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祁,國公之子,貴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賢,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宮,獲帝寵,生子葛,思家情切,時位卑,主特恩,召夫人。祁隨母入宮,雖年少,已恭謹,觀絢爛奧妙,執母裙佩,寸步不離。
安王犯死罪,養雀王,獻太后,得保命。後素厚妃,暮濃,賜宴夫人,放雀王,上下盡歡。生靈善舞,清啼婉轉,玉白澤明,見生人而不懼,盡展後羽,奪目燦然。偶一仰頸,便入九天,伴月而歡。祁稚懵定睛,驚鴻難抑。
酒過三巡,帝至,袖中血腥若隱又無,後驚恐,不安跪問緣故,帝笑,言:“止殺一潑皮賊子耳。”雀王黑眸霎時如炬,尖長哀鳴,俯衝而欲啄帝。四座皆譁,侍衞三十,握刺鏈,圍困多時,方鎖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劍欲砍,祁但撲護雀,叩拜道:“堯舜德四方,何時殺畜生!”夫人與妃,面額澹澹,皆泣有罪,帝大異,以為此子非凡,贊祁慧敏,贈雀王,命內侍,引拜東宮,預作肱股。
祁抱雀,安撫久時,置於途中亭。夜霧漸濃,侍引宮燈,祁不捨,轉身翹望,雀已失蹤影。祁懊喪,握宮燈,莽撞尋雀,不多時,離宮人,似迷路,入一園,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處。轉身,撞生人,引燈細看,白衣藍袖,初一眼,清冷似水,再觀,目眩神失,三觀,已然不見。
似謎耶,似夢耶?或……似人耶?祁迷途歸返,拜太子,東宮夜珠已撤,始知困於霰,整二更。
——載《真知錄·異聞卷一》
齊明十年,有老婦沿街叫賣女兒,御史大夫心軟仁慈,花千金買一妾。時年,鄭祁不過二十五六歲,而那小妾,十六七歲,姣花一般的好年歲,倒也匹配。正妻阮氏雖一直受專寵,卻並非好妒之人,加上一直無子嗣,宮中貴人多有微詞,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熱鬧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鄭祁安置在外城一間民户中。
只是,讓阮氏十分驚訝的是,自此,無論公務如何繁忙,鄭祁必然會尋片刻時光,打馬到民户中問候小妾一番。鄭祁是個君子,並無無禮之事發生,但也足夠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間笑睨鄭祁,“郎君,那女孩兒可是十分美貌?”
鄭祁微微地笑了,“卑賤女子,並無夫人貌美。”
阮氏又問:“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了?”
鄭祁搖頭,“她平時只於簾內讀書,並不與我搭話。”
阮氏納悶了,“既非美貌,又冷落於您,郎君看上她何處?”
鄭祁散發於枕蓆,閉上眼,如墜夢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為何,從不曾直視於她,遠遠觀望,費神思揣,心中卻枝枝蔓蔓,像要開出什麼一般。”
阮氏聽聞此言,不由心驚。次日,趁鄭祁上朝,她便親自去了民户。誰知,地方十分難找,曲曲折折,如同羊腸套着八卦鏡,處處透着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門,卻到午時才行至一處四面荒蕪的住所。叩門,童子聲聲道是無名居,阮氏想起鄭祁曾言,此女子是賤籍,無名無姓,冷笑着,扶着奴婢入了院。剛進門,便嗅到一陣冷冽撲鼻的香氣,此時是冬日,四處端凝,卻無花樹。院中潔淨簡陋至極,無奴婢,只有一個瞎眼的老叟在打掃。而正房之門緊閉,四周窗格,只打開一扇,透入些微陽光。
阮氏上前,想要推開門,卻聽到屋內清冷如寒泉般的聲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後的老媽子厲聲大罵:“下賤女子,主母到來,還不迎接嗎?”
那聲音又響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嗓音,渾身有些戰慄,“為何?”
屋內的人道:“於禮不合。”
確實沒有這樣,妾未進門,而妻嫉妒強上他人門欺人的道理。阮氏臉紅了起來,卻冷聲道:“你不過是夫君前兩天買回的物事,要打要殺,什麼時候由你自作主張?”
那人竟笑了,“原來這才是女子的心態,我竟今日才知。夫人無須憂心,日後入府只為恩情,並無他意。”
阮氏強打起精神,走至一扇窗前,隻影影綽綽看到簾內白衣素潔高雅。那扇窗卻瞬間被合上了,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風。
那嗓音又傳來,温和中帶着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節為重,夫人請回。”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卻開不了,再問話,卻也無人搭腔,只得帶着下人憤憤離去。剛坐上馬車,卻似乎聽到院中聲聲隱忍的呻吟痛呼,似刑獄,又似屠戮。再聽,已無。問眾人,皆言並未聽到。阮氏以為錯覺,不以為意。
夜間阮氏服侍鄭祁加膳,他連日來彈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聖旨,圍堵太傅府。太子身邊的人,差不多要乾淨了。再過些時日,再過些時日……鄭祁握着酒杯,眯眼想着,心中城府半點不露,眼中卻分明有了些得意。
阮氏見他心情好,紅酥手滿杯傾瀉了黃縢酒,撇嘴道:“郎君,那女子十分不懂禮,見我竟不跪拜。”
鄭祁握着酒杯,臉色陰沉起來,“你找她做什麼?不過是個未過門的妾,不怕有失身份嗎?”
阮氏手指一僵,賭氣道:“我嫁與郎君多年,何時敗過婦德?不過一個貧女,我堂堂大家婦,還容不下嗎?只是她委實無禮欺人,今日便要看她臉色,日後還要我這大婦端茶送水嗎?郎君買的是妾還是婆婆?”
鄭祁自己斟滿酒,熱氣入喉,窗外雪霏霏,屋內卻有些燥熱,他拽住阮氏的白臂,往懷中一拉,啃吮起來。湖色的紗被扔到屏風上,鄭祁今日不知為何,力氣十分大,阮氏不能承受,氣喘吁吁地羞澀地道了一聲“郎君”。鄭祁的眸子看似温柔,深處卻不知藏了什麼,抬起阮氏的下巴,琢磨着喘息道:“我幾時向娘子求過什麼?這一次,便放了她,遂了我的願吧。”
阮氏意亂情迷,點了點頭,不勝嬌羞。鄭祁摸到阮氏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帶着涼意,瞬間想起別院女子清冷的香氣,心中的無名之火更盛,這幾次索要,竟讓阮氏連日走不動路。奴婢紛紛賀喜,小婦何足懼,夫人更似新婦呢!略顯輕薄的話語卻讓阮氏更加舒心起來。
三月,太子死祭,正午,東宮走水,死三百人,帝師內卿悉數命喪。當時有僧人,路過國公府,遇到鄭祁,笑道:“君當真是此世前世後世他世獨一無二的賢人。”數日後,竟暴斃於佛前,雙眼剜盡。
三月初七,黃道吉日,宜嫁宜娶。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鄭祁只擺了幾桌酒席,邀了至親好友吃酒聊天罷了。堂外小廝不停唱着“二皇子禮,玉芙蓉一雙”“三皇子禮,齊冠道百子圖”“平王世子禮,佛手瓜軟玉料三鼎”,諸如此類,顯貴的都添了禮。其實頗為稀罕的是,貴妃竟也送了禮,是支點翠的簪子,有個好名字喚“永歡醉”,曾是先皇后賞賜的珍貴物事。眾人揣度一番,微笑一番,不語。
門前耳房的小廝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雖是偏的,門卻因是貴客只敢開正的。前前後後叫唱着,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才好些,將將偷懶打了個盹,卻又有人叩門。
“何人?”小廝打着哈欠,探出腦門,竟一時僵住了。
“吾乃……吾乃奚山君。”門外的少年露齒一笑。
“公子從何來,為何無下人喚門,登門為何?”小廝嚥了咽口水,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你道為何?眼前的男子着一身金絲所繡的袍子,還算華貴,只是卻是幾十年前京城也不愛的老樣式,袍子上斑斑跡跡有些灰塵蛛網的殘痕,不似洗得不乾淨,倒像是許久沒穿。他個子頗高,卻瘦若晾衣棍,皮膚極白,卻白得灰敗,眼圈發黑,腳上趿着的木屐磨得草絮盡斷,腳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卻穿得十分坦然。
“蠢物,既然説了奚山君,自是從奚山來。原來也帶了幾個僕人,一路上曬暈了,眼下歇着,只得本君親自敲。至於登門,聽聞鄭祁小子娶親,我來湊湊熱鬧,順道尋尋人。”奚山君很神氣地罵人,理所當然地遞上一塊東西。
“哎喲,這是何物,怎的扎手!”漸黑的天,小廝觸到一個到處是刺的物事,還會動,驚駭地跳了起來。
奚山君見小廝此態,本來悠悠虛浮的樣子,卻哈哈大笑起來,“奚山盛產刺蝟,送一隻來賀。”
“你!”宰相門前七品官,國丈家的門口再不濟也得六品,未來皇帝也算他們家的特產特銷,又豈容人如此無禮放肆,“好個無禮的小子,如此戲弄國公府,當心身首異處!”
奚山君卻笑得快打滾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道:“急什麼,刺蝟是給鄭祁小兒的,這個是給你的玩意兒。”
他從袖口隨手丟出一樣東西,那小廝不敢接,只見一枚拳頭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滾落,閃着柔和的光。
“貴客盈門,奚山君到,刺蝟一隻!”小廝捉住明珠,眉開眼笑地對院內嚷道。
一層層傳,話到鄭祁耳中,卻噴了口酒,“你説何物?”
“聽説是……刺蝟。”管家作揖,很為難。
“將……刺蝟呈上來。”鄭祁總覺自己的話有些怪異,又道,“把送刺蝟的人搜一搜,如有可疑,攆了;若無,請進來。”
鄭祁已在新房內,那小妾卻着一身白衣,在幔帳中,身影依稀。
“為何不穿喜袍?”他温聲問道,似怕大聲一喝,嚇到這人一般。
“公子不知,我家中規矩,素衣為喜,白衣為賀,如今我白衣素裳,正是心中喜悦難抑。”小妾淡淡答道。
“我聽阮氏道,你來我府是為報恩,可有此事?”鄭祁黑眸望着白衣,左手拇指卻有些緊繃,連帶着黃梨色的扳指隱約亦有些鋭氣。
“夫人是女子,我從不對女子扯謊。”妾道,“只是,公子真的不記得了嗎?”
鄭祁心頭一顫,望見幔中人一段白皙的頸,恍惚想起那一身白羽藍翎,温柔婉轉,轉念一想,又似迷途中遇見的皎白容顏,他心中似有觸動,又有快意,待伸手去扯幔帳,卻聽到管家在外稟道:“公子,那奚山君並無可疑,只是似乎十分的富貴,應是哪家的公子化了名與您開玩笑。他道此次來除了送賀禮,還有一事,便是來尋失散多年的未婚妻。”
鄭祁看着呈上來的一塊似是刺蝟的東西,卻着實不是刺蝟,也已不會動,烏油發亮,敲一敲,硬不可摧,嗅一嗅,似有淡香,細品,又無了。
妾凝神望了一會兒,道:“公子拿匕首切下一塊,便知。”
鄭祁依言,用隨身的匕首切下一塊,霎時,異香滿室,恍然使人不知身在何處,哪年哪月。許久,他才如夢初醒道:“莫非,是……是望歲木?”
妾遠觀雕成刺蝟模樣的香木,眼中有了些微笑意,“素聞望歲木生於深山瘴氣之中,四周環水,樹身有千年蛇龜看護,嗅一嗅能增壽十年,香可鎮妖祟邪祟,入藥則百年不老,一屑萬金,唯有緣人可得。”
鄭祁聞言大喜,深吸一口氣,喝道:“來人,請奚山君!到榮安堂,上請,設席!”
他轉身待去,邁出了門,才温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妾垂目,拾起牀頭的書簡,指節白皙而手心空白,麪皮乾淨無妝,偏偏額間精心描繪一點殷紅花鈿,説不出的詭異。
她無名無姓,亦無指紋。
奚山君掃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饈百味,巧工極思,卻似看到了空氣。鄭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奚山擺擺手,滿上酒,略顯濃密的眉皺起,“不必,我只是性喜杯中物事,對餐食沒多大講究,如此便能勉強湊合。”
鄭祁覺得此人十分狂妄,心中厭惡,卻微笑頷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貴重之物,與弟痛飲三百杯,如何?”
奚山抿抿唇,臉頰便微微鼓起,烏黑的眼圈倒顯出了幾分生氣,他搖頭,慢慢答道:“今日卻是不可。我來尋妻,尋不着,反倒醉了,不成體統。不過,二百杯卻是無妨的,總不會誤事。”
鄭祁驚詫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問道:“兄尋妻尋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與我家有什麼緣故?”
奚山一口飲盡,點頭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鄭祁又問:“尊夫人生得什麼模樣?我家中除了婢女,實無年輕女子。”
奚山面目略顯出些羞澀,配上那副蒼白似鬼的面容,讓旁邊的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回想着,雙手高高低低比畫,最後落定在腰身,微笑道:“她幼時,我得緣見過一面,只這麼高,生得倒是這人間難得的高貴秀美。”
鄭祁有些尷尬,“那時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變模樣了吧。”
奚山長嘆地感慨道:“如今,應是與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個頗為頎長的少年,鄭祁聽他越説越不像話,敷衍道:“我家倒無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錯了。”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麼沒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爺一般高嗎?”
鄭祁不留神,酒杯掃落到了地上,轉眼卻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她天生貧賤,是我花錢從她媽媽那裏買來的,又怎會是貴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動臉頰,撇嘴道:“別是藏了我的未婚妻,不肯交出來吧!”
鄭祁不悦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報君,竟被你如此羞辱,張貴兒,送客!”
管家來拉人,哪知奚山卻抱住紅木桌腳,霎時間,打滾哭鬧起來,“哪有這樣的道理,你藏了別人的媳婦,還不許人説,真是王八蛋無賴兼混賬!拿了我的禮物,卻要過河拆橋,更是狼心狗肺烏龜腸!”
鄭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張貴兒,把那塊東西還給奚山君,給我連人帶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當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塊嗎?望歲木聞一聞能多活十年,你還老子十年壽數,老子才走!”
鄭祁拍桌,森冷道:“還從沒有如此威脅於我之人尚活在人間!”
奚山瞪圓烏黑的眼睛,呸了一聲,“老子怕你就搬家,把奚山活吃了!威脅得了老子的人還沒投胎呢!”
鄭祁俊雅的面龐被氣得暴出青筋,皇子貴人們剛走沒多久,此時實在不宜出人命。謀劃許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淚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請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鄭祁額角生疼,不耐地揮揮手,示意管家去請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顏地吃酒。聽到不斷靠近的腳步聲,他才放下杯。
“是你尋我?”妾看到這樣一個蒼白怪服的人,平淡地問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廝卻屏住了呼吸。他們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覺什麼,第二眼長長看下去,卻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圍着她順時針轉了幾圈,又逆時針繞了幾圈,踮腳比畫完這妾室的身高,臉上才算帶了笑。最後站在妾對面,抬頭,與她兩目相對許久。鄭祁不悦,想要阻止,妾瞬間察覺到了什麼,垂了眼簾。奚山蒼白的面容卻變得更加蒼白,用繡着金絲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塵也揉到了臉上,可他並不肯錯開眼,帶着黑眼圈的雙目也顯出幾分勉強的温柔。他的視線移到妾的額間印,初始翹起的唇角卻緩緩落下,也不知想到什麼,左手撐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別開頭去,一吐氣,大顆大顆的眼淚卻瞬間滾下,全無聲息。
妾頗為奇怪,低着頭由他去哭,沉默大方,並無異態。
鄭祁握緊扳指,心思百轉,若他們真是未婚夫妻……
一時間,偌大的花廳,竟靜悄悄的,除了奚山壓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冷淡香氣了。
“你可哭夠了?”過了許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濕透的袖角,收回,又遞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臉。鄭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臨斃前吸取人世的最後一口生氣。他不忍再看,蹂躪了一把自個兒的臉,才哭哼出聲道:“她並非本君的未婚妻。”
鄭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轉過,才道:“只為此事?”
“呸,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難道還不夠令人傷心嗎?”奚山猶自悲慼,卻被管家命人給扔了出去。
是夜,鄭祁命人緊隨其後,殺了泄憤。死士跟去,眨眼間,少年竟已杳無蹤跡。又尋奚山,竟無人知是何處。懷疑是鄰國細作,卻無頭緒。而僕人所收明珠,則化作一塊石頭,他不敢聲張,卻暗自懊惱。是夜,雷聲大作。
三月暮春,桃花大盛,鄉黨舂醬,製成殷紅的桃花餅祭祖,餘下的放在家中,給妻女做胭脂。鄭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母親、妻子連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讓鄭祁十分厭煩,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畫。
説來,新婦入門半月,鄭祁夜間只去過一次,是夜妾熄燭侍奉,閉目任鄭祁動作,肌膚温暖豐腴,迎來送往,除了處子之身,略微緊緻,吃痛時不睜目亦不發聲之外,與尋常女子並無不同之處。鄭祁頓感興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攜衣散發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遠亭中看書,鄭祁與友人遠遠看到,又覺風華大茂,額上殷紅,明豔伴着冷清,讓人愛不自禁。鄭祁夜晚再去,卻仍覺寡淡無味,失望而歸。如此折騰幾次,阮氏笑道:“郎君素來愛畫蓮,此次莫非娶了個蓮花仙,特來報憐愛之恩?只可惜,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忒為難恩人了。”鄭祁挑眉,頗覺惱怒,再不踏妾苑。
國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結黨,被除三族,家中空蕩蕩,凋零下來。街巷相傳夜間子時安王府中有腳步聲,又有喁喁私語,怕是冤鬼作祟,再無人敢往,便徹底成了鬼屋。請了幾回道士也無濟於事,只得聽之任之,國公府為此還封了與安王府相鄰的一座院落,正是後來妾所居的園子。自齊明十年妾入府,這裏鬧得越發兇狠了,男主人從不過來,夜間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裏,竟無人敢來。妾每日夜間卻仍在園中掌燈讀書,泰然處之。
一夜,妾翻了幾頁書,忽聽窸窣的磚瓦聲響,抬眼,卻是個衣裳發亮面容蒼白的少年,趴在牆頭,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為意,低頭讀書,策論文章,誦讀一遍,已然熟記。半盞茶的工夫,書已翻完,牆頭少年含笑看她,妾渾然不覺,又從後向前,倒默一遍。合上書時,妾抬眼,少年已趴在牆頭熟睡,頂着兩個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時門外卻道郎君將至,妾淡然地從樹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擊子,站到牆下,輕輕一搗,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撲通一聲,哎喲一聲,似個孩童,邊罵髒話邊去了。
鄭祁剛進園,便聽到隔壁傳來異聲,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卻覺指尖冰冷而帶香氣,眼睛顫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隱含壓迫,許久,鄭祁才鬆手,面無表情道:“隨我入書房,此處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書中從沒載過鬼神之説,公子又在怕什麼?”
鄭祁面目變得益發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讀書時,花衣少年又來,仍是頂了一個肉團髻,卻裹着一塊四方巾,一身乾淨麻衣,趴在牆頭目光灼灼,而略顯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嗎?”奚山君笑着問道,“我自己縫的,街上行人都這麼穿。”
妾並不答話,然則合上書卷,抬頭看他許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從牆頭上爬了下去,邊跑邊怒道:“阿箸,她又嫌棄我。”被喚作阿箸的似乎是個年幼的童子,罵罵咧咧幾句,領着他不知到了何處,再無聲響。
妾望着牆頭,她今日未梳髻,平靜的眼睛盯着牆頭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黃色野花,晚風吹起烏髮時,額上紅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來。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別院中閒來無事,邀鄭祁吃酒,席間請了“挑金樓”的姑娘,其中一個喚作奉孃的,特別美貌,且舞姿美妙絕倫,剛被梳攏未幾日,便被王孫公子們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鄭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鄭祁幾分歡心。平王世子對奉娘玩笑道:“平素不愛我們這些粗魯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個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幾分呢。”
鄭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聽聞此言,對奉娘温文一笑,倒令這女子羞紅了臉。
酒意益濃,鄭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國公府稟告一聲,留他到了廂房,着奉娘侍候。
一時酒勁,鄭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幾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蓆,親吻一番,温存一次,微笑地問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歡愉?”
奉孃親吻鄭祁喉結,摸索鄭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貫粗魯,今日倒十分温柔。”
鄭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膚,十分豐腴温暖,卻無香氣。奉娘又呻吟起來,鄭祁雙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頸部,竟用了大力氣,掐得她喘不過氣來。望着奉娘驚恐的眼神,鄭祁冷道:“你我何時見過?”
奉娘惶恐地討饒道:“説起來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離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睜開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觸星斗,那孔雀説要為我尋個如意郎君,只是不許我睜眼,更不許開口。果然之後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後又有幾次見到郎君,卻不敢言語,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來。”
奉娘哭泣道:“妾幾乎絕望了,不想今日又見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鄭祁渾身冰涼起來,喘着粗氣,氣急敗壞地套上衣袍,摔門而去。
妾正眠,眉頭蹙起,似夢到什麼,忽然抱頭嘶喊痛吼起來,指骨凸起,額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鄭祁黑眸審視了她許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覺冰涼肌骨,猶如好石,是從未碰過的銷魂滋味。
他年少聰敏,從未被人欺騙過,此時卻被異類騙得團團轉。若她真是當年那隻白孔雀……
鄭祁似怨恨又似憐惜地看着妾,許久,妾卻睜開了雙眼,平淡地望着鄭祁。
“你恨我嗎?”鄭祁盯着她的眉眼,輕聲問道。
“為何?”妾問道。
“為我當日掐死你,丟入芙蓉塘。”芙蓉塘位於御花園去東宮的途中。鄭祁為博仁義名聲,救下雀王,後又擔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腸,在懷中將雀王掐死,於未掌燈的霧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後裝作尋找失蹤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絕色之人,回想起來,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託姐姐去撈你的屍首,並未撈到,便猜測你是否未死。如今你還活着,當真是天厚鄭祁。”
妾垂下眼睛,“你確實得天厚愛,連東宮也妨礙不得你這天命之人。”
鄭祁握住她雙手,愛憐溢於言表,“此後有我一日,雀兒與我共享富貴。無論你是報恩或者報仇都無妨,只要你不離我而去,設計哄騙於我,都隨你。”
妾淡道:“奉娘與你有段夙緣,而我與君非同類,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國公六十整壽,借府中吉運消弭我身上異味,君何不忍耐幾日?”
鄭國公壽辰正是五月初十。確實沒有幾日了。
鄭祁温柔地笑道:“何曾有異味,可是你身上香氣,我倒是巴不得時時聞到呢。”
妾抽回手,冷道:“這幾日,郎君自便。”
語畢,放下幔簾,把鄭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鄭祁自幼便是個表面十分隱忍寬容,心中卻極其有稜角之人。他平素私事從不暴露於陽光之下,似乎覺得黑暗之中無論做了什麼,總不會妨礙陽光下自己的模樣,因此十分愛惜自己累積的名聲。近日他動作不算小,主上貴妃都隱隱有些不悦,他想了想,便撒了手,並不親自拷打太傅,只讓獄卒下了幾味無色無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讓太傅症似重病纏身,倒也不曾髒了他的高潔。誰知老匹夫彌留之際,竟一口血噴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着,大笑道:“前日夢孔夫子,問我你幾時死,老夫惶惶然,説太子天命之人,卻早死,我怎麼知道他?孔夫子卻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無恥,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來君要長命百歲,親眼看着自己無子送終。”
鄭祁陰冷着面龐削斷了太傅的雙臂,食指一試,已然氣絕,並未受什麼苦。鄭祁心中卻不舒坦起來,讓獄吏牽來了幾條惡狗,親眼看着它們啃完屍體,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罷。
他轉眼去準備父親鄭國公的壽宴,新來的廚子備了幾份菜單讓他選,鄭祁拿毛筆剛圈了幾個,便看到一樣菜色——錦繡朝鳳圖,他以前未曾聽過,頗覺好奇,廚子討好道:“這是小的家鄉宴請貴客時才用到的一道菜,將櫻桃、荔枝各色鮮果雕成綵鳳,再將各色雀鳥的肉烤熟,搗成泥,澆汁,添成鳳尾,便成了。”
鄭祁眼睛一暗,想起什麼,吩咐廚子用雀鳥的肉泥裹時令蔬菜,做成肉丸子,命人給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讓家僕記下各人的反應。
這方報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鄭祁還未放心展顏,那方卻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鄭祁關切去問,大夫卻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鄭祁大喜過望,一連幾日都歡喜暢快至極,同平王世子吃了幾回酒,那奉娘也在,望着他,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倒也憐惜,便命人贖回家中,放在妾身邊暫且當個奴婢。
奉娘善劍舞,年幼時曾有緣跟舞姬公孫娘子學過一段時間,一招“流雪回”學得最像。素裙翩飛而寶劍起,白雪回落則鋒寒厲,黑髮隨風與長袖齊飛,騰躍而使人不知驚鴻何方。
奉娘時常在妾身邊舞劍,謙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樹下靜靜觀看,常常一語點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處。下人們看得如痴如醉,對妾所説的話頗感不屑,不過貧家女子苦出身,還能懂得“挑金樓”調教姑娘的高明?日後都是妾,誰還高誰幾分不成?都是玩物罷了。
鄭祁從不許下人身旁攜帶尖鋭鋒利之物,雖喜愛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劍還是要收好封庫。隨着國公壽辰臨近,鄭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綢代替劍,在宴席之上獻技。
妾是夜卻未讀書,她坐在樹下靜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盞暗黃色的燈籠,她披了件衣裳,隔門問道:“今日已經是第五日了,您為何不肯請大夫,苦苦撐着?”
妾已經失眠五日,日日頭痛欲裂。她以手撐額,另一隻寬大的袖子卻揮了幾揮。奉娘再也無話,又嘆自己還是天真,只得告退。卻聽妾問道:“奉娘,你説,孤還有沒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顫,鼻中卻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會亡?”
妾卻淡淡地笑了,“粉飾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嗎?”
夜風吹起妾的衣袍,她頭頂上的花樹沙沙響動,搖曳許久,才墜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眯眼道:“須知萬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時,焉知我便強過誰?”
忽然,樹上卻倒垂出一個腦袋,晃着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強過這世間千千萬。”
妾抬頭,那雙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賊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個倒垂晃落許多花葉,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髮上,還帶着淡淡香氣。這花別名叫“今朝”,素為已故國母秦氏所鍾愛。
妾似乎早料到他會提到此處,問他:“你夜夜尋來,似冤鬼纏身,讓人煩惱。既然這樣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從錦衣中掏出一片紅錦包着的竹簡,抖落開來,“有你太太太太爺爺的婚書為鑑。”
而後奚山撓撓頭,伸出四個手指頭,糾結着濃黑的眉毛道:“一個太七十年,四個太應是……夠了吧?”
妾接過書,上面的墨跡已略微腐朽,書着“喬公女,三百歲,太平日,嫁扶蘇”十二字。書後的金泥卻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滲入了書中脈搏筋骨,似乎不曾淡過。
妾的頭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手指骨節掙得慘白。垂額握住婚書,額上紅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書上的金印,格外紅豔猙獰。
奚山凝視她許久,才含笑道:“你看來很痛。”
妾停滯了許久,幾乎喘不過氣來,許久,才抬起頭,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蕩蕩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後一口熱氣,冷漠地問他:“此時不宜成婚,敢問山君,還需何禮,才算重諾?”
奚山君腳勾着樹枝,肩窄而身長,身子晃晃蕩蕩的,顯得有些淒涼孤獨。他輕輕抱住妾的頸,許久,才輕輕笑道:“蓋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誰呢?”
五月初十,是個好日子。這日子好在它明明沒什麼好的,朝中人人卻偏偏能歡喜得像過年。這一天,是鄭貴妃的父親鄭國公的生辰。而鄭國公也是個妙人,生了個能生兒子的美貌女兒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個權傾朝野的賢臣鄭祁。
那一天,今朝都開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綴在枝頭,俏生生的,蔚若雲霞。傳説昭王還是皇子的時候求娶先後秦氏,秦老將軍曾刁難説:“若園中今朝花都開了,吾當嫁女。您生下來的時候雖是冬日,但臣聽説宮中所有的花都齊齊綻放,連已枯死數年的金曇也連開八日不敗。想來小女是個平凡人,出生時毫無異象,只有無名野樹開花,何德何能輔助天命之人。”
求親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貴的花都不肯開,只有將軍府園子內的野樹開得肆意,滿滿的枝頭,無香,好似打了這位金貴皇子的臉。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舊坐在園中看着野花肆虐燦爛,旁的名樹枝頭凋零。
老將軍預備下逐客令,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卻抱着杆長耙低頭跑了過來,也不顧皇子坐在樹下,拿着耙子踮腳搗花,似是攆人。老將軍心中得意,面子上卻喝罵她道:“沒看到貴客嗎?無禮至此!”
當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無妨,輕輕站起了身。誰料那丫鬟卻輕聲道:“小姐方才也罵奴婢,説今朝花都開了,怎麼還不給她制新胭脂添妝!”
老將軍冷哼道:“只開了野花,何時都開了?”
丫鬟義正詞嚴道:“老爺請看,此樹別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將軍臉氣得通紅,咬牙問婢女:“幾時改的名?”
丫鬟捧起腳下的野花,微微抬頭笑道:“昨昔還是今朝,您問哪一個?”
老將軍看到婢女的模樣,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麼在……你給我滾回去……滾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許妄想!”
小婢女小臉瑩白,還帶着微微的絨毛,稚氣地問他:“那奴婢替貴客問一句,若此花結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將軍氣得差點仰翻過去,點着婢女的額頭,噴了她一臉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後日呢?”
三皇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被眾人慫恿着來娶大將軍的幼女,原只是為了一個賭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將軍之女,穆王便娶了內城東街太常家的醜女。
老將軍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不怕權貴,他戰功顯赫,平定四國,全靠一雙手,一支槍,除了效忠主子,從不與權貴結交,並許下狂言:“若秦氏門前十里長紅,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賞。”如此還有誰敢輕易求娶他家女兒?如今聖上是封無可封,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兒子們打起了賭。
三皇子轉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脈脈,小婢女卻如臨大敵,對他道:“您這樣笑,讓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辭,回宮認輸,老將軍卻板着臉,咬牙切齒道:“吾家無嫁妝,殿下若不嫌棄,便將這等厚臉皮的今朝移到宮中吧!”説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親當日,將軍府前江山萬頃,十里紅妝,平吉殿中卻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間家家户户都有一兩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奧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觸到。
昭後去世,城中的今朝便再沒開放。如今成了太子宮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場大火燒死。今年五月,是時隔兩年,今朝第一次開放。街道兩旁,燦然明麗,許多這樣淡色的花瓣,攢到一起,才顯妖嬈,須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綢緞練舞,似乎益發不順手,於國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場舞卻是跳不得了。鄭祁素來是個追求無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個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卻道,妾與奉娘形影不離,興許也會呢。鄭祁又想起年少時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動,便去問妾。妾看着鄭祁拿來的白綢,那質地十分柔軟,她點點頭,算是應了。
昨夜剛下過雨,抬眼時,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內書桌,柔軟而帶着潮涼。妾把書放好,若有所思地盯着花枝瞧,鄭祁卻把花折了,扔出窗外,冷笑道:“這等賤物,也配長在我府中!我竟不知,還有漏網之魚。”
國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妾聲似冰墜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勞。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鄭祁卻朗聲笑了,“他若不死,天命不滅,我又何來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淺淡,如冬日階前白霜,吹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舊一襲白衣,袖上卻是泛藍的雲紋,束玉冠而男裝裝扮,秀美清貴,逼人魂魄。
鄭祁看看她的模樣,皺眉道:“你今日跳舞,緣何男子裝扮?父親從未見過你,何不盛裝環佩,予他一個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區別。”
鄭祁從未見妾這樣笑過,只覺頭暈目眩,又隱約在何處見過。他想起父親國公亦不是十分收斂莊重之人,温聲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國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與鄭祁情誼還算深厚,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賴皮蹭飯,只是聽説府上今日請了內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戲,你是知道我最愛湊熱鬧的,因此便早早來佔座。”
鄭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備了世子的席座,祁豈敢怠慢貴客?”
平王世子隨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戲台,戲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風景,只是離賓主有些遠,歌姬唱時眾人也就聽個模糊罷了。鄭祁是個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擺設,是出於愛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罷了。
朝中人來得不少,除了當今主上親弟穆王,重臣們個個都露了臉。待到戲子們登台,酒席就要開了,卻聽門人大嗓門驚惶道:“清陽長公主到。”
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頭疼了起來。提起這位長公主,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驕縱、何等任性、何等有脾氣,單單她是皇后教養長大,又深受帝寵兩條,渾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鄭祁皺眉,今日皇親是有賞賜,皇子們十分不願在主上面前落個勾結外戚的名聲,連三皇子也沒有到場,這個未出嫁的公主倒無聲無息地來了。他與清陽素來沒什麼接觸,此番恐怕來者不善。
然而眾臣只能跪着迎駕,抬眼沒有內侍宮女,亦無擺駕起鸞,正疑惑間,卻見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緩緩邁步而來,他提着劍,劍尖明晃晃的,還未染血。
玄衣在大昭,只有太子穿得。
眾臣顫抖起來,四顧惶惶而汗流浹背。那少年走來,劍尖指着鄭祁的喉,怒道:“抬起頭來!”
鄭祁緩緩抬起頭,唇角帶着温和的笑,“不知長公主有何見教?”
這羸弱玄衣少年分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姣姣眉發,眼中的恨像一團火,要把所有下跪的人一個個燒死。
清陽冷笑道:“你不怕嗎?鄭大人。”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鶯鶯儂儂,距離太遠,她們彷彿不知發生了什麼,鄭祁也從未下令讓她們停。
“這樣一個豔陽天,小娘子獨個兒行橋邊,橋上路人紛肆看,誰家娘子恁大膽?”
戲詞聲聲傳來,鄭祁微微一笑,“臣怕什麼,臣有何可怕?”
清陽手中的劍,刺破了鄭祁頸上的肌膚,她握緊劍柄,冷冷地問他:“深夜入夢時,皇兄可曾向大人索過命?”
那歌姬又唱道:“明月曾經鎖闌干,垂柳閒話過夕陽。行人垂首看春花,三寸繡鞋灰撲滿。女兒自古見識短,有智饒是大過天,漫漫尋尋,覓覓難難,只當一首女兒贊。好女孩兒忠義全,生時為父死為夫。兒郎活過重陽天,想必又彈這首贊。曲兒彈得一年年,哪個饒她活過天!”
鄭祁手握住劍身,朝後一頓,便將清陽甩開,口中驚訝道:“微臣惶恐,失了分寸,切莫傷了金枝玉葉。”
清陽一個弱質女孩,被他甩到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她眼中噙淚,撐着劍,起身冷笑道:“你有何不敢?眾人均看出皇兄仍有暖息,只是假死,你卻進讒言於父皇,生生把皇兄活埋在母后的陵寢,讓母后在天之靈,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子慘死,好狠毒的心腸!你亦有父母,既知道父母生辰,盼父母長命百歲,想必也知道父母何事皆無謂,但求兒女平安。大將軍死時交還全部兵權,母后已經偏居一隅,皇兄更是恬淡品格,從不見外臣,退無可退,爾等依舊步步緊逼,毒死母后,害死皇兄,狼子野心至此,只恨天,怎麼不劈盡你們這幫毒蛇禽獸?”
羣臣臉上結了密密的汗,聽到這樣誅心的話,嚇得魂魄俱散。
鄭祁眯眼,一字一句道:“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當真不清楚嗎?我既是臣,何時能決君命?”
清陽怔怔地呆在原地,髮髻垂下一縷,有些散亂。那女子還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良辰美景這般天,浩蕩洪水何時泛。小娘子這般到橋頭,只為看,看那航船哪個同她還。女兒各個皆苦楚,生時為誰死為誰,這麼個人生,也麼個長生,氣斷魂消方知曉,大世間輕薄不過夫妻,淡薄不過骨肉!”
她茫然地看着戲台,就那麼看着,眼淚卻滾落下來,似潮水來襲,手指摸到臉頰時已經猝不及防,哽咽,而後大聲悲鳴。
眾臣望着小公主似乎瘋了的模樣,均一臉冷漠嘲弄。風過時,今朝花似一道屏障,花瓣稠密而淡雅,自遠方旋卷而來,隔開了清陽和鄭祁的視線。
鄭祁恍神間,一道冰冷的劍光已經再次指到他的頸間。清陽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讓鄭大夫死,你可肯死?”
鄭祁的頭髮紋絲不亂,冷笑道:“臣從來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妓奴婢之流,也要臣三跪三叩嗎?”
清陽嚥下淚,啞聲笑道:“你不必威脅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今日肯來,便知再沒有活路。只是殺了你,報了仇,此生才不枉為人女、為人妹!”
眾臣抬眼,看着鄭祁,目帶哀求,亦有陰狠的共鳴。
鄭祁卻仰頭大笑,面帶殺機,“祁自幼便只願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逼人,好讓祁為難。”
那些歌女唱完,魚貫而出,其中一個梳着包包頭,蒼白臉,黑眼圈特別顯眼。她混在其中,看着遠處的清陽,長長嘆了一口氣。
清陽眸子一暗,握劍正欲使力,卻被不遠處一樣東西彈中手背,瞬間失去力道。“咣噹”,隨着劍一齊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嬈。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頑皮些什麼,隨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見妹妹,不知要到何時了。我們兄妹,正是要好好聯絡感情。”
清陽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澤熠熠,滿是憐惜。他走近清陽,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聽聞鄭大人有愛妾善舞,你不妨一觀。”
隨後,細長的手指揩掉清陽眼中的眼淚,他嘖嘖道:“可憐見的,明明是你胡鬧,旁的人不知道,還以為國公府怎麼欺負長公主了呢。”
不理眾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陽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眾人摸不着頭腦。唯鄭祁眸光閃動,和父親鄭國公交換了眼神,領着眾人,回席吃喝,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又過少時,沉悶鼓聲如雨點,水榭上出現了一道白色屏風。從遠及近,緩步走來一道修長人影,如雲亦如霧。他手中似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鼓聲漸消。
屏風外走出一個黑衣素顏的女子,不綰婦人發,而面如潤玉。她手中握着長劍,一飛身而如花躍枝頭,珠玉濺瓷。頸中肌膚白皙,木釵在黑髮飛揚中淹沒,唯餘風聲。幾個劍花翻轉,恰似魚入龍門,水生翻滾。
鄭祁有些不悦,他已嚴令禁止舞時用劍,此時奉娘卻拎着劍跑出來,着實不懂分寸。
屏風後隱約響起裂帛之聲,而後琴聲如山寺鐘聲,悠然漸起,起初低沉似獸鼓,壓至最低處,而拔然如雀鳴,婉轉滴瀝,撩人心扉。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鄭祁亦是個中翹楚,聽聞樂中變故,面色皆陡然一變。這分明不是古琴能發出之聲,可那屏風後之人,確實似在彈古琴。
黑衣女子聞聽鳥聲而又躍高,她挑劍提膝飛襦裙,伸臂刺入身旁參天古樹。女子眸子嫵媚而帶挑逗,唇角梨渦閃動,眾人皆看得痴痴迷迷,而她手中的劍已剖樹三寸,不見如何使力,而枝葉已離樹身,顫顫巍巍飛向水榭對面的眾人。眾人提防不及,皆被綠葉打中,落個狼狽不堪。鄭祁側身,手指接過從眼前飛過的樹葉,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開了,劍掩紅顏,半遮半露,卻冠絕四方。
“好個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鄭祁轉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對平王世子開口。
“還不是探花郎調教得好?劍雖厲,於你,卻是無牙虎,豈能傷人?”平王世子眼中含着笑意,手中握着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陽卻把目光移向屏風,只看着那道人影,如墜夢中。
屏風後的鳥聲漸漸從婉轉變得尖鋭,而後淒厲,似被扼住了咽喉。鄭祁想起了幼時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還帶着對自己的喜愛和信任,卻漸漸變成了淚光。當內侍亮起宮燈時,他鬆開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藍翎沉入水中,鳥兒的淚光也被芙蓉塘淹沒,只剩下掌心灼熱滾燙。太監見他神色有異,問他怎麼了,他卻幾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兒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裏。”那時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統統是假的。每一句話都是假的。
他知道屏風後的人就是雀兒,他知道,她還在恨他。可是,這種恨卻讓他心中湧出異樣的滿足。從沒有什麼該是他的,卻得不到的。異類如何,死物如何!鄭祁雖非皇室,卻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鳥聲漸漸消止,奉娘一式流雪回,哪處的白色花苞整隻垂落在劍尖,她順着劍的方向緩緩抬起頭,水的對岸坐着鄭祁。
眾人拍案叫絕,哪知琴聲又起,紛擾悠揚而殺氣四溢,屏風後響起清冷淡漠之聲:“爾等,皆要長命百歲,等着孤。”
曾在太子宮中侍奉過的洗馬聽聞此言,卻驀地從座位上跌坐下來。東宮素來門禁森嚴,除了太子師和一眾配臣,從未有其他外臣見過太子,更遑論聽太子隻言片語。在座的,只剩他,還識得。
鄭祁聽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彷彿走到縱橫捭闔的朝中局勢,暢快淋漓,逼得對方無招架之力,雄心壯志,正難以自拔,卻驀地聽見裂帛之音,從屏風後傳來,只是瞬間,屏風內的那把古琴已碎錦而出,如劍一般飛向鄭祁。他猝不及防,卻被一段白綢纏住了脖頸。
原來,屏風後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綢。
屏風裂口處,隱約是平淡的眉眼和一點嫣紅。人影握住白帛的另一端,收緊使力,望着鄭祁,淡道:“不用劍,焉知孤便不能殺你?”
鄭祁想要用手掙脱,那綢緞卻益發緊起來。他伸手打翻酒杯,想用殘杯割斷白綢,卻手腳彈動,如泥淖中魚,只是垂死掙扎。
這廂,清陽卻已然跪下,淚如雨下,“臣給太子請安。”而太子冼馬則癱倒在地上,如泥。
鄭祁不敢置信地望着屏風內的那一點胭脂玉顏,綢緞上還帶着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腦海中匆匆閃過一些畫面,卻定格在送葬當日。
那時,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假作安撫太子,實則用三根鐵針插入太子頭顱內死穴時,嗅到的,也是這等香。
“公子對孤的恩情,孤日日銘感,不曾忘懷。”少年聲冷,寒氣逼人。
鄭國公跪在地上,不斷磕頭道:“太子英靈饒命!”眾臣如喪考妣,連滾帶爬往外逃。那屏風後的少年卻低低地笑開,“眾卿急着去何處?何不一同送鄭大人一程?”
語畢,手一收,鄭祁轟然倒地,頭顱恰恰沒入池塘中,一聲脆響,血水四濺,落湖而生巨響。
眾人哭着求饒,屏風後的少年已經收回染血的綢布,在屏風上緩緩書下一段話:“鳩兮佞兮,何佔鵲巢。鳳兮飛兮,無處歸鄉。明日兮,已無明日。豈無太平,扶蘇已亡。”
那少年扔下白綢,吐出人世間最後一口濁氣,口中卻含着血腥之氣。他從屏風後走出,白衣藍袖,玉冠冰涼。
眾臣跪在那裏瑟瑟發抖,他卻如睥睨萬里江山,平淡地笑道:“原來,你們怕的不是人,而是鬼。”
風吹過時,白色的袍角也緩緩揚起,他道:“從今日起,孤喚扶蘇。如有一日扶蘇來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他單單憑着最後一口氣忍到如今,而後,口中吐出一口鮮血,黑眸緩緩閉上,風卻又起。眾人被這陣怪風迷了眼,再睜開眼睛時,水榭之上,已空無一人,只餘下一扇血跡斑駁的屏風和一塊伏在地上處處挖洞的古怪木頭,上面安靜躺着的十三股絲線,隨着風,俱要散了。
這酒席吃得驚心動魄,清陽最後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亂的國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着,手中攥着一封書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書,命妾送來。”
平王世子擺擺手,笑道:“不看也罷,定是叫我好好安頓你,順道罰清陽抄《女誡》百遍。行蹤雖詭異,我卻料他死不了,只是不知又到了何處打誰的秋風去了。”
奉娘低頭問他:“妾幫太子,只為他曾救妾一命,讓妾免於水禍,世子又為什麼?”
世子笑睨她道:“我父王非穆王,而我也非穆王世子。除了忠君,還有何法?”
他抱着清陽踏上馬車,腳步頓了頓,回頭,看着奉孃的一身黑衣半晌,才眯眼道:“話説回來,你當真是一隻孔雀,還是一隻白的?”
奉娘抿唇,微微地笑了,“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