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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從天上回來,便生了些災。隔壁的隔壁,翠濛山君與廣陵的城隍長女訂了親,本是件喜事,她連吃了幾回酒,回來卻有些暈暈乎乎的,施不得法術,步履好不凌亂。天漸黑,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絆住了石塊,身子一摔,頭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還沒入口,便有子孫稟告,道山下有人送禮前來,説是慶她訂婚大喜。奚山君一聽便知來者找岔地方了,定是翠濛那處的客人摸錯地方了。她本未當回事,只説講明事由,推了便是,哪知山下當差的猴兒愁眉苦臉地捧回個大盒子,稟道:“君父,卻説是給您的,並未錯。我還未問旁的,那人便走了。”奚山君一時詫異,端詳那盒子許久,瞧着並無異常,便輕輕打開,竟是好大一條斑斕的毒蛇,盤踞在內,瞧見奚山君,便猛地昂頭,咬上了她的額頭,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卻是來取她性命,奪她修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棄修行艱苦,便去恃強凌弱,謀取旁的妖的修為,本也是常事。這蛇原也在翠濛山君處盯了奚山君許久,見她醉得狠了,必能討得些好處,這才暗中化了個假人,前來送禮,他自個兒躲進了盒子裏。

奚山君瞬間酒醒,打掉那蛇,見桌上有燭,轟鳴一聲,順手一擲,便用法力把那蛇燒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額頭,她尋到老三角望歲處,還沒來得及説什麼,就歪倒了。方醒來,卻又聽聞素來與她不睦的幾位山君竟趁火打劫,結連成幫,要來尋仇,已在山下扯了旗,叫囂着要她以死謝罪。

扶蘇亦聽聞此事,卻覺十分詫異,他從未曾想,奚山君一個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這樣出眾,她好端端的時候,欺男霸女,趾高氣揚,誰也不願輕易得罪她,只是但凡聽她有些不好的苗頭,還不至樹倒猢猻散之境,便有人上門要除惡務盡了,真真讓人哭笑不得。

奚山君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蘇卻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個究竟,或可化解。”

翠元、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罵得熱鬧。

這一簇,長着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這幫騷猴子也有今日,有種叫奚山君那個王八犢子別躲,跟咱大戰一場,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們掏掏耳朵,只當沒聽見。扶蘇一聽便笑了,行禮道:“敢問山君,清算些什麼?”

牛角君咆哮道:“憑什麼你家過年過節送禮就要逮我家子孫吃?三百年都不帶換換的,專揀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蘇轉身,小猴子們臉紅紅的,有些尷尬道:“我們餓嘛,它們家肉多。”

那一簇,長着羊角的山君聲淚俱下,“吃完還他媽説我們羶!奚山君你個臭不要臉的!”

扶蘇正要勸慰,又有長着雞冠的山君咬着小手帕道:“你們誰有我慘?她看見我就兩眼放光,想非禮人家,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嚥了口口水,硬着頭皮道:“洪昌君,君父並非想要非禮你。”

雞形洪昌君卻忍不住顫抖的淚水,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個臭流氓每次都摸着我的雞冠説:小家禽,快些快些長大吧。誰他媽是家禽啊!誰他媽沒長大啊!長得高了不起啊!上輩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蘇望了天一陣,微微笑道:“山君們受此侮辱,蘇十分同情。敢問各位山君,此時待如何?”

牛角君道:“讓她每年過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燒!”

羊角君道:“叫那個臭不要臉的為她發起的人身攻擊向我道歉!公開道歉!告訴大家,我們才不羶,猴子更羶!”

洪昌君翹起蘭花指,“讓她砍掉一隻手,哪隻手摸我的雞冠,就砍掉哪隻!還我冰清玉潔無瑕之軀!”

扶蘇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頭,石頭卻是不能食用的,這倒有些為難。若叫奚山君道歉,卻是不難。我或可寫封書函,親自代奚山君向諸位道歉。至於砍手,她性子記仇,若是少了手,此時因傷不便還嘴,待她好了,豈不更要變本加厲地吃雞?”

翠元這方暗自上山,繪聲繪色地學着,奚山君額頭上本綁着絹帶,此時竟將帶子一扯,身形極快,不過瞬間,躍身到了山下,踩在巨石上,撩了袍角,眼圈烏黑,眉帶邪氣,冷哼道:“要單挑的上前!要把我猴兒做叉燒的上前!”

牛角君驚疑不定,見她不似受傷,可是架在油鍋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時飛出一段麻繩,把那牛兒綁得結結實實,冷笑道:“但見我平素為榮壽君留着面子,從不肯逮山君山上兒孫反是錯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殺豬宰牛,你怎不個個去討公道?”

牛角君掙扎着,叫罵了幾句,奚山君拿着塊粗布塞到他嘴中,對十六等人道:“牛裏脊煎了,牛腿一煮,牛角磨了做些藥材賣到山下兑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見她雷霆手段,直罵道:“你個臭不要臉的!當心遭雷劈!”

奚山君喝道:“殺人才遭雷劈。弱肉強食,除了殺人,我殺誰都是天經地義!”

羊角君啞口無言,只“你你你……”的説不出話來。奚山君卻笑了,“福德君,你可知我為何每每只挑牛肉吃?”

羊角君不確定地回答:“為我留些面子?”

奚山君笑眯眯的,“我平素嘴巴矜貴,確實勉強不得,不大愛吃腥羶之物啊。”

羊角君一口氣沒上來,噎暈了過去。牛角君神色變幻,為自己的肉比羊肉勝出一籌有些高興,又覺得其實自己是要憂傷的。

雞形君嚇住了,含淚道:“我……我……”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測,“你不是家禽?”

小雞君邊跑邊哭。

扶蘇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還是牛肉好吃?”

“皆不如君。”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罷了,可之後生出一樁,卻是無論如何都無人猜出的禍端。

卻説小猴子二五這日在溪邊撿到了一個嬰孩。他提着籃子晃晃悠悠地過來,倒教一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他説他要養這孩子做媳婦,奚山君一打開包裹的小被子,是個帶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幾日。

嘴唇紅紅的,眼睛亮亮的,鼻子翹翹的,怎麼就是個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猶豫,掐指一算,這孩子似是有些來歷的,身上還帶着些仙氣,便留下養了。二五抱着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幾日,倒呵護備至,反正也留不長,便由他去了,平素三娘也幫着照顧照顧。

起初只當是個普通的孩子,誰知到了夜間,他周身竟發起幽藍的光來,雖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這孩子是什麼來歷,將他抱到望歲木處,這萬年老樹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禍,惹禍。”

奚山君回到石頭房中,從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塊龜殼,卜了一卦,正是大凶之象。

“快些鬆手。你君父這些年卜卦從不曾差過分毫。扔了他,我給你撿個更好看的媳婦兒。”翠元似是看出事態的發展興許會很嚴重,便也對二五板起了臉。

二五抱着嬰孩,搖了搖頭。

三娘哄道:“好孩子,娘中午給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給你買凍梨子吃,你便聽孃的,把他丟了。你瞧他雖生得可愛,可內裏是什麼還不曉得呢。”

二五的眼睛霧濛濛的,想掉眼淚卻忍住未掉,轉頭,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來疼他,一年大半時間,他都是跟着奚山君的,父母反倒都沒有她親了。這會兒他桃子尖的小臉兒上帶着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窮困,這些孩子着實懂事,也着實可憐,平素從不曾有過什麼過分的要求,瞧了那嬰孩許久,才道:“留下吧,是禍躲不過。”

二五破涕為笑,抱着那嬰孩作了個揖,“君父,我把他養得乖乖的,等他長大了,便放出山去,一準兒不能禍害咱們家呢。”

翠元嘆氣,“山君平素雷霆手段,為何這會兒要順着二五呢?這嬰孩分明同扶蘇一樣是個禍根,我怕山君一時之仁,後患無窮。我去阿年處討個説法,問問他的來歷,再作處置。”

三娘不贊同:“眼下人間瘟疫鬧得十分兇狠,齊、楚、鄭、魏幾個大國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間,不大妥當。過些日子再出山。”

翠元衣帶飄飄,卻已遠去,“我走水路,此事不宜耽擱。”

三娘見他走遠,已勸不過,想起什麼,轉頭對奚山君道:“自從公子離宮,大昭的景象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差了,似是難逃頹敗之勢。人間如此,卻也罷了,如今連仙界妖國也頗不停當,真是多事之秋。前兩日,十七從年水君處寄信來,講了一件事。原來,痘神、辰更仙都瞧上了一位天尊的高徒,這仙人去人間歷練了幾百年,本為了積累不世功德,日後迴天宮再升一格掌一方山河,故而轉了幾世,都是人間的相爺。原本安安穩穩的一樁好事,辰更仙卻按捺不住寂寞,私下凡間,投胎會了情郎,這些年,執掌時辰換日夜遮星辰的竟都是她手下的仙子,前兩日事發,有人匿名告發那位天尊縱容弟子勾引女仙。你也知道,兩位天尊……素來是見不得對方好的,思凡本小事,如今卻鬧大了。”

奚山君“哦”了一聲,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麼動靜了?”

三娘搖頭,也笑,“想來我們這些妖,雖性子偏執一些,卻也一貫循規蹈矩,如今反倒是神仙們壞了世道。痘神原本與辰更仙有約,天尊高足下界,她二位都不許作弊,尋由頭去探望心上人,趁那仙人凡身,道心不固之時去勾引。此時辰更仙竟私自下界,痘神焉能不怒?她到道祖處哭哭啼啼,你也知道,她情緒一亂,人間的孩子多半是要生災長痘的,道祖仁心,命人下界去緝辰更仙,誰知在九嶷山尋着她的仙身,可靈體卻全然尋不到蹤跡了。辰更仙打定主意不讓眾仙壞她姻緣,一墜凡間,便拋了仙身。茫茫人間,嗅不到她的仙氣,如何去尋?”

奚山君眯眼道:“仙界鮮見這樣痴情的。莫非人間的瘟疫與此事有關?”

三娘道:“誰説不是呢。道祖道法深厚,本能尋到,可是他算了算,卻説人間原該有這一劫,竟莫名放過了辰更仙。痘神吃了個啞巴虧,窩了一肚子火,心中埋怨道祖處事不公,思量許久,卻依舊不能平憤,便打算藉着自己的司職把辰更仙逼出來,所以……”

“所以,她便放了瘟疫到人間,十六方瘟神下界了一半。人間已有近百年未下瘟疫,道祖也挑不出毛病,更何況,十六方只下去一半,大昭雖元氣大傷,卻不至滅種。想必辰更仙和那人間的相爺仙骨靈根有知,也會不安,到時又能把辰更仙逼出,真是一石二鳥,好計謀。”

三娘點頭,“近日年水君接到法旨,道祖命他在赤水、澄江中施法,護住漁民,謹防水界也染了瘟毒。十七寫信來,便是告誡我們小心一些,提防瘟神路過。”

奚山君望着灰濛濛的雪天,道:“這些神尊總愛説,人命是早就註定,妖命也是早就註定,統統記錄在陰間的簿子上,可是痘神行動舉止,道祖事先都不知曉,陰間又豈能料到?到時人死了,他們事後添補上,便又出來故弄玄虛,説萬種皆是命了。神道挾勢,蒼生命薄,不啻螻蟻草芥,為之奈何?”

二五生病了,得了風寒,熱得極重。

那嬰兒生得大了一些,唇紅紅,腮粉團,瞧着驚心動魄的美麗,帶了幾分異相。奚山君又拿龜殼卜了幾次,兇象益發顯露。她倚着石桌小憩了一會兒。如今既已修道,夢便少了,若偶爾為之,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啓示。

她這一日,便做了一個極古怪的夢。

奚山君夢見天氣轉暖,到了夏夜。她站在一塊從未去過的肥沃草地之上,那裏有一棵極高的大樹,比起望歲也不遑多讓,樹下站着一個孩子。

那孩子伸出手,痛苦地喊道:“君父,救我,救我!”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僅與翠元有幾分相像,與三娘也有幾分相似,但是着實沒見過,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樹下走去,可是,剛一接近,卻聽到嗡嗡之聲,嘈雜至極。

她抬起頭,卻被駭住了。那棵大樹上滿是蝗蟲做的窩,它們在啃噬大樹,那孩子痛苦地哭泣,伸出手,卻不能動彈,他説:“君父,是我啊。”

奚山君又邁了一步,樹上的蝗蟲卻似聽到了動靜,都停止了轟鳴,一雙雙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頭皮發麻,可是,還來不及逃,千千萬萬的蝗蟲已朝着她襲來,她對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詭異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們,一起去死。”

瞬間,那孩子長高長大,重重的蜂羣外,天上的雲不停地變幻流走,她瞧他變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間長了皺紋,添了白髮,彎了腰身,拄了枴杖,到最後,脊骨完全彎曲,皮鬆鬆垮垮地掛着,他垂着頭,蝗蟲啃噬着奚山君,許久,這人抬起了頭,身骨幾乎腐朽,那張臉卻又變成了另外的模樣。

他微微一笑,詭異道:“君父,你瞧瞧我,好看嗎?”

那張臉,是年輕的……扶蘇的臉。

奚山君尖叫一聲,卻從夢中驚醒。

她臉上滿是汗珠,神經質地望着四周,扶蘇並不在石頭房子中。

奚山君推開門,風雪灌入了衣衫,正要去尋扶蘇,遠遠地,卻來了一個愁眉不展的黃衫人,正是三娘。

她一見奚山君,好似瞧見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緊,“如何便不好了?尋常風寒,怎麼就不好了?”

三娘哭得説不出話,只不斷重複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快救救他!”

牀腳的搖籃裏,嬰兒的額頭益發飽滿高隆,整個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不斷咯咯笑着,帶着饜足之態。二五躺在牀上,卻無了生機,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見奚山君,樣子像是十分歡喜,卻滾滾落淚,虛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皺,鼻子有些酸澀,到了牀沿,輕聲道:“好孩子,你覺得如何了?”

二五點了點小腦袋,依舊是平時的笑模樣,卻沒了生機。他反應已經有些遲鈍,緩緩道:“我覺得我馬上就要好了。我剛剛夢見了凍梨子,咬了一口,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好吃,美妙極了。”

二五長到六七歲,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也不過是年節時其他山君捎來奚山的幾個梨子。奚山君一時不捨得吃,又怕壞掉,把梨埋在雪裏凍起來。二五小時候夜裏時常驚哭,跟着她睡的時候,他一哭,她便取個梨子,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着還殘留着淚珠的眼睛,瞧着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覺得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興奮地問她:“君父,這便是傳説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這樣好吃。”

奚山君便笑,給他拭了眼角殘留的淚,講會兒故事,小猴子就沉沉睡着了,一夜不鬧。

思及前事,瞧見二五如今油盡燈枯的模樣,奚山君心中慘然,為他把了把脈,卻更是難過,勉強笑道:“我這就去給你買凍梨子,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她轉身,想要離去,二五卻哇的一聲哭了,眼中帶了點知覺,他惶恐哭道:“君父,你抱抱我,好不好?自從我長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好久沒有抱過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什麼都不要,求求你抱着我,我不想死,我知道我不懂事,家裏哥哥弟弟侄兒們一大堆,誰也不該求爹孃或者君父多疼愛一點,可是,君父,你抱抱我,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個人,好害怕。”

奚山君忍了半晌,平息了,才冷靜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親去給你買梨,我也去求藥去。”

二五抱着被子,縮在牆角,他瞧着奚山君離去,眼淚止住了,咬着牙,再未作一聲。

搖籃中的嬰兒,眼睛分明還天真,此時卻帶着陰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處的仙醫給二五看症,他們皆搖頭,説是大限到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隱覺與那嬰孩有關,便從二五那裏把嬰孩提來了,自個兒看着。

瞧了幾日,並無什麼端倪,可是,離了二五,嬰孩似乎也沒了生氣,飽滿水潤的小臉很快乾癟了下去,過了幾日,竟莫名斷了氣。

奚山君實在是摸不清楚頭腦,可是,又過幾日,二五竟奇異地自己好了起來。但是,這孩子似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麼愛説話了,瞧着奚山君,也不如往日親暱了。

眾人倒也未來得及關注這等小細節,二五終究無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卻覺得哪處不妥,她做了那樣詭異的夢,卜算的結果又是如此,心中總是隱憂。翠元又還未回來,她只得打起精神,時刻留意着。

未過幾日,卻又有了一樁喜事,三娘發現自己有孕了。奚山君把脈時一算,方一個多月,與那嬰兒來奚山的時間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麼,時常不留神,一雙眼便飄向了三孃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個什麼,只有她清楚。

夢解開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雜,這孩子要不得。”奚山君細細觀察三孃的神色。

三孃的臉色卻瞬間變得蒼白,“你在説什麼?”

奚山君問道:“雖是你的孩兒,倘使是個禍根,可還留得?”

三娘有些踉蹌,她一貫十分聽奚山君的話,垂下頭,眼圈都紅了,卻忍淚,許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會大鬧,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這團骨血扔了,你便……你便不要告訴他我曾經懷了孩兒,免得他傷心。”

奚山君瞧她這樣難過,許久,才笑了笑,撫摸她的額髮,温和道:“騙你的,傻姑娘。莫哭了,哭腫了眼睛,醜得慌。”

三娘卻哭了,捶她道:“你何苦這樣哄我?我剛剛快難過死了!你這女山賊,沒皮沒臉沒心沒肝的東西,欺負了公子,還欺負我!我們都欠了你的嗎?”

奚山君笑了,眼彎彎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這兩日,我要出趟遠門,不在山中,便為你輸些法力加持,等翠元回來,再讓他為你保胎。”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輸了大半晌妖氣,臉上的光卻是黃紅交替,一會兒平靜一會兒痛苦,素來未這樣認真過。

最後,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體內,三娘卻有些驚嚇,她竟從不知奚山君法力會這樣高深,收法時靈氣這樣強。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似有什麼,卻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這便去了,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

三娘不曾想她這樣惶急,還未叮囑些什麼,已不見她人影。

奚山君也是走到半山腰才發現扶蘇一直跟着。他安安靜靜的,她的聽覺又有些退化,竟一時未聽見。可巧轉過頭,竟嚇了一跳。

這公子原來一直在她身後不遠處跟着。

“山君如此惶急,所為何事?”扶蘇瞧着她,眉淺淺的。

奚山君陰惻惻道:“你跟蹤我?”

扶蘇卻疑惑,道:“做什麼怕別人跟着?”

奚山君體內有些東西在躁動,她壓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卻笑道:“你快回去,我倘使使了法術,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處都不大太平了,我在奚山設了結界,你便老實待着,我過幾日便回。”

她呼吸有些急促,語速也極快。轉身便要施法,甩了扶蘇而去,少年卻握住了她的麻衣,道:“我知道那個嬰孩是什麼。”

奚山君心中一驚,轉頭掃視了扶蘇一眼,扶蘇卻道:“我從書中瞧見過,前幾日便有些生疑,後來查出三娘懷孕,我才猜想到,興許同正源時代的一個傳説有關。”

扶蘇從藍袖中掏出一隻長長的物事,另一端凸起的是極薄的銅鏡面。上面鑲嵌了許多碎玉紅藍石,石下是金質,在陽光下瞧着,十分耀眼。

他把這物事貼到左眼眼眶,銅鏡面對準山下,眯起了眼。

奚山君在山上這許多年,從未見過這東西,微微調理氣息,問道:“這是什麼?”

扶蘇轉了轉圓筒,自言自語道:“遠方有瘴氣,今日不大瞧得清,相隔三座山的地方叫什麼?那裏有許多尾巴極長的小松鼠和一個瞎了眼的男子,他抱着一隻極肥的小豬。”

“翠濛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蘇手中的細長筒,有些吃驚。

扶蘇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與我並無什麼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傳正源時代,剛剛有人之時,神州之上曾興起過一次瘟疫,那時的瘟神肆虐猖狂,腳印遍佈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記載,時有女子,踩瘟神攝鯤腳印有感,後產子,此子所在之處,人畜皆染時疫,先死者往往為母。二五撿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攝鯤。他領命下凡,生在水中,隨着河流到了奚山。攝鯤為了長大,吸取了二五精血,可二五隻是個孩子,並不能讓他提升多少,於是他便趁三娘懷孕之際,脱了軀體,一股仙氣鑽進了她腹中,趁機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婦二人,等到誕生之日,定然大有作為,能順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寶石鑲嵌成的細筒,並不在意扶蘇的話,微笑道:“仙人們行事自有考量,他們任性時,我們做妖的卻不能直接對抗,生生應了也是常有的,你這樣聰明,到底也印證了上蒼仁慈,為大昭留了一脈生機。”

“是你給了我一脈生機。”扶蘇搖搖頭,指着細長的筒道,“這東西名喚千里眼,據説是仙人遺留之物,父皇又鑲嵌了這麼些東西,後來賜給了我。每當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麼模樣時,便拿來瞧一瞧。他埋我時,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這次為什麼堅持要出山?”

扶蘇瞧着奚山君灰敗的面龐,反問道:“你為何還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攝鯤的靈體引到了自己的體內。”

她為三娘保胎,其實是強行帶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終點,為何會倒下?”

扶蘇把千里眼舉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轉了轉筒,道:“太陽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蘇的手,使出了最後一絲法力,麻袖鼓起了風,“這世間,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氣的地方,在蜀國酆都。你若願來,便隨你。”

奚山君法力盡失,是在兩天之後,距離酆都還有半日的腳程。

她口中逼出了一大口鮮血,瞧了扶蘇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説:“你揹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壓制瘟神,到時禍害了凡人,讓他依傍人身,傳染疫病,反釀成大禍。”

扶蘇點點頭,把雲紋的袍擺系在腰間,背起了奚山君,這才發現她清瘦得可憐,幾乎感覺不出什麼重量。

天色漸漸黑了,他們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趕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卻不敢睡着,勉強笑道:“公子可會唱歌?”

扶蘇搖搖頭,“不大會。每年祭祀春神時,父皇會交給我教化的任務,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時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彎了起來,“唱一唱,鄉野何曾有人聽,不好又如何?”

扶蘇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髮在清風中緩緩飄揚起來,帶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來。”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費力地點了點頭。

扶蘇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可是哼唱時,沒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聽完之後,閉上了眼,許久,握緊了雙手,臉憋得通紅。扶蘇臉色微黑,嚴肅道:“你試試笑出聲來?”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來,摟着扶蘇的長頸,直起背,好似一匹長長嘶嚎的狼,就那樣對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頭一抖一抖,氣貫長虹。

扶蘇愣了愣,發現自己的威脅不奏效,卻沒有鬆手,又緊了緊,許久,才道:“再淘氣,摔死你。”

奚山君一張醜臉朝扶蘇臉頰湊了湊。她像個小動物,親暱道:“小相公,有沒有人對你説過,很喜歡你?”

“他們或者懼怕我,或者輕視我,大多並不喜歡我。”

奚山君的聲音忽而變得響亮,她笑了,“是,他們是對的。我也不喜歡你,不……喜歡我的小相公!”

扶蘇的表情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從善如流,“我也不喜歡你。”

若問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國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這裏都有。雕飛,鶴雕,雕紅獅,百子千孫,仙女託骨,真是……喜氣洋洋。

奚山君把扶蘇的千里眼典當了,買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後,然後棺材抬進了離十王殿最近的善人莊,也就是放無人認領的異鄉客的死人莊。

再然後,奚山君躺了進去,閉目,合棺。

她叮囑扶蘇,為了借酆都鬼氣消融瘟神戾氣,送他歸天,之後的七七四十九日內,絕對不可以在陽光下開棺。

絕對不可以。

她凶神惡煞、表情猙獰、痛不欲生地嚇唬扶蘇,扶蘇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財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變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歡妖女,這話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誰會喜歡她?見了鬼了。

扶蘇坐吃山空了幾日,只能出去謀生路。雖則是鬼城,不知為何,酆都的疫情卻是蜀國最輕的。

酆都的紅油湯餅十分有名,紅湯香面,晶瑩柔韌,扶蘇站在攤前許久,才淡淡問道:“店家,招不招夥計?”

若論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飲行當乃至麪條業的,只能説,他唱歌沒什麼天賦,做菜、拿刀、拉麪卻是一把好手。

什麼都需要靠天賦。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宮,頗叫眾臣鄙夷,可是,他揉麪煮湯,小火咕嘟咕嘟時,大家便都贊好了。

不過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個小哥同閻王搶起生意了,吃他湯餅的比給十王上香的多。

小麥脱殼,麪粉紛紛揚揚蓋上烏絲淡目,扶蘇險些忘了,棺材裏,他還有個一直未曾醒來的未婚妻。

距離四十九日,還剩半月。

這幾天,蜀國全國戒嚴,路人都少了許多。吃紅油湯餅的人也少了許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蘇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還握着一塊圓圓白白彈性十足的麪糰。

有些事總是一瞬間發生的,而這些一瞬間發生的事往往給人造成一輩子的陰影。

扶蘇就陰影了。

“小子,上十碗湯餅。”來人呼出了一口寒氣,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滿臉面粉的扶蘇抬頭,瞧見了微服私訪的天子陛下,他爹。

連蜀國都有了瘟疫,幾個皇子殿下顯然已經起不了安撫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終於,也來了。

“十碗?”扶蘇垂着頭,使勁揉麪團,仿似那並不是一團面,而是一團扎手的刺蝟。

陛下揚揚眉,點頭。

陛下身後只跟了稀稀拉拉幾個侍衞和最受寵愛的三皇子成葛。

侍衞精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見來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幫陛下脱去銀貂大麾。扶蘇瞧見了那件銀色麾衣,根根柔軟,在冬日的陽光下閃着亮光,瞧不到一絲雜色。

他捲起單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氣,兩隻修長的手開始一點點展開面團。

“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與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幹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無兒無女,瞧扶蘇温和懂禮,又是個孤兒,本就有意收養,日後留待養老,便默認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氣,貧賤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輕時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絲皺紋,卻又顯得威嚴神氣許多,“你只有這一個孩子嗎?那定是十分愛惜了。”

店家哈腰道:“為了活命討生活,哪還記得疼他愛他,餓不死便罷了。貴人呢?貴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蘇揚手,拉開的面在空中變成一絲一縷,隔斷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頭留意到自己掛着的一件破舊骯髒的圍袍,手滯了滯。

扶蘇有些冷,側頭對着空氣打了個噴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個兒子、五個女兒。”

以前他常説,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聽着好像兒死,是個不大吉利的數字。

紫衣的成葛聽聞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貴如意,笑起來,便格外奪目,好像一朵停駐在牆角的薔薇花,翹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憐愛他,常常在眾臣面前説道:“吾眾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蘇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湯鍋中,骨頭湯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個個氣泡,炸開之後,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燒了許久的火苗之中,然後賣力地鼓唇吹着。

店家又閒話道:“小老兒常聽人説,貴人們若遠行,並不會帶長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會留在家中,以防萬一,不知可是真的?”

齊明七年時,京都天災地裂,天子帶走了所有的妃嬪子嗣,只餘下平吉宮太子和哮喘發作的皇后。齊明八年時,魏國將軍吳兆謀反,陛下順應民意御駕親征,身旁唯一帶的子嗣便是成葛,貴妃鄭氏隨駕。

公子扶蘇一直很篤定,這是天降大任。父親雖瞧着對他不大親近,但是古往今來,教育太子不就這麼回事兒嗎?嫡子和其他的兒子終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須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時常把兩件典型性的事件看成是父親對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標誌。都是一樣的,旁的太子也這樣。雖然大一統之後的太子就從未落過什麼好,死的死,廢的廢,可是,誰能説他們的父皇不是為形勢所逼,不是打從心眼裏期冀他們茁壯成長,只是未來被張狂的現實打敗罷了。

扶蘇的自我安慰機制一向十分圓滿完美。

少年一邊賣力地鼓着風吹火,一邊偏着耳朵聽。他希望聽到父親説,是這樣的,長子就是要承擔起長子該有的責任,雖然喜愛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腸。

他認為陛下會這樣説,他覺得他爹是這樣的。

陛下愣了愣,頷首道:“話雖如此,但既出遠門,若不帶着鍾愛的兒子,不知他寒暑飢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樣樣順心,心中難免惦念,這出門也就不能放心了。這個孩子便是我與妻子所生的長子。”

成葛低頭,瞧向陛下。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彎了彎薔薇似的唇角,笑了,“父親。”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着灶內爐火一瞬間升騰起來,明亮旺盛十分。煙有些燻人撩目,那個貧賤的少年就蹲在爐火旁,不停地用烏黑的手背擋着眼睛。

扶蘇端來十碗麪,垂目站在了一旁。紅湯白麪,好生誘人。這一行人顯見得是禮儀教養十分好的人,吃麪時動作依舊雅到極致,並無半分市井之徒的模樣。

店家也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不敢搭話。一時間,鋪子裏有些寂靜。

“好吃嗎?”眾人都嚇了一跳,可是這聲音如此嘶啞,十分刺耳,讓人無法忽視。

他們抬起頭,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滿面麪粉,身上髒兮兮的,瞧不出模樣。店家也嚇了一跳,他不明白,扶蘇的嗓音為什麼一瞬間會變成這樣。

陛下碗內還剩半碗麪條,依他平素進食,倒勉強稱得上滿意。

陛下並未抬頭,只是道:“面有些硬,湯水沒有濾過,還有骨髓的渣滓,這樣説來,你的面,在我家的廚子中,只能算得上末等。”

成葛放下了竹箸,他一身紫袍,緩緩笑着,手中握着一塊雙魚暖玉,扔到了扶蘇腳邊,道:“賞你的。你雖不大規矩,放在我家中,庖廚如此是要砍頭的,但老爺近來食慾不大,你讓他吃了這幾口,總算對我有恩。”

店家捧着暖玉,叩謝道:“貧賤之人謝公子。”

一行人又遠去,扶蘇端起了天子剩下的麪碗。他站在十王殿中,捏起一根面,面無表情地吃了下去,唇邊臉頰上刻意抹的麪粉都撲簌簌地掉了,面龐在陽光下深一塊,淺一塊,斑駁得駭人,與那尊在暗處矗立着,令人不寒而慄的秦廣王有些異曲同工的冷硬。

面吃完了,便喝湯,他仰頭,那碗剩下的紅油便悉數倒入了喉嚨。

寒冷驅解了。

鄰家的姑娘喜愛他,每每吃他做的面,付錢時總呈上一枝黃澄澄的麥穗表示愛意。他積攢了許多麥穗,然後用手揉搓,把麥粒放在破口袋中,飢餓苦惱時便吃上一些。扶蘇握着麥穗好一會兒,才想起該回去了,可是,腹中一陣翻滾,如同無法壓抑的飢餓的慾望,嘔吐也無法控制。

那碗他飛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來,最後,又吐出一塊沾着血的黑炭。

他知道陛下是什麼樣的人,他知道陛下從來不是活在他心中的那個温柔的父親,他知道陛下對他欲殺之而後快,他知道陛下知道自己活着會怎樣惱怒忌恨,可是終究……還想活着啊。

剛才便是如此。他低下頭,聽見陛下的回答的一瞬間,頭腦一片空白,只記得從爐灶中拾起一塊滾燙的熱炭,恐懼地拼命塞進喉中。他怕父親認出自己。幼時每每讀到《戰國策》,豫讓吞炭漆身,音不為人知,身不為妻識,隱其形狀只為伺機報復時,總覺得人若被逼到傷害自己,無法用頭腦解決問題的話,那麼,無論他的意志如何堅定,最終註定會失敗。

豫讓果真失敗了。他也早成了失敗之徒。

扶蘇不知道自己的嗓子還會不會好,也許一輩子就這樣嘶啞難聽了。這好像誓言,許諾了就滄海桑田,覆水難收,一輩子的事,都只是因為一時嘴快。

十王殿前有一口井,聽聞井是地下之水,與黃泉相接,鬼神的旨意常常通過井水傳給世人。此時的井中卻忽然噴湧出一股水,大白日的,扶蘇的眼睛跳了跳。

那股水直直地朝殿中衝來,扶蘇用藍袖遮住了眼,許久,水卻沒有濺到他的臉上。少年微微揚起了頭,水化成了巨大的手掌,在他的發上温柔地摩挲着。

“公子,棺中寂寞,唱首歌來。”遙遙傳來這樣熟悉的聲音。

奚山君總是花樣百出。扶蘇面無表情,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唱起了《春祭》:“秉性厚重,巍巍春風。潤澤天人,再敬穀雨。吾神有冥,父慈子承。”

“你唱得可真難聽,比之前還難聽。”那隻手掌靜默了一會兒,捂住了他的雙目,“我知道人間的孩子總是愛哭,我知道他們在一個個夢變成不大相符的現即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你是個太子,你得有骨氣,你一張殭屍臉,瞧,多好的掩飾,你從沒哭過。對,你爹不喜歡你,哈哈,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爹也不喜歡我,不,不光我爹,我哥哥也不喜歡我,好笑吧……唉,你還是哭了。”

那張沒表情的臉,十分洶湧地在掌心中噴薄眼淚。

那隻手狠狠地壓住少年的眼睛,眼淚卻更多,掉在了麥穗上。黃泉中的水,不,是遠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長長的手惡狠狠道:“不許哭,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歡你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歡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沒我活的年頭長,他所有的崽子都沒我活的時間長,到頭來,再不喜歡我,給他上香供肉的也只有老子!”

扶蘇肝腸寸斷,是真的肝腸寸斷,“山君可曾食過熱炭,站着説話腰疼嗎?”

“閉嘴。”那隻手掌打了個滑,似乎有些尷尬,然後緩緩伸入了少年的腹中。扶蘇只覺腹中火燒瞬間澆熄了,那隻手挺嫌棄,挺不耐煩地問道:“我吃那玩意兒幹嗎?還疼嗎?不許疼,再疼也吃了你啊!”

不聽話就吃了你!

過了四五日,扶蘇的嗓子好了一些,店家到後來才知道那一行人是微服的天子和三皇子,後悔得捶胸頓足,若留下幾字墨寶“天下第一面”,何愁不成麪條界的大佬。

聽説天子與三皇子分道揚鑣,天子巡視完回宮,三皇子去平國。

過了幾日,卻聽説三皇子未起程去平國,反而留在了酆都。距離七七四十九日還剩兩日的時候,酆都全城戒嚴。

扶蘇隱約覺得不妙,他趁夜離開了湯餅鋪子,在善人莊等着奚山君啓棺。

第二日,湯餅鋪的店家果真被侍衞帶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包括郡守,都在猜測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誰。

扶蘇知道成葛在尋自己,只是他頗是費解,自己面容掩蓋,吞炭變音,垂手恭敬,究竟是何處露了馬腳?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後一個白天,太陽格外明亮。

扶蘇在等太陽下山。等到太陽下山,他的未婚妻會帶他離開這裏。沒有人能及得上妖的法力,沒有人能抓住他。

這是他離不開妖女的唯一理由,也是他隱忍她的一切的唯一理由。

事關性命,事關活路。

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活着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了。他從不曾畏懼過死亡,可是經歷過死而復生,才漸漸知曉貪生怕死。

夕陽西斜的時候,扶蘇幾乎開始舒展眉毛的時候,善人莊外卻十分嘈雜,像是官兵呵斥問詢路人的聲音。

扶蘇眯眼望着太陽,那羣人的聲音越來越近。陽光就要暈染東海了。還要半炷香的時間。

扶蘇打開了棺材,奚山君面容恬靜,宛若真的死了一般。他擋住了所有的陽光,披散了黑髮,然後躺進棺材,一寸一寸地與她貼合,頭顱,手掌,軀幹,鼻息。他比她略高,腳剛好卡住奚山君的一雙腳。

任憑誰來看,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屍,而沒有人瞧得見他身下覆蓋的奚山君。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不得見天,防止屍體腐爛過快,不等下葬,又生疫毒。

“殿下,只剩下善人莊未查了!”扶蘇並未閉目,他在合上的棺材內聽得一清二楚。

“殿下,此處還有未下葬的疫人,不宜查看!”

紫衣的成葛嗅了嗅空氣,笑道:“大兄,快出來吧。臣弟都……聞到了呢。哥哥天生帶香,每到冬日,平吉殿的香氣都與別處不同。弟從小到大,可都記得……太子殿下的氣息呢。真好聞,你們可聞到了?”

眾人嗅了嗅,除了屍臭,什麼都未聞到。其中一人硬着頭皮道:“殿下,此地,實在不宜久留!如今疫情如此嚴重,殿下貴體金安,大昭社稷日後還要仰仗殿下!”

成葛卻充耳不聞,露出薔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殺了小舅父,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現,可惜你遲遲不來,害得臣弟好生寂寥。你既不來,臣弟只好來了。”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揚起來,面色漸漸變冷,大聲道:“開棺!”

扶蘇面目冰冷,手心卻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雙手,閉目,屏住了呼吸。

一具具棺材被掘開了蓋,發出了轟隆的響聲。眾人一陣呼,似乎厭惡至極,難忍惡臭。他們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優雅閒適,瞟了一眼那些腐爛了的死人骨頭,笑道:“繼續。”

他又深深地嗅了一口氣,道:“哥哥,自你走了,無人同臣弟講經,與臣弟撫七絃琴,和臣弟下黑白子,臣弟,真的……十分寂寞啊。”

扶蘇臉頰上的汗珠滴到了奚山君的眉眼上。

棺材被掀開的一瞬間,奚山君卻突然睜開了眼,迅速地翻了身。她望着扶蘇皺得十分緊的眉毛,輕輕地親上了扶蘇的嘴唇,然後緩緩笑了笑。

還是個……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這樣嬌美,這樣……讓人想要摧毀。

世人不會喜歡他,他們只會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的麻衣十分寬大,她枯黃的亂髮旺盛凌亂,好似個奇怪的戲法,他一瞬間就再也不會被人看見。

轟隆隆的巨響,飛揚的灰塵彈入空氣中。

天徹底黑了。

太陽主陽,這世間墜入了陰,墜入了密不透風的黑暗。

“回稟殿下,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屍,殿下後退!”侍衞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成葛的臉在黑暗中變得十分陰沉,他望了望四周,那一具具棺木中,沒有一具中藏的是扶蘇。

扶蘇的氣息慢慢變淡,一股濃重的屍氣從四面八方傳來,善人莊死寂而腐朽,黑暗中,讓人難以忍受,難以立足。

停了許久,眾人開始頭皮發麻的時候,成葛才笑道:“太子殿下生性恬淡,一定很不解,臣弟為何在你如此潦倒之後,還要你非死不可。可是,有時候,生與死之間,差別大得很。

“太子,臣弟先行一步。你雖愛做縮頭烏龜,弟卻不能全無敬悌君兄之懷,今日,便算了。咱們……日後定會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會如喪家之犬,端着一碗麪,窮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連眼都沒眨一下呢。”

所有的人都離去了,這裏又變得寂靜空冷。

扶蘇睜開了眼睛。奚山君移開嘴唇,側面,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過一劫。”

扶蘇望着天際,月亮出來了,他卻伸出雙手,擺正奚山君笑眯眯的臉,鬢角有晶瑩的汗珠,卻只顧着親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奚山君但笑不語。她有些牴觸扶蘇的親吻,朝後仰了仰。方才是為了吸去他的氣息,才迫不得已親了他。

他卻緊緊固定着奚山君的頭,一邊親吻她,一邊寒聲問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是個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擇手段、利用所有人的人?”

他全身有些不自覺的痙攣,他在害怕。他險些就死了,可是他死前,還堅信着,只要奚山君不死,自己就不會死。

幸虧天黑了,太陽消失了。奚山君有時狠毒,有時卻愚蠢。他死了或許還有轉機,她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他嗓音乾啞,卻輕輕問她,像是怕她被嚇到了,也像是安撫自己,“你做什麼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嗎?”

她曾説過,親她便能添壽。扶蘇不停地親吻她,沒什麼情慾,他為自己的無恥和悲哀喘不過氣來,只能找更無恥或者更純粹的人尋求喘息。

奚山君哼了一聲,“我真的,不喜歡公子扶蘇。”

扶蘇聲音低啞,他笑出了聲,覺得這是句挺好笑的話,可眉眼益發的淡,“誰又喜歡你呢,山君?”

奚山君退還了棺材,贖回了扶蘇的千里眼。

他們回到奚山,一路只聽聞瘟疫漸漸消退了。大家感念天子的恩德,正是他不顧危險來到民間,才使得瘟疫也被他的仁德感化。

這是個難得的仁君。

翠元從年水君處回來了,又講了另一番原委。因為十六瘟神之一攝鯤性喜水,依水而生,瘟毒一旦入江河,傳播得會更加迅速。道祖不忍生靈塗炭,向年水君下了密令,一旦攝鯤入了水域,便立刻驅逐。縱之又害之,道祖的權衡之道沒人能琢磨透。年水君為防萬一,封了赤水、澄江兩大水域,故而靠水而生的二十餘國都未染疫。攝鯤生存的江水沒有容身之地,他又不願無功而返,便直接從天河而下凡間,以嬰孩之身在小溪流之間漂盪,伺機養成法力,去人間施播疫種。須知,他本是沒多少法力的仙人,只依靠宿主汲取靈氣,才漸漸能肆虐人間。

酆都是鬼城,諸鬼聚集之處。只有在此處,才能以戾化戾,令眾鬼漸漸鯨吞攝鯤的法力,七七四十九日一個大輪迴,直到他在人間待不下去,自行返回天界。

奚山君躺在棺材之中,則是因為棺木屬陰,能使屍身的靈魂與陰曹相連接。唯有如此,合棺之後,才能使攝鯤置身陰曹之中,被眾鬼蠶食。奚山君是妖身,又是寄主,並無妨礙。

“你可曾見到十殿閻羅?”翠元笑問道,“我聽聞他們個個威風凜凜,尤其是泰山王,最有氣勢。”

奚山君搖搖頭,道:“去了陰曹,狂風瀰漫,我根本睜不開眼。倒有個好心的年輕人,雖言語冰冷,卻是古道熱腸,他瞧出我的端倪,牽引我到了孟婆處,令來往熙攘的鬼魅吸取攝鯤之氣,那些鬼魅都怕他怕得緊,連孟婆也對他畢恭畢敬,臨行時,他又引我回人世。想是身份不凡,只是不知是哪位神尊。”

奚山上的大大小小吃上了扶蘇做的湯餅,它們從前覺得扶蘇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雖然幹下了有一個未婚妻叫奚山君這種豐功偉業,但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他從天而降,切入他們的生活,卻總讓人覺得像個紙糊的假人,長得潑墨山水畫兒一般清新,行為舉止卻冷漠認真惹人煩。可是有了這些紅油湯餅,書生有了一種用處,還顯然是十分令人心動的用處,瞧着一碗碗湯餅,翠家的猴子們撲通撲通地,都愛上這小孩兒了。

多甘甜的湯,多滑不溜秋的湯餅啊。

多耐看的小孩兒啊。

從前的高不可攀都是錯覺,分明是個眼珠黑黑、愛發呆、愛看書、懂禮儀的好孩子嘛。

那日在棺材中的模樣彷彿是錯覺,扶蘇為了一條活路,依舊不動聲色地討好奚山君。他把第一碗湯餅遞給奚山君,帶着淡淡的笑、清爽的温柔。奚山君懨懨地抬頭瞧了他一眼,冷哼道:“虛情假意。”

扶蘇眉眼是冷的、淡的,可是堆積起温柔,卻好像皎皎的月光,很好看。他舀了一勺湯,淡道:“我能虛情假意一輩子,你不必苦惱。”

奚山君“啊嗚”一口,吞了湯,咂巴咂巴嘴,道:“沒什麼味道。”

但還是吃完了那碗麪。

扶蘇瞧她吃飯的模樣,倒有幾分世家的教養,可是,整個人更容易讓他瞧出的卻是市井孩童的淘氣和由內而外的霸道。

奚山君拿袖子蹭蹭嘴,慢條斯理道:“小乖乖,咱們不能繼續這麼着了。這條活路,你活一萬年和活一天,有什麼區別呢?人説賢妻幫夫,我確定自己頂頂賢惠,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不必相謝,對我笑一笑便可。啊,對,就是你説的那樣虛情假意的笑。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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