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國禮,冠與婚同,吉。”
——《舊俗·文帝》
扶蘇回到奚山,就聽聞奚山君生病了,身子發虛,正喝老母雞湯補着,敷着塊綠巾子哼哼唧唧,據説是離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夢中的仙女、他揹簍中的布偶、黃韻黃四弟,扶蘇掰手指數了數。
怎麼就沒累死她。
這廝臉皮厚,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開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嘖嘖道:“瞧我兒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沒吃好飯吧?”
誰是你兒啊,整天跟我搶肉搶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蘇幾乎一口氣沒提上來。
翩翩少年徹底沒表情了。
他已經不知道這廝想要什麼了。或者換句話説,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個人病了,然後兩人還都覺得自己沒病,病的是對方。
奚山君和扶蘇有些默契,都已懶提此事。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塊饅頭,説後山頭有個書生餓暈很久了,隨你救或是不救。
扶蘇知道奚山君説每句話、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圖,不會沒事這麼好心,他帶着狐疑去後山一觀,竟啞然。
原來是真正的雲簡,雲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爛爛,暈在樹旁,樹上吊着幾隻翠色小猴子,一會兒晃盪着摸摸他的頭,一會兒又戳戳他的臉。
猴兒們見扶蘇來了,都作了個揖,齊聲道:“給君父夫君請安,這兒有塊人肉。君父命我們每天喂他一粒續命的丹藥,有太陽的時候拖出來曬曬太陽,説等您回來就開葷,現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鮮着,我們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暈倒的少年臉色蒼白,顯然餓了許久。
扶蘇抱着那些猴兒,驅它們去別處玩耍,徑自把饅頭撕成一條條,就水餵了雲簡。
奚山君遠遠踱步而來,從袖口中彈出一粒赤色丹藥到雲簡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別處。
約莫半個時辰,少年醒了。他口齒清楚,道自己本去書院求學,途中卻被一陣黑色的妖風颳到了此處,之後便再無知覺,只覺腹中餓得厲害,這塊饅頭真是及時雨,救了命。
扶蘇問:“兄何時被捲到此處?”
雲簡是個温柔和氣的人,想了想道:“齊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歲,已過三庚。
雲簡説兄長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當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結拜。
扶蘇苦笑,連説拜過了,你還有二哥三哥。
雲簡一愣。
扶蘇覺得腦仁兒疼,只能道:“你餓暈了,動不了,有人勤快,幫你拜了。”
佯裝散步的奚山君撐着耳朵聽,聽到此處,笑眯眯轉頭道:“好孩子,快來快來,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緊,本就冷心冷腸十分遲鈍,只是你須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雲簡啼笑皆非,覺得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狹有趣,當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臉四處招搖,幹了些什麼。
三人相談甚歡,雲簡細問之下,方知一陣妖風,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舉抱負皆是無望,不禁黯然。
扶蘇見他此狀,心下思揣,奚山君這樣一鬧,如今這天下之大,怕是沒這無辜的雲小郎容身之處了。他正苦惱,奚山君卻指了指東南方向,扶蘇明瞭她意,便道:“平國世子與我素來有些淵源,我寫一封舉薦信,你去尋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負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雲小弟不必憂心。這世上真真假假極難分辨,妖風許是幫你躲禍也未可知。我算過你的命數,今年方才起運,鵬程萬里,定有高飛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數,他人他國無有變動,又怎助你扶搖直上?”
扶蘇心下冷笑,這妖女言之鑿鑿,卻不知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可她此番把他變成了雲簡的救命恩人,又令雲簡與章鹹之再無緣分,如此肆意妄為,雖不知何意,但倒行逆施,真真狂妄不馴至極。
三兩翠氏子孫化成人形,護送喬裝過的雲簡走了,扶蘇三年來第一次回到日間喧鬧夜間寂靜的奚山。他靠在大樹上看日出,又想起了自己的魂魄被鎖在大樹中的時候。昏天黑地的世界,只有晏二弟的一口酒。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比父親封棺更痛苦的事是什麼,他知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對黃四弟的恨和晏二對他的真心。這些是磨滅不了的東西,他明白自己活着的意義,人都是記憶的俘虜,活着就是為了裝滿記憶。愛與恨同樣重要,因為它們就是彼此。
太陽升起的時候,山變得金燦燦,少年的白衣藍袖也金燦燦的。一身麻衣的奚山君坐在扶蘇身旁,她離他很近,靜靜地看着太陽昇起的地方,她知道那裏很快將變得耀眼刺目,就像扶蘇原本該在的世界;她知道黑暗與那塊土地格格不入,燦爛的人生中,瘋狂惡毒要適時隱藏。
奚山君抱膝問他:“會不會畫畫?”
扶蘇點點頭。
奚山君慢條斯理道:“春日晴朗,不若畫個我。”
扶蘇白皙的手握着樹枝,垂頭畫了一會兒,好一個癆病鬼,手中握着春花,也算燦爛。
奚山君輕笑,“記住了嗎?”
扶蘇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看奚山君的眉眼,點頭。啊,真醜。
奚山君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黃衣裳的美人,淡淡一笑,看着他,眼中有些晶瑩。
黃衣啊黃衣,山中的三娘也是黃衣,夢中的小孩兒也是黃衣。
扶蘇心口一窒,絞痛難忍,他大概已經知道了什麼,卻有些不想承認。
“長這樣能記住嗎?”
扶蘇伸出手,那樣輕柔地觸她臉頰,黑眸中有了幾分深沉。
可不過一瞬,積極樂觀開朗惡毒的奚山君便嘿嘿一笑,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大蟈蟈,仰頭認真道:“長這樣可得記住啊,下次變了樣,你又記不得誰是你娘子了,到頭來,埋怨我唬你。”
扶蘇伸出雙手,合成半圓,那蟈蟈便跳在他的手掌上。少年手指帶着微涼,撫摸着她的頭,淡淡道:“莫再胡鬧,乖乖坐會兒,鬧得我頭疼。”
蟈蟈乖巧地坐在少年手掌中,他們一同看着太陽,好像不眨眼,燦爛的生活就要開始。
她不知道,少年慢慢長大了。
他不知道,山君曾經也許可能是個美麗的姑娘,曾經也許可能被他在夢中見過。
沉寂許久的奚山終於有了喜訊,扶蘇和奚山君要成親了。
婚期是扶蘇定的。
春天下的第一場雨讓小猴子們都有些沒精打采,三八在還有些寒氣的飯舍添了幾個火盆,火焰赤紅赤紅的,它們圍成了一團,扶蘇就坐在火盆後教它們習字。
有些乖巧的,諸如二六,就小爪子握着黑炭認真寫,有些不乖的,諸如剛滿兩個生辰的二七、二八雙胞,就卷着尾巴在地上埋頭胡畫。像二五這樣漸大的孩子,反而益發不愛説話,渾然不如幼時的淘氣天真。
扶蘇先寫了個“壹”,猴兒們累得手疼,又寫了個“大”,猴兒們説無趣無趣,扶蘇問他們想要學寫什麼,這個問“肉”怎麼寫,那個説“桃”長什麼樣兒,還有幾個小的,嚷嚷着要學寫“好吃的”,後來掰掰爪子,發現是三個字,就簡化成了“吃”。
扶蘇忍不住笑了。奚山君在積壓很久的公文後探出了頭,也嘿嘿笑了。他就認真教它們寫“吃”,學會了“吃”則又依次鬧着讓寫“父”“母”和“君父”。過年時候猴兒們還剩了些果子沒捨得吃,扶蘇教一個字,小傢伙們就塞一個果子到扶蘇口中,他看着他們淡淡笑,然後挑眉道:“孤其實是壞人。”小猴子們齊齊搖頭,指着奚山君的身影,齊刷刷道:“不,她才是!”
奚山君拿竹卷砸了好幾只小猴兒。
其中一隻好學的小猴兒指着扶蘇在地上畫的字道:“扶蘇,你寫錯啦,‘君父’是兩個字,你寫了一個。”
扶蘇食指指着那個字,念道:“‘妻’,這是‘妻子’的‘妻’。你們的君父,是孤的……妻。”
奚山君愣了,扶蘇垂着頭,淡道:“孤與奚山君,緣分頗深。吾為母守孝三年,如今年屆弱冠,正值婚期。”
他是在詢問奚山君?不,太子小哥沒打算詢問,他就是在淡淡地安排,淡淡地通知。
素來行事詭譎的奚山君卻未反對,只是頓了頓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該有個嗣子了。”
婚禮定得慎重,八月初九。
奚山上上下下忙着籌備婚禮,奚山君收到了一封書函,扶蘇也收到了一封。
奚山君是白日收到的,來自翠元的故友年水君。年水君歷經三千餘年修煉,由道祖下法旨,終於要與下凡修持三十六年的洛水君成親了。
扶蘇是夜間收到的,兩名夜叉抬着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差,帶來了他二弟嬴晏的一封信。信上説他已痊癒,如今在江中徽城查一起公案。原來秦廣王過年時,例行巡查卷宗,卻發現一件束在輪轉鏡後的懸案,如今結了好厚一層灰,秦廣王翻了一番,什麼也未説,只將此案交予了他,説是他管倒十分恰當。嬴晏這便升了一格,做了判長,來到徽城。若扶蘇想尋他,只管去江東。
暫且不提晏二。
説起化外事,年水君倒是個人物。他一個坑裏的,竟修成了神君,拜在靈寶天尊門下,掌管一方水域,大權在握,如今還要迎娶道祖的幼徒,真真是羨煞旁人。千年前,水坑逐漸乾涸,王八阿年等不回蓮子和阿元,被逼無奈,背井離鄉,去了赤水。誰料王八進了綠水,竟然修煉成了造化,五百年前得以飛昇,更因相貌秀雅,行事不拘一格被靈寶天尊看中,收為末徒,從此竟青雲直上,二百年前掌管了四水之一八流之二,在三位天尊處都是數得上的神君,百年前,又因天君屬意,預將四水中赤水與洛水合流,而洛水歷來是道祖門下管轄,誰當二水主君,二位天尊自然相持不下,天君無奈,便命年水君與道祖幼徒洛水君結親,大婚後二人共治。
這喜日就定在今年五月。
婚禮籌備折騰了月餘,奚山君、翠元夫婦連同子侄輩的皆去幫忙了,留守的則為奚山君打造嫁妝,兩樁大事趕在一起,奚山上上下下忙得晨昏顛倒,連扶蘇也未閒着,替奚山君處理了不少積攢的公文。
正是忙的時節,翠元夫婦卻還添亂,他二人自打赤水處回來,就鬧起了彆扭,不再説話。聽聞翠元前些日子老毛病又犯了,同一個蛟女勾搭在了一起,迷了好一陣子,等到年水君夫婦禮成,他才清醒了,把個年水君氣得不行,一同從正源時代修行來的精怪,不論品階高低,翠元大概是唯一一個沒修成仙的了,年水君道他不懂清心寡慾,成日與女子廝混,自然是難修成的,多次提攜也不見成效,只氣得不理他這石頭兄弟了。
七月初九是扶蘇成人的日子,按照人間的禮俗,他從童子變成男人,要束冠了。
奚山君一個大妖怪,素來沒羞沒臊,此時竟是十分注重這禮節的,提前兩旬,便出山採辦。她能一日千里,披星戴月,竟是誰也未帶,眨眼便不知去了何處。行前問她何日歸,只説少則一旬,多則半月。
半月她也未歸,又過半月,已整整三旬,她仍是未回,眾人道她素來守時謹慎,從未如此過,均有些擔心,詢問相熟的仙家君主,卻都無人見過他,翠元使通玄術法,令幾個方士千里去尋,也是無果,竟像三界蒸發了。
扶蘇倒是吃睡讀書一如往常,眾人不忍責備他不上心,雖則快結姻緣,可終歸山君也不是他頂頂如意的人。
又過兩日,她竟是自己回來了。
是在夜間。石頭房子的門也是石頭鑿的,旁有陶碗大小的機關,一觸動,便自然打開了。
可這一日,她卻似忘了,只是敲,有節律地不停敲着,直到扶蘇從夢中慢慢甦醒。
月光皎皎,這位山君竟與素日不同,眉如春蛇芯,眼似桃花水,勾人心魄。
扶蘇微微眯了眼,但見她垂眉一笑,語速極慢,“相公,近日可好?”
他沉默不語,緩緩側身,放奚山君入內。
奚山君似乎累極了,倒頭便睡,扶蘇方醒,一時睡不着,便在橘木架子上尋了本經看。
晨光熹微,他去溪水邊整理衣冠,奚山君笑意盈盈地跟着他。他去食寓吃朝飯,她依舊坐他身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去橘子樹下盤膝講經學,小猴子們牙牙學語,搖頭晃腦,她也搖頭晃腦。
三娘愁眉苦臉地經過,沒精打采地與扶蘇打了個招呼,似是沒瞧見奚山君。
這一日夜間,天黑時奚山君便倒頭睡成一坨爛泥,可是銅環敲動石頭門的聲音又緩緩響起,只把一頭散發,已入黑甜鄉的扶蘇再次敲醒,他打開門,愕然了。
一個月前。
這一日,咸寧府十分熱鬧。穆王宮刷洗得乾乾淨淨,連各殿的牆角和恭桶都明亮可鑑,嚴肅端莊。素來不愛出門的穆王妃傅氏也早早盼在了府門之外,一身素色衣衫,握着白玉佛珠,被隔在遠處的百姓熱熱鬧鬧地翹首看着,果然如傳言,貌不驚人。
他們的世子成覺,自從歸國大病之後,腳步從未停歇,手握天子諭,三年來東征西討,大昭四鄰被小世子打得焦頭爛額,真真是天生的戰將,“大昭明珠”聲名遠播,西陲鹿陵國國王吃過他不少苦頭,據説御膳房三餐必做的兩道菜就是“紅燒明珠粉”“油潑白圓子”。
今日匆匆回來,眾人雖不知他如何模樣,眼卻已經有些紅了。自然,不是感慨相思一片赤忱,而是,萬里河山,金山銀礦,珠圓玉潤,如今全要歸一個有實體而非一個僅僅只有“世子”二字代號的少年郎了。而少年郎,今年不過十九歲,算算穆王日日蔭藥的身子骨,小世子二十五歲上下擁有這一切,應不是太大的問題。
人羣中,擠着一個貌不起眼的絡腮乞丐,身材瘦長,眼圈濃重,臉色蒼白,一雙眼睛看似憨呆,偶爾卻晃過幾分説不出的狡黠。
“七月兮流火,汗滴兮禾葉,重重兮影影,世子兮辛苦。”他一邊嘟嘟囔囔念着歪詩,一邊四處張望着。
今年七月的花開得格外嬌豔,咸寧府素來以花聞名,兼民風比穆地別處開放許多,為此街上賣花的女子十分多,含笑對着年輕男子蕩個媚眼,對女孩兒們多是一句“姑娘,世子爺可還未娶王妃,瞅瞅您生得俊的,好比奴手中的花喲……”於是,小半個時辰後,滿街的姑娘小夥兒頭上插滿了,熙熙攘攘地瞧過去,好似一出又一出花紅柳綠的戲。
那乞丐也從地上偶爾踩落髒掉的花中拾了一朵,別在耳畔,嘿嘿一笑,儼然別有風情。
小世子執着馬繮,身背玉弓,騎着名駒,一身棗紅騎裝卷着風,終於呼嘯而來時,差點沒被滿眼的花花綠綠晃瞎眼。
他鼻子嗅了嗅,臉色登時泛了黑。
小世子對花香一向過敏。
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再低頭,看到小姑娘們滿頭花花紅紅眨巴着眼含羞帶怯的模樣時,臉更黑了。
“駕!”小世子揚起馬鞭,踩緊馬鐙,叱喝一聲,正要再如風一般離去,眼前卻驀地滾出了一樣髒得發臭的東西。
“世子爺,救命啊!”那臭東西號了一聲,開始原地打滾起來。
成覺勒緊繮繩,馬前蹄躍起,顛簸得他左臂的傷口又洇出血來。
成覺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感覺是痛。從此,再見他,隱痛似有記憶,如約而至。他不記得,痛卻記得。
“何人造次?”成覺陰冷狠辣地望着他,右手扶住了左臂。
身後的侍衞紛紛拿出了刺刀。
那團東西緩緩抬起髒兮兮的鬍子,眼圈濃重,鼻涕眼淚一眨眼便出來了,“求世子爺可憐可憐小民,給小民一口飯吃。已經餓了三天,走不動路了,這才堵在路上。”
成覺看他一身髒污,心中厭煩,眉皺了起來,礙於身份,卻不便同這等蟻民計較,便揮了揮手。他身後的侍衞掏出幾塊幹餅,扔到了乞丐的破衣上,呵斥道:“世子仁慈!還不速速離去!”
乞丐抱住了餅,頭上的那朵白茉莉蔫了吧唧地垂到了眉毛上。誰料他囫圇咬了幾口,卻似想起什麼,扔了餅,抱住成覺座下駿馬的前腿,開始哭號起來,“這頓吃了,下頓可怎麼辦呢?”
這話不可謂不是得寸進尺。成覺面孔抽動了一下,沒有了什麼耐性,掏出金箭,挽起了弓,眼睛微眯,睥睨着馬下的那一團髒兮兮。
這匹馬是大昭名駒重雲的子孫,重雲當年是敏言大帝南征北討時的坐騎,相傳毛色雪白無雜,可因蹄上常濺血,後來前後腿全變成硃紅色的了。而重雲子孫多是純白毛髮,以晶瑩剽悍著稱,卻鮮有硃紅蹄。説也奇了,成覺出生的那一年,大昭皇家馬廄卻出生了一匹純硃色蹄的重氏,便是如今成覺身下的這匹,喚殊雲。
殊雲同他主子一般,是個有潔癖的好少年,髒兮兮一撲上,它簡直要炸毛了。
成覺食指拇指繃緊,圍觀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他身後的門客重重咳了一聲,成覺挑眉,冷笑着看了門客一眼,那人瞬間噤了聲。
隨即,箭尖便如雷似電射入了髒兮兮的後背。
髒兮兮看準時機,吐了口中預先準備的一攤豬血,哭得更淒厲了,“世子殺人啦,殺人啦!”
圍觀眾人譁然。
侍衞上來幾人要把這乞丐拉走,卻見他邊吐血邊穩如磐石地抱着殊雲的前腿。奈何侍衞幾人,皆拉他不動。
更詭異的是,這樣一支不留情的穿心箭,他竟不死。
“堂堂一國世子,竟然如此殘害一個沒飯吃的柔弱乞丐,蒼天啊,你何在!”髒兮兮咆哮得更歡實了,成覺身後的謀士門客咳得此起彼伏的,圍觀的姑娘小夥們嚇得臉早就白了,髒兮兮悄悄瞟了一眼,小世子的臉已然黑如炭。
“請世子移駕到馬車,臣等定會嚴懲這刁民!”穆地的配臣聞風出城迎接,見到這番景象,皆汗流浹背了。
“不勞眾卿。”成覺黑亮的眸子森然地看了那團東西一眼,哈哈笑了,揚起馬鞭。
殊雲嗅到豬血的味道本已蠢蠢欲動,此時又受了刺激,便迎着風狂奔起來,蹄下那人被拖得身子忽上忽下,眾人道他多半要放了手,誰知那乞丐竟一路都死死抱着馬蹄。待到了王府門前,那乞丐已然被黃土裹了,分不清鼻子眼了。
王妃傅氏本來滿面欣喜,看到馬蹄上吊着的人後,整個人臉色都變了。
“兒給母妃請安。”成覺自幼養在太后宮中,與親母感情本來一般,但見她忍着酷暑等在府外,一片慈母之心,他的請安倒是真心實意許多。
傅氏冷冷看了馬下的乞丐一眼,氣惱地拂了袖,“不敢受世子大禮。今日是庶人受此罪,明日焉知不是我!”
成覺卻緩緩一笑,“兒何曾如此待過庶人?不過一潑皮狗,想是別國的細作,死都死不了的。”
他捏了捏那乞丐的臉,髒兮兮卻白着眼昏厥了,不知死未死。
恰像是專門同世子作對似的。
王妃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命侍從把乞丐抬進了外殿。
自此,亦請了三五名醫,拔了劍清了傷口,那乞丐卻一直未甦醒。王妃怕此事傷及世子聲譽,着醫女日夜守着這乞丐,恐防生變。
隨後,穆國最大的三座藏寶閣,穆王宮中心守衞最森嚴的張鹿閣、翼火殿、柳璋樓,接連幾日遭了賊。
乞丐也沒了蹤跡。
穆王要瘋了。
雲水衫、通天冠、附稷刀。
一衫感天時,袍中變雨,晴時驕陽,霧氣氲雲端,水舟兩三行;一冠消五氣,為君者常有驕、嗔、戾、妄、瘴氣,戴一日消一氣,五日氣全消,有德之君必備;一刀除奸佞,為臣者幽生不臣之心,附稷自出,不追得那奸人身首異處,自不會停。
嗯,正源時代神物。全沒了。
到!底!是!哪!個!鱉!蛋!順!走!的!
守衞內宮的郎中令小臉被穆王扇得紅紅的,雄赳赳、氣昂昂的廷尉進來稟事説大王大王我們境內殺人放火率逐年下降了呢,他胸脯挺得老高,就等着一朵兩朵大紅花,穆王煞白着臉,掂刀要劈了這不長眼的。
文臣武將跪了一溜,都被大王玉手拿摺子砸了臉,文的弱質纖纖倒了一地,武的皮糙肉厚,跪着默默流淚。
成覺肅立在第一排,想了一會兒,看着暴怒十分的父王,琢磨琢磨,覺得不對勁兒,就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還沒偷走的錦繡圖嗎?”
羣臣上上下下尖叫震天響。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成覺回到自個兒的大襄殿,手捧着金盒,臉都黑了。
最後一件至寶,他爹給他了。
他爹説,除了吾兒近身,天下何處有太平?
這是多高的評價啊。
他爹還説,但是,錦繡圖要是丟了,你就直接去守城門吧,那個簡單點。
要不是坐在金光閃閃的高台上的是他爹,成覺真想罵他八代祖宗。
成覺打仗歸來,正是鬆散的時候,身邊美妾環繞,珍饈百味,好不閒適。這麼一折騰,好了,再美的小妞瞧着也是骷髏,再好的美味品着也如嚼蠟。
成覺與他父王一生只有一個王妃不同,這少年郎十分花心。環肥燕瘦,在他眼中,各有各的美。有陣子,愛黃衣,有陣子,就愛大眼兒了。他不大挑剔,因為世間女子,無論美醜,於他,都只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世子的大襄殿被宮衞和軍隊圍了個水泄不通,蚊子從天而降,都有捕蚊網等着你。
成覺思度,這賊無聲息地便來了,偷了層層守衞的人間至寶卻又無聲息地去了,普通會武之人是做不到這一步的。八成,是什麼妖人用的邪術。可是,當下若他説去請道士,難保不會觸了父王的黴頭。他父王此人,生平最恨道士。
心思一轉,他卻眯起眼低聲囑咐道:“着我令,殿內統統撒上糖粉,把養蜂人喚來。”
過了三日,是夜,賊無音信。
成覺攤開錦繡圖看了看,這是三百年前大昭連同番邦海外的作戰地形圖,傳言是當時一位王子所繪製,纖毫畢現,天才手筆,一直被收藏在穆國。三百年間大昭內外曾有三次著名戰役,劃定如今的百國版圖,都是靠此圖取勝。雖然瞧着樸實,卻十分珍貴,圖上另有蠅頭筆記一二,各類戰術,配合天時地形,一應俱全。
成覺想起了記憶深處的往事,那人恐怕也沒想到,他經年累月做出的地圖會得後人如此重視吧?畢竟,錦繡圖耗費那麼多年頭,那麼些人的心血,都是為了最後一戰。
而那一場慘烈殘忍的戰爭,那人……輸了呢。
少年氣息忽而有些不穩,他站起身,負手來回走了幾步,手微微有些顫抖。
殿外繫着的銅鈴微微震動,蕩起了清脆的響聲。
這一夜似乎天也助賊,漫天黑空,望不到星月。幾乎凝滯的空氣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養蜂人提着一紗籠精挑過的毒蜂,在閣外安靜地候着。
殿內摘了夜珠,熄了燈火。
三更的梆聲忽而響起,蜜蜂開始躁動起來,在籠中不停扇動着翅膀,四處亂撞。
成覺摸了摸胸口,錦繡圖不翼而飛。
賊終於來了。
成覺唇角勾起了笑,狹長的鳳眼在黑暗中益發明亮。他拿起背後的金弓,眯起了眼,抿緊唇,朝着黑暗中的紗籠,緩緩拉動了弓。
那箭上不知綁了什麼,射中紗籠的一瞬間,倒像是白日裏陽光砸到了孩子玩的沙包,一瞬間便亮了起來。
成羣結隊的蜜蜂都隨着光亮,如洶湧的江水一般衝破了籠,每一隻身上都沾染了那點陽光。
四周的侍衞初始被晃花了眼,此時才發現,那點光亮只是夜光的珠粉。成覺午後,命人磨了一隻三斤重的夜明珠。
穆地雖產珠,但夜明珠仍是難得的珍寶。眾人晃神地看着這妖異的一幕,成覺卻揮臂喝道:“追!”
他要的是這賊的屍首,管他丟的是什麼錦繡圖,用的又是什麼珠!
這少年一身棗紅披風,黑暗中,盯着那些沾了珠粉的蜜蜂,側容益發英挺漂亮,緩緩勾起一個亮如星火卻陰狠徹骨的笑。
眾人隨着蜂,穿過重重亭台高閣,卻一路追到了馬廄。
然後,腳步停了下來。
幾匹棕馬從睡夢中驚醒,傻呵呵地抬起了頭。
鋪天蓋地的蜜蜂嗡嗡地撅着屁股,貪婪地啃着食槽邊上一塊……圓圓的爛木頭。
崇明殿,文武百官。
穆王吸了一口氣,不管用,又吸了一口,才張嘴問他兒子:“圓木頭是賊?圓木頭把錦繡圖偷走了?圓木頭準備穿着雲水衫,戴着通天冠,左手附稷刀,右手錦繡圖,密謀造反是嗎?”
成覺挑了挑眉,“它怎麼造反兒臣不知曉,但是是這塊木頭把錦繡圖偷了。”
穆王眼瞪得比他兒子髮束上的明珠還要大,當了一輩子的諸侯,再沒這麼窩囊過了,生了個引以為傲百國橫着走的兒子,不光坑旁人,還坑爹。他氣笑了,指着圓滾滾的木頭對羣臣道:“咱們的世子這麼説了,既如此,就限世子三日內追回失物,將這木頭賊就地正法!”
成覺……
眾臣高呼:“大王英明!世子殿下英明!”
世人對妖法並無太多瞭解,偶爾遇到些有道術的修行之人便説遇仙了,碰到些他解釋不出的便説撞鬼了,真真是仙也無奈,鬼也無言。仙人在天界,尋常並不肯去人間,饒是去了,也是為了歷劫或者轉露天機;至於鬼魂,就更加不願去人間了,陽氣如此茁壯,無異於靠近一個又一個火盆,這得是多想不開才去你家茅廁嚇你一嚇。
故而,人間出現仙多半不是真仙,出現鬼也多半不是真鬼。
只是出現這麼一塊踹一腳滾一下的圓木頭,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還真拿它沒辦法。
王都裏的巫族被成覺秘密請進大襄殿,水巫建議用水泡,火巫建議用火燒,元巫建議用刀割,用牙咬,成覺建議現不出原形的滅五族。
自從太子嬰身亡,巫族已從皇巫降為國巫,上上下下莫不謹慎行事,小心侍奉諸侯國。諸國中,最難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一個不信巫,一個不信邪。
這會兒,南巫族一家長老紅紅綠綠坐一堂,垂着頭裝鵪鶉,心底暗暗叫苦。
成覺擺了擺手,他們開始一個個試。
木頭在水裏泡了三個時辰,卻又彈了出來;在火裏燒了三個時辰,吹一吹黑灰,內裏嶄新如故;刀割的磨壞三把刀,牙咬的崩壞幾顆牙。
成覺眯眼看了圓木頭許久,手指微微一觸,它又嬌羞地滾了滾。雖然這幫巫人沒用,但至少證明了一點,這並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與盜寶賊有莫大的關聯。
王妃素來是修道的,也來拜訪過這麼一塊木頭,施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法術,卻不見什麼成效,這一時,看她孩兒為難成這副模樣,便想起她少年時拜過的恩師——出雲觀主臨真子。
她修書至出雲觀,這一來一去,縱有仙力,也要一日一夜。
成覺只覺無法,倒是耐下心,反正那木頭已被巫族封印,逃是逃不走的。
此事説來,筆者也覺荒謬,這世間又豈有木頭作奸犯科?可成覺為人剛愎自用,做什麼事,都是隨心情,靠直覺,思想天真無度,行為也是肆意霸道,並無節制。他信木頭有鬼,便定要把這鬼除了。可嘆世間,竟也少這等恣意人,雖則他所做大多隻為己之歡愉,但人間人人揹着一攤事兒,背脊幾被壓彎,哪有他這樣自由,真真是個有大福氣的。
成覺自從三年前歸國,穆王為他配了一幫殿臣,王子太傅足有八個,經史騎射御車數術,卻是一樣都不少的,比在百子閣中還要忙碌幾分。
成覺一貫不耐煩讀書,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墊了桌腳。穆王怎不知他脾氣,對他唯一的嫡子素來嚴厲,選的王子傅都是一幫耿臣,在朝堂上,覺得大王做得不對都敢一頭撞死,對成覺的武力威脅自然也不假辭色。反倒是世子越兇,他們委屈越大,清名也就越顯,越受大王器重。
想從世子安穩過渡到諸侯,不好好學習是嗎?門都沒有!王子傅們保證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穆王親兒子,陛下親侄子怎麼了?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孫想要!你不行別人上!
故而成覺也頗忌憚這些糟老頭,老頭兒們説一句,他敷衍一句。
“殿下,《禮記》書:‘學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學也,或失則多,或失則寡,或失則易,或失則止。’敢問殿下,殿下之失在何處?”
“殿下之失,王子傅。”成覺覺得讀聖賢書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他不動聲色地掩蓋自己眼底的一點同情。
“殿……下,《禮記》又書:‘君舉旅於賓,及君所賜爵,皆降再拜稽首,升成拜,明臣禮也;君答拜之,禮無不答,明君上之禮也。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於國,君必報之以爵祿,故臣下皆務竭力盡能以立功,是以國安而君寧。’禮如此,何為君大義?”
“王子傅言笑了,王子傅又想漲月俸了?”嘖嘖,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於國,君必報之以爵祿,這算盤打的。
“……殿下,‘文王世子’篇中有云:‘文王之為世子,朝於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於寢門外,問內豎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內豎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暮,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節,則內豎以告文王,文王色憂,行不能正履。’既如此,殿下可有盡為人子之本分?”
“文王之父豈非被這不孝子氣死了,哪有做兒子的一天問三遍——爹,你死了嗎?你沒死啊,你怎麼還沒死?”
殿內不遠處,綁在玉柱上的是粗如手臂的一段鐵鏈,鐵鏈中綁着一塊被貼了巫文的圓木頭。
圓木頭似乎忍了許久,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動,在王子傅一口老血在喉嚨湧動的時候,它顫抖得益發厲害,只一瞬間,突然從鐵鏈中掙脱了出來,朝着成覺那張俊臉便砸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一根木棒追着穆王世子滿殿亂打。
它其實,原本太累,想好好休息一陣子的。
可有這麼一種熊孩子,你就算進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談談理想。
世子被一根棒子打了的消息像脱了繮的野馬,不受控制地被朝堂上下禁宮內外知道了個遍。
大朝例會的時候,穆王的表情很微妙,是一張便秘了很久忽然發現擁堵全消但是一瞬間又堵住了的臉。眾大夫諱莫如深,沒人提這茬子事兒。聽説大雍宮王妃倒是笑了頗久。
至於世子成覺,少年散了一牀青絲,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是掐着這麼一截圓木頭。他説:我不急,你等着。
第二日,白鬍子老道臨真子來了。
成覺把木頭遞給了臨真子。
臨真子慈祥地看着成覺道:“你這孩子不常在家,不識得我,我亦不怪你,不過,論理你還要喚我一聲外父。”
他把王妃傅氏撫養長大,王妃待他如父。
“你問問當今皇都太僕傅氏,可敢應我一聲外父?”成覺語帶嘲諷,眉毛眼睛幾乎要飛上天。
太僕卿傅氏,是王妃親父。
臨真子嘆了口氣,也不惱,依舊和氣道:“你和這木頭有夙緣。”
王妃匆匆趕到,與臨真子師父好一陣唏噓,抹了眼淚才道:“師父且看看,這妖怪是個什麼來歷,怎就鬧到我家。”
臨真子點了點木頭,捻鬚笑道:“這木頭前生是個漂亮的姑娘,覺兒為了偷看她一眼,還翻了人家的院牆,一見傾心。”
少年似乎回憶起什麼,怔怔地看着木頭。臨真子唸了陣咒語,對着木頭哈哈大笑道:“小友,還不速速現身,更待何時?”
一道霞光閃現,太過美妙的記憶充斥在少年腦海,它們在叫囂,他伸出了手。
木頭晃了晃,慢慢竟生出了手腳和毛髮。
沒變成活色生香的美人,甚至連人形都沒有,圓木頭上長了四枝小樹杈,頂着一個圓乎乎的木頭小腦袋,小腦袋上鼻子眼睛俱全,卻醜得驚人。
成覺伸出的手瞬間一哆嗦,帶着審視之後的厭惡縮了回來。
“這是何物?”王妃一駭。
圓木頭漆黑的圓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禮道:“王妃有禮。”
它將身體笨拙地滾到道士身旁,立起來問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們各行其道,緣何喚我出來呢?”
成覺把佩劍抵在了木頭頸上,“妖怪,把東西交出來。”
“餓了,吃了。”圓木頭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滾了一圈嬌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廁。”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戲弄覺兒,那些人間之物於你修行並無益處,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義之財,恐將天降刑罰。”
圓木頭用小樹杈支住小腦袋道:“王妃不用為本君擔心,我既得了,斷然吐不出來。”
臨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爭什麼帝王物呢?若非心中執念,想來飛昇絕非難事。”
圓木頭歪頭,疑惑道:“誰説我願飛昇了?我如此活着豈是為了飛昇?”
當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臨真子得道已久,素來温和慈愛,見它如此,也覺着惱,他蹙了蹙白眉,肅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裏,既如此,我們一較高下,你若贏了,走或留隨你,你若輸了,走或留隨我。”
圓木頭像是沒聽到,打了個哈欠,滾了一滾,腦袋手腳縮了回去,又成了個圓滾滾的木頭。
滾來滾去,滾去滾來。
臨真子僵住了,成覺冷笑,修長的一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王妃少年時便一直精學八卦算數,她掐指了幾個來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來了,臨真子作法引水淹圓木頭,圓木頭滾到穆王世子懷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時鑽研過一段時間五行術,她在後宮轉了個來回,道:“它真身是木,想應怕金,少女屬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第二日,女官來了,臨真子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現木人,眾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王妃中年時喜愛畫符咒,她拿毛筆畫了幾個來回,道:“我的兒,你且去拿這個試試看。”
成覺捏着符問:“王妃,我親孃許是死得早?”
他親孃訕訕的。
臨真子也無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緊,只道我們拿它無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將它鎖住,既非凡俗,一般法術也奈何不得,兩日之後,極陰之時,請位神尊附體,用極幽之地火燒灼,或能制伏。”
扶蘇已經許久沒睡好了,他覺得自己中邪了。
過完子時,石頭門又敲響了。
噹噹噹。
扶蘇脾氣一向不錯,這會兒也有點受不住了。
他試過裝作沒聽見,門會敲響一整晚。
少年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輕輕推開了門,門外是隻松鼠,松鼠背上揹着一隻小包袱。
小松鼠輕聲吱叫道:“扶蘇快接,扶蘇快接。”
扶蘇取下包袱,巴掌大小,輕輕打開,竟異光滿室。
小松鼠歪頭道:“扶蘇扶蘇,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氣的娘子託我告訴你,她出外雲遊一些日子,冠禮約莫無法參加,她讓你乖乖兒的,婚禮之前若回不來,你且不必再等,她已修書季裔,讓他派人來接你,日後定有大好姻緣,切莫擔心絕了嗣。”
扶蘇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幾晃,竟變成了個紙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間變大,裏面整整齊齊疊着四件人間至寶。
扶蘇忽然覺得呼吸很艱難,他有些麻木地轉了轉身,滿滿一屋子的奚山君對着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誰?”
木頭被綁在了咸寧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後,太陰君生辰,借他處地火處決這妖怪。成覺素來愛疑人,這木頭又讓他吃了這等大苦頭,恨意上來,豈不想將它碎屍萬段?這一時他並不十分信臨真子與他那十六方士,便帶兵在四周巡視。他本有些王子脾氣,嬌養成性,不曾吃過什麼苦,可前些年四處征戰,卻也習慣了野外宿營,這上半夜風平浪靜,方過去,緣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卻被惑住了。
老祖宗留下的祭壇上綁着一個黃衣的姑娘,體態修長,漆目櫻唇,生得仿似和藹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縷陽光和四月裏青草紅花的溪水,風起時長髮與臂帛裙角共舞,不似人間可見。
他長了這些年,並不曾見過這等姿色的美人兒。前些年,楚國郡主來使,也只是驚鴻一瞥,大家邊誇讚何曾見過這等雪膚花容的美人,可是已然王女,風姿氣度不俗,卻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養出這等女子。
他覺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美人對他一笑,他又上前,美人又笑,糯齒白淨,紅唇鮮香。
打更人更是慌亂,他伸出了手,要去撫摸那美人的面龐,身後卻有陰鷙聲音一喝:“何人?”
成覺被更聲驚醒,可這更聲只敲了一下,頗是蹊蹺,他披衣起帳,卻發現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
打更人後退了一步,一晃神,那美人竟已變成木頭,他尖叫了一聲,駭得後仰,悽慘道:“有鬼啊!”
成覺問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連滾帶爬地走了,他道木頭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機而逃,便益發警惕起來。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烏雲遮月,竟無一絲聲響,他迷迷糊糊,遠方竟有皎皎瑩光,瑩光中,雲水一般的妙境內停歇着一個嫣然一笑的女子,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女子臉頰微紅,略帶尷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幫我個忙嗎?”
“幾甲幾排之士!”
成覺甚怒,他知這妖又來作怪,剛才似有預感,一下子坐了起來,掀簾,果見昨日一幕,只映着微光,瞧出,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衞。
女子鼻孔微微抽動了一下,一揮袖,又變成一塊木,被層層鎖鏈束縛着。
士兵痴痴迷迷,轉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見她呢,殿下非説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殺了她豈不生災?三思啊,殿下。”
成覺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窩,厭煩道:“滾回去!沒見過女人的東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眾兵士不許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釘着的是個仙女的消息還是隱隱傳了出來,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繪聲繪色,一會兒是仙,一會兒是鬼的,駭人聽聞,整個咸寧府都籠罩在不安的氣氛中,大街小巷早已傳遍。
穆王對王妃道:“妖孽先生,國將不祥。”
王妃蹙眉,“這個妖怪與你的穆國有什麼相干呢?她若謀劃穆國,大可變成妖孽迷惑於你,何苦變成一塊木頭?我倒瞧着是覺兒命裏帶的劫數,大王多慮了。”
穆王思度,“覺兒什麼都好,就是姻緣頗為艱難,快過及冠之年,卻還未娶妻,你我雖可為他謀劃,然則兩性相合古來大事,孤亦不願強迫他,咱們家娶妻不忌諱與皇子相剋,陛下之前屬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國甚富,覺兒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書,願嫁女媵吾國,然則覺兒自三年前大病一場,倒似再不肯提這些事了。”
王妃嘆氣,“殿下有所不知。臨真子師父二百八十歲時便開了天眼,凡人姻緣皆由天定,覺兒腳踝生來系的亦有紅線。我曾央師父看過覺兒的姻緣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腳上,可殿下道結果如何?”
“如何了?”
“紅線那一頭的姑娘生生把同覺兒的紅線解開了。”
是夜,無風。
眾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撩開行軍帳,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頭還是木頭,沒變成什麼小妞,看久了,就困了,罵一句“扯他孃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卻再不敢單獨行動,一路提心吊膽,直至寅時,霧氣還濃濃的,將亮未亮的時候,巡夜的也都倒頭睡了,成覺歪了一會兒,便又聽到帳外異動。
他想了想,從帳後轉過,由那縫隙窺伺着圜台。
這夏夜,天悶熱得厲害,烏雲像漲潮時的江水一般翻滾而來,不過一時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圓木頭的頂端鑽出一枝嫩綠的芽葉,芽葉漸漸伸長垂下,似柳非柳,天際雷聲大作,烏雲濃黑,垂下的枝條鑽進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間變得乾涸龜裂,它從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條,那枝條站直了身軀,亭亭玉立,已然變成女子纖細的腰肢,芽葉從枝條中分立而出,眨眼間伸長,細長的手指已從中伸出,雷聲轟鳴,漸近,擊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漸漸脱落,露出白潔的腳趾和筆直的一雙腿,東南來風,那木皮已然隨風變成了一件鵝黃的裙衫,迎風而立,少女長髮柔軟。
她笑了一聲,對着成覺的方向,温柔親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見君,你一向可好?”
東南來風,風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鎖鏈一般的閃電隨着響雷奔騰而來,它們張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樣子。
這世間的愛從來是不均等的,他常常聽説閨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總愛去道觀,她禱告的話丫鬟、婆子都聽出了繭子——希望哥哥快些戰勝,希望未來的夫君能夠喜歡上我。萬法自然的道祖啊,請您實現,信女願奉上一切。
他當年那麼輕蔑她,想起這樣的女子在閨中這樣不要臉地肖想着他,便覺得噁心得想吐,想要一劍捅死她。
他沒有見過她,便開始恨她。她穿着大紅的嫁衣艱難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雙蒼白的手。
那天也是這麼大的風。
他做了什麼呢?三年來他不停地想,終於想了起來。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聲越來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輩子又一輩子,貧賤有貧賤的日子,富貴有富貴的活法,有些時候,天不願予人姻緣,所以你連見她一面都艱難得好像隔了萬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卻是這樣那樣的差錯,總也看不見。而他等了這麼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讓她也看見,他眼底是怎樣的……喜歡。
然後,再好好地了斷。
他撲到了雷電中,抱住了她。
雷擊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麼,酸澀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連三日如此,每每又讓他瞧見,只是為了設計哄他替她躲過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雲簡,奉獻扶蘇雙目的時候。
這個自私狠毒的妖女。
黃衣女訝異他竟這樣聰慧,慢條斯理道:“多謝公子。公子素來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時候,太陰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許久未歸家,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圖啊,本是家兄舊物,我先前拿走,也佔得一個理字。”
雨散風收,雷聲漸去。
潮濕冰冷的雨水貼在少年英挺的面頰上,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那樣淒厲,還帶着哽咽,“妖女謀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髮白鬚的臨真子從黑暗中緩緩踱步,走了出來,他依舊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帶了不一樣的東西。
少年眼中含淚,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這娘們唧唧的,木頭忍了半天,沒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恆三年,一萬騎兵變成了二十萬,他收納了鬼蜮叛將靈岐的一支部隊,又將大昭逃去清恆的難民逃犯整編成軍,於這三不管地帶成了無名的君主。成覺將王之名在百國益顯,季裔卻似個徹底隕落的諸侯叛子,在這三不管地帶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屬於他的時代就這樣重新開啓了。
他帶了喬裝成王師的一萬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盡頭,就這樣,來到了不屬於人的世界。
那裏都是妖怪。妖怪盤踞山頭河岸。
有一座山喚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間的少君。
不對,妖怪稱少君,人間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這主公白衣藍袖,風塵僕僕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萬人跪成烏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帶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個男人的偉岸模樣。時光有時挺長,消磨着少兒就成了這樣。
扶蘇已幾日未曾正經吃些什麼,他讀書讀到睏倦,卻始終無法入眠,這一時,聽季裔的話,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髮,連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詫異,可依舊揮手開拔,默然地帶着眾人跟在扶蘇身後。
這少年顛沛流離這些年,白衣依舊清爽乾淨,面容依舊沉靜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變了,其他都還對着,是他初始的模樣。
可見,奚山君本就沒打算毀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過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卻不能忘了,從今而後,這孩子去哪兒,他便也只能去哪兒了。
秋梨年後生了個男孩兒,季裔終有傳承,真正可以做些什麼了。身為王子的驕傲和將領的熱血鼓譟得人難耐,有些日子,該來的終於要來。
奚山君信上寫道:“大難將至,敢不託孤?”儼然把扶蘇當成了失怙的孩童。
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這孩子以後只有他了。
當夜,星辰滿布,扶蘇的長衫都沾滿了潮濕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腳步。士兵們不知道這少年要去哪兒,可聽從季裔之語,知道這才是正經的君主,故而不敢不從。
到了夜間,扶蘇倒是停了,卻也並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鎮上新買的一塊玉料,低頭刻着什麼。眾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陽方出來,扶蘇又起身,臉頰蒼白,飛快地走着,彷彿身後有什麼甩不掉的東西緊緊跟着。每到一處國境,他便要來一條軍旗,埋藏在地標附近。
王軍過境,各國都是避讓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調地替天子辦事,各國諸侯察覺到了,卻也未放在眼裏,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撐死膽大,餓死膽小的,他們這一路竟然太平地過來了,唯有假扮王軍的士兵們覺得帶頭的這位殿下行為十分詭譎,紛紛看向季裔,季裔趕路趕得心焦,也不知道這位祖宗想去哪兒,瞧着遠方的邊界石,這才發現,經過四五日腳程,竟已到了穆國都咸寧。
粗粗一算,扶蘇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飛,似是胸口頂着一口熱氣,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牽掛之象。
再過三里,便至城門,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敵是友,又擔心他們父子太過精明,假扮的王軍被識破,便想將扶蘇打暈,送去醫舍,瞧一瞧端倪再議。
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隻大手,卻被扶蘇擎住。白衣少年腳步未停,氣息未亂,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從胸口處掏出一半焦黃的燒雞,“你想殺誰,我幫你,吃飽了便去。”
扶蘇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該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腳上的黑靴已散了線,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遠赴千山萬水的腳步卻沒有停。
季裔問他:“什麼時候停下呢?”
扶蘇道:“甩掉千千萬萬個奚山君的時候。”
少年高挺的鼻樑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膩光澤。
季裔下意識地轉身看了看,哪裏有千千萬萬個奚山君,這裏沒有一個奚山君。
扶蘇説:“你看不見。”
季裔詫異,粗大的手掌撫上他的額頭,遲疑道:“你發熱了。”
身後的將士怔怔看向扶蘇,他卻道:“她們比你們還多。”
沒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所以……還真是異常讓人煩厭。”
晚風襲來,少年的聲音像一滴露水,從喉嚨中呢喃,又瞬間蒸發消散。
又行半個時辰,遠遠地,便能瞧見圜丘四周火光通紅,似是在舉辦什麼祭禮。
扶蘇隱伏在山丘樹叢之間,卻看到堂弟成覺。
那個一身棗色衣衫、髻着明珠華冠、帶走成氏宗族所有寵愛的小殿下啊,有那麼些時候,他在想,也許他死了,皇位真的不會輪到父親的任何一個兒子,而只有成覺才符合百國期許。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繼,無嫡子,嫡孫繼。
他年少無子,可是成覺卻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個嫡孫。
不用知道為什麼,一生下來,他們便註定成了終生的死敵。
在一盞盞火把的暖光中,棗衣少年的面龐卻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豔,此時木着一張臉,只有眼角零星晶瑩淚光。
扶蘇站在遠處的山嶺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個身着秋葉八卦袍的白鬚道人,他手持寶劍,周身肅穆,劍間是一點雷光,他的口型説着:它修自然道,原來怕雷。
語畢,右手食指中指齊齊使力,那雷光便大盛,從劍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綁着的一塊……木頭?
扶蘇微微眯眼。
木頭。
那木頭本只是悶哼了一聲,可那雷光漸盛,未過多時,便聽到淒厲的慘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蘇輕輕側身,身後的千千萬萬個奚山君齊齊微笑道:“相公,莫要理會,自個兒待着才清淨呢。”
她們説:“你想要自由,馬上就有了。”
季裔見他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頭身上,木頭的聲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帶着恐懼的壓抑吼聲,扶蘇手握成拳,重重壓住胸口,淡道:“不礙事。”
千萬個奚山君踮着腳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語:“噓,快結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覺眼底瀲灩,被烈火的光熱灼燒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來。他抿了抿薄唇,閉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殺了她。”
這一世的王子想要徹底擺脱延續了三百年的噩夢。一個少年一見鍾情的噩夢,一個尋了幾輩子卻無法終結的夢,一個年年歲歲枯坐卻等不到的噩夢。
一個看到她就心跳得發苦發痛的夢。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讓她徹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從她手中討要回來,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鮮血淋漓的模樣。
她是他的病根。
誰能妨礙病人治病?
“是王師,王師來了!”忽有人驚呼,遠處灰塵揚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師的標誌。
成覺轉身,卻與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對。
他滿面結塵,總算從那個可恨的清淨神仙模樣貶入苦海般的塵世。
扶蘇輕道:“放了我妻。”
成覺拔出了佩劍,抵在了少年的頸上。
成覺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後一滴冰冷的眼淚,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處?”
扶蘇指着圜丘上的那塊焦黑的木頭,彷彿真的認真道:“吾妻奚山。”
木頭方才彷彿快死了,這會兒竟振奮了一點點精神,虛弱地啐罵道:“誰是你妻了?誰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蓋世無雙美貌天下第一,老子這樣落魄哪裏便是你妻了?你這小孩兒,莫要亂認親,快滾快滾!從哪兒來的滾回哪裏去!”
扶蘇怔了,許久,才閉目含笑,“我從家中辛苦跋涉,孤獨來到,如今家中無你,我還能滾回何處?山君説笑了。”
木頭又罵:“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個沒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纏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極了,摸摸鼻子,卻把話嚥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來不走深情路線,誰承想,這出其不意的。
扶蘇唇角翹了翹,眼角帶着温和和疲憊,淡道:“日後你若想要什麼,我尋了都給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這麼些年未必沒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時候便威風一把、富貴一把的念頭,此一時,何必非得在此處殞命?人説嫁夫嫁權扶孃家,你此時去了,又嫁的什麼?扶的什麼?竟儼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連我都替你不值當。”
成覺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認定了,你定然會死在她後頭。我曾經告訴過你,但有一次機會,我便不會放過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蘇説:“勞駕你帶我去瞧瞧她。”
成覺道:“誰知你使的什麼詭計。”
扶蘇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個話本子裏的一句話。他笑了笑,光風霽月,“勞煩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師並非假扮,也並非一萬,而是十萬,現下在三十里外駐紮。原先我是獨自來的,誰想遇到王師,他們每至一處,都插旗示意諸侯,途經四國,盡人皆知,實不敢瞞,一查便知。此次王師正是為擒我而來,孤自有陛下處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過來稟告:“確係王軍。令旗為證,過境時亦有通關書文。方才王師參軍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後怕。他們一路行的山道,通關文書自是偽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蘇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過太子,偽造他爹的章簡直信手拈來。
扶蘇似是思索,微微低頭,又笑道:“再者,陰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處,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敗的鐵軍。你不是與我過不去,你是與自己過不去。”
成覺不動聲色,鳳目直白地盯着扶蘇看。
扶蘇眼似清泉,乾淨透亮,“另有一處,孤千攔萬阻,這才來了萬人陪同,剩餘軍隊都隱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豈願與弟為難?”
“若你未遇王師,豈非獨自送命?”成覺挑眉。
“孤本預一路拜見平王叔、衞王兄、韓王伯,到了此處,再拜一拜穆王叔。總有一人,不似弟,見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過了明路,總有一人肯借些兵與他,雖不知是敵是友,但橫豎都是死局,卻要撞一撞運氣。
一向冰冷的扶蘇今天話特別多,理由列了很多條,苦口婆心。
“豈知兄長未撒謊?”成覺世子半信半疑,一語中的。
扶蘇説了這一年都未説過的許多話,終於安靜了會兒,許久,才看着成覺道:“無妨,你試試。”
他説,你再動她一下,試試。
木頭被抱回了扶蘇胸口處,他長長吁出一口氣,温和道:“以前只覺夫人威猛無比,幾時像個小女孩兒一般耍賴痛哭過,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從木頭中張了張口,帶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憤道,“似是一夜長大了,連汗毛都硬氣了。”
扶蘇撫摸那小小木頭腦袋,温柔無奈地笑着,帶着成年男兒才有的豁達和寬容,“原來你今日才發現,孤長大了。”
行得遠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鬆下來,彎彎的。幾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長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時候好看得教是非顛倒。
他幾年前還不大懂事,走到哪裏都帶着懵懂和閉塞的心。
他幾年前只是個長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帶水,並不很漂亮。
他幾年前除了母親誰也不歡喜,可現在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歡喜誰或者會繼續歡喜誰。
他長大啦,所以漸漸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無端干涉了。
每一個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幾條洪流,每一條都要隔斷許多手足親友,她也即將被隔斷在其中一條洪流之中。
扶蘇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贈他的東西,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雲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時,父親書房中擺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説是否要用翡紅點綴衣衫,父親看着玉人就嘆息——怎還有你喧賓奪主之處?
少年換上了這樣一身衣裳,便像極了那個萬物都無法喧賓奪主的玉人。
他轉身,那些每日每個時辰都會叩門而來,積攢了千千萬萬個,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們全都消失了。
因為有了真的,不再掛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來的那個模樣——乖巧安靜,美麗雅趣。可是,這樣一個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懷中,她便是個又醜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頭又何妨?
種子發芽了,就會繼續生長,任誰都無法阻止。
他問她:“這身衣裳原本是誰的?”
少年聰慧得讓人心驚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齊整,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靜靜地變成了那個癆病鬼的模樣,輕輕踮腳撈着他的頸子。她眼中飄過許多一逝而過的時光,或者很長很長,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統統都熬過去了。
她説:“這是一個王子二十歲加冠的衣裳,長輩提前所賜,乾乾淨淨,嶄新極了,從……不曾穿過。”
“這張錦繡圖的主人是誰?”
“是這位王子十歲生辰時開始繪製,歷經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親自刻出來的。”
扶蘇還想再問什麼,她卻抬起頭,輕輕摩挲少年的臉頰,恍然笑道:“原來你長大了,是這樣哩。我知道該是這樣的,因為你小時候就是這樣。可是時間久了,就想不起來到底該是怎樣了。”
“未合卿意?”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與我沒什麼相干。我説我討厭你的時候,其實在想,這樣待你是討厭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時候,你便不會懼怕我,只會覺得我只是從討厭你變成了喜歡你罷了。”
而非,從深深喜歡你到深深愛慕你。
扶蘇沉默了一陣,摟緊她道:“我們明日便成親吧。”
她説:“我可能不曾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哥哥,我那個哥哥死了。對,每個人都會死,他與別的人都一樣,他也死了。他説他二十歲的時候,會送我嫁給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卻再也盼不到他二十歲了。但我想,我一定得達成他的願望,我得嫁給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萬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孫滿堂。”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個男人想要全然佔有一個女人的方式。
他有一顆靜止的不願與人世共行的心。
可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從幻境中變成雲琅那日開始。
扶蘇與奚山君成親了,主婚的是兩位神君——年水君與洛水君。
洛水君曾下凡歷劫,她變成了一位孤獨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點化,他變成了一位賣船人。
一個帶來了他的生命,一個毀掉了他的上半生。
神何等冷漠,他們都不再記得他。
姻緣想必前世已註定。如同奚山君的父親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個諾言,這一世,他便與她再也拉扯不清。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隻冰冷粗糙的手。
奚山君真是個醜得要命的妖怪。
他掀開她的蓋頭時,又想起了那本無字的奇怪話本子。
話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對媯氏説過一句十分肉麻的話。他當時深深不以為然。待千萬個奚山君出現,他又深以為然。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