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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錯,這也有可能,只不過,他們一趕回來,剛掠入院子,就將那刺客殺了,而那時院子還有些燈光,屋子裏卻是一團漆黑,他們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裏,根本就連人影也瞧不見的。”

    胡鐵花眉頭皺得更緊,道:“但那刺客若是他們買來的,他們為何要殺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為了要殺人滅口。”

    胡鐵花道:“但將我誘出去的人,卻是畫眉鳥,畫眉鳥也和他們是同路的麼?”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畫眉鳥是別人化名改扮的。”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道:“那麼你怎知畫眉鳥不是他們化名改扮的呢?”

    胡鐵花怔了半晌,道:“畫眉鳥行動雖然詭秘,但對咱們並沒有什麼惡意,你若説柳無眉想害你,他們就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楚留香道:“為什麼不可能?我早已説過,畫眉鳥那樣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於我,要我報答。”

    胡鐵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報答什麼?”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見到畫眉鳥,並沒有動手殺她,是麼?”

    胡鐵花道:“我當然不能殺她。”

    楚留香道:“這就對了,畫眉鳥那樣做,就是要我們以後不能殺她……就算我已知道柳無眉就是畫眉鳥,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過她,因為她曾經對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鐵花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懷疑柳無眉是畫眉鳥呢?”

    楚留香嘆道:“這其中自然有許多原因。”

    胡鐵花忽又大聲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釘’打你的人,總不會是他們吧?”

    楚留香道:“為何不會是他們?”

    胡鐵花道:“因為那時他們明明還在屋子裏。”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們了麼?”

    胡鐵花怔了怔,道:“我雖末看到,但明明聽到他們在説話。”

    楚留香道:“你並沒有聽到他們在説話,你只是聽到他們在掙扎、呼喊、呻吟,是麼?”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道:“每個人在呼喊呻吟時,聲音都會因痛苦而改變的,所以我們就算聽出他們的聲音有些不對,也不曾在意,是麼?”

    胡鐵花又怔住了,訥訥道:“難道那時他們已不在屋子裏,那聲音只是別人裝出來的?”

    楚留香道:“這難道不可能?”

    胡鐵花長長嘆息了一聲,不説話了。

    楚留香:“因為你一直認為是他們在屋子裏,所以你就不會想到那是別人説話的聲音,這是每個人都難免會發生的錯覺。”

    他也嘆了口氣,接道:“柳無眉不但很聰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並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讓我永遠不會懷疑到他們。”

    胡鐵花拚命揉鼻子,喃喃道:“但我還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實我也並沒有完全弄明白,只不過大概的情況,我已經可以想像得出了。”

    胡鐵花道:“你説來聽聽。”

    楚留香道:“柳無眉夫婦為了某一種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們找到我的船上時,我已不在了,他們退回來時,卻遇到了蓉兒她們。”

    胡鐵花道:“他們怎會遇到蓉兒的呢?”

    楚留香道:“蓉兒她們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們那樣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麼?”

    胡鐵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聲勢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聽説過蓉兒她們和我的關係,知道她們的行蹤後,自然會找上門去。”

    胡鐵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無眉那樣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兒交上朋友,蓉兒也許還不會多話,但甜兒卻和你一樣,是個直心直腸的人。”

    胡鐵花道:“哼!你這算是捧我,還是罵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道:“柳無眉要想自甜兜口中問我的消息,自然並不困難……”

    胡鐵花截口道:“她認為你也許還留在沙漠裏,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這一點線索,只有去碰碰運氣了。”

    胡鐵花道:“但蓉兒她們為何沒有一齊去,反而到了‘擁翠山莊’呢?”

    楚留香嘆道:“她們也許是被騙,也許是被劫,也許……”

    他嘎然頓住了語聲,面上已露出慮之色。

    胡鐵花動容道:“你難道是説,蓉兒她們根本不在‘擁翠山莊’,而且説不定已遭了柳無眉夫婦的毒手?”

    楚留香長嘆道:“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無眉並不是殘殺無辜的人,她要對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於我,以留退路,也不至於殺她們。”

    胡鐵花皺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時間推算,她一到沙漠,就找我們了,是麼?”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會對沙漠的地形那樣熟悉,何況,石觀音的住處又是那麼秘密,他們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緩緩道:“現在我還有兩樣想不通的事,這就是其中之一。”

    胡鐵花道:“還有一樣呢?”

    楚留香長嘆道:“我實在想不通這夫婦兩人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鐵花又皺起眉,沉聲道:“現在,他們既已知道你對他們起了懷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裝病,你的處境豈非就更危險了麼?”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現在我既末揭穿他們,他們自然更不會説破,他們現已知道我對他們起了懷疑,這一路上就不敢輕舉妄動。”

    胡鐵花道:“他們難道要等你到了‘擁翠山莊’後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來想必是如此。”

    胡鐵花道:“若是如此,他們在‘擁翠山莊’中必已準備了對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聲勢,這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道:“你既然知道,還要去送死?”

    楚留香嘆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麼?”

    胡鐵花默然半晌,嘆道:“不錯,你自然不能將蓉兒她們拋在那裏,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擔心,我們此行雖兇險,但至少不會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釘’那樣的暗算了。”

    胡鐵花道:“何以見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聲勢,他們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別的地方,用別人做替死鬼,到了‘擁翠山莊’後,這些卑鄙的手段,他們怎敢再用出來?他們怎敢將‘擁翠山莊’數十年的俠名毀於一旦?”

    胡鐵花道:“不錯,他們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釘’,就是為了怕玷污‘擁翠山莊’的聲勢,你若死在梨花釘下,自然誰都不認為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現在你已想通了麼?”

    胡鐵花嘆道:“難怪那人一擊不中,就將那麼珍貴的暗器拋卻,原來就是怕你發現‘暴雨梨花釘’在他們手裏。”

    楚留香道:“其實你早就該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外,又有誰能得到那麼珍貴的暗器?”

    胡鐵花搶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誰一出手就能花二十萬兩銀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們偷雞不蝕了把米,卻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樣比金子還珍貴的暗器。”

    胡鐵花大笑道:“但我卻情願要二十萬兩銀子。”

    兩人相對大笑,竟似又將此行的兇險全都忘了,竟忘了他們若死在‘擁翠山莊’,銀子和暗器還是別人的。

    這兩個人腦袋裏竟似根本沒有“危險”兩個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湧山,在蘇州閭門外,故老相傳,吳王闔閭就葬在此山中,水銀為棺,金銀為坑。

    史記:闔閭冢在吳縣閭門外,以十萬人冶冢,取土臨湖,葬後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這座山並不高,但卻充滿了一些美麗的傳説和神話,自古以來,就是才子騷人的必遊之地。

    楚留香他們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蘇。

    他們並沒有在城外繞過去,卻穿城而過,李玉函和柳無眉仍是談笑風生,誰也看不出他們心懷殺機。

    楚留香難道猜錯了麼?

    到了這以美麗聞名的城市,每個人心裏都不禁泛起一種温柔之意,還有誰會想殺人呢?

    清潔的街道上,彷佛到處都充滿了美麗的少女,長長的辮子隨風搖動,時時向人嫣然巧笑。

    胡鐵花眼睛都發直了,忽然笑道:“你們可曾發現一樣有趣的事麼?這裏的人原來都不喜歡穿鞋子。”

    只見在街上是來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歡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沒有將鞋跟拔起來,但一雙雙底平趾斂,瑩白如玉的纖足,套在描金的木屐裏,豈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鐵花又笑道:“你們可知道她們為什麼不喜歡穿鞋子麼?這原因我已發現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為什麼?”

    胡鐵花附掌道:“就因為她們的腳生得比別處的人漂亮,若不讓人瞧瞧,豈非暴殄天物?”

    蘇州姑娘不但腳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見一個個提茉莉花籃的少女,輕盈地追逐來往的車馬,忽而躍上車轅,忽而躍下,聽到她們那如黃鶯婉轉的吳儂軟語,有誰忍心不買她們兩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門,便可遙遙望見那青葱而雄偉的山勢,正像是一隻猛虎蹲踞在那裏,生氣勃勃,頭尾岸然。

    他們徒步穿過姑蘇,這時又回到車上,胡鐵花打開車窗,瞧這些年輕活潑的少女們,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這些小泵娘身子可真輕快,倒真都是練武的好材料,若是練起輕功來,我保險絕不會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們這也是從小練出來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馬車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實在比我們練功夫還要勤快多了。”

    話末説完,已有個穿青布短衫,流條油光水滑大辮子的姑娘跳上車轅來,手裏拿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爺買兩朵吧!”

    胡鐵花瞧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還是你的手香?”

    那小泵娘飛紅了臉,抿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爺就聞聞看。”

    胡鐵花大笑就要去接花,誰知楚留香卻先搶了過來,笑道:“好花都多刺,這花可有刺麼?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泵娘吃吃笑道:“公子爺真會説笑話,世上那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買幾朵吧,只可惜此花雖好,卻沒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將這朵花再轉送給姑娘了。”

    他忽然將化球又送到那小泵娘面前。

    那小泵娘面色忽然變了,竟凌空一個翻身,退出一丈多遠,轉過身就飛也似的逃走了。

    胡鐵花皺眉道:“你看你這老色鬼,把人家小泵娘嚇成這樣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苦不將她駭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鐵花失聲道:“你説什麼?”

    楚留香也不答話,卻將那茉莉花球輕輕撕碎,只見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幾根發烏光的小針。

    胡鐵花駭然道:“毒針?”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它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還想有命麼?”

    胡鐵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問道:“這次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楚留香嘆道:“這些小泵娘從小就在這條道上賣花,可見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白天賣花,晚上還得幫做家事,那裏會有她那麼樣又白又嫩的手。”

    胡鐵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這雙賊眼實在太厲害了。”

    楚留香道:“還有,這些小泵娘都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怎麼會説她那樣標準的官話,我聽她一開口,就知道不對了。”

    胡鐵花嘆道:“看來江湖中的傳言並沒有錯,楚留香果然是個鬼靈精。”

    他忽又壓低語聲,道:“你看這小泵娘也是他夫妻派來的麼?”

    楚留香將毒針全都用一塊方巾包了走來,道:“到了這裏,怎麼還會有別人,這次事若成了,他們固然可以推説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們沒有半點關係。”

    胡鐵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來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並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鐵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勝正山門前,大家就下了馬,李玉函和柳無眉仍是談笑風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發生過什麼事。

    那小泵娘莫非和他們無關?

    楚留香莫非又猜錯了?

    山門外,有個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蜓流過,河畔停三五畫舫,畫舫中不時傳出銀鈴般的嬌笑。

    入了山門,兩旁也有許多小肆,還有許許多多乞丐,看到有人來了,就圍上來乞討,還有人遠遠就恭身陪笑道:“李公子回來了麼?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望了一眼,心裏卻在暗暗猜測:“不知道這些乞丐中,有沒有真正的丐幫弟於?”

    思忖時,已到了那聞名的千人石。

    只見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邊,連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還有個小小的石台。

    只聽柳無眉悠然道:“故老相傳,昔日吳王闔閭在這裏造墳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後,吳王怕他們泄漏墓中的機關秘密,就把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這石頭下,所以這石頭就叫做“千人石”。”

    這殘酷的故事,從她嘴裏娓娓説來,卻像是達一絲血腥氣都沒有了,胡鐵花忍不住問道:“那石台又是什麼呢?”

    柳無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講經台,上面還有唐代李陽冰的四個篆字,為的就是“生公講台”,白蓮池旁的那塊石頭,就是有名的點頭石,常言道:“生公説法,頑石點頭”,這典故就從此處來的。”

    她步履就和語聲同樣輕盈,山風自石後吹來,吹散了她的髮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個人都似將乘風而去。

    胡鐵花聽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裏卻不禁暗暗嘆息道:“這麼樣一個仙子般的美女,真會是殺人的兇手麼?”

    然後他們就走上劍池。

    只見四面林木森森,蕭碧幽翠。一道木橋如彩虹般橫卧池上,池水青綠而冷冽,上面點點浮萍。

    楚留香站在池畔,便覺一股清寒之氣撲面而來,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隱藏陣陣殺氣。

    遠處秋雲四合清風中有暮鐘聲縹緲傳來。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評此水為天下第五泉,卻不知此水最宜淬劍,正是古劍客的淬劍之地,在又有當代第一劍客李老前輩時來品題,這“劍池”二字,倒也真可説是名下無虛了。”

    柳無眉媚然道:“據説這名字還有個來歷。”

    楚留香道:“喔?”

    柳無眉道:“相傳吳王闔閭的墳墓就在這劍池下,他死時川三十柄名劍殉葬,連專諸用的魚藏劍等也在其中,所以這裏才叫做劍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處,和吳王闔閭這樣的雄鬼為鄰,倒也可算是不虛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無眉神色不動,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三泉也在這裏麼?”

    繞過劍池,就可瞧見一個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闊丈餘,井旁還有個朱欄曲繞約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這裏怕就是天下第三泉“陸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輩邀集了天下名劍客,在這裏烹茶品劍,前輩風流,實在令人不勝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長嘆道:“只可惜江山雖依舊,人面卻已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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