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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昭卷·畫賊

“畫亦生賊,賊女妙齡,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陰時。”

——《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

三百零三年前,太祖為昭太宗,當時還身為繼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醜賢惡,連番設計而不得見,逼不得已,決議夜探太尉府。可惜夜中起霧,誤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閨房,瞧見小姐自畫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成了日後的太宗皇后。

七十年前,理宗長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後花園的花叢中,她那年十八歲,到了婚齡,正等着皇父的一場瓊林宴。狀元來了,年方十五歲的小神童,低着頭,一團孩子氣;榜眼來了,生得不錯,然太瘦;探花來了,才華橫溢卻為人嬌;餘下二甲陸續到,不是年紀老,便是禮貌少。小殿下躲在薔薇叢後,好不煩惱。一場宴會,諸君高談闊論,公主的芳心好似牆頭草,胡亂倒。只疑惑,那小狀元一晚都只捧着魚食喂餌,伸出一隻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頭卻抬也不抬。宴畢,她終究覺得探花更勝一籌,正欲寫下花箋,派宮人呈給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叢中一朵黃牡丹,非要畫師畫一幅《百賢圖》,畫師説狀元爺請抬頭,那孩子擱下魚食,緩緩抬起頭,笑了一笑。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賢相,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齊與楚二國交惡,謝侯丈家齊王並未婚妻齊郡主皆斃於楚王手。侯帶死士狙殺王,中埋伏。有其貌不揚舞姬替他擋了一劍,謝侯負傷隱遁,後戰西突厥,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戰勝歸國,途遇奴隸市。一攤前掛有畫像,賣女奴。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卻駐足。其中有救過他性命的舞姬,正囚於獸籠中,沉默不言。謝侯千金買姬。後,峯迴路轉,因齊大夫誓死保護,侯竟發現郡主逃過一劫,亦尋回。郡主立謝侯妃,姬為側。侯妃早逝。

屈指數來,大昭皇室,無論男女,皆是些痴情種子。可巧合的是,這些情事,又大抵與畫相干。

這一年,齊明十年,繼太子春日壽終,秋日之時,穆王世子,也命懸一線了。

説起來不過寥寥數語,可是萬事皆有因由,這因由卻是説來話長了。

話説,與奚山翠濛一脈山巒千里相連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醜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兩個女兒出嫁時因生得醜,被太后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給孫女們多陪送了一份嫁妝,才算堵了一眾駙馬的嘴。一子便是當今太后最寵愛的王子成覺。傳聞當年太子未死時,所受的關愛還可和他匹敵一二,其他的皇子,哪怕貴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邊站。

為什麼?這一提,卻少不得要説到太宗一系。高祖當年只有一女,便從旁支過繼了個與他相似的侄孫繼承大統,就是後來的敏言大帝。敏言娶了當年名聞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兒子一個賽一個的仙氣。傳了這十幾代,到了哲宗處,兒子更是個個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畫像傳到哲宗,他們家卻無半個像他的了。平素百姓過年愛掛曆代陛下的小像擋災,結果越瞅越彆扭,好似皇家曾出過什麼醜聞似的,嘀嘀咕咕,傳得像煞有介事。每到過年,整個皇室青雲罩頂,像被打了臉。

今上太后是武將家出身,從小養成的審美使然,平素也不喜歡孫子們這副模樣,奈何兒子媳婦生得都不差,橫豎改不了門風了。到了太常卿家醜女第四次懷胎,太后娘娘愁眉苦臉等着內侍報喜説“王妃又給您生了個醜孫女”,結果,一扭頭,是個小子,而且,重要的是,這小子,一點也不醜!

更重要的是,頗似一個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彈冠相慶,他們這麼多年的恥辱,終於洗刷一清了。

這個穆王世子,生得極漂亮、極霸道。十幾歲的年紀,未長開,那個眉、那個眼便恨不得飛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史官的蓋棺之論——“主額正頤闊,眉揚長而目醇威,近之則覺天姿,不敢觀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從此,太后把他當成瞭解救眾人於危難之中的心肝,眼裏再容不下別人。穆王世子成覺四歲從穆地進京讀書,在皇子們讀書的百子閣內,除了偶爾講經才出現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獨一份的。今年,自太子暴斃,陛下一直鬱鬱寡歡,穆王稱病,讓成覺回封地侍疾,他伯父一言不發,揮揮手,便準了。

成覺方回國,卻入了魔。

這個少年,正是好光陰。他愛過宮女紅珠,也與尉遲中郎將家的閨女互贈過情詩,曾經睡過第二侯的女兒——門庭教養最森嚴的朝鶯鶯,也面對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懷不亂過。

可是,他回國的當日,卻娶了一幅畫。

妖紅花轎,吹吹打打,百里紅妝,裏面空蕩蕩的,新嫁娘沒有手,也沒有腳,不會説,更不會笑。

那只是一幅畫,一幅比少女的皮還要温潤細膩的材質做出的畫。

少年伸出了紅袖中的細長手指,一張瘦成骷髏的面龐上,那雙眼瞪得死死的,拉着絹畫的軸,好似一頭柔順的烏髮披散開來,絹就這樣晃盪在少年面前。

畫中有個人,嫣然一笑。

成覺沉默了。許久,少年乾裂的嘴唇緩緩吐出一大口乾淨的鮮血。他握着畫,仰望藍天許久,那些吹打的聲音早已停止,穆王與王妃卻開始放聲哭泣。他聽到他們的聲音,費力掙扎着,卻無法回答——死亡原來是這樣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邊洗星辰時,在五帝座旁瞧見一個棗紅衣衫的小哥,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山君,悽悽涼涼,遊遊蕩蕩,像個無頭的蒼蠅一般,在雲中飄來飄去。

“小哥,你打哪兒來,可是不習慣?”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訕,因她十分懶散,擦星洗辰的活兒總磨蹭到最後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天天腳不沾地,着實心慌。這會兒眼瞅着來了個冤大頭,又是個新人模樣,不利用一番又怎麼過意得去?

棗衣小哥閉上了目,有些不耐煩,一把推開奚山君的醜臉,吐出一個字:“滾。”

奚山君瞬間卧倒,在雲層上滾過來滾過去,最後厚着臉皮滾到棗衣小哥面前,嬌嗔道:“可是這樣,小哥?不要不合羣嘛,小哥。”

棗衣少年臉黑了,嘆了口氣,坐在一隻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剛眯眼,還沒睡穩,舒服嬌羞地哼了哼,少年臉色真是難以言喻的七彩斑斕。

他四處張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剛剛靜止,又陷入淒涼。他安靜了一會兒,青發長長的,如同孔雀開出的屏,一把青山扇,垂到了厚厚的白雲上。

奚山君有些沒趣地甩了甩抹布,哼着小曲去旁邊擦拭了。她今年負責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顆星,一切並無異樣,而負責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卻叫苦不迭,説北極五位中有四位暗淡無光,太子座幾乎瞧不清楚了,四輔也有三星擦不乾淨,不知染上了什麼污濁,這些皆是去年已有異象的,倒還有些心理準備,只是今年,內五帝座也不讓人省心,北帝一脈動靜頗大,原本是極亮、極狂妄的星子,幾乎蓋過黃座,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蔫蔫的,令諸位山君一陣猜測,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一年,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氣!”眾人私語紛紛,那些代表蒼生人脈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着急人,可如何卻也不是他們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幹了三天三夜,終於熬不住,扯過一片雲頭,沉沉睡了起來。等她一覺醒來,滾來滾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時,那個奇怪的棗衣小哥終於開口了,眼睛帶着狼目一樣的明亮。

“我來是為了尋人。”

“尋誰?”

“我的第一百個仇人。”

少年説到“仇人”二字時,不帶恨意,不帶憤怒,已經完全變成了疲憊。

奚山君笑嘻嘻地問道:“為何是第一百個,之前的九十九個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紅,眉毛幾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來回走動道:“死了,都死了。我尋了幾十世,一箭一箭地,都弄死了。”

少年細長柔軟的手掌上有清晰的繭,他是個會用箭的高手。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頭,彎了彎眼道:“説來聽聽。”

少年似乎已然被這虛冷無盡的星河雲山逼得有些筋疲力盡,他的思路並不是那樣清楚,有時還帶着些含糊聽不懂的詞句,他説道:“我到了許多陌生的地方,不,並不陌生,那裏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個去處都沒有我的侍衞、我的儀仗,那些人從我身旁走過,並不知道我是誰,無人喚我殿下,我也不認識他們。”

“又是一個小殿下。”奚山君帶着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篩子下的秕穀。”

“我瞧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樣,便隱約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可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雙手發熱,殺紅了眼,總覺不盡興,如同染了癮,興奮地尋找每一個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卻是樂師巫醫農人,他們一點也不冤屈,他們定然前世無數次欲將我置於死地,我殺了他們,是為了讓他們死得血也流不出來,三魂七魄碎盡,再也無法來到今世害我。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如此快樂,如此期盼着殺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復仇讓我得到了快感,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怎樣的。”

奚山君嘖嘖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費。九十九塊人排,紅燒、清燉還是爆炒,過去在我們山頭,能吃不少時日呢。”

少年白皙的臉頰有些抽搐,雙眼本是冰冷帶霧,可是左目卻不知為何,一瞬間,生生湧出了淚。他説:“我知道我已經不是我,我死了,早已離開了我的軀殼。我用箭殺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後的前世之中遇見。我為自己的前世報了仇,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須經歷的——了結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見自己的前路,在殺了九十九個人之後,快樂的極致之時,那些人臨死前的痛苦卻一瞬間全部投射到我的頭顱之中,我無法承受這些悲傷辛酸,再睜開眼睛時就來到了這裏。”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據説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幫我擦完這五百顆星星,我便行行好心,託着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拋。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來,再拋一拋試試。”

“不,並非如此,我還有一個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頭上有道綠光,綠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頭上才有綠光,你爹頭上才有綠光!等等,你在背後摸什麼?你從哪兒變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你能保證我射你的時候你嘴上不喊疼,心裏也不喊疼嗎?”少年紅豔的面龐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帶着詭譎冷漠的陰影,他語氣哀傷,像是哄着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會疼,會很疼。”

奚山君抱頭鼠竄,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絲法力閃躲,身後的三連弩像刑天的斧一樣寒厲劈來,“你玩真的?老子憑什麼為了你這個小崽子不哭不疼?別射我髮髻,我最煩人碰我的髮髻,不準三連發!老子這是造了什麼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會笑會呆,食用暖牀兩處受用的小點心喲,還沒咬上一口這就無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箭,眼見就要變成刺蝟,碰巧被在初雲觀夜觀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見了,這仙人騰雲而來,白拂塵化解了箭氣,才驚詫地攥着棗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緣何遊走到了此處?”

奚山君瞧着一雲皮的金箭,驚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額上的汗,喘了好幾口氣,剛抬起頭,就見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脈搏,厲聲質問道:“何處鬼祟,借真龍身軀行此陰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豈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陽壽,損他陰福,你又哪來的命數消受?”

陽壽?陰福?真龍?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轉了轉眼珠,鎮定下來,拂去倉皇逃走時衣袖上沾到的雲氣,誠懇地問道:“敢問仙家,這位公子可是真龍身?”

既是真龍身,便是蒼天選定的人間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瞧出了奚山君的斤兩,朝她的頭頂望去,答非所問:“山君好生手段、好生狡猾,短短三百年修為竟有萬年法力。”

奚山君露出笑,慢條斯理道:“全憑機緣罷了。今日多謝仙人救命之恩。只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遙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轄,又何必理會些微閒人閒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條真龍,又怎會在此時魂歸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蘭花手,唸了句訣,便出來四個方士,一人握着一條金繩,將手握金弓的棗衣少年沿四角縛了起來。他只瞟了一眼奚山君,帶着些微輕蔑揚聲道:“我知山君聽我此言,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過為着你那小夫君並非真龍身,無緣帝祚罷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渦,“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無緣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險峻,忍住厭惡道:“妖邪小人,興風作浪這些年頭,未把你除去,只因天尊一片仁心,又兼有仙君背後為你求情罷了!你何等冥頑不靈,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愛民敬天修來的帝王命嗎?他註定生生世世是帝王,與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奚山君蜷緊了左手,臉上依舊帶笑,“仙人是在告誡我,莫要再枉費心機。”

紫金散人高深莫測,雲氣中,眉骨顯得益發高聳,瞧得出,真身應是虎狼牲畜類,他哈哈大笑起來,似覺得奚山君太過可笑,挾起棗衫少年,飄然遠去,只留下一句再清晰不過的話:“你錯了,我想對山君説的是,昭帝太子,從來沒有當皇帝的命。他無福報、無此命。”

又過了許多時日,奚山君幹活幹累了,就坐在雲層上,仰望着更遙遠的天空,沒有星星月亮,那裏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輕聲細語地問道:“奚山,什麼是命?”

奚山君拿塊髒髒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軀,許久,才吐出口氣,温柔道:“就是任你萬念俱灰死而復生,日夜不停絕望地哭泣,也依舊拿它沒有辦法的東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那樣東西卑鄙地誘惑着你,背對着你卻幾乎笑得喘不過氣,它對所有有資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歡愉,共分秘密,一同看戲,看着你,而後轉頭告訴那些人,瞧,那個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小星星從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雙黑豆一般的眼睛,缺心眼地稚氣道:“那個道士就説你夫君沒有那個命!你不要再費力氣啦,還是去尋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點頭表示同意,奶聲奶氣地問道:“奚山,你找到你哥哥了嗎?你總是説他藏在我們的身體中,你找了這麼久,你找到他了嗎?”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涼的霧氣,站起身,穿透每一個小小星辰的耳膜,惡狠狠地咆哮——

哥哥,出來!

哥哥,你快出來啊!

我知道你在這兒。

別躲在裏面不出聲!

出來出來出來啊!

我擦過三百萬顆星辰,還有三千萬沒有擦。

我等了三百年,還有三千年沒來得及等。

天垣這樣大,藏得住小小的你。

人間扶蘇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筆在石頭上寫字,卻從天而降兩道光。小猴子們呆呆地看着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尋,只瞧見兩塊大坑,坑邊靜靜躺着一卷書。除此之外,別的什麼都沒有。

扶蘇翻開書,卻沒有字。他夜間挑燈,左右翻來不過那幾本舊時的典籍,有些無趣,便憶起白日撿來的無字書,再在燭火下映照,瑩瑩魅魅的,閉目而後睜開,竟瞧見了一行行發光的字。他頗覺有些意趣,便讀了起來,原是個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可不一會兒,眼睛極澀,支撐不住,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他似是去了書中,做了個頗有趣的夢。

如同扶蘇與堂弟成覺被皇祖母極有創意地喚作“鳳凰兒”與“明珠兒”一般,他這樣老宅中來的旁支公子與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時齊名。

也説不準這一世姓什麼,這些簡陋的話本子,攀模總是不清不楚的,家鄉何處、氣候温濕、盛產何物大抵語焉不詳,支支吾吾,總帶着些捉襟見肘的意味,可號從何來,生來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帶何等風流,又説得似他家鄰里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揀。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蘇莫名入夢,成了這本子裏的一個顯赫宗族的公子,號“敏言”,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呵氣如蘭,也不管讀書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見他的男男女女皆痴醉了。

敏言與話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樣的有名,只是他的是賢名,三歲背《孝經》,五歲取熊膽,生來從孃親股下便恨不得彩霞異香漫天,美德似太陽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則是惡名,外人觀來,好似一團黃連貓在薄荷草上,生得清新光潔,然舔一口,不讓你苦得夜夜翻滾,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干休。這一路走下去,一個想是萬古流芳,另一個也逃不過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無什麼勾連,除了在朝堂上唇槍舌劍,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撓你一爪,這一生也就是這樣稀鬆平常的政敵,可天子一張詔書打亂了兩家的兩鍋粥,敏言與太尉二郎喬公子要成親家了。

天子陛下覺得敏言與喬公子之妹喬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寫下這張詔書,眾卿家可有異議?有異議的可以撞柱子血濺當場,寡人誓死捍衞你上書的權利,然寡人也終身享有不採納爾等意見的權力。

朝堂眾人噤若寒蟬,喬二公子緩緩地笑了笑,卷着衣袖,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騰騰地走了,敏言公子卻發出了一聲丁香般姑娘的嘆息,哀怨地望着身後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紅袍子,怎就沒人去撞柱子,讓他也瞧瞧歷史上血諫的奇觀?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計打小壓抑在後宅中,這身軀洋溢着一股思春期不尋常的氣息。扶蘇躲在這殼子裏十分的燥熱,回憶話本子,他這時節合該在鸚鵡橋上,不早不晚,不緊不慢,不驕不躁,儀表翩翩,遇見一個十分美貌、十分心儀的姑娘,為了這姑娘,敏言公子之後會堅持與喬植退婚。

這一日,果如話本子,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着敏言上橋,一池春水中的皺紋盪漾得也太巧,橋上的姑娘們來來往往,瞧見這玉面柳姿、臀翹腿長的公子也不禁一陣燥熱,扶蘇素來是個臉盲的少年,橫豎瞧不出敏言愛得蕩氣迴腸要死要活的絕色姑娘在何處,只是總是要迎合話本子,少年便深沉憂鬱又帶着温柔地盯着四周的姑娘們,瞧着她們匆匆而過,到底誰才有做“女旦”的潛質。

“噗!”有一股鮮血好像小噴泉,灑落漫天。

清晨的陽光還很好看,春日,四處都青青嫩嫩。

扶蘇心口微微燥了起來,解了頸子上的一顆盤扣,那小噴泉又灑落得大了一圈,他轉身,以為自己定然會瞧見帶着丁香味道的“女旦”,可前方,只有一個噴着鼻血,呆呆看他,滿臉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這姑娘定然不是絕色的美人兒,因她劉海長得蓋住了臉,因她頭頂氾濫着讓人惱火的綠光——一道只有他能瞧見的綠光,扶蘇更加燥熱,咕咚嚥了口口水,腦子亂糟糟的,卻順着腰線握住了一件冰冷的東西。

此時的遠處飛馬奔馳來了什麼,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沒那樣乾淨齊整的少年,映着大大的太陽,眨着睫毛小小的光圈就來了。

扶蘇拔出了寒涼似水的佩劍,他的心沸騰得十分痛苦,瘋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對着他噴鼻血的猥瑣三寸丁,而前刻還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滿臉的三寸丁狐疑地轉了身,對着鸚鵡橋畔驅馬而來的少年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我就跳下去!”

橋下是清水,波光徐徐,淹死一頭三寸丁毫無壓力。

馬上的少年眼中含着笑意,緩緩驅馬,略躬身,帶着閒適,低頭温柔道:“我定然會過來抓你回去,所以小孩你千萬別遲疑,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絹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着敏言的方向後退了一步,如臨大敵,“我真的會跳的,哥哥別不相信我,我是個頂頂有出息的姑娘,平素説如何就如何的!”

這彎彎的鸚鵡橋,一左一右,站着兩個美兒郎,平靜娟秀得可以入畫,可中間一頭三寸丁,上躥下跳,生生壞了景緻。

扶蘇壓抑住宰了三寸丁的衝動,那廂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顫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素來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我同陛下請旨,封你做鬼郡主。”

三寸丁僵了,許久,竟撲通一聲跪在馬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熱鬧,“大佬,我錯了!大佬,我只是想吃蝦肉雲吞才跑出來的。大佬!你饒了我,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聲已經這樣壞,再逼死親妹妹,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躍下馬,拿着馬鞭對準了三寸丁的額頭,微笑道:“別逼我踢你下去,做錯了事就要有懲罰。何況信守承諾打你幼時我便耳提面命,既然説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爾反爾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厭煩,學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輩子,什麼時候明白了,什麼時候爬上來。”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兩泡淚,轉身望着扶蘇,嚶嚶道:“未來的夫君,你何時接我過門?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撓心,生不如死!”

扶蘇愣了一會兒,細長乾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個子,恰恰到他腰際。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喬植,只是不知當朝的陛下怎麼會覺得這是樁良緣,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實則還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待到我長高的時候,哪兒還輪得到你來娶。雖然個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我孃親也很高,我日後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歲,每日喝兩斤牛乳,話盡於此,我為人含蓄又温雅,你好好揣摩。”

説完,視死如歸,從橋上跳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三寸高,那高貴少年依舊是心不在焉、居高臨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語便知這是一對親兄妹,但扶蘇和他的幕僚小夥伴都驚呆了。

天子陛下説,喬植與敏言絕配,大概説的是性別。

扶蘇做了敏言,漸漸體會到了妙處。他從老宅中顯山露水之前,朝中無不以太尉家的喬二郎馬首是瞻,當然,粗鄙話本子的漏洞從此也可見一斑,史上何曾有誰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過朝政,入閣的多半鬍子拖地,眉間成川,倘使不曾不苟言笑,也會裝聾作啞慈眉善目一番,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兒,掛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的標籤,這叫政治的魅力,也是行為的藝術。可喬二郎的存在卻太過不倫不類,少年無職,素日哼一聲笑一句,卻總令滿座皆驚滿堂惶然,天子不動不怒,由着他這般,他老兒喬太尉也似縮頭烏龜,每天晃盪着白鶴補子不聞不問,寬大的袍子裏養了好幾只龜殼,單單扶蘇上朝無聊瞥了幾眼,就瞧見好幾樣長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鮮的,打了蠟,瑩潤可愛。

喬太尉年少時因相術名聞天下,舉為孝廉,後一時便平步青雲,戰時利用占星之術狠狠立了幾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國第一人的位置。三十六功臣中頗有一些不服氣,但因訛傳喬太尉既然精通相術便也懂施法害人,後來有人尋他麻煩都莫名暴斃,諸人便老老實實壓下不滿,恐防遭災。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爺”,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喬太尉的二子既未遺承他老子的相術,也未學到幾分謙虛謹慎,除了這少年的清明光豔,是真如他老子當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喬太尉共有三女,皆傳奇。一個生來頭髮少,一個見人便會笑,還有一個最奇怪,從來沒到三寸高。頭髮少的大姑娘不愛富貴不嘗情水,似是生來便目空一切,十五歲左右,不吭一聲出了家,臨行時只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我不入紅塵,此生不馴。”連帶髮修行都不必,生來的尼命。見人愛笑的二姑娘倒是個貌美的姑娘,處處皆好,唯有一處不好,便是不喜穿華衣美服,每每綾羅綢緞加身便癢痛難耐,十指並用,鮮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撓掉,駭得丫鬟僕娘只敢予她布衣荊釵。十三歲上下,太尉府前佈施粥飯,有乞丐登門乞討,二姑娘心善,親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對眼,水波盪漾,火光四射,一碗飯還贈送了一個千金小姐,當夜,二姑娘竟與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國之外,至今仍無蹤影。

朝廷內外皆笑言是喬氏父子作惡所致,家中女兒竟都是此等命數,不是孤寡一生,便註定天生貧賤。一眾目光盯着三姑娘,她有壓力啊,壓力大了,便沒日沒夜地發愁,一愁就吃不下飯,一吃不下飯,於是,就……沒好意思長高。這個三寸丁更為眾人恥笑,簡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話。敏言一派説起來更是歡喜無限,瞧着喬二白玉無瑕,高山流水一般,連殺個把政敵都手段高明狠毒,談笑清新,完美得讓人碰壁,偏偏他這小妹是他親自教養,一手帶大,真真成了額頭上一個墨點,抹一抹三寸丁,好似喬二也跟着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單單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這般。三姑娘喬植將來要嫁到喬二最大的政敵身邊,轉眼,自己的污點成了敵人最大的污點,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競技,喬公子又把敏言不動聲色地拉回了起跑線。

扶蘇是門外人,看戲看得妙藏心頭不可言。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歡喬二這般少年,一時陰險狠毒,一時又似清風拂面。總覺喬二熟悉親切,連帶他做些什麼壞事,自己也頗是酣暢淋漓。

橫豎是個話本子,黃粱一夢,扶蘇興之所至,便與喬二結交,更覺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動陰毒,卻總能與他想到一處,無法使人生厭。

依照書中所言,敏言鸚鵡橋遇到一位姓媯的佳人,這一生便開始抗爭、轉折,直把狠毒、醜陋、低矮的喬植殺死,書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現攪亂了媯氏的登台,之後媯姑娘便再沒出現過。

四月之春,反倒是三寸丁,頻頻出現。

敏言與喬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業業地在朝堂上做着仇敵,私下裏,偶有往來。為數不多的交往中,與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喬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種着一大片睡蓮,遠觀了,接天蓮葉,紅銷香骨,近瞧來,片紅點翠,落入碎藻。

扶蘇早聽過這一片蓮,可那樣素淡乾淨的少年從紅蓮叢前走出時,他難得笑了笑。世上造物總這樣神奇,任憑世上多少平庸,也擋不住這一個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只得話本子,才敢這樣大膽妄為,生生造出。

池塘前有一樹棗,葉子綠得發了墨,棗兒青得泛澀,遮天蓋日,還沒到成熟的季節。

喬二郎穿過廊,走到樹下時,頓了頓,抬頭眯眼看了看,似是在望着什麼,敏言遙遙望着,有些詫異,因為他瞧見了喬二眼中泛起了霧色和冰冷,平素只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帶了些旁人無從捉摸的情緒。也或許,那些時候的他才讓旁人看不透,而此時,反而真實。

喬二再轉眼,已瞧見遠方的他,帶着真摯和温和喚了一聲。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從咸陽舊都而來,弟竟一日也未邀兄來寒舍,細細思索,好慚愧。只怪素來公務煩瑣,竟阻了你我二人敍話,今日我在水榭中備了薄酒,特地賠罪。”

喬二説話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着金粉請帖,覺得自己好大的臉面,受寵若驚。只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腳踢着身後的大司農,讓他梗着脖子罵喬二放任空餉小兒誤國。來往見面,小兒殷切真誠,他好不心虛。

在敏言殼子中的扶蘇也無奈,若不照着話本子走,瞧這情形,似是這夢永不會醒。雖則也有一二好處,便是在話本子中總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聲名傳了出來,但壞處也不少,便是任憑滿桌香肉,總吃不出滋味,每每嚼蠟。

他此時應邀來府,便是因知曉後事,那話本子中的佳人媯氏本是太尉府家的遠房親族,年幼失怙,投靠於府,寒酸淒涼度日。扶蘇琢磨着創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識,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總要有人牽線,剛巧,喬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頂着敏言殼子的扶蘇便有些目光遊離,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媯氏,可對面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一時套話,倒也不易。二人飲了不下三壺,扶蘇沉痛告罪,但請離榭出恭。小廝們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只能踩着恭桶,翻牆溜走。

書中説到媯氏住在海棠園,敏言曾經夜探過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蘇記得二人淚眼婆娑,因一面成劫,各自訴着相思衷情,敏言天生會情話,那時對着黑暗中深閨的少女道:“我只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這是扶蘇聽過的最精闢的一句話,略回憶,一身雞皮。

他白日從恭桶外的天地遊蕩了一會兒,已被這偌大的園子弄得灰心喪氣,君不見,滿園皆是青葱木,花果琳琅好人間;君不見,遠處兩三閒暇豬,陪着山羊與孔雀。平白一個園子,雅緻成這樣,卻養着些誰也不養的畜生,私下裏飲酒時長史暗罵喬二郎妖孽,只喜與畜生為伍,如今看來也有幾分出處。只是回憶書裏,黑燈瞎火,敏言還能摸到閨閣,被黑暗中只見過一面的少女震得渾身一哆嗦,淚眼婆娑,真確定沒認錯,不是被豬撓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樹下,有些眩暈,頭上卻砸過幾只青苦未圓潤的棗。一抬頭,翠密十分,什麼都沒有,扶蘇心想二公子倒也別緻,園子裏什麼都有,連猴兒都養着,這會兒調皮了,便來戲耍人。正想着,發上又砸了兩粒棗,瞧這不懂事的猴兒!

他再抬眼,來不及縮回的小小身形卻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卻乖巧地抱着大樹,梳着兩朵羊角辮,好似一個撥浪鼓。

“三姑娘可要下來?”扶蘇微微地笑了,瞧着她頭上的綠雲,壓抑住拔劍殺她的衝動,温柔地問道。

三寸丁抹了抹淚,學市井漢子拱手道:“謝相公公子仗義,因我頑皮,吃了我哥哥的罰,才在這兒哩!你且好走,我自蹲着!”

扶蘇面容平和,也回禮道:“那便不打擾三姑娘,我自在樹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氣,往我頭上投棗。”

三寸丁小手握着一把剛拽下的棗子和葉,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樣?”

扶蘇不惱,面無表情地點頭,但也理解她哥哥為何總這樣稀奇古怪地罰她。實在是……不討喜的孩子啊。什麼都不懂,卻要裝得這般世故。

三寸丁痴痴琢磨一會兒,才看着滿是灰塵的小手,似是對少年,也似叮囑自己一般道:“這可得好好記住,你示好時,別人許是不欣喜,下次且換旁的。”

扶蘇問道:“這可很難?我朝着你扔東西,你喜歡嗎?”

三寸丁疑惑了一會兒,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賜教,植原歡喜。只是我也不知。幼時廚娘朝我面龐扔飯時,我十分歡喜,因不必忍受飢餓;可母親朝我扔東西時,我又懼怕十分,擔心她氣急難克。這可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扶蘇嘆氣,拾起棗扔到樹上的小孩的羊角辮上,淡淡地問道:“如何?”

小孩喬植卻興奮了,如一隻猴兒從樹上蹦了下來,扶蘇眼前一片黑,這是他與喬植第二次切磋。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着他棗紅冰涼的戲服,帶着孩子特有的柔軟和貼心埋在他頸間,“我歡喜你扔我,你瞧着也歡喜我,真好。你真喜歡我,我也真真喜歡你,這可好哩。”

扶蘇算了算,自己在這裏已經待了兩月有餘,卻沒有一絲離去的跡象。每次睡醒起來,依舊還在話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個比一個鮮活,有每天憋着一股勁遞摺子給滿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偶爾也會在酒樓中抱着哪家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團雲説當年我們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麼就這樣壞了;也有攢着銀錢等待脱去賤籍的婢女二丫,不僅準備嫁給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點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據説很俊,還有個大名叫狗剩。寫話本子不帶這樣認真的,每個人都有起承轉合,人物塑造得有點假,一向平和風雅的扶蘇心裏的琴斷了幾根弦,他寧願回奚山聞猴騷。

敏言手下門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也有幾名。託他們尋媯氏下落,卻只得到寥寥數語,再深尋究,似乎太尉府也並不曾接濟過這樣的親戚。他身邊人人鮮活,唯獨話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見了。

她去了哪兒?敏言不與她在太尉府後花園相逢相知相親,喬二郎也不會為了她舉兵征討北方三十三諸侯,繼而謀逆身死,敏言更不會因為喬二郎之死而轟轟烈烈地拋棄喬植,而後娶了她。倘若不成全這一雙英雄美人,這戲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時的百國諸侯還沒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孫也還沒有互相角逐殘殺的慘狀,更不存在他父親那樣充耳不聞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統四海昇平更讓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飲酒而歸,微微帶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發真實,連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態可掬,對着敏言行大禮,他老子是鐵桿的敏黨,這一廂哈哈踉蹌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喬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謀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馬蹄糕,白而潔,扶蘇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棗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隨風作響。他説:“是而稱為大度,是而稱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潔無手攀,一任低賤亂足踏。她豈想這樣低矮,又何見得這侏儒便願成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來又可選擇做大度還是毒祟,莫非長成如此,父母無功,師長無功,司徒府的高院牆無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氣中有一聲脆響,遠處的巷角,髒污的桌几,白瓷湯汁濺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還沒有桌子高,劉海都籠在了厚厚的虎頭帽中,雙手就用抱着碗的姿態凝固在那裏。扶蘇看見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緩步上前,低壓嗓音躬身問道:“三姑娘為何在此處?你可又逃了出來?二郎為罰你,逼得你跳水爬樹,為何仍不改?”

泥地上灑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蝦肉雲吞,本是一品絕色,此時卻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這孩子好近,頭飾珊瑚紅冠,白玉的臉頰被酒色逼得紅了起來,連睫毛也這樣長長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蹲到地上,撿起雲吞囫圇塞進了口中,沒有知覺地嚼着。少年皺眉,這樣髒,便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吐出來,她卻抿着唇,像是飢餓許久的雛鳥一般,惶急地嚥了下去,許久,才哭着説:“我在水裏蹲了許久是想着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趴在樹上兩個時辰也是因為太尉府外的雲吞好吃,可是它們並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給你,再要到這樣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着這樣難吃的雲吞,卻再也不能了。”

扶蘇輕輕拍了拍小孩軟絨絨的虎頭帽,眼不自覺地彎了,問道:“為什麼?”

三寸丁含淚哽咽道:“相公公子,你這樣不喜歡侏儒妻,如我哥哥有個侏儒妹妹一般,他懼怕丟臉,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裏三十年?二哥説,只要我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兒,便任憑我的相公把我帶到天涯海角,看懸崖上的紅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長的一輩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給你,跳河爬樹也無濟於事了。”

他低着頭揮了揮長長的棗紅衣襬,向秦郎示意,身後的那人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廝扶着,走了。

天冷了,扶蘇抱起了這小小的孩子,高高舉着,擺在眉眼前微笑端詳。他淡淡地説:“如此,何不遂了我的願,趾高氣揚地長高?令我歡喜你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這才是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三寸丁眼睛鼻頭都是紅的,瞧不出半分可愛,只是慘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説:“雖則看着是孩兒模樣,可是我都十三歲了哩!一者,長高的難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親。”

扶蘇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兩碗雲吞,喝了些湯水,發了酒意和寒氣,再抬頭時,孩子小小的臉龐如明月尖尖,左手抱着碗沿,左臉貼着碗身,泛着淚疲憊地熟睡了。

甩過府中的丫鬟養娘,逃過層層侍衞,不知是翻牆還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見識的人世尋到這樣一碗想吃的蝦肉雲吞,於她,大概是戰戰兢兢太過惶恐的一天。

棗紅衫子的少年揹着戴着虎頭帽的三寸丁,怎樣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捲起雙袖,露出一雙白皙瑩潤的手臂,與斯文優雅更不搭邊。

太尉府前有幾盞橘黃的八角宮燈,長長的竹挑着,在風中忽明忽暗。

他揹着喬植緩步走近,小孩子的呼吸綿長有序,在他耳邊,帶着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點也沒有殺她的衝動。

那一眾奴婢看到他,都有些無措,領頭的青衣雙髻少女最先反應過來,跪倒在地。後面的奴婢也都瞬間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頸和半張明媚好看的面,沉靜地磕頭道:“奴向公子敏請安,公子千歲。”

扶蘇覺得頸間有些緊,之前看到喬植便會浮現的殺人衝動又出現了,小小的虎頭帽這時垂在他的下頜旁邊。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卻跪着伸出一雙纖長無瑕的玉手,温順道:“女兒聲譽為重,請……公子敏把三姑娘還與奴。”

扶蘇凝視這女孩許久,才眯眼問道:“爾是媯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聞,低聲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殺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雙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離去?”

扶蘇捏住少女的下巴,淡聲道:“孤問爾,可是媯氏?”

青衣少女並不言語,許久,卻抿緊唇,倔強地不肯抬頭。

那話本吹捧,媯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蘇忽覺眩暈,再醒來,已在奚山石頭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邊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場大夢。

十七休沐了幾日,帶來了人間的消息,扶蘇方知,堂弟成覺病在彌留,派往各國發喪的使臣團都已經在穆王宮待命,祖母宣太后鳳儀滯留咸寧宮,似是因兩位孫兒鳳凰與明珠先後遭遇不測而悲傷過度,連食了三月的素食,湯藥也是綿延不斷,太醫令言説如此行事並非攝養所宜,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憑陛下幾次情真意切地上請陳情都沒有用。

穆王世子成覺自四歲時拜別咸寧二殿來到京都百子閣讀書,便養在太陰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寵愛,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扶蘇與堂弟成覺脾性不投,關係亦不大和睦,一個未來的陛下,一個未來百國最大的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瑣事生出齟齬來,雖則往往是成覺挑釁,扶蘇並未放在心中,但他這堂弟因他的態度益發鬧起脾氣來,只讓前後七十二殿雞犬不寧,眾人雖然不敢讓他忍讓,但裏裏外外受不了,都請太后娘娘調停,言語又不敢得罪成覺,便只説,太子與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氣了。蒼天可鑑,扶蘇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課又排得滿滿的,大儒們給太子上課都是前腳出後腳進,只把小太子累得連話都懶得多説,哪來的興致與人拌嘴淘氣。

十七道,年水君與他們這些下臣閒聊時曾説起成覺此次的災禍,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雲相雲琅所畫的一幅仕女圖惹起的禍端。雲琅是仙人轉世磨鍊,這幅畫所畫的又是他心愛之人,故而畫中仙氣純正橫溢,後因機緣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進了畫中,因這一點仙氣庇佑,倒讓它練出了幾分氣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雲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氣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悦,傾盡自己封邑三國之力為雲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痴心,一生未嫁,又感嘆雲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許這墓規格高了一檔,青城放開手腳,似乎把一輩子的痛苦和遺憾全傾注到了這一方土地之上。打開墓室時,這位拄着鳳頭枴杖白髮蒼蒼的老公主卻傻眼了。墓室內什麼都沒有,伴着棺槨的只有遙遙相望的一張黃衣仕女圖。雲相當年推辭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説辭到現在還振聾發聵——“臣自幼入道,無姻緣,但容天地君王”。他説他一心向道,對女人沒興趣,心裏只有天地君王,他説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齊大非偶,他説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憤怒憋屈到了極致,當即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昏厥過去了。一直領旨陪同她老人家監墓的世子成覺心細如塵,察覺墓室內異狀,好死不死取下了畫,結果又好死不死被畫中隱藏的鬼魅纏住,行事大異於常,而那畫撕不掉、燒不毀,無論扔到幾千裏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穩穩地回到成覺枕邊,道士巫族神婆都請過,卻無濟於事,這才淪落到今日處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纏綿牀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纏了,只是萬念俱灰,鐵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着死了去陰間跟雲琅拼了。一幅畫鬧得皇室兩位重量級人物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聞了。

“畫中人畫的是哪家貴族小姐?畫中鬼魅底細來歷又如何?”扶蘇一邊與十七扯着閒話,一邊拿硃筆批閲這些日子積攢的山中事務,奚山臨行時把政務移託給了扶蘇,隔壁幾個山頭都在抱頭痛哭,綠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風化雨,不搶糧食不打羣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愛犯賤,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慣了,他一改風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幾顆才道:“畫中的不知是當年哪家的貴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並未挑明,這段情誼便無疾而終了,雲琅想是感念,又愛她頗深,方留畫入棺為念。至於畫中鬼魅,説來,卻是公子無疾而終的妾侍呢。”

十七語氣曖昧,笑得促狹,扶蘇繼續硃批,一副“你愛説不説你説了老子也不會感激你”的表情,十七無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還記得您的初禮婦人質水?”

初禮婦人,就是教王子們行雲雨之事的千挑萬選出的良家女。扶蘇頓了頓硃筆,倒想起這一樁來。扶蘇因是太子,十六歲生辰方過,宣太后便開始張羅初禮婦人之事。而這件歷朝王子皇孫都一帆風順的事,到了扶蘇身上,卻出了個岔子。説大不大,説小不小,全因成覺對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痴心”所致。

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註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沒的,便都是好的。成覺便是這麼一個邏輯,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愛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興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於是,千挑萬選的良家姑娘質水悲劇了。

因為,一溜純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邊摩挲懷中小世子的青發,一邊喜滋滋地問大孫子:“兒啊,你瞧瞧,喜歡哪個?”

扶蘇正在看前朝大儒張頷的《濯雪集》,抬起眼,從激動得直哆嗦的小姑娘們身上淡淡掃過,隨手指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問道:“你叫什麼?”

少女臉頰紅了,笑着露出了石榴一般齊整的牙齒,“妾叫質水。”

扶蘇敲了敲書,淡聲道:“質水與濯雪,倒是個好對。”

説完,便垂目看書了,宣太后懷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卻笑了,揚起飛揚跋扈的漂亮眉眼,一雙眼微微轉了轉,便好似攪動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質水沒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覺堵住,在枯草叢中幸了。質水身後的宮人女官嚇得慘無人色,誰也沒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宮人密告宣太后,太后為了顧全成覺顏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質水則被關了起來。扶蘇素來有早睡的好習慣,隨侍的太監雖則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舊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個好夢,夢裏吹吹打打,娶了個瞧不清楚臉龐的小姐。後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宮側殿坐了一夜。扶蘇醒來方知換了人。他去太陰殿向祖母請安,途中,卻遇到看押質水的老宮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處密告了太子。按宮例,初禮婦人如失貞,則必然杖斃。如今為了掩蓋齷齪,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蘇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難得的好書,他請安時,想了想才道:“成覺如喜歡,給了便是。娘娘何苦為了兒左右為難?”

宣太后臉紅了。成覺已央求她一夜,説質水是他難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間贈個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尋常之事。

後來,質水被送到了成覺殿中。

再後來,質水被成覺吊死在殿前樹上。

再再後來,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選初禮婦人之事可推遲些許時日。一推遲,便推遲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沒了初禮婦人。

十七説的鬼魂便是質水死後不甘的魂魄,她因機緣巧合,去冥間的路途中遇到雲相墓冢,又機緣巧合吸入畫中,又機緣巧合被成覺拿了起來。有道是報應不爽,世間之事本是這樣一環扣一環。

扶蘇卻似被霧水籠罩,他已記不得質水長的什麼模樣。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見,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過那畫一眼,畫中人一身黃衣,生得倒是極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無神,捏着一粒黑色棋子,卻不是什麼可愛模樣。不知成覺是怎麼着迷的,才讓這鬼魅有了可乘之機。”

扶蘇憶起這嫡親堂弟,無奈時卻也説了句冷笑話:“他喜歡的,素來是與我相干的。想來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乾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與旁的女子牽扯。”

扶蘇又握住了硃筆,手指白潤,骨節分明,微微低頭,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債主。”

少年懸浮在半空中,看着明珠環繞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寢宮含元殿外的楓葉,秋天時,也是這樣,帶着最後的紅豔乾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願我已滿足,為何還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並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麼聰慧。

成覺的青發垂到了腰際,環抱雙臂,冷冷地吐出口氣,道:“我的仇人還未死。”

紫金散人忍氣勸道:“媯氏既然出現了,你的仇人一定會死。可是這人死了於你有何益處呢?你體內鬼氣太重,一時被鬼魂惑住了,才會生此執念,待過兩日,喝兩劑湯藥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體變得益發淡,成覺並不妥協,“不親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從未見過這樣彆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些,“你恨她何處?她未曾見過你,也未曾愛過你,更未曾阻過你,你恨她何處呢?”

成覺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個仇人已殺,只剩下她,豈可甘願!”

紫金散人暗惱這王子脾氣大,不識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豈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殺夠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質水之計!質水誘你殺前世之人只為破你前世累積功德,成全她的情郎,令你今生無法如意!你説你想見見畫中之女,我已將你的魂魄藏在書中,借扶蘇之身帶你一遊,如今心願已了,為什麼不肯收手?”

成覺轉過頭,合上了目,眉間微微擰起,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説:“我帶着前世的記憶而生,卻獨獨不知她的結局是如何。你且讓我安靜地看一看。”

隔壁山頭的山君陸續回來了,奚山君卻還未歸。眾猴撇嘴,君父是慣會躲懶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遙情景呢,公子掌家有度,為人又温和果斷,她便益發怠慢了。

奚山若是聽見這話,定然要呸它們一臉。她此時是被一件事絆住了手腳,實在回不來。原來,這幾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聲之時,天上竟新來了一顆星,小小的,皺巴巴的,發出烏青的光芒,跟顆梅子一般。任憑她如何去擦,都不見成效。起初還不肯説話,後來肯説話了,卻一直掉眼淚,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曬出一堆鹽來。

“你究竟怎麼了?這般沒完沒了,惱人極了!”奚山君着急了。

那顆梅子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山君不知,我……我還是鬼的時候,還沒被道士變成星星前,曾看到過輪轉鏡。我的情郎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他以後無妻無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頭絞痛,不自覺地掉眼淚。可恨我做了鬼也幫不了他!”

輪轉鏡是經過巖海骨山,秦廣王殿前懸着的鏡,可知前世今生來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情郎的八字給我,我與你排一排,卜一卜,人雖天命已定,然則些微細節之處或可逆轉。”

梅子哭得打了個嗝,道:“我聽家裏的老人説,他生下來的時候正值冬季掛臘肉的時候,具體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從懷中掏出龜殼,嘆氣道:“時辰可有?有了時辰,算一算姻緣方位也是能約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説,因我家住在官道旁邊村落,那夜她睡得極不安穩,約莫四更天剛過,天微微透了點亮,便聽到雜亂無章、嘚嘚的馬蹄聲,他們應是去各國報喜的使臣。祖母起牀燒水時,隔壁里正家已掛了紅布,只道是國喜,大昭有後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龜殼掉在了雲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暫且不提,扶蘇卻過得十分忙碌充實,幾乎將那話本子的怪夢拋到腦後。然則細細思索,真覺荒唐。那時節,似是回不來了,他偶爾也覺得娶了喬植也不錯。養着這樣一個奇怪厚臉皮的孩子,生活或許變得沒有了人世的規則,也就有趣許多。旁人只道,喬二郎對侏儒幼妹態度隱晦嚴厲,與平素温和待人一貫不同,卻不曉得,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養喬植。他與喬植幾次相見,從她談吐言語,便知這姑娘完整地讀過《左傳》《春秋》等史,亦懂得幾分丹青古琴之道,若無有心人支撐,以喬植母族落魄寒酸,素來被皇室冷待的趨勢來看,又怎能被這樣細緻撫育。須知,喬植長兄已是前車之鑑,堂堂太尉嫡長子,如今卻活得窩囊至極,十分不顯。

這一日,他依舊按例早早休息了,與早些年處理東宮政務不盡相同,這些妖怪們百無禁忌,從不講什麼道理。若要與他們和平共處,少不得要給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賬務,便借去附近幾個山頭幫諸妖整理陳年的舊賬;而三二善交際,便與那些妖怪吃酒聯絡感情;三九會做陶,便用奚山的紅泥製出了幾套上等精緻的陶飾,送給臨近各府的姑娘們。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盡其用,此一時籠絡,雖不至人人誇好,妖妖點贊,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聲。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總也不至於被諸府得寸進尺小瞧了去,此一懷柔一威懾,鄰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兒也都滋潤許多。

這夜,他睡得極香甜,約莫輪值的四一滿山敲完三聲梆子,他竟又做了個夢。此夢與之前的話本子大不相同,瞧起來霧騰騰的,並不清晰,確鑿是個虛無縹緲的夢,與敏言無關。

這夢來得好生蹊蹺。

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個人,每一幕卻歷歷在目。

三寸丁已經跪在廊外兩個時辰,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後的情景。廊上金鈎掛着的鸚鵡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層暖耳。人説宰相門前七品官,連鸚鵡也金貴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層寒霜,白淨的鼻子上也似乎結了凍,茫然地望着那緊閉透着絲絲春意的房門,有些難過,有些慌張,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兩位主管大人已經等了許久,來時見她跪着皆有些尷尬,匆匆行了一禮便眼觀鼻鼻觀心,等着喬二郎傳喚。二郎昨夜染了寒氣,咳了一整夜,輾轉到了清晨,剛歇下。

內侍丫鬟們不敢攪擾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側殿去,目光掃過三寸丁時,冷漠中帶了幾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裝作沒有看到,想是已經習慣這樣的處境,繼續麻木地跪着。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青色裙裾繡着大團杜鵑的少女推開了門扉,暖氣蕩得三寸丁一顫。

“阿植,你為何還在此處?”環佩叮噹,額頭白皙高聳,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蘇見過的媯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為何在此處?”

兩個時辰前,她還沒有跪在此處的時候,表姐便在此處了,因這兩個時辰並無人進出。或者,昨夜表姐根本沒有回園子裏。三寸丁一僵。

媯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適,昨夜熱了起來,我向他稟告你已回來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語,我不敢離去,便只得隨着眾婢侍候他用藥,後與眾人在外間角房迷糊一會兒,醒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

三寸丁抬起頭,揪着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便是母親舅父死了,媯氏另有驕傲。”

媯氏彎腰,輕輕點了點三寸丁的額頭,嫣然一笑,“小傢伙,你可在他面前驕傲起來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斷是他熱迷糊了,還未來得及發落你。他剛醒來,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李兩位大人遞了摺子,一議事又要好一陣,跪在這兒,他又不承你的情,到時又冷嘲熱諷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搖搖頭,認真道:“我哥哥對我可好哩,你不知道。”

媯氏像是聽到了再好聽不過的笑話,揚起白皙的一段頸,逸出清脆的笑聲,隨後,捏捏那張棉花一樣軟軟的小臉,笑道:“許是呢,只是我還沒發現。可憐你若不這樣想,倒是活得尷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輕,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還要悲慘千百倍的一日。可現在只是活得冷落尷尬,許是他真的待你不錯呢。”

説完也不理這孩子是否能聽懂,便踩着雲一般的步伐從容高貴地離去。而喬植果真……聽不懂了,她耷拉着虎皮帽,雲裏霧裏地思索表姐這一番話,然後跪在原地神遊天外,連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着暖爐,帶着一眾美人太監幕僚從她面前走過也不曾發現。眾人都看着她哧哧笑,這小侏儒……還真是傻得可憐。

待她回過神,搖了搖頭,看着空無一人的寢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懶了,她可有可無地跪着,眼睛掃着殿內主位上擺着的一盤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凍僵的腳益發的涼。哥哥去哪兒了?快點回來啊,就算是打斷了腿,也能在被窩中療傷啊,況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讀書捱罵,而之前也已嘗過蝦肉雲吞,這樁買賣十分划算,看來還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然後,然後三寸丁就歪頭睡着了。至少,她覺得自己睡着了。

再然後,她被一牀被子悶得快死了,隨後,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軟光滑的銀絲冰線,一個激靈,被嚇醒了,才發現自己手中緊緊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一陣冷厲的風,兩張摺子砸到了湖藍屏風外。喬植透過一角,看到兩位身着紅色朝服的男人遠遠地跪着。她從被褥中微微探出頭,則看到兄長一段錦繡如畫的發。淡淡的薄荷香縈繞了整個寢殿,殿中沒點任何香,喬二郎素來不愛香。喬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縮了,安靜地聽着兄長言語。

“本君素來厭煩那些諂媚之詞,蘇庭和縱有三分能耐,可憑他一人之力伐西渝,遠遠不夠,陛下拿他打我的臉,我一個孩子又懂什麼,又懼什麼?這半壁江山沒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可是,若想討得幾分好,卻是痴人説夢。這幾日我稱病不朝,陛下幾次欲探望都被蘇派勸阻,聖意難測,反不如讓他們吃了苦頭再説。你們就閉上嘴,消停些,且看他們的手段。敏言那樣狂傲,不過被蘇庭和、李池等人當了槍使。”喬二郎依舊在微笑,但語氣卻帶着疲憊,似是大病未愈,説完一陣話,便咳了起來。

喬植幾如條件反射,一雙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長的腰,暖意橫溢,壓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頓了頓,卻未推開喬植,只繼續在屏風內道:“命謝季在京畿佈置好,這幾日,陛下便有聖裁。你們且警醒着,尚書閣中眾人口風都要緊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賬看看笑話已可,莫要鬧大了讓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囂張,又勝我當年幾多,猶未見陛下動怒些許,便知偏袒之意。饒是爾等不動,陛下也饒不了蘇庭和。”

其中一人聲如洪鐘,卻因有顧忌,壓了幾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內兄,這一番安排,我與諸位大人猜測,實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預派三姑娘去奪那狂悖小兒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實在……實在生得寒磣些,並不能得內寵,反倒不如媯姑娘妙些。”

喬二還未來得及言語,喬植貼在他背上,傳輸着熱氣,卻緊張地吞嚥着幹沫子,心跳得厲害。這時,滿室又陷入寂靜之中。許久,那白衣少年才帶着幾分咳意,淡聲道:“為何你們總要猜測本君是為了奪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奪?不過俗物庸夫耳!與之相處,似若與三娘相處,渾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鄉巴佬氣息。”

鄉巴佬……喬植抱着喬二的雙手委屈地縮了回去。喬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條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風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奪他志氣,只這一人,便可惡心那無恥小兒五十年!”

喬植鼻子有些酸,這些大人,慣常不會説人話,慣常不會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會傷心。

喬二卻閉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頭大患。你們且退下,若陛下依舊問起病情,只説漸好了,過幾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這才有些委屈不滿地道:“旁的壞人要害別人,總要避着那人,可哥哥要害我,為何從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後若不喜愛我,哥哥臉上便有光了嗎?我是你二哥養大的,他們只會説二哥教導無方。”

白綢黑髮的少年冷冷地推開三寸丁,沒有平素的一絲温和和氣,淡聲道:“誰準你同我説話的,既然醒了,便滾出去。”

三寸丁很苦惱。苦惱得幾乎把一頭黃軟的胎髮悉數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熱諷,不是責備處罰,不是她這樣容量的小腦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相處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過吃了這碗蝦肉雲吞的下場,抄書罰站捱打各種檔次無壓力,抄書一途早已爐火純青,雙手能同時寫不同字體,罰站其實可以有很多花樣,頂書舉棋金雞獨立,水裏陸上樹叢中,都隱藏一隻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許動。捱打倒還乾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這輩子表情最豐富的時候卻是她捱打的時候,輕一些,要皺眉,重一些,也皺眉,這一窩子的丫鬟僕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輕些好還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雲吞,這一切都沒了。哥哥不罰她了,早出晚歸,寒氣鬱鬱不散,白裘烏髮,面帶醉人微笑,卻益發不合羣。對,旁人説是仙氣,與哥哥口中的鄉巴佬完全不同的氣息,可是喬植看來,就是不合羣。誰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誰。

他罰她斥她,作如是觀,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觀。一時間,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熱湯替換着一來一去。可是,平復了,每日一思,滿滿便都是如何認錯了。雖然檢討逃家吃一碗蝦肉雲吞如何也觸及不到靈魂深處,可三寸丁的靈魂深處卻覺得再也不能這樣。

她怕二哥不理她,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夢中的公子扶蘇看着話本子中喬植的臉,安靜地看着。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妙,嘆了一口氣。

喬植站在府門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夾襖,略顯單薄了些,可是這孩子自幼便像個小火爐,倒是不懼冷。她趴在門縫處,剪得光禿禿的小手扒住了一點點門,踮腳站在被雪掩埋的銅耳朵下方,倒是益發不顯了。

喬二郎的六騎青鳳日紋馬車還未到。喬植的虎頭帽上堆滿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氲出了霧氣來。她就安靜地站在那裏等,忽而想起什麼,又飛快地在雪中奔跑起來。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傘。飛雪連天中,遙遙地,小老頭一樣的管家已經小跑着去開門,喬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腳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聲,銅鈴拉出了低悶的聲響,她在雪中喘着氣,高高地舉起傘,笑着抬起了頭,“哥哥,二哥,下雪了哩!”

然後,那小小的笑顏就僵在了臉上。

她還沒想起下一句話該説什麼,昔日大泗宮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經伸出一條厚厚的棉褲腿,踹在了小兒的心窩上。三寸丁一個仰翻,在雪地中滾了幾滾,後腦勺磕在了府門前那棵百年的梅樹上,總算停了下來。

樹上掉落的雪塊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頭油,髮絲根根服帖,脖頸挺闊,圍着一塊厚厚的麂子皮,聲音嚴肅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視,“誰礙了殿下的路,老身又護駕了!”

三寸丁頭有些暈,垂目行禮時,鼻血已經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暈染出了一朵朵紅花。

秋娘身後是一個裹着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瓏,卻瞧不清模樣,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塊血玉鐲,質地細膩純透,顏色瑰麗十分。

她微微鬆開裘,掃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見一粒令她困擾的灰塵或是鏽了的釘子,伸出纖纖玉指扶住秋娘,温聲道:“二郎可下朝了?這畜生為何就這樣跑出來了?他養着玩耍卻不好好管着,衝撞了本宮一次兩次本不必計較,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這小東西的本性來。這樣乖戾難馴,二郎想也膩了,便打殺了吧。”

喬植驚恐地低着頭,瞳孔縮了起來。她覺得胸口劇痛,益發喘不過氣來。

“是!”秋娘依舊目不斜視,可是微不可見地,唇角浮出一絲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二郎如今是益發體諒陛下了,太陰殿娘娘很滿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遙遙望着梅道:“今年瞧着花生得也都齊整,真配吾兒,素兒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喚素兒的丫鬟清脆地應了聲,朝着梅樹走去,憐憫地看了三寸丁一眼,伸出雙手來剪枝。那一廂行刑的也來了,喬植喉嚨中咕噥了一下,最後卻乾澀地壓了下去,她磕了磕頭,閉目道:“孩兒謝殿下賞賜。”

那被稱作殿下的女子頗有興致,“我賞了你何物?你快死了,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着一把鐵錘,抵在孩童的太陽穴。那樣輕輕一聲脆響,定然腦漿四濺。

三寸丁咳了咳,忽覺喉頭腥甜,張嘴卻吐了一口血,用夾襖蹭了蹭嘴唇,壓下血意才道:“殿下肯這樣輕易放過孩兒,孩兒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卻變得陰鬱起來,她緩緩踱了幾步,右手攬過貂裘,露出一身紅裙,才輕聲道:“你知道自己像什麼嗎?”

鑲着紅玉的步搖漫漫蕩蕩,帶着旖旎的弧線垂到了小孩的臉頰,喬植頭腦昏沉,覺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卻被那殿下一隻玉手狠狠擰住,略長的指甲扎進了小孩五指間的肉渦,喬植猛地一痛,搖了搖頭。

這女子眼神驀地變得冰冷,卻柔聲道:“你小時候經常偷吃螞蟻吧,因為很餓,所以看到螞蟻就往嘴裏塞。殺死它們無關良心,也不用考慮後果,甚至吃過之後也只是覺得這味道太噁心,正是如同我瞧着你的樣子呢。”

吃掉一隻螞蟻是世間最噁心也最簡單的事,喬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聲道:“酸的,並不難吃。”

女子伸出籠在袖中的手,指着天,冷嘲道:“你可知它為何這樣高?”

小孩認真地答道:“人和畜生有路可以走,可這土地總是骯髒擁擠,小鳥也要有路,所以才有了天。”

她曾經花費一天思考這個問題,故而很快脱口而出。

女子笑了,她用手指捏起了小孩的下巴,那一雙懵懂的眼剛好對上了冰冷血腥的錘。她説:“天之高是為了蔑視你血液裏的卑賤,是為了看着你如何不容於世,如何悽慘死去!”

繼而,丹紅的唇吐出了二字:“行刑!”

小孩的額角帶着血印,看着錘重重落下。她手中還握着傘柄。

可等了許久,錘沒落下,卻有如溪流般的血滴到她的眉間臉頰。

一滴,兩滴,奔湧而來,眼中滿是猩紅。世間靜止了,許久,行刑的漢子如一塊巨石,轟然倒塌,驚悚了每個人的每個毛孔。

內城古樸的鐘聲響了起來,那扇高大的門再次開啓。喬植聽到了熟悉清脆的鈴鐺。六馬奔騰勾勒青鳳的車徐徐駛來。

馬車外站着一個挽弓的少年,黑髮薄唇,廣袖像兩隻快要起飛的紙鳶,在風中作響。

他微微地笑了,好一個檀郎,“母親殺母親的螞蟻本君自不管,可動了孩兒的,孩兒卻不會手軟呢。”

轟然倒塌的漢子額上一支竹箭,不停地滲着血,瞳孔擴散開來,死不瞑目。

三寸丁愣愣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同於剛才的視死如歸,懼意霎時如波濤襲來,棉褲瞬間濡濕了,在冰冷的天氣中,尿臊味和雙腿間一股熱煙好不明顯。

她在被子裏已經哭了兩個時辰,自覺十分丟臉,無論如何都不肯出來。

被子外靜得駭人,她知道,做了這麼無恥的事情後,有潔癖的二哥若還肯理她,才真的是出了鬼。

丫鬟們走動的聲音也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三寸丁腫着眼,沒精打采地扒開一角被。

這是她的閨閣,一草一木、一瓶一器都是二哥添置,沒有人間的俗氣,也跟她這俗人不大般配。

窗前坐着一個少年,握着一卷書,半邊側影在雪光中,如玉琢磨。

“哥哥?”三寸丁抽泣,喊了一聲。

“嗯?”少年沒抬頭,手枕臉頰,看書看得認真。

三寸丁指着窗外,又掉下了兩串淚和兩管鼻涕,“哥哥,下雪啦!”

“你是覺得我瞎了?”少年收回平素的微笑,淡聲道。

三寸丁泣不成聲,“哥哥哎,我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想再搭理我,剛巧出來這丟臉一事,我也自覺活不下去了,今天這麼多人瞧着,尿牀什麼的日後連我孫子都知道了哩!我這便撞牆去了,你好好活着,日後莫忘了給我燒幾張紙!”

少年待她一貫沒好聲色,這會兒卻忍不住笑了,真的是白牙秀眉,好看極了。

三寸丁吸着鼻涕,傻傻地看二哥。少年卻一把從被子中把她撈起,放在懷中,蹙眉問道:“城外的雲吞真的這麼好吃?”

三寸丁覺得委屈,嗚嗚哭了兩聲,頭搖得像撥浪鼓。

少年撥開小孩的劉海,看到一點凝固的血跡,怔了怔,許久,細長温潤的手指才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額上,淡哂道:“你這樣淘氣,原不必為了一碗不好吃的雲吞這樣灰心。城東譚老記湯餅雲吞做得倒是有幾分滋味,待你好了,我讓人帶到家中來嘗一嘗。”

三寸丁只是一味地哭道:“我聽聞城外有雜耍人,手中連拋十個八個橘子不落,城外的姑娘們翻花繩也能翻出幾百個花樣哩!哥哥又不會,做什麼哄我?誰鑽狗洞便是為了一碗雲吞了,只是我到底時運不濟,一出門,燈籠都掛上了,路上黑黢黢的,只能吃碗雲吞罷了。”

她一貫怕死了喬二,可喬二對她有幾分好顏色,這憨大膽便橫着肚子長,真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喬二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噤了聲。

他手畔恰恰有一盤清香四溢的膩脂橘,南國貢來之物,極為清甜,少年拿起了兩個,在這暖和的小閨房中上下拋了起來,試了幾下,又添了幾個橘子,細長的十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幾點如同小燈籠一般的橙紅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直至少年收起雙手,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問道:“你説的可是這般?”

小孩傻傻地點了點頭。

不知又過了多久,雪下得更大了。時人崔景曾寫詩讚雪“吹落廊花紅一點,回首人間白半城”,便是説這雪下的態勢。前些日子扶蘇在話本子中看到這首詩,倒是愣了愣,崔景並非虛構之人,一時間,心中糊塗,分不清這本子真與假了。

他在夢中,不覺寒冷,可那些小廝、丫鬟卻個個兜着手,抱着暖爐,來來往往的,帶了些平素沒有的瑟縮,可見是冷極了。説起這些丫鬟、小廝,他又思慮起一樁,覺得話本子極不靠譜了。太尉府中,居然有可稱為殿的建築,而且還是兩座,空前絕後,匪夷所思。平素走動的丫鬟、小廝也不過是些大家都有的,可跟在喬二郎君身邊的卻盡是些宮侍閹人,左右讓人想不通。

漸漸地,隨着寒風,人少了,前後矗立着的兩座宮殿在飛雪中也看不大清晰了,遙遙地,雪地中只有一個紅衣白帽的人,雙手抱着瑤琴,漸漸地走了過來。這人是正角媯氏,她與喬植是姑表姐妹,極是親密,如今還未到後來為了一個男人你死我活之情境,姐妹二人常在一起玩耍練字撫琴,這一回,想是媯氏無聊,又來尋喬植玩耍。她與喬二郎關係有些曖昧,令人玩味,倒不是書中所説喬二對她相思一片,反而像是這女孩對喬二有些放不下,可礙於骨氣,又不肯親近的模樣。

媯氏生得清雅,玉石般的肌膚,花神般的情態,與三寸丁天差地別。丫鬟們接過瑤琴,她正要解下沾了雪的斗篷,卻看到閨外將要被蓋住的腳印,遂問道:“二郎在?”

丫鬟們點了點頭。其中一個伶俐,解釋道:“二郎説不必姐姐們侍候,她們便都去了角房等待,表姑娘來得也巧,我便去通傳一聲。”

媯氏搖搖頭,道:“他們兄妹説閒話,我一個外人湊什麼熱鬧!只是這琴剛調好音,最是好玩的時候,你們交給三娘就是了。”

方才答話的丫鬟忍俊不禁道:“我們也難得見二郎這樣平易近人,可到底不合他那樣神仙人品,姑娘也去勸勸,二郎素來肯聽你的。”

媯氏失笑,素手扶了扶新簪的一排玉珠子,一點紅唇笑出兩排整齊牙齒,清秀文雅極了。

她便朝閣樓上去,邊走邊對身後的丫鬟笑,“二郎幾時荒唐過,只他兄妹自幼説話,便是雞同鴨講,二郎氣性偏也大,知道那孩子愛自由,卻要看着她,一步也不肯放了,一時可心了,真的是掌心上明珠養着,頭上做窩捧着,不知道怎麼疼才好!一時不聽話了,又是打,又是罰,花樣百出的,看得人都累。我這些年交往的小姐妹,哥哥們奔前程,素來是不大理她們的,説了二郎這模樣,她們卻道,寧願要自己的哥哥,不理就不理,孃家混得一口飯,婆家才是一輩子!偏二郎不懂這……”“道理”二字還未吐出,方踏上樓閣的這妙姑娘本在笑着同丫鬟説話,一轉身,凝視着窗閣卻愣了,於是,嘴上的話便怎麼也説不出來了。

霧氣漫漫騰騰,爐火烤暖了閨閣。窗前兩個身影,一白一黃。白衣的是個公子,黃衣的是個孩子。公子抱着孩子,背對窗格,黑髮垂在了束腰上。一塊碧玉玦勾住一段發,真的是天生的好皮好骨。孩子的小臉倒是看得清楚,隔着額髮,笑容好看得要把人融化。她跪坐在少年懷中,看着那雙細白的手撐開一段毛絨絨的紅繩。那繩啊,比她的斗篷還要紅上千倍,一團火一把星子,也沒有它明亮温暖。

黃衣小兒歪頭看着,稚氣的目光全放在了花繩上,她在揣摩哥哥造出的第一百個花樣,這樣厲害的哥哥,比那些城外的小姑娘還要厲害上千倍,她這樣想着,就耍賴抱住了哥哥的頸,膩在他頸間説着,我哥哥是世間最好最好的哥哥,先前有人用一萬個銅錢同我換,我説那得考慮考慮,可是,如今,十萬個銅錢,一百萬個我也不換。世上的好東西可多啦,但都不是我的,只是我有這一個哥哥,他們卻都沒呢。

她的哥哥還在僵硬地撐着花繩,在少年眼中,這世間就沒有比這一段小姑娘的玩意兒更俗氣的東西,他鐵青着臉看花繩,可透過紅繩別緻的圖案,窗外有一個美姑娘正在看看花繩的他。

許久,少年把小孩從頸間又安置回懷裏,淡聲道:“你這憨孩兒素來愛説鬼話討嫌。日後隨你夫君過活,哪兒還記得哥哥。”

小孩撇嘴,“夫君又不好吃!哥哥打我我也認,罵我我聽着,可這樣懲罰是個什麼説法?我若嫁了人,便這輩子再難見哥哥,你若心中煩躁,冷疾犯了,又找誰發作?”

少年冷道:“你慣會撒潑,順着杆子往上爬!我養你為了什麼,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但沒有用這個威脅到本君的道理!敏言如何待你,只憑你日後的手段,帶着神佛做嫁妝,自己不修為,照樣沒什麼造化!”

小孩不説話,打着牙顫,害怕地用頭抵着少年,把體內的温度一點點傳給少年,淚卻掉了,她埋怨道:“我活着本就沒出息,本就艱難,你何苦拆穿?”

少年面色發冷,怔怔地看着手下的孩兒,沒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覺得活着費力,任憑誰也沒好過多少。何苦生為人,人就是這樣苦,你倘有本事,下輩子便託生為一塊石頭,那才妙。”

扶蘇笑了,靜立雪中,望着這三人。媯氏表情尤妙,她似愛極這二人,又似恨極他們,似不防備,又似心底早就有幾分預感,一時間,一張俏臉青白交錯,最後,眉眼俱愣了。

少年心念一動,一掙扎一解脱,便睜開了雙目,果然還在石頭房子中。

這是第二夢。

道士望着天上日月的更替,看着病牀上逐漸微弱的氣息,最終有些惱怒,寬大的袖子拂起涼風,給了一直垂頭沉默的靈魂一絲警醒。他説:“殿下,天寒也冷,已至極限,莫待悔之晚矣。”

飄浮在天地之間的這撮靈魂忽然間笑了,他抬起頭,帶着無窮的豔色,悵然問道:“道士,她為何還未死?”

道士用拂塵指着他的心,那一點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這黃衣女如何死。”

少年閉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變得扭曲起來,他費力地掏出了什麼,道士卻踉蹌地後退了幾步,有些驚詫,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心掏了出來。

魂不附體,心神俱失。

他説,這事其實不大難。

紫金散人覺得荒謬極了,問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間天子,可累計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質水潛伏畫中,尋機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卻甘願為一幅畫所迷,前前後後,歷經三百餘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覺的靈魂握着一顆鮮紅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這樣便安好了。”

是這顆心令他這樣狼狽,是這顆心令他這樣慘痛,是這顆心令他那樣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頭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靈氣,入了道門開始,幾千年中,從未碰到這樣奇怪的人。

少年從毫無生氣的肉體袖口處,掏出一幅捲起的絹畫。

畫上是一個姑娘,他看了千萬次,從未揉過眼睛。她長得那樣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記憶開始,從未見過的好看。她熨帖着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只見過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親之日。

他站在鸚鵡橋的左岸,簪着珊瑚枝;她站在鸚鵡橋的右岸,鳳冠霞帔。

他看着她,在風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來。

他伸出了手。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呢?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他瞧不見鳳冠霞帔下的那張臉。

他記得前世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每一個妄圖害死他的政敵得意的瞬間,但是,除了這個瞬間。他知道是她最終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來尋仇了。

他看到黃衣女子畫像的那一瞬間,便知道,畫上的人就是蓋頭下的她。

這個……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頭,道:“還剩半個時辰,長命香就要燃盡了。縱然太后鳳氣深厚,也抗不過命數。”

化成畫中女子模樣的鬼女質水與他交合時,吸了他大半陽氣,趁他昏迷之際,攜着他的魂魄,誘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敵一一殺盡,損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見,處置了質水,方挽回最後一魂。又幸得太后鳳氣鎮壓,故而剩餘魂魄也悉數尋回了,正當紫金散人覺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時,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覺玩膩這人世了,他什麼都不想要,只想看一看畫中女的真身。

扯你孃的犢子!

紫金散人在心裏暗罵熊孩子,明面上卻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與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慼相關,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個半真半假的話本子,誘扶蘇上當,借他充沛的精氣帶奄奄一息的成覺到前世一觀。

孰知熊孩子得隴望蜀,還想宰了前世最後一個敵人,而這廂扶蘇似是因觸動玄機,漸漸對前世之事有了些感應,縱然不翻看話本子,竟也能自發做一二照應前事之夢了。

人間這趟渾水益發渾濁,倘若讓二位天尊知曉了是他所為,莫説成仙,給他拴條狗鏈子都是輕的。

“老道士,急什麼?”他捧着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蘇沒料到自己還有第三夢,但來時,也如決堤的江水,任誰也無法挽回這結局了。

敏言還是非媯氏不娶,喬二郎還是出征了,喬植還是被拋棄了。

他最後的夢,不是話本子的大團圓。這次的他,又是敏言,可是,卻只能困在敏言的殼子中,不能動彈。這個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蘇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這裏是大昭舊都城咸寧,還未遷都之前的舊都城,於今日已是穆王宮。

蒼老的男人已經坐在太極殿的那張金椅上很久很久,所有的感官卻已經遲鈍了。嫋嫋不絕的香氣從瑞獸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扶蘇感到發自這老人全身心的疲憊。

終究還是讓他當上了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喬二、喬植、少年和孩子,不管風華絕代還是赤子天真,如今都從這話本子中消散無蹤了。

扶蘇一直想看到結局,看到時,心中卻在苦笑。還有誰比他蠢,為故事中的人煞費心神。

老人凝視着香爐子已經很久,七八月的天,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乾枯,通體冰冷,與這炎熱絕緣,也與這世間牽絆日淺。

“四福何在?”他顫巍巍地開了口,蒼老的皮囊幾乎撐不起那高貴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為帝王之色。

四福是個眉毛垂到臉上的老太監。他身子骨還好,小跑到帝王身邊,壓下幾個時辰心中的焦慮,逗趣道:“在,在,奴才在呢。”

老人反應遲鈍,緩緩轉過渾濁的眼珠,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陛下,武德門未時的鐘方敲過半刻鐘,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來,尚不到您午休的時辰,御膳令進了幾道消暑的湯水,奴才試過,不加冰冷死物,幾味薄荷紫蘇,倒還算清爽。”

“不,寡人是問,今日是八月初幾?”老人擺擺手,打斷老太監的話,語速陡然快了些,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監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幾年聖人寵愛姜夫人,一顆心撲在給了他青春的齊姬身上,倒不再提起此日,他還以為聖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連同謝侯爺也能消停幾年了,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視,巡視完了還要毫無例外地冷着臉申飭堂堂一個侯爺一頓,四十年無遺漏,真不知謝侯怎麼煎熬過來的。

他是從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舊人年年變,因為今天獲罪的不知凡幾。聖人雖龍威逆鱗難測,倒也不是不講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真的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四福硬着頭皮答道:“回陛下話,今日……是初十。”

太極殿陷入了死寂之中,老人不知在想什麼,四福的眉毛卻跳得益發快,滿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許久,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點笑容,緩緩道:“原來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皇后……哪個皇后?

今年的反應為何與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順着他的話道:“是呢,四十年前,娘娘就是今日嫁給陛下的,陛下當時還是個公子。”

天子帶了些回憶之色,微微笑道:“四福,你可曾見過還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時節是什麼樣子,你可還記得?”

到底……是哪個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發多,那一日,可是嫁了兩個皇后。一個是陛下的心頭肉手中寶,另一個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後,全變了。

是誰?天子説的到底是誰?

四福揣度上意,可終究還是心疼這益發糊塗的老主公,只給了他一點好的回憶,“奴才……見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繡娘採了三月新開的玉棠雪貫做花印色,選了吉時飛過高嶺的火鳳之態入繡,八十八個繡娘,連一瓣葉、一隻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滿都城的百姓都説,隔着花轎,那份清貴都能沖天。您和皇后拜見先帝時,奴才斗膽看了一眼,那時奴才還是個孩子,卻知道,男人這輩子都不能瞧見這樣的姑娘,瞧見一次,他們就再也無法把別的女子放在眼裏。您説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覺得好看極了,無人能比的好看。”

老人擺了擺手,有些混亂,卻道:“不對不對,寡人記得,皇后的衣裳上什麼都沒有,那是一件十分乾淨喜慶的紅衣裳。她生得倒是萬分好看,就同她閨房中的小像一樣好看。”

四福苦笑,他還是猜錯了。他以為陛下忘了,他以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專寵了一輩子,到底是獨一無二的情分,他以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個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誰會把一個影子揣在心裏一輩子。

“你説,寡人那時可好看?皇后瞧見寡人的第一眼,可歡喜?”老人口中似是問着四福,可是目光穿過了空氣,不知聚焦在什麼地方。

扶蘇感到敏言整個人在顫抖。

“陛下行冠禮的時候,諸侯都説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後三百年都再也尋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敏言忽然間笑了,“比之喬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皺紋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實誠了,老滑頭。聽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禮的時候,皇后説,他們誇我好,只是因為他們未曾見過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帶着些許咬牙切齒的歡暢淋漓道:“可惜,喬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喬二郎終究還是死了。

扶蘇苦笑。他死了,阿植命運只怕急轉直下,比畜生還不如。

話本子中,阿植被拋棄,到了此處,敏言為何稱阿植為皇后,虛虛實實,扶蘇已經不知如何判斷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許久不語,太極殿外,有小太監輕輕叩門,四福鬆了口氣,去門前應事,才知,姜夫人見天熱,便帶了燉品來天子處撒嬌籠寵。這小女子是益發恃寵,不知分寸了。自從先皇后媯氏不在了,後宮就沒再太平過,今日是你稱大,明日是她受寵,一個個千嬌百媚,環肥燕瘦,瞧着天子胃口是頗好的,只是今日是否還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邊四十年,卻不敢確定。

“陛下,姜夫人求見。”四福彎腰稟道。

老人回過神,卻無不悦之色,只道:“讓她進來。”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來到了此日,陛下總是異常的歇斯底里,帶着與天相爭的固執,在元皇后的舊宅,也就是如今謝侯爺的家中,砍着園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愛還是恨?什麼感情?四福品着總覺得不對味,許是年紀大了,近日,對着逐漸圓了的月亮,卻忍不住嘆息落淚。

這樣的男人,這樣敏感多疑,這樣陰狠狡詐的男子怎可對一個姑娘如此?這樣的一個帝王啊。

他只見過她一面,卻瘋了一輩子。

姜夫人是個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麗,肩膀瘦削,走路時總帶着些從容,一身鵝黃素衣,目光是純然對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這麼……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從心底對她反感,可是這女孩是已故的相爺祁恆所獻,祁恆為人清正不阿,深為陛下和萬民信賴,因此這女孩倒也不為諸臣所排斥,一路扶搖直上封為夫人卻也未見御史上諫女色誤國,當年的媯皇后於專寵一事上,可沒少受磋磨。

“遲娘來了。”天子的笑意很明顯,扶蘇感到他蓬勃的心跳,這一刻的敏言,似乎極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來了。”少女的臉頰變得有些發紅。

天子的眼睛都變得温軟。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雙瘦長乾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軟語道:“這幾日朝堂繁忙,遲娘還好嗎?”

姜夫人點頭,雙頰緋紅,“妾去海棠園中賞了幾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幾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們説了許多民間故事,覺得十分開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温柔地撫摩着少女的長髮,眼神迸發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機。他説:“這很好,你該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個一身素樸紅衣,站在鸚鵡橋畔的女子,她若嫁給陛下,愛上陛下,想必也是姜遲娘這樣的性子。養在深閨,萬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遲娘只是與他們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聽到一個怪嚇人的故事。宮中姐姐們説海棠園中鬧鬼,那鬼還是個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現。妾有些害怕呢。”姜遲娘依偎在天子懷中,呢喃撒嬌道。

扶蘇察覺老人的肌肉變得僵硬,許久,他推開了這絕色的女子,冷冷嘲諷道:“沒有。”

遲娘被推得有些踉蹌,自她進宮,千嬌萬寵,陛下還沒待她如此過。她到底沒見識過這位陛下的手段,只當他是和軟的老人、温柔的夫君,便負氣道:“陛下又怎麼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着她,許久才低聲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沒來。她不會來了,你放心,這世間哪一處哪一年哪一日都會鬧鬼,卻不是太丘宮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來的,夫人放心。”

她不來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臟有些堵。

姜夫人帶着疑惑,一步三回頭,留戀不捨地走了。敏言卻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後的生機,他説:“寡人這輩子,從沒有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這個問題困惑了許多年,略顯尖鋭的嗓音帶着些乾澀勸道:“陛下,您從未……從未求過元皇后啊。您求的從來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麼多年,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雖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嘗不是上天賜給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連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無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這麼回事,怎麼來的,就要怎麼去。”

四福聽見此語,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澀。他説:“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膽問一句,她那樣好的時候,您在哪兒呢?”

她那樣好的時候,您在哪兒呢?

回喬家老宅,看舊時閨房,又有何用。什麼都不打緊,什麼都不傷人,可錯過的、不要的緣分化成一輩子的執念,誰又能如何?

“寡人身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時,歡愉不過是蜉蝣之一瞬,快樂不過一年之幾日。沒有瞧見她的時候,天下倒還是個天下的模樣,她死了,天下變成了一樁樁瑣事。從此我活着僅僅是為了熬完最後的日子,不管二十歲還是六十歲,她不可恨嗎?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敏言的笑容帶着慘意,也帶着腐朽,強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輕飄飄地成為我的結髮妻子,我抱着她的屍體坐在鸚鵡橋上三天三夜,我們的頭髮早已糾纏在一起,她卻再也不肯睜開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頭,老淚縱橫,“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還有什麼坎過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見什麼了?她回不來啦,她若轉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樣,她不是她,您又該如何呢?”

“寡人記得她的眼睛,記得她的氣息,記得她的神態,記得她愛過的人,記得她的執着,若有來世,只要我還是我,她就還是她。”扶蘇不知道是他的心在無端地痛苦,還是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願再與陛下牽連呢?”

“寡人殺了她最愛的人,搶了她最愛的人最想要的東西。她想要的一切,來世都要從寡人手中討回。”

四福忽然間掐尖了嗓音,顫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稟!謝侯長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個時辰,陛下,謝侯爺病勢洶洶,不過這幾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東世襲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卻沒有一個正經的世子,奴才斗膽請陛下為元后娘娘積福。”

敏言目光突然變得冷厲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視許久的竹書悉數揮倒在地,字字帶着冰碴子:“莫要以為上上下下都被謝氏打通關節寡人便要如謝氏的意!寡人是許他世襲罔替,可沒承諾不斷了他的後!”

謝季?

扶蘇忽然想起,之前夢中,在喬二郎處聽過這個名字。昔日的喬派少年將軍,京畿司謝季。

四福受了謝家的好處,又與天子素來感情深厚,只好迂迴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條賤命,死不足惜。陛下繼位,天下歸心,萬民太平,上百華國還敢求什麼呢?可坎離閣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謝侯爺又敢求什麼呢?謝侯之錯,錯在一語之謬害死喬皇后,陛下為何不令謝家子孫萬代為娘娘守陵以贖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難測忠佞!”

四福從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個上了鎖的小巧玉盒,連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頭道:“陛下,謝侯叮囑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來世尋到娘娘仙蹤的唯一途徑。”

扶蘇聽到此處,正待細看盒中為何物,額頭卻似被人猛地一彈,驚怔間,竟醒了。

“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癆病鬼掌心施力,無字書碎了滿地,扶蘇緩緩睜開了眼。

奚山君從天界應卯回來了。見此場景,氣急敗壞。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詳一會兒,才冷笑道:“還好,沒失了魂。這賊子,竟拿一本無字書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實在,這樣肯上當!予你本什麼書都能讀得趣味!”

扶蘇站起身,一雙冷清目,緩緩凝視奚山君許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蒼白,病態醜陋,聽他此言,竟覺心虛,後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風着緊,吹亂了公子的腦子。”

扶蘇淡淡一哂,不再言語,於桌上陶壺中倒出兩杯清水,一杯遞與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無字書不大有趣,但我夢中之景着實鮮活。我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從鼻中哼出一口氣,道:“莫説小小姑娘,大大姑娘與你也有關係。老子去天上灑掃幾個星星,挨個數,這麼大地,也能碰到你的舊情人。”

扶蘇愣了,奚山君益發盛氣凌人,一隻腳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蘇道:“質水説她差點成為你的第一個妻子。”

那顆梅子大小的星星在與她告別時,是這樣説的:“我叫質水,愛慕過的少年曾説,和濯雪很配。”

喚作質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為那個一直低頭看書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拋之腦後,可是,為着他同她説話時的和善認真,曾經那樣期待成為他的第一個妻子。

但是,因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佔了原本乾淨的質水。絕望的質水害怕那樣冰冷粗暴的少年,還期望瞞天過海,可最後依舊被發現。那些日子,還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並未因此而生氣,而是把她賜給了穆王世子。成覺因為太子的毫不在意,轉而卻對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樹枝上。那麼多殿中的宮人曾經走到垂死掙扎的質水的身邊,可是,卻又漠然地走開。質水的希望變成了絕望,質水終於在雪夜死亡。

扶蘇帶走了質水的心,質水又帶走了成覺的魂。

因果循環,世間報應,從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因為希望的徹底破滅。

扶蘇淡淡地笑道:“我與夢中的小小姑娘説,等她長大了,便帶她去看懸崖上的紅花、海底的白珠,歡喜她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山高水長過一輩子。”

“然後呢?”

“然後,她死在了長大嫁人的那一日。”

齊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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