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竺沒想到,自己的婚禮竟是這般光景。
精心縫製的嫁衣披在身上,卻益發襯得她滿臉憔悴,耳邊的鑼鼓之聲,聽來卻那樣刺耳。
嫁給自己從小愛慕的人,她竟完全沒有身為新娘子的歡喜,只覺得花轎抬着她前往的,是一個墳墓。
宣親王府第二次娶親,遠遠沒有第一次氣派。時序已是九月,許多達官貴人因為要陪皇上到承德狩獵,全都沒有來。觀禮台上,只坐着一些至親好友。
不過綠竺並不在乎--嫁的人她都不在乎了,何況是婚禮的排場?
由喜娘攙着下了轎子,透過紅而蒙-的蓋頭,她隱約可以看到大廳中的情形。
她仍然忍不住,想再瞧瞧他……
過了今晚,她就是他的嫂子,以後兩人以叔嫂相稱,註定要永遠客氣而疏離。
她想知道,他的目光中到底有沒有一點依依不捨,在她拜堂的時候。
但她沒有看到他,大廳裏賓客寥寥,她一目瞭然地發現--他竟然不在!
呵,這最後一程,他都不肯前來相送嗎?
「一拜天地--」
怔愣之中,忽然聽到司儀宏亮的聲音,她只好摒棄胡思亂想,專心與未來的夫君拜堂。
就着墊子,正想跪下,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來,氣喘吁吁地道:「不得了、不得了!」
滿堂賓客譁然,無不起身,注視着來人。
「出了什麼事?」宣親王蹙眉,「你不是赫麟的手下嗎?怎麼冒冒失失地就闖進來?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正是赫麟貝勒讓我來報信的,請王爺速速派兵進宮去!」來人似乎受了傷,僕跪在地。
「怎麼了?」
「有……有邪教攻入紫禁城了!」
「什麼?!」聞聽此言,滿座賓客駭然地瞪大眼睛。
「胡説些什麼!」宣親王喝斥,「自本朝開國以來,何曾聽聞過這樣的事?」
「王爺以為小的在造謠生事嗎?」來人露出受傷的手臂,「真的是天理教的惡徒攻進紫禁城了!赫麟貝勒正率手下與他們奮力拚搏,因恐宮廷遭劫,所以叫小的來求王爺派兵增援……幸好此刻皇上正在承德行宮,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正説着,忽然聽到外面街上一陣喧譁,似有亂民奔走,兵刀相向。而遠遠的宮牆之上,也燃起煙火,一枚信號彈帶着尖厲的鳴聲,劃破長空。
宣親王神色一凜,知道來人説話不假,連忙吩咐賓客們轉入內室,以保安全,同時命令手下備馬。
「赫麟在宮裏嗎?」綠竺將頭蓋一掀,直問赫連。
「對,今兒是他當差。」微微苦笑,「這小子真不走運,竟遇上這檔子事!」
「意思就是説……他會有危險?」
「刀槍無眼,他又是負責防務的,當然會有危險。」
紅蓋頭倏地被擲在地上,裙子一提,綠竺飛也似地往外跑。
「-去哪兒?」赫連一驚,上前攔住她。
「表哥,對、對不起……」淚水潸然流下,沖刷着紅豔的新娘妝容,「我不能跟你成親了……」
原本,她已打算把咬一牙,眼一閉,將這親給成了,就一了百了……誰知道,聽到他處於危難關頭,一顆心就再也忍不住,只想衝出去,飛到他身邊。
他現在有生命危險,她怎麼還能靜靜地待在這兒過她的洞房花燭夜?就算説她背信棄義、天生下賤……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要去找他!
哪怕外面槍林彈雨,她也顧不了!
「表哥,求你了,讓我去吧……」握住赫連的腕,她苦苦哀求。
「傻姑娘,-又不用武功,去了只會給禁軍們增加麻煩。」
「可是你剛剛説他很危險……我怕,我怕如果不去,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傻瓜--」赫連撫着她的肩,忽然笑了。
「表哥,你……」他的笑容讓她迷惑不解。
「呵,我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逼出你們的真心,沒想到,天理教倒幫了我的忙。」只聽他悠悠道。
「什麼?!」這話更讓她怔愣,「什麼真心?」
「我本來以為今天赫麟會忍不住來攪局的,看到-跟我拜堂,他受得了才怪!誰知道,偏偏他當差去了,又遇上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動亂……這下好了,沒把他的真心逼出來,倒把-的給逼出來,我也總算功德圓滿。」
「表哥你……」綠竺驚愕得半晌無語。
「別愣着,快去吧,」他引她往偏門走,「從這兒出去,很快就能到達宮門。我會派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衞護着-的。放心,就算是千軍萬馬之中,也沒人能傷得了。走,去嚇嚇赫麟也好,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欺負-!」
「我……」感激湧上心頭,淚水又嘩啦啦流下來。
她走了兩步,突然回眸道:「表哥,如果你猜錯了呢?如果我是真心想嫁給你,而赫麟又真的退出了……你該如何是好?」
「那就真的娶了-嘍!反正-這樣好的女孩子,娶了-,是我的福氣。」赫連嘴角輕揚。
「表哥,我現在才知道,」她低低道:「原來你對我也是很好的。」
她一直怨恨,恨他從小到大不肯正眼瞧她,但此刻,這份恨意終於冰雪消融了。
他對她,雖然不是男女之愛,但這份青梅竹馬的感情也同樣彌足珍貴。
「記住,見到赫麟之後,把該説的話都説清楚。我這個弟弟有點呆,-如果用隱喻或者暗示,他或許會聽不懂。」
「嗯。」綠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推門而去。
「-一定要直截了當地把心裏話告訴他--」赫連在她身後最後一次叮囑。
待到伊人遠去,他終於舒了口氣。
其實,他做這麼多事,無非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希望天下有情人不要像他和海瑩那樣,弄得反目成仇、天涯各一方。
那天在花園裏,看到綠竺神色黯然,看到赫麟強顏歡笑,他就決定要用「狠」一點的手段,來撮合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否則,他們互相玩着猜心的遊戲,還不知道會玩到哪一年呢!
「貝勒爺,您是否也要進宮去?」手下牽來馬匹,輕聲問。
「不,宮裏有赫麟就行了,他還對付不了那些毛賊嗎?我去了是多餘的。」赫連搖頭笑。
「那您為何吩咐小的備馬?」
「因為我要去承德。」
「去承德?」
「對,去給皇上保駕呀。」他回頭望着一臉懵懂的手下,「紫禁城暫時丟了不要緊,皇上那邊可不能出差錯。」
「是、是,」手下恍然大悟。
「只希望皇上看在我們一家子護駕有功的份上,可以對我們網開一面。」
「咱們家哪兒得罪皇上了?」
「嘿,説好要嫁給哥哥的福晉,忽然轉嫁給弟弟,這豈不是欺君嗎?宗人府那兒,我還得派人去打點呢。」
嘉慶十八年的秋天,這寒涼的一日,赫麟站在紫禁城的一隅,目睹了一件令他不可思議的事。
沒有人想到,區區數十名天理教徒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入宮廷,正如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在火光之中,混戰的背景之下,看到綠竺。
他身形僵立,瞪着不可置信的雙眼,確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
綠竺穿着一襲紅似雲霞的嫁衣,穿過槍林彈雨,朝他跑來。
她的長髮,因為跑得太過匆忙,披散下來,在夜風中飛揚。
她的繡花鞋,邁過縱橫的屍身,染上鮮血。
她神情駭然,卻義無反顧,雙手捂住蒼白的面頰,逼自己不去注意四周的危險,一直奔向他站着的地方。
終於,在看見他的那一刻,蒼白的花顏露出笑容,不顧他的錯愕,直撲進他懷裏。
「赫麟,我終於找到你了……原來宮裏這麼大,我從前一點也不覺得,可現在才發現,在這兒要找一個人好睏難……」她緊緊環抱着他的腰,仰着頭,期待着他的反應。
「見鬼!」赫麟好半晌才如夢初醒,大吼起來,「誰讓-來的?-今天不是要跟我大哥成親嗎?我大哥人呢?」
「嘻嘻,他讓我來找你。」綠竺頑皮地笑着。
「他讓-來找我?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讓-來找我?宮裏這麼亂,他也不想想,這樣做很危險!」
「有人護送我呢!」她指了指身後四個武功高強的侍衞。
「就憑這幾個人,他便以為可以保證-的安全?」赫麟嚷道。
「這些都是能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高手,怎麼對付不了區區幾個毛賊?」綠竺不以為然,「何況,我的確安全到達了!」
「你們跟我來!」赫麟怒氣沖天地拉着她的手,引着這一行人來到宮女住的屋子,四下張望,確定四周暫時沒有危險,這才鬆開綠竺的手。
「待會兒你們往南邊出去,東華門和西華門都有邪教徒,你們要當心。」他叮囑道。
「我們剛剛才來,為什麼就要走?」綠竺賴皮地坐下。
「不走-留在這兒做什麼?-存心給我添亂嗎?」他狠狠地拽着她的臂膀。
「我有話要告訴你,不説完,我不走!」她翹起嘴巴。
「好好好,-快説!」他此刻一心顧着她的安危,而保全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打發她走。
「你們先出去,我要跟貝勒説的話,是悄悄話。」她嘻嘻一笑,對那幾個侍衞吩咐道。
「小姐,-到底在玩什麼花樣?」赫麟急得直跺足。
侍衞抱了抱拳,掩門而去,一方空間,只剩下這對鬧彆扭的小情人。
「説吧、説吧,」他催促道:「我聽着呢!」
「表哥--」她嬌嬌地喚了聲,摟住他的脖子,「你想不想娶我?」
「你……」他揉了揉發疼的額頭,「小姐,-又在搞什麼鬼?」
她冒着生命危險,闖入宮中,就是為了説這一句逗他玩的話嗎?
誰不知道今天是她與大哥成親的日子,就算京城裏有突發狀況,他倆暫時成不了親……那、那也輪不到他這隻癩蝦蟆來吃天鵝肉呀!
「別開玩笑了,不是説大哥讓-來找我的嗎?到底有什麼事?」
「就是這件事呀!」她聳聳肩,「他讓我來問問你--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大哥到底哪根筋不對?」赫麟搖了搖頭,「莫名其妙説這種話。」
「他才不是莫名其妙呢!他最瞭解你了!」
「瞭解我?」
「嗯,」她笑着頷首,「他知道你很笨,凡是暗示啦,隱喻啦,你統統聽不懂,所以他要我把心裏話直截了當對你説……」
十指輕輕地撫摸着那張憔悴的俊顏,微微地顫抖着,觸到一道新傷,綠竺換了正經顏色,「而我的心裏話,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赫麟身子退縮着,不知是她觸着新傷讓他發疼,還是她的話讓他卻步,「-説的……是真的?」
「我不愛大表哥。」她自嘲地笑了笑,「過了這麼多年,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吃了這麼多的苦,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愛他。我一直自以為是,一直以為對他情有獨鍾,但當我恢復記憶,知道他思念的是別人時,我竟一點醋意也沒有。你説,這是愛嗎?」
「我……」他低頭囁嚅,「我不知道……」
從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猜測她的感情。如今要他來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怎麼敢?
正支吾着,忽然聽到遠處有喧譁與兵刀交接之聲,他「嗖」地站起來,「快,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説!」
「不,我不走。」她卻緩緩坐下,神色鎮定,「你不回答是否願意娶我,我就不走!」
「不要這麼任性……」面對她,他總是無可奈何。
「你先回答我,否則我説不定會被邪教徒殺死在這兒!」她竊笑着威脅他。
「我不知道……」迷惑的眼垂下,「-説-不愛大哥,可是……-又愛我嗎?那時候,我叫-嘗一口那豆花,-卻猶豫了……」
「猶豫?」
「難道不是嗎?-在猶豫,就證明-並不確定是否愛我……」
「不不不,我沒有猶豫!」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當時沒有喝那豆花,那是因為我很激動,激動得渾身顫抖,連勺也拿不穩了!」
「激動?」他錯愕地抬眸。
「對,因為我知道了你心意,覺得胸中暖暖的,從來沒有人這樣待過我……一直以來,都是我暗戀大表哥,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還有另一個男子在暗戀着我……」她讓他清楚地瞧着她沒有説謊的黑瞳,「我想立刻喝了那豆花,但我的手腳卻不聽使喚,那會兒,我甚至高興得連話都説不出來。」
「真的?」赫麟全然呆了。
「事後我恢復過來,想對你説明,你卻一直在氣我,説那一切不過是一個玩笑……我生氣,太生氣了,萬念俱灰之餘,才決定嫁給大表哥的。」她粲然一笑,重新攀上他的肩,「想要證明嗎?我可以證明剛才説的,都是實話……」
話音未落,她的櫻唇便倏地貼上他的嘴。
這個吻纏綿濃烈,把他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
他禁不住回吻她,雙手摩挲着她,激情登時再也抑不住,全數湧向她……
屋內的兩人,似乎忘了外面還有等待他們的侍衞,也似乎忘了,自己仍處於險境之中。
「綠竺,我娶。」喘息中,她聽到他確定的回答。
許多年後,當綠竺回憶起這一刻的情景,她忽然想到,當時自己身上穿時,就是那套拆了又縫、縫了又拆的嫁衣。
曾經説過要穿着它嫁給自己最愛的人,可卻有一度以為這是不可實現的妄想,不過就在那一天,在宮牆的倒塌之聲中,在火光跳動和亂箭的飛舞之中,她,如願以償。
【全書完】
*欲知海瑩格格與赫連假戲真作之過程,請看綠喬新月纏綿系列203嫁衣之一《表哥,請心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