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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們是一家人

連波失蹤了。番薯頭並不知道,那晚在醫院門口擦身而過,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連波。他亦不知道,就在他以為終於塵埃落定的時候,其實命運已經對他露出了最猙獰的面孔,只是他渾然不覺而已。

他只覺得很疲憊,是那種從骨子裏偷出來的累,以及厭倦。就像朝夕一樣,他也對這座城市徹底厭倦,他覺得是該好好謀劃下將來了,他想帶朝夕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從此平靜的生活,他願意用盡餘生來給她療傷。

而且,若父親不在了,他在這座城市裏也沒有了前怪了,不管他承不承認,他一直守着這座城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父親。

他跟寇海談到了自己的想法,想帶朝夕走,寇海一聽就急了,“你要去哪裏?你的公司怎麼辦,我們這些兄弟怎麼辦,士林,你不能丟下我們……”

樊疏桐説:“如果讓朝夕一直待在這座城市,她根本沒辦法重新開始生活,這裏給她的上海太大了,我不忍心看着她天天流淚,何況連波也傷透了我的心,我也不想再看到他,我對他死心了。”

“那也不用走吧?”寇海不知所措,當時是在樊疏桐公司對面的茶樓裏,樊疏桐特意約寇海出來説這事,寇海眼眶都紅了,“士林,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就算連波傷了你的心,你還有我們啊,我們是兄弟,生生死死在一起的兄弟!”

“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海子,我們早晚要各奔東西的,你得接受現實。我們大了,不是過去的毛頭小子了,很多事情需要我們去承擔,比如朝夕,她就是我這輩子推脱不了的責任,只要能讓她慢慢地好起來,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現在,我正謀劃的就是將哦個腦梗死轉讓,找你出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下,你説我轉給細毛行不行?他是我信得過的人,不會虧待我手下這些員工……”

“細毛?只怕不行……”寇海見事情已經是鐵板釘釘,只得放棄勸説他的念頭,搖頭道,“你可能不曉得,去年亞洲金融風暴讓細毛損失了不少身家,包括何夕年,受到的衝擊都很大,加上最近細毛被檢察院的人盯上了,説是跟前陣子查出的一個腐敗案有牽連,細毛涉嫌鉅額行賄,你説細毛事業做得這麼大,多多少少跟上頭都有些牽連的,不然怎麼在聿市站穩腳跟?他現在自顧不暇,估計沒工夫管你的事了?”

樊疏桐眉頭緊鎖,“怎麼會這樣?我才聽到你説這事,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你怎麼知道的?”

“聽英子説的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細毛媳婦何瓊英是好朋友,肯定是從何瓊英那裏聽來的。”

樊疏桐 的臉色愈發的黯淡了:“難道我就只能把公司賣個一個不相干的人?”

“你真打算賣?那可是你白手起家一步步做起來的……”寇海不免為他感到惋惜,“這樣吧,我幫你去細毛那裏打聽打聽,要是不行,再去問問黑皮,黑皮是跟這唐三混的,唐三這樣的二世祖門路肯定多。”

寇海知道樊疏桐要面子,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不會降低身份去求人,越是兄弟,越是開不了扣。

果然,樊疏桐聽了寇海的提議,就沒有再吭聲。

算是默認了。

兩人從茶樓出來時,口還説:“唉,要是英子知道你要走了,肯定難過死了,這丫頭別看她平時裏逞強,可是我知道她始終放不下你。”

“你就算了吧,她都懷上了。”樊疏桐瞪他一眼。

寇海還是不死心,異想天開起來:“哎,你説,要是她肚子裏懷的是你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樊疏桐一腳踢過去,還好寇海閃得快,“你缺德不缺德,如果她肚子裏懷的是我的種,黎偉民怎麼辦?他怎麼得罪你了,讓你這麼損他,如果你老婆肚子裏懷的是別人的種,你會怎麼想?臭小子,你簡直找抽!”

寇海站在街邊上嘻嘻笑:“我怎麼可能讓我老婆懷上別人的種,雖然我還沒老婆,也對,黎偉民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他還是警察呢。”説着又嘆口氣,一本正經地看着樊疏桐,情真意切,“説到底,還是我捨不得你,總想有種什麼關係將咱兩永遠聯繫在一起,做夢都想你跟我是一家人,哪曉得人算不如天算,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樊疏桐懶得理他,自顧朝車邊走,寇海也上了自己的車,樊疏桐車門都拉開了,忽然覺得不對,扭頭問寇海:“你説誰是鴨子呢?”

一聽這話,寇海猛踩油門,狂打方向盤,掉頭準備逃竄,結果運氣太好了,剛把車倒過來,就砰的一聲跟輛及時而過的小車“吻”上了,寇海的車被撞得幾乎掉了個頭,而那輛飛馳的小車也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剎車聲後差點側翻。

寇海嚇得魂飛魄散,罵罵咧咧的跳下車,就要找對方算賬,結果下了車看清狀況後恨不得鑽車底下去,原來他撞上的是輛交警執勤車,兩名威武的交警驚魂未定地瞎扯,指着寇海打了個很專業的手勢,“你,過來!”

寇海求救地望向街邊看戲的樊疏桐,哪知樊疏桐已經上了車,探出頭饒有興趣地瞅着他,露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然後飛也似的揚長而去。

寇海氣得跺腳:“哎,你怎麼能見死不救,丫也太不講道義了!”

樊疏桐徑直趕回家做晚飯,所謂的晚飯,就是米粥,這是他唯一會做的能吃的東西,因為朝夕胃口很差,只喝得下粥。朝夕喝粥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無聲無息的,自從跟連波簽字離婚,她就是這樣的了,吃完晚飯,朝夕就回到走廊盡頭的那個小房間裏,繼續保持沉默,這讓樊疏桐也變得小心翼翼,能不説話儘量不説話,走路也是踮着步子,他明白,她需要時間。

他原本是鎖着那個房間的,既然被她發現了,也就由她去了。向來她對過去還是有依戀的,不然不會成天呆在裏面。

由於朝夕現在非常虛弱,進食又少,極少下廚的樊疏桐也嘗試着煲湯了,之前他僱了一個阿姨幫忙做飯,就住在他屋後的居民區,每天做好飯菜放在桌上,等他下班回來吃,但阿姨的老父親前幾天過世,她回鄉下老家奔喪去了,樊疏桐只得自己解決伙食問題。他這個人有點怪,不大接受奧姆,所以他從來不僱住家的保姆,他不習慣跟陌生人同住。平時除了做飯,洗衣拖地之樂的家務事都是樊疏桐自己做的,他覺得這樣多少讓自己有點事幹,不然一個人待在着空蕩蕩的房子裏很難受。沒有人敢想象,在外面不苟言笑説一不二的樊疏桐,回到家居然自己做家務,在公司裏,連他的秘書丁梅都不知道平常連籤文件都懶洋洋的老闆會在家拖地抹桌子。

也許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吧。

煮稀飯還是挺容易的,雖然試驗了幾次才成功,但好歹煮出來的東西能吃,可是煲湯這樣的技術活樊疏桐就有點找不着北了,他去附近菜場買雞的時候,就問攤主是怎麼弄的,結果一回到家全忘了個精光,他甚至連雞肉都剁不好,雞肉太滑,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剁得那個驚天動地,廚房裏像是遭地震了,剁出了一身汗,雞肉也才分了個七八塊,有兩塊還掉地上了。

樊疏桐叉着腰望着案台上那攤慘不忍睹的雞肉,氣得直哼哼:“媽的,想當年老子剁人都不在話下,居然剁不好一隻雞?”

“我來吧。”朝夕不知什麼時候下樓了,倚着廚房門口無比同情的看着他。“你,你怎麼下來了?”樊疏桐頗有些不好意思,忙用身體擋住案台上的雞肉。

“你的動靜搞的這麼大,我還真以為你在剁人。”

樊疏桐訕笑:“這雞……不太聽話,敬酒不吃吃罰酒。”

朝夕嘆着氣直搖頭:“你用剁人的力氣來剁雞,當然剁不好了。”説着把樊疏桐腰間的圍裙扯下來,繫到自己身上,拿起菜刀,熟練從容的剁起來,片刻功夫就剁好了,而且剁出來的雞肉每塊大小都非常均衡。

樊疏桐站在邊上只有瞪眼的份。

朝夕並不看他,吩咐道:“把砂鍋洗了。”

樊疏桐二話沒説忙屁顛屁顛的拿出砂鍋洗好,盛滿水,放灶台上,朝夕這時候已經切好了薑片,連同雞肉和藥材一起放進去,最後打開燃氣灶。

她似乎剛洗了澡,換上了式樣保守的碎花棉布睡衣,外面套了件米色家居針織衫,長髮隨意地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彎腰做事的時候,露出雪白光潔的後頸,在廚房柔和的燈光下,頗有幾分小女人 的成熟和嫵媚。

樊疏桐頓覺心浮氣躁,連忙退出廚房,“我到外面抽根煙。”

他也需要時間,學會慢慢跟她相處。

哪怕朝夕已經經歷過婚姻,可在他眼裏,她仍是純潔無暇的。他不能讓自己有一點點偏差,從而再次失去她。雖然將來的事誰都説不準,但至少現在,她跟他在一起,她是信任他才跟他在一起,這份新人得來不易,他不能再做禽獸,他要做個堂堂正正的好男人,這樣才配得上她。

煲湯需要些時候,樊疏桐抽完煙邀朝夕到湖岸的觀景台上看星星,因為地處郊外,天上的星光遠比城裏的要明亮很多,月亮也很好,倒映在湖面上,碎成無數的銀色磷光,閃閃的,彷彿湖底藏着無數的珍寶。

蟲鳴和蛙聲此起彼伏,像是在演練一場大合唱,熱鬧非凡。遠處有零星的漁火,慢慢移動,彷彿是天上的星星不小心墜落在湖岸的葦叢裏,月光下的葦叢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浪一樣泛着光,青草的氣息更為清洌了,還有着潮濕的味道。

“冷不冷?”樊疏桐問朝夕。

朝夕搖搖頭,轉過臉看着他:“我一直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很不真實,士林,你説我現在是在夢裏嗎?”

“你還在留戀他。”樊疏桐嘆口氣,伸手替她把額前的幾縷碎髮撓到耳後,“如果你還留戀他,那天就不該簽字,朝夕,很多事情是沒有回頭路走的。”

朝夕反問:“你覺得我還有尊嚴留在他身邊嗎?他跟那個女人臉孩子都省了,我再愛他,還有尊嚴嗎?”

“那你還愛他嗎?”他盯着她,似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去。

這個問題太重要了。

朝夕仰頭看着漫天璀璨的星光,恍惚着搖頭:“不愛了,也不恨,就覺得很不值,沒有意義,通通都沒有意義,忽然覺得過去這些年,我真的像活在一個夢裏,他就是我的夢,現在夢醒了,我很想逃離這一切,遠遠地逃開,重新開始生活,不然我很怕自己會瘋掉。”

“你為什麼這麼怕自己瘋掉?”

“如果你是我,全部的付出換來的是這個結果,你也會瘋的,而且我瞭解連波這個人,很傳統也很看重親情,如果沒有那個孩子,他跟那個女人的事我是可以釋然的,畢竟是結婚前的事情,我管不了。可是他們有了孩子,性質就不一樣了,連波是不可能拋得下那個孩子的,他想要孩子都想瘋了,一直要我為他生,延續他們連家的香火,現在香火就在眼前,他怎麼可能會置之不顧?再説離婚前,其實我每天都在等他的電話,只要他打個電話過來,問候下我,跟我説説那個孩子的情況,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心灰意冷,可是他沒有,他的眼裏和心理都是那個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忙着給孩子治病,顧不上我,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站在他的立場肯定是要先救孩子再從長計議的,可會死打個電話耽誤不了他救孩子吧,他置我於何地?”

“朝夕……”

“所以我對他已經徹底死心,如果我還對他有留戀,那我就是太賤了,就算我能不計前嫌留在他身邊,我沒有辦法面對他和那個孩子,還有那個女人,因為我知道他做不到不管那個女人,做不到不管孩子,他肯定會把孩子接到身邊撫養,你想我每天面對那個孩子,我能心平氣和嗎?我是人不是神,我不瘋才怪!”

樊疏桐説:“我不會原諒他的,他不僅傷害到了你,也傷害到了我,讓我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懷疑了,是真的懷疑了。”

“這跟你沒有關係,你們還是兄弟。”

“別跟我提兄弟!我們不再是兄弟!朝夕,如果你真打算跟我走,我會帶你走的,正好我有個過去頂好的哥們在馬來西亞,他前陣子就要我過去給他幫忙,一起開公司,我開始沒有考慮,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馬來西亞?很遠……”

“是很遠,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老實説我也很厭倦這座城市,這裏發生了太多不愉快的記憶,我老早就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可是你還在這裏,我捨不得走,而且老頭子還沒嚥氣,好歹父子一場,我怎麼着也得給他送終吧。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朝夕,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可以個你走,但是……我沒辦法給你確切的……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跟你在一起生活的心理準備,太突然了……”

“我明白,你是在我跟你的關係上拿不定主意對吧?沒事的,你不要顧慮太多,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做兄妹,做愛人,或者做朋友都可以,這麼多年了,朝夕,如果能放下你我早就放下了,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乾脆不迴避了,我們坦然地相處,順其自然,我想應該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朝夕釋然地鬆口氣,看着他,臉上似有恍惚的笑意,“唉,真是世事難料呢,我原來是最懼怕你也是最想逃離你的,總覺得你這個人很危險,可是現在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卻只有你。我不是不可以獨立生活,我也試過,在北京那三年我就是一個人過的,可是我發現一個人的生活很孤獨,而我沒辦法重新去認識和接受不相干的人。”

“所以你選擇我,就因為我跟你有牽扯不斷的關係?”

“可不是,我們之間有着太多共同的過去,不管事彼此傷害還是彼此憎恨,但那都是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我們都知道彼此的傷口在哪裏,在一起也許是最安全的,因為我們都不必隱瞞那些傷口,不必戴着面具生活,這樣再好不過了,不是嗎?”

樊疏桐亦笑出了聲:“蠍子和青蛙終於決定在一起了,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朝夕,我終於有機會揹你過河了,可是你會蟄我嗎?”

“又來了!能不能別提到這蠍子和青蛙呀?我從沒想要做蠍子,是你一直把我看成蠍子,其實我不過是太傻太執着……”

“朝夕,人其實傻一點沒有關係,活得太清醒其實未必很好,連波就是活得太清醒了,什麼都要計較個所以然,走一步退三步,怕傷害身邊的人卻常常帶給身邊的人最深的傷害,這是我最看不順眼的地方。”

“哎,都過去了,別提他了。”

“是的,都過去了。”

樊疏桐最終找到了買主,是唐三牽的線,買主不是別人,正式林染秋的小舅阮丘雄,經過兩輪談判,合同很快擬定,知道正式簽約的那天,阮丘雄才到樊疏桐的公司裏轉了下,談不上滿意,也談不上不滿意,阮丘雄的態度始終有點模糊不清,但他答應接手公司,還是讓樊疏桐非常感激的,儘管過去他跟這個人並無太深的交際,還一度鬧得很僵,不過他必須承認阮丘雄這次幫了他很大的忙,他想阮丘雄很大程度上應該是買的唐三的面子吧。更直接點,買的應該是林染秋的面子。

兩人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抽煙。

樊疏桐免不了要客套一番:“公司能交給阮少來經營,真是我手下這些員工的榮幸,阮少比我有能力多了,一定可以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阮丘雄彈彈煙灰,申請頗為不屑:“我接手你的公司並不會參與經營,我只是最大的股東而已,我會安排人過來管理的。”他的目光直直的看向樊疏桐,“你不問問,我為什麼會接手嗎?”

“當然是老三的面子,不,是染秋的面子。”樊疏桐如實答。

“哦,你這門認為?”

“當然,如果憑我 的面子,你肯定是掉頭就走。”樊疏桐是個驕傲的人,但在阮丘雄的面前,他總覺得驕傲不起來,因為這個人比他還驕傲。在他的印象裏,阮丘雄一直有些神秘,不似一般的世家子那麼飛揚跋扈,相反他很低調,但他的低調卻正是另一種張揚,不露聲色,卻在不經意間給人以強大的壓力和威懾。

果然,阮丘雄直言不諱:“你可能不太瞭解我,我從來不買任何人的面子,因為從來只有比爾呢買我的面子。”此言一出,他眉目間露出幾分毫不掩飾的冷漠和疏離,“我接手公司,恰恰就是因為你本身,不管其他人任何的事,我想這點你必須清楚,不然我白做了好人。”

“因為我?”樊疏桐頗有點意外。

“沒錯,就是因為你。”

“我不懂……”

“你當然不會懂,你永遠也不會懂,不過這沒關係,我自己明白就好了。”阮丘雄深淺莫測的笑笑,那笑,亦是冷的。

樊疏桐才懶得管他是因為什麼接手公司,這些大少爺,錢多了,總要想個法子花掉,他跟阮丘雄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猜不透他的想法,也沒工夫猜。他眼下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公司有了着落,他個人還有些別的事要忙,比如簽證護照什麼的,剛好正式籤合同後,樊世榮手術的日子也定了,他就將啓程的日子安排在樊世榮手術後,他想,他對父親也做到仁至義盡了。

就在樊疏桐跟阮丘雄簽訂合同的這天上午,朝夕靜靜地坐在花店裏,等候客人,其實店子已經盤出去了,盤給了這條街上一個首飾店的姐妹。

明天,這個店就不屬於她了。

這兩個月都是小美獨自大理花店,吃了很多苦,朝夕也很捨不得小美,於是從盤店的收入裏抽出一大筆錢給小美,要她好好為今後打算下。小美難過極了,這兩天見了她就哭,隔壁的寶芝和沐沐也很捨不得她,大家在一起做生意快三年了,處得像姐妹,不過寶芝並不反對她離開,“也好,換個地方,可以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朝夕,你需要時間。”

是的,她需要時間。

花店裏的花都處理掉了,只剩下一桶剛送來的白玫瑰,小美時候是那位經常來店裏買花的先生訂的,説今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

於是朝夕就在店裏靜靜地等着這位最後的客人。

她已經將花包好了,包的格外認真仔細,她想收到這捧花的女孩子一定很幸福,有個這麼深愛自己的人隔三差五地送花,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只是這樣的幸福,不是人人都有,有些幸福,當你以為擁有的時候,其實根本就不屬於你。

門簾叮叮咚咚一片響。客人進來了,一身休閒夏裝,戴着副寬邊眼睛,儒雅淡定,亦透着逼人的貴氣。

兩人都已熟識,相視一笑。

“您來了。”

“是的,好些日子不見你了。”那人摘下眼睛,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繼而又發現店裏的異樣,空空蕩蕩,“這是……”

“店已經盤出去了,明天這個店就是別人的了。”朝夕微笑着吵貨架邊的布沙發指了指,“請坐,您是最後一位客人,從前一直沒有好好招待您,今天就嚐嚐我沏的茶吧。”説着就去拿杯子。

茶香繚繞中,那人端着杯子沉默許久,不時地環顧四周,又看看朝夕,好似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説起,想來事情太突然,讓他心情複雜,他長久地凝視着朝夕,眼中十分不捨:“你真的……不在這裏了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是啊,有些變故。”朝夕亦端着杯子,微笑。

“太遺憾了,我這兩個月經常過來,可是每次都看不到你,我就想可能是你遇到了一些事情。”

陽光透過水晶簾亮晃晃地照進店門,那人的半邊臉都襯在陽光裏,透着不可思議的柔和。他整個人就是個柔和的發光體,他輕輕搖着頭:“我原以為我可以天天見到你,人生,為什麼給總是這麼多的變故,唉……”

他嘆息着,修長的手指輕撫着茶杯的邊沿,他有雙很好看的手,很細微的動作都顯得那麼優雅,朝夕注意到,他襯衣的胸口口袋邊上繡着三個英文字母“HXN”,她知道那一定是他性命的縮寫。只有某種特別階層的人才會穿這種高級定製的衣服,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不是個普通人。

果然,他放下杯子的時候,掏出一張名片:“我姓何,這是我的名片,雖然緣聚緣散是很平常的事,不過我還是期待能跟你再次見面,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鄧小姐,很感謝你給我的那些花。”

“先生太客氣了,那些花都是您付了錢的,何必言謝?”朝夕禮貌地雙手接過名片,匆匆掃了一眼,“何夕年”?心下頓時一驚,原來他就是何夕年!連波叔叔的連鎖飯店不就是託管給了何夕年嗎?朝夕不免唏噓,這世界太小了,有些人有些事情她想避開都沒有可能,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會很高興跟這位身份顯貴的何先生談到連波談到飯店的事,可是現在她什麼都不想説,因為那個人已經跟她沒關係了,而且看得出來何先生似乎也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只知道她姓鄧,所以她就裝糊塗到底吧,她小心地將名片收起來,臉上瞬間恢復了無風無浪的平靜。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出人意料,下一秒何夕年就試圖瞭解她更多了,他知道以後可能再難見上面,茫茫人海,過客匆匆,除了一個名字,他什麼都不敢奢求了,也許是覺得忽然問對方的名字很唐突,他略顯得緊張和尷尬,尤其是看到朝夕沉默不語的申請,愈發不知所措了,但他很聰明,馬上轉移話題:“沒什麼,不想説就算了,沒關係的……不管怎樣我很感謝你,不是謝你賣我花,而是你給我包那些花的心情讓我很感動,我感覺得出來,你是帶着真誠的祝福包的那些花,真誠,是無價的。”

“何先生真會説話。”朝夕其實是有些走神了,她看着那張臉,那麼的柔和,心下指示不解,是不是面目柔和的人心會格外的硬……這個人,也有張柔和明媚的臉,但他不像是個心腸硬的人,他給女友的送那些花,該帶着多麼深的愛戀啊。

可是何夕年的表情漸漸暗淡,低聲道説:“其實,我一直沒有跟你説,我女朋友……她早就不在了,但她生前最喜歡的就是白玫瑰,她病重的日子裏我每天都給她送新鮮的白玫瑰,於是就成了習慣,她去了後,這個習慣都改不了了,我喜歡看着這些花,聞着花香,就感覺她還在身邊一樣……今天是她的生日,如果她活着,該是28歲吧,時間過的真快,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19歲……”

屋子裏陷入長久的靜默。

門外人來人往,喧囂紛繁的塵世就在身邊,而離別就在眼前。朝夕莫名地就傷感起來:“愛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最終都要失去?”

“愛情是種習慣,一旦沾上了,就一輩子戒不掉了。”何夕年説。

“付出也是一種習慣嗎?明明知道覆水難收,還是傾其所有的付出,哪怕最後落了個荒涼的結果,竟然恨不起來,這是為什麼?”朝夕在這樣一種是可沒辦法不傷感,“我明明應該恨他的,就是恨不起來,可是又沒辦法跟他在一起,所以我才決定離開,我很怕自己又陷入從前那樣逼着自己發瘋的境地,我身邊有很愛我的人,我想跟他走,你説我這麼做對嗎?”

何夕年僵了下,有那麼一瞬間,像是在出神。“是嗎?你身邊有了……很愛你的人?”他愣愣地笑了笑,似乎在掩飾什麼,再次端起杯子,卻有些輕微的發抖,“很,很好的,這樣很好的,重新開始逼陷在回憶裏出不來要好,我女朋友去了三年,我一直想掙扎着走出來,都不成功,這樣不好,自己痛苦,也讓地下的她不安息。我原以為……唉,算了,有些事真的是講緣分的……”

朝夕並沒有深究他的話裏的意思,她只是被這個男人的專情和痴心深深感動,含笑道:“您一定可以遇到讓您再次投入去愛的人,那個人,一定在這世上某個地方等着您,只是您現在還沒看到她,而她也沒看到您,您會遇見她的,我相信。”

“謝謝。”何夕年禮貌地致謝,他真是個紳士。

“不,是我該謝謝您,有時候自己冥思苦想想不透的東西,偶爾被別人那麼一點,就想開了,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何夕年是開車來的,朝夕送他到門口,看着他上車。

“何先生。”當車子緩緩掉調頭的時候,朝夕忽然叫住他,“我叫朝夕,鄧朝夕,您應該認識連波吧,他是我的前夫。”

何夕年愕然……

朝夕站在街邊淺淺地笑着,跟他揮揮手:“您多保重,後會有期。”她的笑容花兒一樣在她的臉上靜靜綻放,依稀還有清淡的芬芳,那麼遙遠。

何夕年坐在車裏凝視她半晌,眼底氾濫着憂傷和不捨,但終於還是回報以微笑,“謝謝你也多保重,後會有期。”

目送何夕年的車小時在街頭,朝夕不免在心裏問自己,後會未必有期吧,她即將離開這座城市,何日是歸期又有誰知道呢。她默默關了店門,跟寶芝、沐沐,還有街上其他姐妹一一道別,她不斷地笑着流淚,只覺這樣的離別真是一種煎熬。好不容易離開那條街,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她猶豫了片刻,伸手攔了輛的士。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她竟然來到了連波住的小區,也是她曾經的家。也許,她還是有些話要跟他説的吧。到底是夫妻一場,她可以很從容地跟不相干的人道別,為什麼就不能跟自己同牀共枕三年的丈夫道別呢?何況她要把鑰匙還他,既然走就走得乾淨些,什麼都不帶走,有些事情,放下了就是放下了,迴避是懦弱的表現,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懦弱得可悲的女子了。

可是讓朝夕意外的是,她沒有在家裏看到連波,今天是週末,他應該不上班的。她注意到,屋子裏有些凌亂,似乎好幾天沒有人住了……朝夕留了個便條,將鑰匙壓在了便條上,輕輕帶上了門。走出門檻時她深吸了口氣,她知道,從此她再也進不來這個屋,這裏不屬於她了。結果剛下樓,就在小區門外遇見了楊霞,抱着孩子,見到她,像是見到了救星。

“你曉得連波去哪裏了不?我找不到他了,去了他上班的地方,他單位的人説他好幾天沒上班了。”楊霞的樣子非常落魄,蓬頭垢面,而懷中的孩子也是病怏怏的樣子,趴在她肩頭一動不動。

朝夕對這個女人並無好感,語氣上自然是冷冷的:“我怎麼知道他去哪裏了,我跟他都離婚了,他去哪裏都跟我沒有關係。”

他又跑了。

每次都是這樣,遇到無法面對的事情,他就跑。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這樣的人,還值得她留戀嗎?朝夕忽然就釋然了,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跟着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實在是種悲哀。

可是楊霞的樣子卻非常着急,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那咋辦哩,那咋辦哩,現在娃又不好了。要住院,可我身上只有幾十塊錢了,我已經一天沒吃飯,娃的病復發了,醫生説再不住院,就保不住了……”

朝夕微微有些吃驚,目光探視那孩子,的確是病着的,眼皮半耷着,奄奄一息的樣子,她是不是該掉頭就走?不管她的事,對不對?她恨這個女人她就應該走,惡人有惡報,不是嗎?

可是朝夕感覺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步都挪不動,她知道,她做不到視若無睹。她的本性,她所受的教育讓她沒辦法硬起心腸,那個孩子,她動了惻隱之心。到底是連波的骨肉,雖然離婚了,她潛意識裏還是希望他們連家有後的。

她嘆口氣,從手袋裏找出錢夾,將所有的鈔票逃出來遞給楊霞:“這些錢你先拿去,給孩子看病,如果不夠……”她想了想,乾脆將一張銀行卡也抽了出來,又找出紙和筆,將密碼寫上遞給她,“這是密碼,你去銀行取些錢,先讓孩子住院吧,孩子的病耽誤不得。”

楊霞顫抖地接過前賀卡,眼淚更加洶湧地在臉上流淌:“我,我不會用這個東西,我不會用,咋辦,咋辦哩……”

沒辦法,朝夕之得去附近的銀行取了兩萬塊錢給她,又給她叫了輛車,交代司機送她去醫院,她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她問心無愧了。

晚上,樊疏桐回來聽説了連波不見了的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小子,除了跑,就沒別的本事。”

他想了想,還是給樊世榮很多秘書老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孩子住院的事,要他幫忙關照下,如果費用不夠,他負責承擔。

他也做到了仁至義盡,問心無愧了。

朝夕在邊上看着他打電話,不由得笑了:“士林,看來我們都狠不下心,我們説到底,還是好人。”

樊疏桐將手機放回茶几上,挑眉道:“我什麼時候是壞人了?我一直很善良,朝夕,只是你一直把我當禽獸而已。”

朝夕笑出了聲:“你是個善良的禽獸!”

“朝夕!”

第二天,樊疏桐在公司忙了一天,跟幾個中層骨幹清理交接所需的資料,一週後,阮丘雄派來的人就要來公司接手了,他們很多東西都需要整理,包括賬目、債券、債務、人事檔案、客户資源等。這個樣子,大約還得忙三四天才行,阮丘雄只給了他們一週的時間。中午,樊疏桐跟大家一起在辦公室吃的盒飯,很久了,他沒有在辦公室吃過盒飯,當初公司剛成立時,他倒是經常吃住在公司,跟着這些骨幹經常熬通宵。公司走到這一步,是極其不易的,樊疏桐之所以要找個可靠的接手人,就是希望來者能善待這些跟着他吃了很多苦頭的員工。

“丁梅,還拜託你件事好嗎?”用完午餐,樊疏桐笑眯眯地跟丁梅説,“算是我最後請你幫我做件事。”

“樊總這麼客氣幹什麼,別説我現在還是你的員工,就算不是了,你交代我的事我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

“赴湯蹈火倒是不必,就是請你幫我訂兩張去上海的火車票,然後再從上海轉道去馬來西亞。”

“為什麼不坐飛機呢?坐飛機不是更快嗎?”丁梅不解。

樊世榮仰靠在沙發椅背上,聳聳肩:“她不太想坐飛機,有點恐高。”

其實真實的原因是,他有點恐高。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不喜歡坐飛機,可能跟多年前他一個人坐飛機去美國有關,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讓他備受煎熬,心生絕望。因為當時她並不知道,他這一走,是否還能活着見到朝夕。他記得當她透過舷窗看着飛機下面的雲海的時候,突然就嘔吐起來,然後就暈了過去。從此只要坐飛機,他就暈,除非是沒有選擇,他寧願坐火車。

丁梅不知內情,反而嘖嘖直嘆:“樊總,你真是個情種,你女朋友太幸福了!”丁梅一邊收拾桌上的飯盒,一邊搖頭,“你知道大傢俬下怎麼議論你嗎?”

樊疏桐來了幾分興趣:“怎麼議論我?”

“都説你是個極品。”

“你是不是説我是暴君嗎?”樊疏桐可不是聾子。

“那也是極品暴君。”

樊疏桐大笑,心情大好,敲着桌子説:“謝謝,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評價。”其實,最好的評價是朝夕説的,説他是善良的禽獸。看來,“憑心一日自有天知”這話時沒錯的,但凡做人做事憑了心,早晚會有撥開雲霧見青天。就比如現在。

朝夕,我們就要遠走高飛了!

然後,樊疏桐的好心情維持了不到半小時,就被一個包裹給打碎。那個包裹時丁梅親自送到他辦公室的,説是有人送到樓下,點名要交給他。樊疏桐盯着那個紙盒子,拿在手裏掂掂,很輕。是什麼呢?誰動的?

盒子打開的剎那,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樊疏桐頓覺一陣反胃,差點就吐出來,盒子裏裝着的,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血都幹了,發着黑。

隨即手機響了,他猜得沒錯,正式刀疤打來的,聲音在電話裏透着沙啞,極其的冷酷囂張:“怎麼樣,收到的禮物很貴重吧?聽説你就要遠行,送給你做踐行禮。應該是很不錯的,你不謝謝我嗎?哈哈哈……”

“這,這是誰的?”他直覺意識到,可能是阿才又落到了刀疤的手裏。

豈料刀疤呵呵冷笑:“哎喲喂,還是從小長大的兄弟呢,連你弟弟的手指頭都不認得了嗎?”

樊疏桐頓覺轟的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他的心直直地追下去,墜進望不見底的深淵,背心裏伸出涔涔冷汗……

“你把他怎麼樣了?你把他怎麼樣了!”他全身發抖,咆哮着怒吼!

“放心,我的目標是你,樊疏桐。準備好兩百萬來贖你的弟弟吧,如果你敢報警,那就像上次阿才的老婆孩子一樣,你最終見到的只是一具屍體。”

“要他接電話,我必須確認他還活着!”樊疏桐強迫自己鎮定。

“好,沒問題。”刀疤冷笑,一陣雜音後,似乎將電話給了旁邊的人,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細微的呻吟聲,“哥……”

“連波!”樊疏桐的淚水洶湧而出。

電話很快又轉到了刀疤的手裏,“怎麼樣,現在放心了吧?”

“刀疤,做人一定要這麼狠嗎?”

“少跟我廢話,我跟你的帳早晚是要算的,你害我背井離鄉,還被警察通緝,我不要你的人頭還能有天理?”

“你也知道天理?”樊疏桐整個人虛弱得發抖。

“你少廢話!要想你弟弟活命的話就把錢準備好,五天後我會通知你在哪裏接人,過期不候!”刀疤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為什麼要五天後?”樊疏桐知道,以刀疤的心狠手辣,多一個小時對連波都是致命的威脅。

刀疤又是呵呵冷笑:“這五天是我考驗你,我就看你敢不敢報警,你有種就去報,我橫豎已經欠了幾條人命,不在乎又多一條。五天呢,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折磨?哈哈哈,樊疏桐,我做夢都想着你心急如焚的樣子……”

“好,好,只要你保證我不再傷害我弟弟,我五天後一定去見你。刀疤,我們也在一起混過,你知道我從來就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如果你還是個男人,請你也遵守承諾,不然你只會讓道上的人笑話。”

“我什麼時候失過信啊,當初要不是你報警,我會要了那對母子的命嗎?是你們負我在先,怨不得人的。”

“好,我們的賬你想怎麼了都可以,只要你別再傷及無辜,兩百萬就兩百萬,我答應你,我通通答應你……”

掛了電話,樊疏桐趴在桌上很久都動彈不得。四下裏都很安靜,靜的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樊疏桐的頭又開始痛起來,心野跳得極快,每一次收縮,都牽起五臟六腑的痛,只覺得呼吸不過來,彷彿胸口堵着什麼東西一樣難過。

他將臉一扭,面向窗外,窗外已經是華燈閃爍,可是在他模糊的淚眼裏,天空透着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死命地摁着太陽穴,身體劇烈顫抖着,也許是辦公室的冷氣開的太足,他只覺稜,冷得牙齒都打顫,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似的,他是恨連波不爭氣,不負責,可是,可是他問自己,他割捨的下二十年的手足情嗎?

連波……

連波!

電話再次刺耳地響起來,樊疏桐條件反射地彈起來,抓起手機就“喂”,結果死寇海打來的。

“來我家吃飯,把朝夕也帶上。今天是黎偉民和我妹妹擺酒的日子,他們不主張鋪張,就擺了頓家宴,你們都過來吧。”

“我,我不舒服,去不了。”

“你少扯!別人不來可以,你不來怎麼行?”寇海不依,“不要你娶英子,她的婚宴你總該參加吧,否則你讓她怎麼想?”

“……”

“做人要厚道,士林。”寇海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一句話,不去是不行的。

是的,不去是不行的。可是面對兩個警察,其中一個還是刑偵隊的副隊長,樊疏桐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他必須穩住,穩住!稍有差池,連波就性命難保,這個時候他絕對不能退縮。他只得強打精神,先駕車回湖濱接了朝夕,再去大院寇海的家。朝夕聽説常英結婚,很高興,中途還下車買了結婚禮物,是盞精美的帶流蘇的枱燈,問樊疏桐好不好看,樊疏桐神不守舍地點頭哦:“好,好看,很好看。”

“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是不是頭又疼了?”朝夕很敏感,感覺到樊疏桐有些神思遊離。

“沒事,可能是最近忙公司交接的事有些累了,加了好幾天班餓了。”樊疏桐笑了笑,騰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只是他的笑,在迷離的夜色裏顯得有些蒼白。

朝夕看着他不免有些擔心:“你別太累了,身體本來就不好,又不急這一會兒,啥時候走都可以,你千萬不能再有事了。”

“嗯,不急,不急。”樊疏桐附和。

可是朝夕,我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將你帶離這個是非之地,那些人既然可以對連波下手,同樣也可以對你下手,不,你跟連波都不能有事,哪怕你註定不屬於我,只要你們都能平平安安,我這條命豁出去也就值了。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我是大哥,我有責任保護你們,就像你小時候畫的那幅畫一樣,你在畫上寫了的:我們永遠愛一起。

朝夕,我們永遠在一起。

樊疏桐握住方向盤的手有些發抖,額上有細微的汗水沁出,他不得不戴上墨鏡,他怕自己眼睛裏滲出不該有的東西。

“晚上戴什麼墨鏡?”朝夕頗為詫異。

“眼睛不舒服,可能是燈光有些晃眼。”樊疏桐又是蒼白地笑了笑,朝夕注意到,他的嘴唇意思血色也沒有。

寇家燈火通明,裏裏外外都是人,餐廳擺不下,有兩桌就擺到了院子裏。原本只是家宴,結果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得不加席。常惠茹抱怨,説早知道就應該去酒樓了,多體面,但寇振洲堅持反對去酒樓,説影響不好。常惠茹氣極,説女兒一輩子就一次的結婚大事,這麼敷衍了事,怎麼對得住孩子。寇振洲不搭理她,乾脆上樓跟老戰友憶往昔去了,要不是這麼多客人在,常惠茹一準發飆了。

樊疏桐帶着朝夕到的時候,婚宴剛開始,寇海親自把兩人迎進門,“可把你們等來了,大家都開始吃了。”説着衝屋裏大喊,“英子,黎偉民,有貴客來了!”

常英一身粉色連一圈,娉娉婷婷地從屋內迎出來,臉上還化了淡妝,女人味十足,絕對不同於往日的英姿颯爽。

她見了樊疏桐,黑沉沉的一雙眸子望向他:“士林哥,朝夕,你們來了。”黎偉民緊跟其後,穿的是襯衣陪領帶,大概天熱,脱了西裝,仍顯得挺拔偉岸,一表人才。他手裏端着酒杯,大老遠就伸出手:“士林,就差你了。”

樊疏桐摘下墨鏡,跟黎偉民握手:“恭喜!”

他儘量讓笑容自然,他很慶幸院子裏的燈光不是很亮,人又多。他實在是太虛弱,從未如此害怕人羣。

朝夕給常英遞上結婚禮物,由衷地讚美:“英姐,你今天真漂亮。”

“謝謝。”常英接過禮物,打量朝夕,“好些日子沒見你了,朝夕,最近還好吧,你可瘦多了。”

“就這樣唄,我一直就這麼瘦。”朝夕站在石階的樹影下,淺淺地笑着。

沒有燈光,嘈嘈雜雜的黑暗裏,朝夕只覺心底又隱隱地疼起來,面前的常英透着罕有的嫵媚,早就聽説女人結婚那天是一生最美的時候,原來是真的。朝夕無法不疼痛,因為她雖然有過婚姻,卻連場正式的婚禮都沒有,從此嫁了,又匆匆離了,除了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她什麼都沒剩。

面常英也看着朝夕發愣,幾個月前,她跟朝夕還在花店裏討論過樊疏桐,結果眨眼功夫她就嫁了,嫁的卻不是樊疏桐,而朝夕的身邊人亦不再是連波,恰恰正是樊疏桐,這是怎麼了,這究竟是怎麼了?

“朝夕,快進去吧,給你們留了位子。”常英的聲音有些發澀,掩飾地笑笑,拉赫朝夕進屋,順便也對樊疏桐笑笑,“士林哥,你也進來吧。”

兩個月前,她終於開始叫他“士林”。現在,她又得叫“士林哥”了,這世上幸福的時刻為何總是這麼短暫?

有些亂,大家都有些亂。

樊疏桐喝了很多酒,卻越喝臉色越白,白的極不正常。他很少説話,黑皮、細毛他們有意調動氣氛,他始終鮮露笑容,寇海坐他旁邊,捅捅他:“你沒事吧,臉色很不好看,是不是頭疼又犯了?”他奪過他手裏的酒杯,“別喝了,早點回去休息,你這樣子像是幾天幾夜沒睡覺了。”

“我,沒事,沒事。”樊疏桐耷拉着頭,機械地擺手。

“對了,連波怎麼沒來?”寇海附在他耳根低聲問,“我昨兒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他出差了嗎?”

“可,可能是吧。”樊疏桐目光躲閃。

他撐不下去了,他就快撐不下去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頭暈目眩。朝夕看他的樣子不對,就提前告辭,怕他喝出問題。

黎偉民和常英送他們到門口,黎偉民握住樊疏桐手説:“士林,很對不起,刀疤的案子,一直……讓我很內疚,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讓他逍遙法外的,我不親手將他捉拿歸案,我這刑偵隊隊長也沒臉當了……”

“哪裏,這事不怪你,是我當時太沖動了,説了很多不該説的話,還請你們不要在意。”樊疏桐可憐地將手抽回來,捏的緊緊的,因為一直在抖,在抖。

旁邊的常英詫異地看着他:“士林哥,你好像很不舒服。”

“是,是有點。”

“那趕緊回去,我叫人幫你們開車,你喝了酒。”黎偉民説着就要去找人。寇海連忙説:“不用麻煩別人了,我開車送他們回去。”

“這怎麼好意思。”朝夕有些推辭。

“朝夕,你就甭跟我客氣了,太見外了吧。”寇海説着就吵樊疏桐伸出手,“把車鑰匙給我。”

樊疏桐知道他今晚無論如何是開不了車了,就掏出鑰匙給他,“麻煩你了。”

寇海一愣,瞪視着他,湊近他的臉:“你也跟我見外啊?”

回到湖濱,寇海幫忙將樊疏桐扶上樓才走。樊疏桐勉強洗了澡,又吃了藥,躺在牀上根本沒法入睡,身上不停地出汗,卻又分明冷得打顫。

他起牀,扶着牆壁走出卧室,一個人關進了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沒有開燈,他懼怕光亮,此時此刻唯有黑暗能讓自己得到些許平靜。冷,還是冷,明明沒有開冷氣,不曉得怎麼會這麼冷。

連波……

他誰都不想,只想連波。他想着,這個時候連波該受着怎樣的折磨,他被砍了一根指頭,是不是流了很多血?傷口有沒有得到處理?十指連心,那該是怎樣的疼痛!連波從小就被他保護得好好的,有他這個哥哥在前面,從來沒有人欺負過他,他何曾受過這樣的折磨!連波!

樊疏桐壓抑着哭音掩面而泣,是他害了連波,如果他沒有得罪刀疤,與世無爭的連波怎麼會捲入這樣的漩渦?

他只覺疼,分不清是頭疼,還是胸口疼。感覺五臟六腑都在抽搐,胃也撕絞着,彷彿哪裏蝕出了一個深洞,汩汩的鮮血在往嗓子口湧……他壓抑着嗓眼不斷翻出來的腥甜,喘不過氣,透不出力,亦不能動彈,只能蜷縮着身體,就像已奄奄一息。

不行了,他一個人沒辦法承受這樣的窒息,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阿才,説明情況,希望阿才幫他出出主意。阿才聞知後大吃一驚,二話沒説勸他趕緊報警。樊疏桐:“報警?阿才,你老婆孩子是怎麼死的,你讓我還怎麼敢報警?刀疤拖延到五天後叫人,就是看我敢報不報警,我現在根本動都不敢動,連喘氣都怕驚動這個人渣,他已經剁了我弟弟一根手指……”

“可是你想過沒有,他欠了那麼幾條人命,多一條和多兩條是沒有區別的,如果你自己找上門去拼死,你也救不了你弟弟的。”阿才盡力勸説,“説實話我對警察也很失望,可是這個時候,除了警察,誰也救不了我們。”

“不,阿才,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只有這一個弟弟……”樊疏桐淚流滿面,掐掉電話,將頭埋在牀上的枕頭裏,就怕哭出聲驚動朝夕。

但是朝夕還是聽到了動靜,推開門,“啪”的一下開了燈。驟然的光亮讓樊疏桐渾身戰慄:“關掉燈,朝夕,你關掉燈。”

“你怎麼了,士林,你哪裏不舒服?”朝夕只好關了燈,摸黑朝他走去,“你不舒服,我叫救護車……”

“不,我不去醫院,我馬上就好了。”

“咚”的醫生,朝夕的腿不知道是撞到門還是椅子,疼得直吸氣,樊疏桐坐起身,黑暗中朝她伸出手:“來,朝夕,我在這裏,來……”

“士林,我好怕。”因為窗簾也是拉着的,朝夕看不到一點光亮,摸索着朝前挪動步子,終於,他抓住了她,顫抖着將她拉到眼前,“朝夕,抱住我,我比你更害怕,我怕……”樊疏桐將頭貼着朝夕的胸口,“我長這麼大從未這麼怕過,怕極了。”

朝夕沒有推開他,只覺他身上都汗濕了,發着抖,她見過他犯渾的樣子,見過他發飆的樣子,見過他情緒低落的樣子,卻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無助得戰慄的樣子,她惶恐不已,一雙手不知道往哪裏放,只問他:“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你別這個樣子,有什麼情説出來一起商量啊。”

“沒事,朝夕,我沒事。”樊疏桐伸出雙臂環抱住她的腰,虛弱地吸着氣,“我只是害怕失去你,剛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又離開我了。”

對於他,這一切真的就像是個噩夢。如果是夢就好了,醒來什麼事都沒有,連波好好的,朝夕好好的,他們都好好的……可是,他知道,這次不是夢,連波那截被看下來的手指血淋淋地印在他的腦海裏,那不是夢,他能清晰感受到連波的疼痛,十指連心,連着的正是他的心……

朝夕嘆口氣,將手放在他的肩上:“我不是在這裏嗎?你是頭疼又出現幻覺了吧,要不要我給胡醫生打電話?”

“不,我誰都不見,我只要你陪着我。朝夕,我們再也不分開好嗎?還有連波,我們都不分開了,我們是一家人……”

“你提他幹什麼?”

“對不起,我只是想起了小時候的很多事,我跟連波一起長大……朝夕,你跟連波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只要有我在,沒人可以傷害到你們,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樊疏桐抱着她,意識陷入渾噩,似乎就要睡過去一樣。

“我早説了你們還是兄弟,無論我跟連波怎麼樣,你們始終是兄弟。很多事情我也想通了,不屬於自己的怎麼留都留不住,我沒什麼好抱怨的,我只是有些擔心那個孩子,明天我們去看看吧,真的很擔心。”

“……”

樊疏桐沒了聲音,果然是睡着了,抱着朝夕的手也漸漸耷拉下來。朝夕嘆口氣,將他的身體放平在牀上,給他搭了條毛巾被。看他出了很多汗,又去浴室擰了毛巾給他擦臉和手……

他的呼吸似乎漸漸平穩。

朝夕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拉開窗簾,看着遠處波紋漣漣,猶自嘆息,連波,你這次又準備跑到哪裏去?

連孩子都不管了,你還是個男人嗎?

連波,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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