,雙手緊張地握成拳。
空氣彷彿凝固了般,氣氛極其的詭異,明明周遭很嘈雜,病人的呻吟聲、小孩的哭鬧聲,還有家屬的説話聲,像陡然隔絕在了另外的空間,而在他們所處的這個空間裏,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什麼都聽不到。沉默在房間內瀰漫堆積,霧一樣地越來越厚,但好像有一種默契,他們誰也沒有移動一步,就那麼直挺着神經對峙着。
而直到這時,老楊終於意識到他犯了個愚蠢的錯誤,訕訕地想找話説,招呼連波和朝夕坐,可是哪裏有位子坐……
朝夕扭頭就朝病房外跑,一轉身撞到了人,她連道歉都沒説就狂奔出病房,“喂,沒長眼睛啊!”那人一口黃牙,張嘴大罵,連波反應過來,“對不起,對不起。”他連聲道歉,繞過那人,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朝夕!朝夕——”
朝夕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連波追着她的本應喊:“朝夕,你聽我説!”他很快追上她,拽住她的胳膊,哆哆嗦嗦,“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啪”的一聲,朝夕反手就是一記耳光甩在他臉上。
清脆響亮,震耳欲聾。
連波本能地倒退幾步,朝夕指着他:“你,你還有臉解釋?孩子都生出來,你還怎麼解釋?連波,你怎麼對得起我!”
“朝夕……”
“別過來!別靠近我!”朝夕揮舞着雙手嘶聲尖叫,“連波,我跟你完了!完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這個魔鬼,偽君子,惡棍……”他腦子裏搜刮着一切可以形容這個人的詞,擺着頭連連往後退,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她像是陡然不認識了他似的,一雙大眼可怖地瞪着,完全沒辦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滅頂的災難,她全身的神經都變得尖鋭緊張,一根根地直挺起來。太嚴重了!太突然了!她做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作出合理的反應,她整個人已經失了控發了狂,如果現在給她一把刀,她可能一秒鐘都不會由於,直接捅向面前的這個人。
“朝夕,你別激動,聽我慢慢説好不好,你先冷靜,冷靜好嗎?”她的樣子嚇到了連波,連波想到了她的病,試圖向她靠近。
“説了別過來!”她厲聲尖叫,嘴唇顫動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好像頃刻間全身的血都被抽光了,冷得牙齒打顫,“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滾,馬上給我滾,滾到那間病房去,去死吧你,現在就去死!”
她用惡毒的話咒罵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説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醫院的,出來時外面正下着小雨,空氣中滿是塵埃的味道。她一個人在街頭狂奔,像只被擰了脖子的無頭蒼蠅,橫衝直撞。後來她回憶當時的情景,覺得自己沒有被車撞死真是奇蹟。
非常奇怪,自始至終朝夕沒有掉一滴眼淚,也許是汗水替代了眼淚,也許是她根本已經流不出眼淚,當她再也跑不動的時候,就像一堆爛泥似的癱坐在街頭的石階上。雖然雨下得並不大,但她身上的碎花裙都濕透了,連發燒上都滴着水,是汗濕的,還是被雨淋濕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搞不清自己身處何地,甚至搞不清自己站在哪個時空,她恍然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可怕的下午,她找不到連波,也是這樣披散着頭髮滿大街瘋狂地奔跑,那時候她還有眼淚流,可是現在,乾涸的眼睛已經擠不出一滴淚水,她絕望了。
她本來就生着病,這些年來一直病者,雖然外表上看不出異樣,可是她的心底始終埋藏着瘋狂的因子,那就像是一個沉睡千年的惡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破胸而出,讓她如母親一般迷了心智徹底癲狂。
如果,生活一直這麼平靜幸福,也許她一輩子也不會讓心底的惡魔姓賴,因為她的家族的確有精神病史,她很怕自己哪天也瘋掉,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心緒平靜,實在控制不了,就去看醫生或者用藥物。她真的已經很努力了,自認有足夠的意志力可以抵抗心底那欲睡欲醒的魔鬼,可是現在,她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了,命運從來就沒打算放過她,表面的平靜幸福原來是為了醖釀更大的災難。
她已經聽到了心底惡魔嘶吼咆哮的聲音……
她要瘋了,靈魂遠離了肉體,她已經不是她自己。恍恍惚惚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一輛的士,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報的是什麼地名,到她被冷風一吹稍微清醒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站在了湖濱的告訴公路邊,滿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遠處的湖面上,茂密的葦叢隨風擺動着慵懶的睡姿,發出沙沙的聲響。她迎着風,像是追隨着久遠的記憶,一腳深一腳淺地朝着湖岸的那個院子走去。
為什麼到這來?也許是潛意識下的驅使吧,因為五年前她在連波不辭而別後也是尋到 了這個湖畔。五年了,心底的傷口好不容易結疤。這次又被撕開了更大的一道口子,她幾乎聽得見鮮血汩汩湧出的聲音……這一次她不是來找連波,其實她也説不清楚到底來這裏幹什麼,也許是心愛你個找塊地把自己埋了罷。居然沒有走錯,她真的摸到了樊疏桐的院子外。朝夕扶着院牆疲憊不堪,蹲坐在門口,她想都沒想要去按門鈴,只想一個人好好靜靜,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人羣。而這時夜已經很深 了,她仰頭看着的門柱上的那盞燈,昏黃的燈光下,很多的蚊蟲和飛蛾都在圍着那盞燈或飛或撲,前仆後繼,視死如歸。
她想,也許她就是那些飛蛾中的醫院,因了心中那份不滅的執念,也是這樣撲向她心目中的理想和愛情,可是飛蛾撲火的悲劇終究是逃不過的,她終於是被這樣的悲劇擊碎,魂飛魄散,再無生還的可能了。
耳畔有零亂的蟲鳴聲,還有不間斷的蛙聲,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夢境,很深很深的黑暗,網一樣地罩着她,勒着她,她覺得她就要死了。可是有時又隱約聽到有人説話,她甚至記得自己睜了下眼睛,感覺自己躺在牀上,她看見身邊有醫院給她打點滴,也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焦急地跟她説着什麼,她確實覺得那張面孔很熟悉,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也無力去想……然後又陷入夢境,再醒來,她躺在那人的臂彎裏,雖然意識仍不是很清明,但已經認出了面前的人,她張了張嘴,拼盡全部的力氣也只發出幾個渾濁的音。
“你説什麼,朝夕,你想説什麼?”樊疏桐抱着她,將耳朵貼下來,她非常的虛弱,喘息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離婚,我,我要罹患……”
很多年前,她的母親陸蓁也是這樣躺在樊世榮的臂彎裏,在徹底喪失意識錢,對那個人説出了同樣的話,“給我自由,我要離婚。”
説出那句話後,母親的確獲得了自由,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可是母親再也沒能清醒過來,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得,瘋瘋癲癲,一直到她死去。
那麼她呢,是不是也要走母親的老路,從此癲狂,然後直到死去?想到這裏,她的眼角縱慾沁出了淚滴,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些不堪的過去,明明她和母親走着不同的路,為什麼最後的結局如此相似,難道這就是宿命?
“朝夕,朝夕?”樊疏桐貼着她的額頭,哽咽的聲音像是堵在胸膛裏發佈出來,甕甕的,“都是我的錯,如果早知道會這樣,當初我就不該讓步,讓你受這樣的苦……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對不起,朝夕。”
的確,樊疏桐自認這一生做過很多後悔的事,但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悔過,雖然他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可是看着懷中奄奄一息的朝夕,他覺得自己真是懦弱無能,如此深愛她,卻無法讓她獲得真正的幸福。
有些錯誤,也許可以在往後的歲月裏慢慢彌補,比如他最終獲得了朝夕的原諒,比如他及時脱離雕哥的組織,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陽關下,他彌補過那麼多那麼嚴重的錯誤,卻偏偏沒辦法讓時光倒流到兩年前讓自己重新抉擇一回,就像死去的人沒辦法再活過來一樣。原以為他把朝夕往連波的懷裏推是件多麼正義的事,可是現在看來,他恰恰犯了此生最愚蠢的錯誤。他應該想到的,即使他給不了她要的幸福,也不應該指望連波去給她幸福。也許他們是相愛的,但是他們愛的方式南轅北轍,愛得越深就傷的越深,早晚他們會用那樣的愛殺死對方。
此刻,朝夕看着樊疏桐,更多的淚水自眼角滲出來,“讓,讓我自由,幫我……”這似乎是她此刻最深切的意念。
她無能為力,只能求助於這個人了,因為她要自由,就算最後跟母親一樣瘋掉,她也不要揹負着這荒謬的婚姻陷入渾噩。她喘着氣,更深地是、縮進他的臂彎,眼睛突然出奇地亮,如起死回生的鬼似的,“離婚,我要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