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三公聚,平鄭亂。”
——《昭史·卷三》
從前有一座無名的荒山。
山上本只有一棵樹、一條蟒、一隻猴。
後來,又來了一個穿着麻衣的少年,自號奚。
猴子喜人,跟着少年討生活。一日,酒癮發作,偷了少年的玉佩,去山下的集市換了一罐桃兒酒。
桃兒酒醇美,吃得猴子毛孔都舒坦了。它本有百年便可飛昇,本也勤奮修行,此一時,觀星河燦爛,天地廣闊,覺得做人也有幾分趣味。猴兒吹一吹毛髮,揮一揮手臂,搖身變成了黑髮翠袍的絕色少年,含笑仰躺山間。
麻衣少年有一隻紅色的箱子,箱子裏皆是古籍珍寶,是他父親在他臨行之前所贈。少年丟了玉佩,似丟了魂魄,用箱中珍寶急匆匆地去當鋪換回了玉佩。
玉佩有瑕疵,猴兒不屑一顧,認為少年小題大做。它生性頑劣,一時性起,又從少年腰間順走玉佩,放在手心眯眼看了會兒,玉中竟有個黃衣少女,笑意盈盈。它揉揉眼,少女也學他,揉揉眼。它做鬼臉,少女也做。猴兒如獲至寶,興致匆匆地去尋麻衣少年。
少年因它三番兩次偷玉佩十分着惱,便不怎麼搭理他。那玉石中少女見少年生氣,便也轉過身,背對猴兒,不再陪它玩耍。猴兒傻眼了,它本是天地養大的頑童,幾時顧慮過旁人的感受?可是,此時心頭牽掛着玉佩裏的小女孩兒,不停地向少年作揖討饒,讓人好氣又好笑。
少年摸了摸玉佩,嘆息一聲,把那玉用紅繩兒串着,掛在了小猴兒頸間。小猴兒行走坐卧,與玉中小女孩兒形影不離。它們一同長大,相依為伴。
猴兒乃天地靈氣凝結,天天暖着玉佩,忽有一日,玉佩中的小姑娘呼啦啦就掉了出來,砸到了仰頭望天的猴兒身上。它那時化成人間少年,痴痴望天,遙遙等着飛昇,等得頗不耐煩,這黃衣裳的少女一張小臉就這樣砸到了他的念想上。
逍遙道修就的小猴兒,怔怔看着這活色生香的美人兒。
苦海無邊,她還對他笑。
她説,我叫三娘,喬三娘。
小猴兒娶了喬三娘。
小猴兒做了很多猴兒的父親、祖父、高祖父,卻一直沒有飛昇。它功德已滿,卻總因美色,自壞修行。繼而,功虧一簣。
小猴兒本是這浪蕩天地一隻快樂的猴子。可是,它漸漸不再快樂。
許多年,鬼差來到這山頭幾十撥,拿走三娘魂魄許多次,後又因三娘來路清楚,隸屬妖籍而放回。
它不知道冥界在追尋什麼人,可是,這人定然與三娘有莫大的關聯。三娘常常提起一個叫“二郎”的男人,二郎已然死了很久。
三娘有一個不願讓它知道的秘密。它全都知道。二郎是她的親哥哥,而她一直深深愛慕着自己的親哥哥。
它是這樣天生地養的灑脱的猴兒,總有一日,看破這樣心思齷齪,不顧人倫的女子。總有一日,了斷凡事。
這是劫,大凡真仙飛昇之前的劫數。
前方戰線拉得太長,江南侯一時不備,被鄭王世子荇一箭射殺,一朝主帥身死,滿朝譁然。
天子本想此等叛亂,不過一二月便可熄滅,誰知這火燎得這樣旺,膠着了大半年,王軍折上穆軍,二十萬大軍,至今還沒個章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吹了東風的勢頭,雙方皆有些疲憊。如今江南侯一死,鄭楚大軍歡欣鼓舞,氣勢如虹,打得王軍敗退三十里。
此一時,穆王世子成覺卻不在軍中。他奉天子詔,至江東謝侯處借軍糧。説是借,但是天子要的,大多有借無還。謝侯府邸內廷總管謝由説一半家財歸了除鬼人,一半歸了舊時主,如今,謝侯府空空如也。當然,謝由順道説了一句,不必找他家侯爺下詔書了,侯爺隨王妃去了。
成覺聽到“舊時主”三字,有些艱澀地問道:“未知男女?未知高低?”
謝由命人緩緩閉門,答:“夜半而去,若論腳程,至今應在城外三十里。然一行有能人異士,行了三百里,未可知。”
成覺坐在酒肆,吃了三盞酒,自斟自飲。深秋此時,落葉枯死,寒氣緩緩地就來了。
在謝侯府的最後一日,晏二與謝由不知密談了些什麼,待到他們起程時,理應贈送的一半家財變成了全部。那黑色儒衫的青年靜靜看了奚山君一眼,竟緩緩下跪,與她磕了三個頭。他説:“多謝山君多年教養之恩。”
奚山君嗯了一聲,虛扶起他,竟不知再説些什麼。晏二看着她,緩緩地帶了點淚光,“卻原來,你看中的竟是這些。”
他似嘲弄,似遺憾,卻又似瞧破世間的悲傷。
名利、財富、權勢,她樣樣不落,樣樣攀附。她想要的,他都能給,她卻去尋別人要。那是他十分珍愛的,本來誠惶誠恐着誰再也走不近她,可是她要的原來從來不是他想給的。
扶蘇修書與季裔,只道晏二預備帶着謝府子弟喬裝成商隊,將這偌大財富到鬼蜮換成軍資,命季裔前去接應。他剛放走信鴿,一轉身,卻見晏二神色恍惚,含着淚光,站在奚山君身旁,似乎受了什麼刺激。
他忍不住笑了,該哭的不該是他嗎?被人利用了小半輩子。
他輕輕拍了拍晏二的肩,道:“且去吧,二弟,莫與她攪纏,誰也受不住她。”
奚山君本來有些尷尬,此時見扶蘇發話,也像火燒眉毛一樣,訕訕道:“正是正是,且去且去。這世上貪財好色的妖怪多了,獨我嗎?看開才是,二哥。”
晏二聽她喊二哥,連頭都懶得回,帶着謝府子弟,灰心喪氣地便走了。
這便是頗覺得此妖無可救藥了。
扶蘇與奚山君一同回了奚山。他與家中大大小小話別,卻是真的要離開此處了。
二五問多久才能回來。扶蘇説:“也許是一月,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輩子。”
二六道:“你要去做皇帝了嗎?在山裏當大王,我們一起玩耍不好嗎?公子。”
三娘問道:“山君可一同跟着去?人間的一輩子是七十年嗎?我要多準備些棉衣才是。”
翠元屈指一算,笑道:“七十年倒是不長,不過是阿年處幾頓茶水的工夫。你們夫妻且自在人間逍遙,我與三娘守着家中。”
他們對人事單純懵懂,可是奚山君卻知道扶蘇在説些什麼。她屏退眾人,問道:“公子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扶蘇問道:“我聽聞這世間妖怪如果哄騙了人,便要經受雷罰,可是真的?”
奚山君點了點頭,“正是。”
扶蘇輕輕握住她的手,温和道:“我便問夫人一句話,你若答了,我便永遠留下,哪兒都不去,就在山上陪着你同我們的孩子,教養奚山諸多子孫如何?待到我老了死了,你依舊年輕,便另尋出路,另嫁他人,我亦不怪你,可行?”
奚山君細細凝視眼前青年眉眼,心中沒由來的一酸。她含着笑道:“公子請問。”
扶蘇心中也不好受,他問道:“喬府中的三娘,便是夫人的前世嗎?想必不知喬太尉用了什麼法子,讓你不死。”
奚山君道:“我若是三娘,如何?我若不是,又如何?”
“你若不是三娘,便知你不過是貪財好欲之徒,你想要什麼,我都與你尋來,哄你開心;可你若是三娘,心中所謀,恐怕更多,我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麼了。”
奚山君心中更澀,她知道此時扶蘇一顆心向着她,待她真正是好到肺腑,不然,依他漠視旁人的模樣,也決計説不出這等話來。她此生辜負他太多太多,可是,走到今日,卻又只能繼續辜負他。
奚山君一蹙眉,吸了吸鼻子,眼淚竟掉了下來。扶蘇愣愣地看着她掉眼淚,還未想好為何,她已經走進他懷中,輕輕抱着他,“公子,你待我如此,又是想要什麼呢?”
扶蘇並不言語,他覺得這其實本該是個瞞她一生一世的秘密,可這一生一世也不知還有否相見之日。他輕輕撫摩妻子的頭髮,像安撫着一個孩子。
奚山君低聲道:“我確是三娘喬植,我哥哥便是遺留下千古罵名的喬郡君。”
扶蘇心中愴然,問道:“那我呢,你前世可曾遇到我?”
奚山君輕輕道:“不曾呢,公子於我,是個陌生人。我們從陌生人結了個良緣,走到今天。”
扶蘇面目荒涼,他把下唇對着妻子的額髮,温和道:“我竟不是敏言嗎?我前世竟不是你一直深恨着的敏言嗎?不然我為何能附身到敏言身上,夢到三娘,看得到三孃的前生?事到如今,你卻還要欺哄着我嗎?”
扶蘇的目光像一池被曬暖了又變涼的月下水,清冽後是僻靜,“我們有緣結髮為夫妻,你若不是愛我,便是恨我。可你,並不愛我。”
奚山君緊緊抱着扶蘇,問道:“公子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知假,便知真。”
“我喜歡你啊,扶蘇,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後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你。”
扶蘇覺得胸口痛得血肉淋漓,他的妻子刺了一把又一把刀在他身上。他以為假話並不傷人,可是這一會兒,他寧願她説真話。因為假話會從心那裏,一句一句換成真話——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恨你,比所有的後人、今人、古人,不認得你的、認得你的,討厭你的、怨憎你的,都要恨你。
扶蘇喉頭哽咽,壓抑十分,他説:“你逼我走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你為何會如此待我?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目的,從救我至奚山,季裔擴充騎兵叛逃,到離間我與章三弟,獲取陰兵令符,繼而謀取謝侯家產,哪一件,哪一樁,都有你的身影,都是你下的棋。你全力扶持我收服季裔,真正的黃韻、晏二弟,不過是為着召集三公,以便奪取天下。季裔手上如今已有二十萬大軍,陰兵亦有十萬,謝侯家財充當軍資糧草綽綽有餘,天時地利人和,軍、將、相、財,萬事俱備,除了姓成的孤沒有天子之志。你煞費苦心,讓我親歷其中,嚐盡人世悲愴,不過為了嘲弄我,告訴我,全大昭的人為了讓我死去煞費苦心,我的父親、兄弟、子民,曾經喜愛的女子統統如此,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早無退路,除了戰勝我的父親,替代他,祭拜泰山蒼穹。”
奚山君後退一步,他卻又再次擁抱,把她抱入温暖的懷中。他與她都穿着簡陋的衣衫,住在簡陋的山洞,他冬日時會抱住他的妻子,像這個樣子,他夏日時會抱住他的妻子,像這個樣子。她是他的糟糠之妻,是很年輕時便棲息在他臂彎的女子。她從一山之君千變萬化,使勁地折騰,他疑惑地看着她折騰,從孩子變成了青年。她想幹嗎呀,這麼多年,這個奇怪的妻子想幹什麼?扶蘇一直這樣想着,今天終於想到了答案。他思量再思量,才温和道:“你一步望盡千里,能掐會算,我亦是夫人的玩物,照着夫人的估算步履蹣跚。我在想,我定然上輩子害過你什麼,才讓你如此相待。你利用我走到今日,不過是為了明日我為天下之主,幫你洗刷喬郡君的冤屈。”
她笑了,帶着淚,深深嘆了口氣,又用袖子蹭去眼淚,道:“對,你是敏言,我如此折磨你,皆因你是害死我哥哥的敏言。公子若有一日為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替我哥哥洗去這三百年的冤屈。”
他卻又將她的頭帶入胸口,他説:“我待你並不好。我時常與你對着幹。我十五六歲時,小心翼翼地討好你,只是怕你一不留神便生吞了我。我舉步維艱地活着,只是為了擺脱你。等着十七八歲,略通人事的時候,我又喜歡上了旁人家的姑娘,便更想擺脱你了。可是,你嫁給我的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歡喜,真真切切地想着,以後天冷了、熱了,無論去哪裏,我都帶着你。當皇帝了,我們一處去,當叫花子了,我還揹着你。我們走遍名川大山,因為世間美景不是為帝王而設,而是為了神仙眷侶。”
他忽然掉了眼淚,他用厚重的愛包裹着奚山君,他説:“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這樣對你了。”
他説:“因為,我喜歡阿植啊,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後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説,你若對人撒謊,害了凡人,便會被雷劈。瞧,它沒有劈死你,便證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説的為我好的話都是真的。你幾時哄過我,騙過我?”
他鬆開了那樣牢固的懷抱,大風起,青絲吹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隨風遞給奚山君,“我與阿植相決絕,長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復相思。”
扶蘇離開的時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孫護送他離去,屈指算來,約有一百餘人,鍾靈毓秀,各有乾坤。她復言道:“山下亦有個紅塵世界,我本不該拘束着你們在此處。若願建功立業的,便隨着公子去了,從此以公子為主。爾等妻兒父母,我為你們護着。”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頭謝恩。她從發上拔下一支釵,扣釵而歌:“我有佳兒,非附名山;我有佳兒,非衣錦繡;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義明德,其馨滿鄉。我有佳兒,不慕他生。”(“我有佳兒……不慕他生”這段話改編自《聊齋志異·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絝。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
他們從此入得紅塵去,離了朽暮。
最初時,她穿着嫁衣而來,一棵樹一條蛇曾問她:“你打哪兒來?”
她那時蹲在那裏,説:“我從有一個人的人間來。”
樹和蛇看她回來,孤孤單單,又問道:“你的那個人呢?”
奚山君説:“他離開我啦,長長久久地。”
而這一日,樹又問道:“你等到你的結局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她這次並沒有笑。她靠着樹,盤膝坐下,掏出一壺猴兒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説:“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虐,與天為敵;中百年,歷盡雷劫,消磨志氣;後百年,謀定而動,黑白捭闔。我這一生,活得好不漫長。”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處?”
“活到今日,竟還困頓人世倫常。”她哈哈笑了出來,手掌輕輕一握,那猴兒酒壺便碎成了粉末。
望歲木晃了晃樹枝,道:“不灑脱是你們這些軟骨頭、硬骨頭的共性。”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聲嘆息,手掌輕輕温柔地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望歲樹上的葉子沙沙地掉落,深秋來了。它説:“妹,我累了,我撐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樹幹,微微閉上目,許久,才緩緩落淚道:“求兄長憐憫,予我這孩兒一條生路。”
“它註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噝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後定有愛妾嬌子,本不勞妹費心。”樹直言,“我熬了萬年,壽元已盡,不過這兩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許有些許活路。”
蛇道:“這兩日,我護着妹,不受俗世干擾,你只管產子。”
奚山君催動了法力。望歲用樹幹枝葉為她造了天然的產房,毒蛇老三角盤曲身軀,逶迤挪動,守着八方。
午時,大火燒山。
滿山猴兒慘叫連連。產房內,紅光本來大作,聽此慘叫,卻一瞬間變得微弱,室內人也痛呼起來。
她捧着腹,問樹:“兄,外面發生了什麼?”
樹搖頭,望着眼前狼藉,搖搖頭,緘默不語。
奚山君滿面汗水,重重地推着眼前的樹幹,卻推不動,她慘叫道:“兄,放我出去,我聽到我那三百孩兒在呼救。”
老三角道:“眼前大火漫天,似是有人蓄意放火。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氣,應是翠元同三娘聯合造法,護住他們子孫,你且安心產子,這些氣柱尚能頂得一時半刻。”
奚山君腹中一陣絞痛,她大叫了一聲,咬牙恨道:“究竟是何方仇人,竟對我兒孫趕盡殺絕?此仇不報,讓我如何甘心!”
奚山君對着肚腹,又催法力,那腹中孩子被驚動了,折騰得益發厲害。
奚山上熊熊烈焰,奚山下是上千軍士。
領頭的是個棗色衣衫的少年將軍,他一聲令下,上千火弩便再次對準了這乾枯的荒山。
這裏是太子成嬰的容身之地,這裏是他心愛女子的棲身之地。從今而後,一切仇怨愛意,付之一炬。
他有些快意地大笑着,玉白的臉望着那山上的遠方。他此生帶着記憶而來,可記憶卻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入地獄的第一時,有些人直直喊苦,做人好苦,捧着那碗湯便往下灌。經過喉嚨,滾燙灼人,初見與最後一面全消;經過肝腸,曲曲繞繞,愛人之情事緣由,抱恨之半生業障全消;落了肺腑,晃晃蕩蕩,你忘了她,寸光沉入江山。
他凝望那碗冒着熱氣的湯,捧起來又放下,誰也不知誰的一生怎樣活,可是分明都不是遊俠,半生灑脱。他問那引導的黑衣使者還有多久才能見到想見之人,黑衣使者問他,汝可待?他問他能不能等。
能啊,能等。他想他得熬下去,他挺能熬的,他熬了三百年。從她走的那一日,已經宣判他容留。等着她,確鑿罪名。
他終於獲得記憶,與那個人也有星點緣分,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亭台中拂蔭而立,敍一敍話。他想耐心地聽聽他心愛的女子打算説些什麼話,她若鑽了牛角尖,他便勸一勸;她若歡喜,他便隨她笑得開心一些;她若覺得與他初初見面尷尬害羞,他就把這輩子的話一下子絮叨完,讓她覺得這真是個熱鬧的人,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斷的耐心。
只要她,一定一定沒有那一世的記憶。
只要她,忘了他是誰。
他匆匆而來,她匆匆又去。他奔赴此生,是為了消除執念。可是,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誰,待他尋着她,便徹徹底底殺了她。
人世本就是一場遊戲,你若已然輸了,便不要再讓對手贏了。成全沒有任何意義,成全讓恨意滋生,愛自己是活着的唯一意義,灰燼之後,才是田園斜徑,白雲出岫。
大昭明珠生得極美,他帶着千方百計,陰謀陽策,堪堪呼喝隨身內侍扶正髮間的那頂珠冠,也只是一垂頭,含笑落淚。
再抬起頭,已是一目千里。
可是他還是來不及,好好地,好好看她一眼。
又過了半日,翠元與三娘力竭。火舌再次侵蝕了奚山。猴兒們四處逃竄,惶急下山,卻被山下埋伏的士兵射殺。
奚山君難產,大出血。
火漸漸地燒到了那孤冷的山壁,望歲含笑望着,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條。
它説:“妹,應有此死劫,認了吧。”
老三角頹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腦袋,它道:“活了上萬年,方覺沒活夠。”
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她虛弱地看着漸漸躥入產房的濃煙。那火來了,就這樣來了。
三娘跌跌撞撞地也來了,跌跌撞撞地抱着大樹,她的衣裙焦黑一片。
許久許久以前,小小暖佩方化為人形時,曾道:“三孃的血淚澆灌了我,給了我血脈,從此,我便穿三娘最愛穿的黃衣,做三娘。”
奚山君笑了,問道:“那我做誰呢?”
黃衣的女孩也笑,“三娘就做郡君啊。三娘思念誰便做誰。我依託於主公的意願留在三娘身邊,早已暗下誓言,照顧好三娘,給三娘造一個温暖的家,二十年,不,三十年後,咱們家人多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三娘啦。”
此一時,那黃衣的女子轉身茫然地看着漫山遍野慘叫痛哭的翠色猴兒,看着漫山的火,看了許久,又茫然地轉過身,抱着樹,催動最後的法力,做了穩固的金頂,呢喃道:“不要怕,三娘,沒事兒的,三娘。”
她身後站着嘴角掛血的翠衣男子。那男子安靜地看着他的妻子,他瞧着她的背,輕聲道:“阿二死在了溪水旁,阿三抱着樹直至燒焦,三六被砸死在燒燬的房梁之下,二六死之前,沒長齊的毛髮盡褪,他蜷縮着小小的身子,哭着喊孃親,直到被火燒成灰燼。”
三娘背脊僵直,樹內的奚山君似有所聞,慘叫一聲,撕心裂肺地慟哭。
翠元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雙手,踉踉蹌蹌,“瞧,我的妻子,一點都不在意呢。你活了這麼久,生了這麼多孩兒,大概連他們的名字樣子都記不住。你生下他們只是為了讓奚山君奴役它們,只是把他們當成了最卑賤的僕人,是不是?
“因為窮困,這些孩子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因此責怪為人父母的我們。他們每天都在笑,連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你今日突然撤去法術,只為救奚山君,他們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別的僕人,可奚山君只有一個,是不是?”
三娘背影倔強,抿住嘴唇,眼淚不停地流着,卻沒有聲息。她背對着她的丈夫,聽他説着最殘忍的話。
“神修自然道,不理輪迴人。從前參不透,是我傻。”翠元輕笑,“為了虛情假意的你,為了和你廝守萬古,我寧願污穢自身,造假情事,與輪迴人牽扯,在功德圓滿時硬生生折下功德。你就是這樣回報於我。”
火焰從翠衣人的腳邊慢慢躥起,天上卻浮現了明亮的霞光。男子的眼中無情無慾,只剩下悲憫。他臨風而立,狂風吹起翠色的長袖。他説:“既已如此,三娘,莫再回頭。你我夫妻緣盡,你莫回頭瞧我,我亦不再瞧你。我入仙道,你入輪迴,你我,再無相見,再無回頭之日。”
他的腳尖漸漸浮起雲氣,眼眸輕輕閉上。三娘依舊不曾轉身,捂着嘴,淚水滂沱。
那個會參看星辰、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遠。
他歷經萬年,終於飛昇。
血,好多血。
從哪裏滴落,又進入焦土。
一雙帶血的手有些痙攣,它們捧出了一個嬰孩。
三娘撕心裂肺地哭着,抱住這個弱小的孩子。
血衣污濁,有個女子竭盡全力地從樹洞爬了出來。
她麻木不仁,她是這世間最惡毒的女子。
血濡染了她身下的枯葉。
她用一雙眼望着蒼天,與它對視。
她説:“我幼小的時候,曾求你仁慈,後來長大了,便不再求你,因為我通曉了人事,知道求你也無用。求你只會讓你嘲弄我、輕鄙我,求你只會讓你知道我的弱點,知道我在乎什麼。我的孩兒們小時候,我都曾拉着他們的小手,站在空曠的天地上,向你叩拜,我求你保佑他們好好長大,不要像我的哥哥,也不要像……我一樣,我求你賜給他們快樂而勇敢的心,無論被命運怎麼捉弄都不會喪失希望。我所要不多,並……不多啊。”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許久,卻從嘴角溢出鮮紅的血。她仰躺在焦土濃煙之上,哈哈大笑,直至枯發散落一地。她説:“是啊,我輸了,你贏了。我敵不過命運,我以人智,妄想換天。可是,那又如何?那又能怎樣!你能讓我屈服嗎?你憑什麼叫我屈服?”
她伸出雙手,握住雙側的枯草,緊緊握着,閉目輕輕念着什麼,許久,眼角卻如小溪,緩緩淌過眼淚,她似乎喘不過氣,她似乎壓抑着喉嚨,再也無法嘆息。她乾裂的嘴唇無聲地顫抖了許久,胸口不停地起伏,不知過了多久,連世界都寂靜了,她卻終於慘厲地哭出聲。
那些草一瞬間如同得到生機,一截截一寸寸恢復春光。望歲木迅速枯萎着,它看了奚山君一眼,唇角帶着安然恬淡的笑,蒼老的眼睛漸漸閉上。
塌毀的殘木倒了又立,山上的橘子樹焦了又綠,雲水不斷變幻前行,時光在倒退還是前行,這山變成了平原,一具具僵硬的屍骸安靜地變回了綠的黃的石。
樹叢中,有一隻瑟瑟發抖的小猴兒,它滿身焦黑,望了望望歲木的方向。剛出生的嬰孩似乎感知到了什麼,睜不開的雙眼不停地流着眼淚,咿咿呀呀地哭着。黃衣的三娘撲通跪倒在地,那猴兒怔怔地,悽慘地喊出了聲——君父!
齊明十八年的春天,註定有些熱鬧。本已膠着的鄭地在雙方廝殺之下,似乎因染上了各國子民的鮮血,早已變成了國與國的不共戴天。諸侯們僵持着,昏昏沉沉間,卻沒有忘了這場戰爭的初衷。
天下,百國,大昭。
美哉!壯哉!
王子有幸哉?
遠處的天子誰也沒太當回事兒。嫡支走得太久了,歷史永遠等待着絕世英雄打開一扇窗。
鄭王想當,穆王也想。
附庸的諸侯各個屈居於大諸侯之下,靜待時機。
可是,戰場被兩個人打亂了。
其一是鄭王嫡長子成芸,史書後來寫得精彩絕倫的逆子,人稱小鄭王。其二是個白衫藍袖的少年公子,旗色為玄,上並無字。後人為了提起方便,便替他取了個稱呼——“更始”。
這二人對準了鄭王一方,卻又留下十萬兵馬與穆王對峙。這一遭來回,把大家都弄蒙了。
這是個什麼路數?
農民起義?世家造反?天外來客?
百國説書的可熱鬧了,撩起膀子唾沫亂飛。
“話説帶頭的可是個好漢。瞧他手提一把丈二長槍,身高八尺,膚色黝黑,額上竟還長着一隻眼,長年閉着,可一動怒,那眼便撐大如杏子,瞪誰誰死啊!這等小英雄,對着鄭王先鋒怒啐一聲:‘呔!豎子可知你祖爺爺系何許人?’先鋒一愣,尚不及言語,只見那漢子快馬提槍,如一陣閃電,還未讓人瞧清楚面容,那瑟瑟發抖的先鋒頭頂已然劈過一道白雷。眾人一驚,再細看,這先鋒已被來人生生用眼瞪成兩半了啊!啊呀呀,眾人如喪考妣,連滾帶爬地往回趕,卻聽那少年英雄冷冷地説了一句:‘吾便是那逆賊鄭王六年前趕盡殺絕的季裔!你等且告訴鄭王,從此,戰場無父子!’”
“竟是父子,對抗鄭賊的竟是消失已久的四公子!好極,他位極人臣,卻去造反,到頭來,又有這兒子反老子,試看蒼天,又饒過誰!”
“説書的,他又不是楊戩,生的什麼三隻眼?胡説也有個限度!”
“得了您嘞,愛聽不聽!又話説,四月的一日,鄭王世子在穆王駐紮的廣梁城外叫囂半晌,城中仍靜悄悄的,無一人應戰。許久,烽火高台上,竟緩緩傳來了不知名的樂曲。這曲子眾將士竟從未聽過,卻都覺得心中甘美,妙不可言,心中一時寧靜得似入了天地自然,一時又歡喜激動得險些滾出淚來,縱有仙人來奏,也不過如此了吧。曲子彈了一盞茶的工夫,不知誰先説了一句:‘休!休!休!萬事休矣!吾等爭的何物,你瞧我形容可憎,我瞧你不過黃土。’將士們竟紛紛丟了盔甲,失魂落魄,掉了頭,好大原野,真真瞧着天也蒼茫,地也蒼茫。鄭王世子氣急敗壞,命眾人以棉塞耳,那曲仍源源不絕。眾將無了鬥志,此一戰王軍贏得漂亮。鄭國眾將士遠走了,你待如何?”
“如何?”
“那烽火台上,竟緩緩踱步而出一個手中抱琴的濁世佳公子啊,白衣廣袖,周身素色,只袖邊繡了藍紋,卻偏偏眉目燦爛,堪比日月。他身後另有兩名容貌氣度絕佳的少年,一着月色,一着黑,這三人安靜地望着城樓下的我大昭國土,不言不語,又翩然離去,消失在那處。後來,聽軍中我那遠方的親戚提起,小老兒才知曉,這便是手握重兵,護衞我大昭的更始王啊。且説另一旁,鄭王世子軍部狼狽回到營帳,卻發現軍令印章盡數不翼而飛,偶得見翠色衣角,竟不知神耶鬼耶。我聽聞更始王妻族正喜穿翠衣,約百餘人,為王親衞,皆有異能,美貌非常。不知是否便是他們。”
“呸,什麼更始王,我倒聽説是那位同舊相好生的私生子。太子死了,三皇子為人殘暴,不堪大任,那位又動了心思,否則怎能容忍橫空出世這麼個小子手握重兵,還與季裔勾作一團?説輕一些,是報國報民,説難聽一點,這是枕戈待旦,要造反啊!”
“唉,兄弟有所不知,我家中有舊人在皇都當差,皇都一直訛傳,太子嬰並未真正薨了,定陵中只有皇后之墓穴,守靈的心裏都門清,説是打南方來了一隻白色的大鳥,救走了公子嬰。”
“那更始王……莫不是……莫不是……”
“噓,禁言。只管聽些熱鬧罷了。不過話説過來,説書的,你見誰彈琴能把人糊弄走的?下回想好段子再編。”
十八年年底的時候,戰局基本穩定。鄭王敗走,後在鹿山被穆王世子射殺。鄭王世子並諸公子被囚,等待天子處決。
眾人都有些煎熬地在等天子旨意,可是,並非等着這場戰爭的獎賞。大家各懷鬼胎。
天子不負眾望,月餘,他老人家連連下旨,封賞穆王、平王及諸位王子,另又追諡江南侯為“冠勇伯”,世襲罔替。
待到一切風平浪靜,更始王同小鄭王已然整肅好軍隊,有條不紊地向北方進發時,大家最想看到的聖旨卻還未到,急壞了一羣人,也暗喜壞了一羣人,尤其是被成芸用十萬大軍壓制住的成覺。
成覺當時也挺納悶,“我能問問為什麼嗎?怎麼就針對我,沒平王什麼事兒?”
成芸也挺無辜的,摸摸鼻子道:“主公説你蔫壞,防着點沒壞處。”
成覺……
更始王部眾終於拔營,平王世子抱着那人大腿,一頭冷汗一泡淚,“哥,親哥,再等等啊,哥,你再走一步,臣弟不明,真的就是造反了啊!哥。”
那人低頭看了平王世子一眼,拖着腿上綁着的金貴公子,繼續目不斜視地往前挪。
正挪着,天使來了。
最後一道聖旨到了。
“天寒矣,父今添寒衣,吾兒可曾?父努力加餐,阿嬰可曾?父夙興夜寐,思念吾兒,太子可曾?”
眾人一看,得,該玩兒什麼玩兒什麼去吧。
戲散了,太子驗明正身了,天子了。
那人眼若山澗一點清水,淡淡盪開一絲嘲諷的微笑,對着身後的千萬人道:“眾將士聽命。”
“敢不從主公。”
“依孤敕令,重返大昭。”
更始王回皇都的途中,曾經歷化外之地。
化外有畫卷平原,冬日不枯朽,原上一平民人家,炊煙正盛大。
他口渴難耐,也曾敲門扉暫借茶水一碗。窗紙外開了一樹無名的紅花,十分燦爛。他來時,它便隨着風向他搖擺。
他着白狐裘,門內人着黃單衣。
黃衣人打碎了瓷碗,卻驚哭了手中襁褓內的嬰孩。黃衣人身旁立着翠色小猴兒,不言不語,接過嬰孩,哄了起來。
匆匆跑來的,還有個臉似花貓、手握着蒲扇生火的雙髻吊眉紅衣童兒,冰雪可愛。
黃衣人愕然看着那青年,青年卻淡淡一笑,“故人莫驚,孤不過借茶水一盞,吃完便走。”
黃衣人欠身讓他,童子扇尖垂地,嬰孩卻似乎嗅到什麼氣息,漸漸止住了日夜不休的抽噎。
屋內簡陋,青年大略一觀,也便垂下睫毛吃茶。他十分沉默,許久,雪白指尖才在那盞茶水上輕輕用力,粗茶一晃盪,沉浮不止。
黃衣女子面容枯槁,似普通農婦,肅立一旁,抱着嬰孩,也不開口。煮茶的小桌是一塊年頭久了的粗木,外皮粗礪,表面光滑,茶具倒是好的,煮茶人是那童兒阿箸。扶蘇見他乖巧沉默,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温和問道:“今日為何話不多了?素來貧嘴饒舌,不肯甘休的。”
阿箸黯然地垂着眉毛,説:“我打從今天起,為你煮了這回茶,同你説了這回話,這輩子便再也不與人煮茶,同人説話啦。”
“為何?”
“我這輩子的話説完啦。”
窗紙上有幾片飛花夾在縫隙間,這一日太陽還好,連飛塵都瞧着金燦燦的。他看着立在陽光裏的花,轉身時,卻瞧見那嬰孩懵懂眼中似乎已有一些光,瞧得見那片花,也瞧得見他。小手微微蜷起,朝着他的方向,似在抓。
他靜靜瞧着那孩兒,好一會兒,才沒頭沒尾道:“不像……”
小猴子二五有些侷促,“君父夫君,不對,是公子,公子,寶兒可乖了,以後你若娶了旁的夫人,莫要因為恨着君父,不歡喜寶兒。寶兒雖還小,我瞧着倒是與公子極像的。”
這一時,草房中安靜十分,許久了,那青年公子才淡道:“他自是像我,可並不像他母親。”
他又極有耐心地吃了口茶水,好似那是不忍心嚥下的瓊漿,琢磨玩味了,才從口中吐出些費力的字句來:“你家主人一貫可好?”
那黃衫子的女子正待回答,他卻微微一笑,想起什麼,又道:“罷了,想必又去了哪處雲遊,尋了誰的開心。問她做甚。”
女子垂着頭道:“正是。”
“奚山為何不在了?翠家諸子安在?”
這一回二五恭謹答道:“滄海桑田,忽有一日,奚山就被大海沖走了,嫂嫂侄子們最近醉心修行,公子扒開草叢,或可尋到他們真身,再等幾十年,便又回了人身行走。世上萬事皆如此,聚散有時,不必掛懷。”
那公子一聽,點了點頭,又飲了一口茶水,道:“故友皆好,孤便放心了。奚山移走了,想必也再難尋,此後孤回了都城,亦不大有閒暇探望,但請三位替我捎句話……”
“向誰?”
“向你家主人。”
“什麼話兒?”
“此後嫁娶,各不相干。”
黃衣女點了點頭,才道:“主人云遊前,也是這樣囑咐我的。我手中孩兒是主人臨行前託付,告誡我,倘有一日我見到公子,便將這孩子交予你,權當個貓兒狗兒養一養,來年若另有姬妾旁子,斷不可對此子委以大任,只您年老故去,若恰巧身旁無人,便留他與您守着陵。她此生虧欠公子過甚,唯用此子報答。二五自小公子生來便一直侍奉他,唯願公子一同收養。另有一樁,主人命我轉告公子,過了此處,約有五里,定遇怪石,天或有異象,公子莫生好奇之心,徑直走過便是。”
果如這黃衣女所言,不過五里,正有參天聳立怪石,石上纏有藤蔓。
白衣公子懷中的男嬰到了此處,便開始放聲哭泣,慘不忍聞。
公子心中頗覺怪異,卻也未停,可戰馬行了不過兩三步,便有驚雷徑直劈下,攔住去路。
眾人皆驚詫。
公子又行,復有烏雲暴雨,頃刻瀉落。
那嬰孩蜷縮着小小的身軀,哭得幾乎背過氣,雨水砸落在了孩子的眉眼上,公子傾身,將嬰孩裹在了白裘中,微微低頭,卻看他面色蒼白,不似一般嬰孩粉嫩之相。
他擔心他淋病,又往懷中帶了帶,侍衞慌忙撐傘,那公子輕輕轉身,馬蹄輕彈,金冠玉容,怔怔地定在了巨石之上。
他道:“把那石挖開,瞧瞧下面是什麼。”
上百兵甲忙了約有兩三刻鐘,待到天放晴的時候,巨石終於放倒。
“嗬,這枯枝根埋得好深。”季裔低頭一觀,道,“泥土之下還是石頭,枯枝覆蓋了石頭,同氣連枝,竟不知是根纏繞了石,還是石生出了根。”
又過了半晌,卻在連體的巨石之旁,拾到一塊斷了的石碑。雲簡也生了幾分好奇,命一二侍衞抬出,他剪下一束馬毛,躬身在石碑上掃了掃,這才報與扶蘇道:“主公,是一位父親為夭折的女兒寫的悼詞,辭令哀婉清麗,頗是傷懷。”
“死去的女子叫什麼?”
“並未刻姓氏。女子的父親似是個名士,自號‘孤一山人’,起初頗為掛懷惦念女兒,後來,卻説他已占卜,説這女子三百年……”雲簡正要照這碑文原文念出,卻聽到季裔遙遙道:“挖出了,是具石棺,與枯枝相依而生!”
公子縱馬上前,眼前正是一具石棺,他垂下明亮的額頭,淡道:“開棺。”
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嬴晏站在扶蘇的馬匹旁邊輕輕握住了微微滑落的馬繮。
七八兵甲一聲震喝,一同使力,厚重的石板被抬起扔到一旁,泥水濺到了眾人身上。
棺中是森森白骨,手骨、腳骨折斷,扭曲猙獰。
公子成嬰怔怔地望着白骨。
顱骨森然,屍身似化了兩三年之久,已然不見皮肉。
成嬰左手尚託着嬰兒的頭,這個孩子,是他那薄情寡性的妻子留給他的一點血脈。
嬰兒不停地哭着,眼淚全滴落在他手心上,又從他指縫間滑落。
雲簡那廂拾起,繼續念道:“為父以山中整石雕琢,懸棺崖間,石生奇木,與兒做伴。若非天塌地陷,山平為原,安能復現?太子敏追問兒來世,不堪擾,唯此處兒可得一二松閒。兒為鰥寡鬼,想必誤輪迴。三百年後尚有機緣,只需爾兒婿精血蓄養魂魄,三年若不產子敗了修行,定可重生。然則此番由來並不光彩,為防後人探究,敗吾家聲,只為兒立無姓碑。墓中陪葬若干,皆吾心愛之物,復有昭王旨意一卷為證,兒切自為珍。”
“旨意安在?”公子問道。
晏二觀石棺,角落中卻有燒焦的書卷一副,可字跡已不可辨,似有人刻意摧毀,不欲被人瞧見。
“何種不光彩之由來?”公子又問。
雲簡一目十行,掃到末尾,有些驚詫,卻未再念。他眯了眯眼,成嬰下馬,走到那碑文之旁,定睛,赫然是小不可辨之字跡。
成嬰平靜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孩子,又步履安穩地踩到馬鐙上,只道:“無頭公案,不查也罷。此石與樹同生,有些靈性古怪,爾等依舊埋好屍骸。至於石碑,砸了便是。既是無姓,索性成全。”
眾人依舊將骸骨葬下。成嬰揮了揮手,命起程。
約莫走了十里,天降大雪,馬蹄濺雪。
又行了十里,雪厚,深一腳,淺一腳。
再行十里,季裔請示安營避雪,成嬰點頭,許。
他一身白裘皆是雪,只垂目把那嬰孩呵護得滴水不漏,又遞與一旁守着的翠二五。小猴兒照顧嬰孩十分細緻温柔,卻也未將他逗笑。這一日天氣好怪,連經風霜雨雪。
成嬰忽而覺得喉中不適,卻也未當事,只翻身下馬。
“公子!”眾人驚呼,上前。
他已翻身滾落馬蹄之下。
白淨無瑕的雪地上,一攤暗紅的血跡。
他喘息着,不停喘息着,唇角的血還在滴落。
有些奇怪怎麼會生出血,可是呼吸已然急促起來,連喉嚨的呻吟都支離破碎。
風的聲、雪的聲、馬的聲、人的聲都很清晰,但他都已經不大聽得進去。
他爬了起來,茫茫然上了馬,茫茫然轉了轉身,百尺千里的雪。
他想起了幼時曾經聽到的鼓樂。那鼓點並無雅緻,只是敲打着,再快再快,像濺了雪的馬蹄,很快很快。
於是,許多與現在相干的過去,與將來相干的現在就這樣緩緩打開。
他咂摸着,就笑了起來,也不見淚,只是咳了陣子,喉頭的腥紅淅瀝不斷。
他得慶幸,此後再無人揣摩石碑上的最後幾字。
“植,三百年,嫁喬荷。”
可阿植死啦。
從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有些時光太遠,我瞧古書只有粗陋幾言,譬如我妻阿植,也只是短短兩語:“元后奚山,荒無蹤。生子鳳奴,日下無影。”
此後餘生,我已不大愛翻書卷,擱置了海棠花枝做了書籤,等待來年,可來年還是那一頁。
想了想,停在此處,便好。
不必翻到翻不下去,一片空白。
吾兒鳳奴是個鬼子,生來體弱,日下無影,卻性喜熱鬧。然我不喜熱鬧,也不喜他。
年邁時昏昏欲睡,太極殿外的海棠花悄悄地開了,樹上有一條黃色的臂帛。
我眯着眼走了過去,有些記憶慢慢就回來了。
那裏彷彿藏了個小人,大氣不敢出,她想要逃開我,故而躲在此處。
我見她在樹間閉着眼默默禱告,眉頭緊蹙,我覺得好笑,輕輕張開了雙手,哪管她拜的是蒼天還是諸位神仙。
她若低頭,便能瞧見我眼底那些奇異的東西。
點點滴滴,歷數來,都是些隨時戒備隱藏的愛。
可她頑劣,不曾跌倒,我便只好倚靠在海棠樹下撫琴微笑。
我在等她發現,輕輕喊一聲“哥哥”,我便好裝作不大喜歡她,牽着她的小手回家。教她讀書識字,也為她講些故事。耗着年頭,一日日地,累積溺愛。
我的愛比別人廉價,滿了便溢,沒什麼可惜。因我知終有一日,它還會滿。
寥寥草草,這本章書目又豈會封緘?
它在待我死去那一天。
朝朝暮暮的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