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晚霞如同灑落的胭脂般暈染在天際。
白色的夕顏花含羞帶怯地從綠葉中探出頭,悄悄綻放在窗口、檐角。
淡金的夕陽掠過樹梢,從玻璃大窗射入室內,給桌椅牆壁都鍍上一層薄薄的橙色暖光。
英仙洛蘭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打算做烤餡餅。
英仙葉玠趴在廚房外的吧枱邊,笑嘻嘻地看着。
因為洛蘭的父親酷愛美食,一湯一菜都有講究,兄妹兩人的味蕾被養得很刁鑽,日子過得越辛苦,就越是不肯吃營養餐。
在偏僻的藍茵星生活時,家裏沒有廚子,母親又常常不在,想要吃好吃的,只能自己動手。
那時候,葉玠因為魔鬼式的體能訓練,常常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做飯的重任就落在洛蘭肩上。
她在星網上購買了各種菜譜,摸索着學習,竟然自學成才,變成了星級大廚。
葉玠笑着説:“還記得你第一次做餡餅嗎?你興沖沖地説,看到一個很酷的懶人菜,一道菜裏既有主食、又有蔬菜和肉,營養又方便,然後就發生了那個經典的笑話。”
因為水放多了,洛蘭又加了點麪粉;因為麪粉放多了,她又加了點水;因為水放多了,她又加了點麪粉……
後來,他們連吃了三天的餡餅。
葉玠有了心理陰影,每次看到洛蘭做麪食,總會條件反射地提醒她水別放多了。
洛蘭拿起水瓶,給麪粉盆裏加水。
葉玠笑眯眯地説:“水別放多了。”
洛蘭恍惚了一下,水竟然真的放多了,只能又往盆子裏放麪粉。
葉玠臉埋在胳膊上,笑得雙肩直顫。
洛蘭問:“很好笑嗎?”
葉玠抬起頭,笑着説:“看你犯錯,永遠都很好笑。”洛蘭小時候其實很精靈古怪,越長大越嚴肅,難得博人一笑,當然一旦碰上就不能放過。
洛蘭抓起一撮麪粉,直接扔到葉玠臉上。
葉玠笑着抹去臉上的麪粉,“好了,我不笑了,省得你又加多了麪粉。”
洛蘭看到他臉上沒有擦乾淨的麪粉,心頭一窒,手下力度失控,真的又加多了麪粉。
葉玠目瞪口呆,一瞬後,拍着吧枱笑得前仰後合。
洛蘭埋着頭,仔細往盆子里加水。
她多麼希望,即使歲月流逝、時光匆匆,回首處人依舊。但是他兩鬢的斑白、消瘦的面容,都在提醒她,命運的錯誤已經由她親手鑄成!
洛蘭和好面,家政機器人已經按照她的要求切好蔬菜和肉。
洛蘭一邊放調料,攪拌蔬菜和肉末,一邊想着刀工不如小角。
她做好餡料,開始包餡餅。
葉玠撐着下巴,含笑看着。
洛蘭的手指十分靈活,巴掌大的小餡餅,幾乎手一翻就做好一個。葉玠記得這雙手也曾很喜歡撫弄琴鍵,叔父走後,卻日日關在實驗室裏與各種冰冷的解剖刀具、實驗器材為伍。
林堅的聲音突然響起:“陛下。”
洛蘭側頭,看到林堅站在廚房門口,身後是小角,還有一個軍人推着躺在醫療艙裏的紫宴。
葉玠的目光越過林堅,落在小角身上。
林堅説:“是殿下的奴隸。”
葉玠掃了眼洛蘭,含笑問:“你什麼時候有豢養奴隸的嗜好了?”
洛蘭若無其事地包好最後一個餡餅,一邊把餡餅往烤箱裏放,一邊説:“做實驗需要。”
葉玠審視着小角,命令:“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
小角聽而不聞,就像是葉玠完全不存在,目光一直看着廚房裏的洛蘭。
洛蘭關上烤箱門,解釋:“小角智力低下,不喜歡陌生人,只聽我的話。”
葉玠納悶地問:“既然養奴隸,為什麼不養個聰明伶俐點的?”
洛蘭看着小角,笑嘲:“如果他不是個傻子,怎麼可能乖乖配合我做實驗?”
葉玠説:“我要看看他的臉。”
洛蘭一邊設置烤箱的温度、時間,一邊漫不經心地説:“小角,把面具摘下來。”
小角聽話地摘下面具,一張臉坑坑窪窪、青青紫紫,滿是大小各異的膿包。
葉玠皺皺眉,移開了目光,“他的臉怎麼回事?”
“藥劑的毒副作用,這已經是輕的了,嚴重的時候身體潰爛、四肢僵硬,動都動不了。”
葉玠掃了眼昏迷不醒的紫宴,揮揮手,示意林堅把人帶下去。
林堅領着人剛要走,葉玠突然又想起什麼,問:“奴印在哪裏?”
林堅回答:“一個在脖子後面,一個在脖子側面。”
葉玠看向小角,他穿着圓領衣衫,後脖子上露出一半顏色鮮明的奴字。
葉玠問:“蓋奴印的時候,他沒有反抗嗎?”
林堅如實彙報:“沒有,非常配合。”
葉玠心裏最後一點的疑忌消失。
奴印並不是普通的紋身,一旦落下終身都難消除,正常人絕對受不了這樣的奇恥大辱。
林堅帶着兩個奴隸走了後,葉玠才意識到他的反應有點過激。
小辛做事向來百無禁忌,不過豢養兩個奴隸而已,他卻如臨大敵、一再查問,而且小辛為什麼會用異種做實驗體,原因他心知肚明。
葉玠訕訕地想説點什麼,洛蘭卻不願多談。
她洗乾淨手上的麪粉,若無其事地説:“十五分鐘後,餡餅就能吃了。”
葉玠順着她的口風,也不再多提,“正好去酒窖挑兩瓶好酒。”
兄妹兩人吃完晚飯,坐在花園裏的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葉玠問出了最想知道的問題:“你什麼時候恢復記憶的?”
洛蘭淡淡説:“飛船爆炸前。”
“怎麼回覆的?”
“最後一管藥劑找到了。”
葉玠看她不願多説,想到殷南昭,大致猜到前因後果,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你怎麼從飛船爆炸中逃生的?”
洛蘭雲淡風輕地把事情大致經過講述了一遍。
葉玠聽得百感交集,問:“離開無人星球后,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我四處尋找合適的異種做實驗,希望研製出藥劑後再回來見你。”
葉玠摸了下她的頭,嘆道:“我們都盡力了,事情發展超出控制,不是你的錯。我不希望你再為過去的事折磨自己。”
洛蘭沉默地點點頭。
林堅走過來,提醒葉玠:“陛下,應該回去休息了。”
葉玠知道自己的身體經不起折騰,準備離開。他叮囑洛蘭也早點休息,明天早上還有重要的事,他會派人來接她。
洛蘭送走葉玠後,又回到花園裏,心情十分低落壓抑。
葉玠不肯讓她檢查身體,絕不是個好兆頭。
她拿起酒瓶,像是喝水一樣,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下大半瓶,躺倒在藤椅上,仰望着頭頂的天空。
月朗星稀,雲淡風輕。
前塵舊事紛紛浮現,像是放電影一般從腦海裏閃過。按道理來説,七歲之前的記憶不應該那麼清晰,可也許因為七歲之後再沒有那麼無憂無慮地幸福過,這個屋子裏的所有記憶都珍之重之、十分清晰。
那時,月正圓、花正香,父母健在。
她是父親嬌寵的小女兒,哥哥愛護的小妹妹。
最好的時光。
卻已經逝去。
小角走過來,坐在藤椅旁的草地上。
洛蘭仰望着月亮,伸着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抓住,只有徐徐清風從指間穿過。
“那個男人是你的家人?”
“我哥哥,英仙葉玠。”
“你很難過。”小角輕輕戳了下她的臉頰,“見到了家人,為什麼不開心?”
洛蘭側過頭,醉眼朦朧地看着他,嘴角滿是譏嘲:“唯一的家人就要死了,我怎麼開心?”
“你不停地做實驗是為了救他?”
洛蘭拉着小角的衣領,把他拽到自己面前,醉態可鞠地點點他的面具,“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小角低頭看着洛蘭。
不知道是酒意,還是淚意,她的眼睛霧氣濛濛,沒有了冰霜般的鋭利,像是兩潭秋水,盈盈流動。
小角不知不覺頭越來越低,嘴唇幾乎要貼到洛蘭的唇上,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
兩人臉臉相對,都睜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對方。
洛蘭笑,“傻子!”
月色繚繞、花香浮動。
小角心跳如擂鼓,莫名的情緒在身體內激盪澎湃,似乎無限歡喜,又似乎無限悲傷,連靈魂都在吶喊震顫,他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唇齒磕巴,笨拙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洛……洛洛!洛洛……”
洛蘭閉上眼睛,醉睡過去。
“洛洛!”
小角的下巴貼着她的頭髮輕輕挨蹭,但是,曾經令自己愉悦滿足的動作,現在卻好像缺了什麼,只有愉悦,沒有滿足。心口處隱隱生痛,像是有什麼東西想要呼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