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姬冷笑道:“你激將也沒有用,我要殺你,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可是我又何苦髒了自己的手。”
楚留香道:“但你若不讓我出來,有件事你就永遠不知道了。”
陰姬果然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楚留香悠然道:“雄娘子既然並不在衣櫃裏,那麼他在那裏呢?這秘密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告訴你。”
他口氣聽來雖似很悠然,其實暗中卻捏着把冷汗。
這也是他最後的一個機會了,他只希望陰姬也和別的女人一樣,也有好奇心,一定要逼他説出這秘密。
只要陰姬肯放他出去,他至少還有萬一的希望,否則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這衣櫃裏,永遠再也見不着天日。
誰知道陰姬非但沒有問,連話都不説了。
餅了半晌,楚留香只聽到機簧響動聲,陰姬彷佛在開啓一個秘密的門户,按着,就聽得她沉聲道:“快將這衣櫃抬出去,沉在湖底。”
這實在是一個很奇特的命令;“她為什麼要將自己放衣服的櫃子沉到水中去呢?”但她的弟子心裏縱然懷疑,嘴裏也不敢問出來。
她們只是恭聲道:“是。”
陰姬又道:“無論衣櫃裏發生什麼聲音,你們都當沒有聽到,知道麼?”
她的弟子又恭聲道:“是。”
楚留香索性什麼話都不説了。
因為他知道水母令出必行,他無論説什麼都已沒有用了,他只恨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壞。
這世上沒有好奇心的女人並不多,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輩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見了一個。
衣櫃已被抬了起來。
沒有過多久,就有水流入了衣櫃。
楚留香整個人又被泡在水裏了。
但這次,水並沒有像以前那麼樣帶給他一種清涼適意的感覺,因為他已知道這水過不了多久,就將要溶化他的生命,腐爛他的骨肉,那時楚留香這個人就將完完全全消失在水裏。
他忍不住暗中嘆了口氣,道:“水兄水兄,我一向都沒有對不起你,你為什麼卻要對不起我呢?”
直到現在為止,他從不知道絕望是什麼滋味。
現在,他總算知道了。
水的壓力已越來越重,楚留香什麼都看不到,但也知道石櫃已將要被抬至湖心。
但忽然間,水的壓力又漸漸減輕了,按着,水又漸漸自石櫃中漏了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寢室。
只聽水母道:“就放在這裏,出去。”
“砰”的一聲,石櫃又接觸到石地,楚留香身子一震,就穩定下來,他第一次發覺腳踏實地原來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宮弟子離開之後,石櫃外就又沉寂了下來,他只能聽到水母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顯見她的心情已漸漸激動。
楚留香笑了,大聲道:“我早就知道你會改變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遠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那裏了。”
陰姬果然忍不住問道:“他在那裏?”
楚留香悠然道:“他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活着,也許遠在天邊,也許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訴你,只有一個法子。”
陰姬冷笑道:“你難道想我放了你?”
楚留香道:“我雖然不是個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買賣一定要公道,這消息雖然很珍貴,卻還是換不了楚留香的一條命,我絕不漫天要價,也免得你就地還錢。”
陰姬道:“你既然知道,還想怎樣?”
楚留香道:“我只要你放我出來,讓我和你作一場鮑平的決鬥。”
陰姬道:“那麼你還是必死無疑。”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為我很怕死嗎?我只不過覺得這麼樣死,未免太窩囊而已,我活得快快樂樂,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
陰姬很久沒有説話。
楚留香道:“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動手,我也絕不勉強你,我若是你,怕也不肯將楚留香放出來的。”
陰姬還是沒有説話,但石櫃卻傳來“格”的一響。
然後,才聽得陰姬冷冷道:“櫃已開了,你出來吧,只不過你最好記住,你出來之後,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慘。”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謝天謝地,你總算是個女人,還不至於一點好奇之心也沒有,一個女人若連她的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麼天下怕要大亂了。”
陰姬厲聲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那裏?”
楚留香道:“你是希望他已死了?還是希望他依舊活着?你……”
他一面説話,一面已推開了石櫃的門走了出來。
説到這裏時,他忽然怔住,因為他發覺站在他面前的陰姬,竟已不再是方他見到的陰姬了。
方的陰姬還是獨步天下的神水宮主,一舉一動中都充滿了威嚴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對她尊敬。
但現在的陰姬卻已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女人,一雙清澈明鋭的眼睛裏,已充滿了紛亂的情慾,威嚴鎮定的面容也變得焦急而激動,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縐紋,甚至連一雙手部開始有些發抖。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一個女人會在片刻之間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不可一世的神水宮主,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女人。
這改變實在太大,實在令人不可思議,她在這段時間裏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怕也不是別人所能想像的。
楚留香反而有些不忍,長嘆道:“想不到你對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許都會變得好些的,只可惜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陰姬緊握起雙手,嗄聲道:“他……他已永遠……”
楚留香嘆道:“他若知道世上還有個人在死心塌地的愛着他,也許還不會死,只不過,一個男人若能得到你對他這樣的真情,死又何妨。”
陰姬身子頭抖着,忽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以此來擾亂我的心神,使我無法和你交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本來的確有這打算,怎奈我從來也不忍心騙一個傷心的女人。”
陰姬厲喝道:“是不是你殺了他的?”
楚留香道:“究竟是誰殺了他?到現在你還猜不出麼?”
陰姬身子一震,似乎運站都站不穩了。
在這一瞬間,她彷佛又蒼老了許多,黯然自語道:“傻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楚留杳一字字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也該知道的。”
陰姬的手顫抖着,她是想找一個可以支持身體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還有什麼事能給她如此巨大的打擊?
她的遭遇實在值得向情,但她的“情感”卻又實在太荒唐,楚留杳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憐?是可恨,還是可笑?
楚留杳嘆道:“我本不想擾亂你的心神,可是你現在的確不適於和人動手,我也不願趁人之危。”
陰姬的身子忽又槍一般挺立了起來,冷冷道:“殺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時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楚留香道:“你現在真的能出手?”
陰姬冷笑道:“你用不着為我擔心,還是先為你自己擔心吧!且要你能擋得過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學武一世了。”
楚留杳笑道:“你口氣倒真不小。”
“小”字出口,他已箭一般向陰姬衝了過去。
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勝過對方之處,就是個“快”字。
所以他儘量利用這“快”字,只要他能搶得一剎那間的先機,他就或許還有戰勝的希望。
他出手實在快,快如急風,使如閃電。
誰知他剛一出手,陰姬的手掌一揮,就立刻有一股奇異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絕。
楚留香莫説根本無法搶得先機,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為“水母”陰姬也和石觀音一樣,是以奇詭的身形和招式見長,所以他認為自己或許還能以應變和急智來制敵機先。
他和石觀音那一戟,也正是如此。
卻不知“水母”陰姬的武功竟和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不相向,她的武功竟是自“水”中練出來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樣,看來雖柔和平靜,其實卻是無望不摧,無物可擋的,滴水已能穿階,洪水更能山嶽移形,城市毀滅,自古以來,天下就從來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楚留香這才發現世上最可怕的原來就是水。
無情的水。
“水母”的出手更無情,她的身形還未改變,那種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將楚留香壓得透不過氣來。
他連變幾種身法,但只要陰姬一揮手,他的攻勢就被阻遏,他根本無法給陰姬絲毫威脅。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難怪江湖中人人怕你,無論任何人和你動手,的確沒有戰勝的希望。”
他嘴裏説着話,又改變了七八種身法。
雖然明知無論使出任何招式來都是無用的,但他的身形還是要瞬息不停的改變,因為只要他身形一停頓,就立刻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壓扁。
尺聽水母冷冷道:“我已讓了你四十七招,你認為夠了麼?”
楚留香笑道:“夠了夠了,你還手吧!”
水母道:“你能擋得住我幾招?”
楚留香道:“那倒説不定,也許連一招都擋不了,也許可以擋上個七八百招。”
水母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擋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讓你走。”
楚留香笑道:“你不後悔?”
水母厲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再説。”
吃聲中,她已迎面一掌向楚留香拍了過去。
她這種掌力最厲害之處,就是令對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奮力逆流而上,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光是想退下去緩口氣,那麼就立刻要被洪水捲走,死無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精於水佐,自然很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水母這一掌抽出,他居然還是再向後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棄了抵抗。再也沒有在逆流中奮鬥求生的勇氣,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死”才是解脱。
他的身子立刻被水母的掌力震得斷線紙鳶般飛了出去。
水母也覺得很意外。
武功到了她這種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奕棋,只要對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對力後面七八着的棋路。
楚留香一出手,陰姬已對他武功的深淺瞭如指掌。
她算準楚留香最少還可抵擋她七招,誰知一招出手,楚留香已被霞飛,她早已算準了的後着,竟無法使出來了,這不但令她覺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地想不出自己的判斷怎會有了錯誤?
可是她心神雖分,掌力卻未竭,若是換了別人,已投入她這種掌力之中,是再也無法脱身的了。
只不過楚留香的輕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聽“噗通”一聲,楚留香竟已掙脱了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身形如游魚一翻,便已消失不見。
陰姬冷笑一聲,一閃身,也躍入水裏。
只見楚留香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但陰姬號稱“水母”,水性之情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況,在水中游動時,全身每一處都要配合無間,兩隻腳的擺動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勢必要影若是在魚尾上加個套子,那麼就算魚也遊不快的。
楚留香只覺腳上一雙鞋子,彷佛有千鈞之重,而且越來越重,但他並沒有驚惶失措,因為他早就知道逃不了的。
他根本不想走,想在水中與陰姬一戰。
在陸上,他絕不是陰姬的對手,可是在水中,陰姬的掌力縱然還能發揮,也勢必要打個折扣。
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滅“水”的力量。
平靜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洶湧的浪濤,就彷佛風和日麗的海岸,驟起暴風,風在呼嘯,海也在呼嘯。
又彷佛湖底來了兩條上古洪荒時的蛟龍,正在海中作坐死的搏鬥。
神水宮的弟子都吃驚的跑了出來,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們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會變成了“魔湖”。
且見湖水忽然壁上而起,在初升的陽光中看來,就宛如一道碧綠的水晶牆,燦爛主光,不可方物。
剎那間,這水晶牆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了一連串的漣漪和水泡,又宛如有個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爐魔火,將整個湖的水都煮沸,然後再將天地主靈一齊投入,供他咀嚼。
這景象壯麗奇幻,卻又帶着種不可形容的妖氣,令人見了不但目眩砷奪,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宮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宮來的,在這種環境中生長,使她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向,也不該有凡俗中人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們從不知道“愛”是何物?
也從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懼”這兩個字,她們更覺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現在,她們心裏卻起了一種莫名的震顫,彷佛覺得已有種不可抗拒的災禍將要降臨到她們身上。
有些人甚至覺得她們生存的天地已將毀滅。
爆南燕也奔了出來,目中猶白帶着淚光,但見到湖面上驚人的景象後,她的悲哀也瞬即被驚駭所替代。
大家見到她,就一齊圍了上去,搶着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爆南燕心裏雖也和她們向樣驚駭,但見她們的驚駭之色,她只有勉強作出鎮定之笆,反而安慰她們道:“不要緊的,這也許是風……”
“但現在並沒有風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問問師傅。”
爆南燕遲疑着:“三姐呢?”
有人應道:“三姐和九妹都還在逼問那三個人口供。”
爆南燕咬着嘴唇,終於下了決心,飛身一掠,掠到湖水畔,但她還沒有跳下去,突有一陣浪濤捲來。
她連站都站不穩了,被浪頭打得踉蹌後退。
她吃驚的呆了半晌,忽然扭頭奔回她自己的小樓,唯有她的居處,是可以從外面直入水宮寢室的。
水宮寢室中的四個少女已嚇得嘴唇發自。
在這裏,她們雖看不到湖水的奇異變化,但水勢撞激着山壁,整個寢室都彷佛變成了一隻被困在驚儔駭浪中的小舟,都一陣陣驚天動地的聲響,更是懾人魂魄,令人覺得天地都已將崩裂。
爆南燕奔了進來,厲聲道:“師傅呢?”
少女們搖了搖頭,顫聲道:“不知道。”
爆南燕怒道:“你們一直在這裏的,怎會不知道?”
少女道:“她老人家本要我們將這衣櫃抬到湖中去,後來忽又叫我們抬回來,然後就叫我們出去,等我們聽到這聲昔時再進來,她老人家已不見了。”
爆南燕皺着眉,沉思了半晌,又問道:“這地方可有別人進來麼?”
少女道:“沒……沒有。”
其實她就是被楚留香所制的那二一個少女其中之一,她的穴道還是陰姬自己替她解開的。
但到了這種時候,她怎敢再多嘴。
爆南燕跺了跺腳,縱身躍入那小池。
水道中的響聲更驚人,尺因兩壁已起了共鳴。
爆南燕還未游出水道,已瞧見兩人正如兩條蛟龍投在水中激鬥,兩人的身形之快,都絕非言語所能形容。
湖闊數十丈,他們兩人卻似已將整個湖底全都佔據,宮南燕第一眼見到他們時,他們還在湖的右邊。
但一眨眼之後,他們已到了湖的左邊。
就因為他們的身形都太快,所以身法看來反倒沒有什麼精妙的變化,湖水的激盪,也並非全因為他們招式變化間所發出的真氣,而多半是因為他們身形衝破湖水時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們若在陸上搏鬥,聲威就不會如此驚人,因為撞擊了水,水又撞擊着水,一分力量,就變成了十分。
就因為水在不停的動,所以才會將他們的身形推動得更快,在這種情況下動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動力,有時人被水力帶動,招式已根本無法由自己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