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一拉開門,她的臉立刻紅了,雙手藏在背後,手裏也不知拿着什麼東西,想説話卻又説不出。
胡鐵花冷道:“我們正在這裏鬼扯,想不到金姑娘竟在門口替我們守衞,這倒真不敢當。”
金靈芝咬了咬嘴唇,扭頭就走,走了兩步,突又回頭,大聲道:“張三,你出來。”
張三立刻跳下牀,趕出去,陪着笑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胡鐵花冷冷道:“這奴才倒真聽話,看來金姑娘就算要他殺人,他也會照辦的。”
金靈芝也不理他,將藏在身後的一包東西拿了出來,道:“這包東西你替我收着。”
張三道:“是。”
金靈芝道:“這包東西是我剛撿來的,你可以打開來瞧,但你若替我弄丟了,小心我要你的腦袋。”
張三笑道:“姑娘只管放心,無論是什麼東西,只要交到我手上,就算是天下第一號神偷也休想把它偷去。”
金靈芝“哼”了一聲,回頭推開對面的房門走了進去,“砰”的,又立刻將房門重重的關上了。
胡鐵花道:“我們屋子裏倒真有個天下第一神偷,可得將這包東西抱緊些,腦袋被人拿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話未説完,對面另一扇門忽然被推開了,了楓從門裏探出頭來。目光有意無意間瞧了張三手裏的包袱一眼,笑道:“三位還未睡麼?”
楚留香笑道:“丁鮑子想必也和我們一樣,換了個新地方,就不大容易睡得着。”
丁楓日光閃動,俏聲道:“在下有件事正想找楚香帥聊聊,不知現在方便不方便?”
楚留香還未説話,隔壁的一扇門突也開了,從門裏走出來的,不是白蠟燭,也不是公孫劫餘,赫然竟是勾子長。
只見他臉色發青,眼睛發直,手裏還是緊緊的提着那黑色的皮箱,忽然瞧見楚留香、丁楓他們都站在門口,立刻又吃了一驚。
丁楓淡淡道:“我還以為勾兄真的又去解手了哩,正想替勾兄介紹一位專治腎虧尿多的大夫瞧瞧。”
勾子長面上陣青陣紅,吶吶道:“我本是去解手的,經過這裏,忽然想找他們聊聊。”
丁楓目光閃動,盯着他,緩緩道:“原來勾兄和他們兩位本就認得,這我倒也沒有想到。”
他膘了楚留香一眼,帶着笑道:“香帥你只怕也未想到吧。”
勾子長乾咳着,道:“我和他們本來也只不過見過一兩面,並不熟……並不熟……”
他一面説話,一面已從丁楓身旁擠進門去。
楚留香道:“丁兄若有什麼指教,清過來這邊説話好麼?”
丁楓沉吟着,笑道:“大家累了一天,也該安息了,有什麼事等到晚上再説也不遲。”
他身子立刻縮了回去,關上了門。
那邊的門也關上了,公孫劫餘和自蠟燭一直沒有露面。
胡鐵花早已忍不住了,不等門關好,就嘆着氣道:“看來這年頭倒真是人心難測,想不到勾子長也不是一個老實人,他明明是認得公孫劫餘和白蠟燭的,但他們上船的時候,他卻一點聲色也不露。”
張三道:“他口口聲聲説自己初出江湖,除了楚留香外,誰都不認得,原來都是騙人,原來他認的人比我們還多。”
胡跌花道:“我本還以為他真的什麼事都不懂,又會得罪人,又會惹麻煩,誰知道他比我們誰都沉得注氣。”
張三道:“他那些樣子也許全是故意裝給我們看的,要我們對他不加防備,其實他説不定早已和公孫劫餘串通好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不對不對,我得去瞧瞧。”
張三道:“什麼事不對?瞧什麼?”
胡鐵花道:“説不定他就是兇手,公孫劫餘和白蠟燭就是他第二個下手的對象,現在説不定已遭了他的毒手!”
楚留香一直在沉思着,此刻才笑了笑,道:“勾子長出來後,屋裏還有人將門關上,死人難道也會關門不成?”
胡鐵花怔了怔,自己也笑了,喃喃道:“看來我也被你們傳染了,變得和你們一樣會疑神疑鬼。”
他瞧了張三一眼,又接着道:“你為什麼還不將這包袱打開未瞧瞧?”
張三道:“我為什麼要把它打開來瞧瞧?”
胡鐵花道:“她自己説過的,你可以打開來瞧的。”
張三道:“但我若不願意呢?”
胡鐵花道:“你難道不想知道包袱裏是什麼?”
張三淡淡道:“我也許要等你睡着了之後才打開來呢!”
胡鐵花又怔住了,低着頭怔了半晌,突然出手如風,一把將張三手裏提着的包袱搶了過來,大笑道:“我不是楚留香,不會偷,可是我會搶……”
他三把兩把就將包袱扯開,笑聲就立刻停頓。
包袱裏是件衣服。
一件染着斑斑血漬的長衫。
衣服是淡青色,質料很好,既輕又軟,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前襟上卻濺滿了鮮血。
胡鐵花變色道:“我見過這件衣服。”
張三忍不住道:“在哪裏見過?”
胡鐵花道:“丁楓那天去接枯梅大師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張三臉色也變了,動容道:“衣服上的血呢?難道就是向天飛的?丁楓難道是殺死向天飛的兇手?”
胡鐵花恨恨道:“我早就懷疑他了,但金靈芝明明很聽了楓的話,為什麼要將這件衣服故意送到我們這裏來呢?”
張三沉吟着,道:“也許她還不知道是了楓的衣服,也許……”
胡鐵花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也許這是金靈芝在故意栽贓。”
張三道:“栽贓?”
胡鐵花道:“她知道我們已發現那屍身上的珍珠,知道我們已在懷疑她,所以,就故意偷了丁楓的衣服,弄上些血漬,來轉移我們的目標。”
他冷笑着接道:“你若穿了我的衣服去殺人,兇手難道就是我麼?”
楚留香道:“但這件事還有兩點可疑。”
胡鐵花道:“哪兩點?”
楚留香道:“第一,金靈芝本是千金小姐,要她殺人,也許會殺,但若要她去偷別人的衣服,她只怕就未必能偷得到。”
張三立刻道:“不錯,她怎會知道丁楓的衣服放在哪裏?一偷就能偷到?”
楚留香道:“第二,她若真想轉移我們的目標,就不會自己將這件衣服送來,做賊的人,終難免要有些心虛的。”
胡鐵花道:“你認為這件衣服本是別人故意放在金靈芝能看到的地方,故意要被她發現,好教她送到這裏來的?”
楚留香道:“這當然也有可能,但丁楓也可能就是兇手,在殺人之後,時間太匆忙,所以來不及將血衣藏好……”
張三接口道:“勾子長和丁楓住在一間屋子裏,要偷丁楓的衣服,誰也沒有他方便,所以我認為勾子長的嫌疑越來越大。”
胡鐵花道:“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你那女主人,這件衣服她究竟在哪裏找到的?”
張三搖頭,笑道:“我不敢,我怕碰釘子,你若想問,為什麼不自己去問?難道你也不敢麼?”
胡鐵花跳了起來,冷笑道:“我為什麼不敢?難道她還能咬我一口不成?”
他一口氣衝了出去,衝到金靈芝門口。
但等到他真舉起手要敲門時,他這口氣已沒有了。
想到金靈芝手叉着腰,瞪着眼的樣子,他只覺頭皮有些發毛。
“她也許已經睡着了,我若吵醒了她,她發脾氣也是應該的,別人吵醒我時我又何嘗不會發脾氣?何況敲女人房門,也是種很大的學問,那不但極技巧,還得要有勇氣,決不是人人都能敲得開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大家反正今天晚上總要見面的,等到那時再問她也不遲。”
大多數男人都有件好——他們若是不敢去做一件事時,總會替自己找到種很好的藉口,絕不會承認自己沒有勇氣。
屋子裏有兩張牀,另外還搭了個地鋪。
胡鐵花回房去的時候,兩張牀上都睡着人了。
張三蹺着腿,正在喃喃自語着道:“奇怪奇怪,我怎麼沒聽見敲門的聲音呀,難道胡先生膽子也不比我大,嘴裏吹着大氣,到時候卻也不敢敲門的?”
胡鐵花一肚子火,大聲道:“這是我睡的牀!你怎麼睡在上面了?”
張三悠然道:“你睡的牀!誰規定這張牀人睡的?總督衙門規定的麼?”
胡鐵花恨得牙癢癢的,卻也沒法子,冷笑道:“船上的牀簡直就像是給小孩睡的,又短又窄又小,像我這樣的堂堂大丈夫,本就是睡在地上舒服。”
他剛睡下去,又跳起來,叫道:“你這人倒真是得寸進尺,居然把我的枕頭也偷去了!”
張三笑道:“睡在地上既然又寬敞、又舒服,海闊天也許就怕你睡得太舒服,爬不起來,所以根本就沒有替你準備枕頭。”
胡鐵花氣得直咬牙,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道:“看來你也跟老臭蟲一樣,鼻子也不靈,否則怎會沒有嗅到臭氣。”
張三忍不住問道:“什麼臭氣?”
胡鐵花道:“我方才就坐在這枕頭上,而且還放了個屁……”他話未説完,張三已將枕頭拋了過來。
胡鐵花大笑道:“原來你這小子也會上當的。“
張三板着臉着道:“你説別的我也許不信,但説到放屁,你倒的確是天下第一,別人三十年所放的屁,加起來也沒有你一天放的多。”
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太可怕了,而且還不知有多少可怕的事就要發生,就在今天晚上……
胡鐵花本來以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他聽説睡不着的時候,最好自己數數字,數着數着就會不知不覺人睡的,這法子對很多人都靈得很。
他準備拼着數到一萬,若還睡不着就出去喝酒。
他數到“十六”時就睡着了。
胡鐵花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
敲門聲很輕,“篤、篤、篤”,一聲聲的響着,彷彿已敲了很久。
“這屋子的生意倒不錯,隨時都有客人上門。”
胡鐵花一骨碌爬了起來,腦袋還是昏沉沉的,用力拉開門,一肚子火氣都準備出在敲門的這人身上。
誰知門外竟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篤、篤、篤”,那聲音卻還是在不停的響着。
胡鐵花定了定神,才發覺這聲音並不是敲門聲,而是隔壁屋子裏有人在敲着這邊的板壁。
“那小子幹什麼?存心想吵得別人睡不着覺麼?”
胡鐵花也在壁上用力敲了敲,大聲道:“誰?”
敲牆的不是公孫劫餘就是白蠟燭,他根本連問都不必問的。
隔壁果然有説話了。
胡鐵花耳朵貼在板壁,才聽出那正是公孫劫餘的聲音。
他聲音壓得很低,一字字道:“楚香帥麼?請過來一敍如何?”
原來是找楚留香的。
胡鐵花一肚子沒好氣,正想罵他幾句,轉過頭,才發現兩張牀都是空的,楚留香和張三竟都已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隔壁的人又在説話了,沉聲道:“楚香帥也許還不知道在下是準,但……”
胡鐵花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但楚留香卻不在這裏。”
隔壁那人道:“不知他到哪裏去了?”
胡鐵花道:“這人是屬兔的,到處亂跑,鬼才知道他溜到哪裏去了。”
隔壁那人道:“閣下是……”
胡鐵花道:“我姓胡,你要找楚留香乾什麼?告訴我也一樣。”
隔壁那人道:“哦——”
他“哦”了這一聲後,就再也沒有下文。
胡鐵花等了半天,越想越不對。
公孫劫餘和楚留香一點關係也沒,忽然找楚留香乾什麼?而且又不光明正大的過來説話,簡直有點鬼鬼祟祟的。
他難道也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楚留香?
“這老臭蟲越來越不是東西了,自己溜了也不叫我一聲。”
胡鐵花用力捏着鼻子,喃喃道:“昨天我又沒有喝醉,怎麼睡得跟死豬一樣?”
其實他自己並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楚留香在旁邊,他就睡得特別沉,因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楚窗香頂着,用不着他煩心。
他很快的穿好鞋子,想到隔壁去問間公孫劫餘,找楚留香乾什麼、還想問問他是怎麼認得勾子長的?”
但他敲了半天門,還是聽不到回應。
對面的門卻開了,勾子長探出頭來,道:“胡兄想找他們?”
胡鐵花頭也不回,冷冷道:“我又沒毛病,不找他們,為什麼敲他們的門?”
勾子長陪笑道:“但他們兩人剛剛卻到上面去了,我瞧見他們去的!”
胡鐵花霍然回頭,瞪着他道:“看來你對別人的行動倒留意得很。”
勾子長怔了怔,吶吶道:“我……我……”
胡鐵花大聲道:“我自從認得了你,就一直拿你當做朋友,是不是?”
勾子長嘆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胡鐵花道:“那麼我希望你有什麼話都對我老老實實的説出來,不要瞞我。”
勾子長道:“我本來就從未在胡兄面前説過謊。”
胡鐵花道:“好,那麼我問你,公孫劫餘和那白蠟燭究竟是什麼來路?你是怎麼會認得他們的?”
勾子長沉吟了半晌、嘆道:“胡兄既然問起,我也不能不説了,只不過……”
他壓低了語聲,接着道:“此事關係重大,現在時機卻還未成熟,我對胡兄説了後,但望胡兄能替我保守秘密,千萬莫在別人面前提起。”
胡鐵花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答應你。”
勾子長道:“就連楚香帥……”
胡鐵花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就算在我老子面前,我也絕不會説的,我這人説話一向比楚自香還靠得住,你難道信不過我?”
勾子長鬆了口氣,笑道:“有胡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將胡鐵花拉到自己屋子裏,拴起了門。
丁楓也出去了。
勾子長先請胡鐵花坐下來,這才沉聲道:“兩個多月前,開封府出了一件巨案,自關外押解貢品上京的鎮遠將軍本來駐紮在開封的衙門,突然在半夜裏失去了首級,準備進貢朝庭的一批東西,也全部失了蹤。隨行的一百二十人竟全被殺得乾乾淨淨,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胡鐵花聳然道:“既然出這種大事,我怎麼沒有聽説過?”
勾子長嘆道:“就固為這件案子太大,若是驚動了朝庭,誰也擔當不起,所以只有先將它壓下來,等查出了真兇再往上報。”
胡鐵花皺眉道:“做案的人既未留下一個活口,手腳想必乾淨得很,要查出來,只怕不大容易。”
勾子長道:“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們以為案子做得已夠乾淨了,卻不知老天偏偏留下了個人來做他們的見證,叫他們遲早逃不出法網。”
胡鐵花道:“是什麼人?”
勾子長道:“是鎮遠將軍的一個侍妾,那天晚上,她本在鎮遠將軍房中侍寢,本也逃不過他們毒手,但出事的時候,她正好在牀後面解手,發現有變,就躺到牀下去了,雖未瞧見做雜那兩人的面目,卻將他們説的話全部聽得清清楚楚。”
胡鐵花失笑道:“看來女人的命,果然要比男人長些。”
勾子長道:“據她説,做案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事成之後,就準備逃到海外去,找個“銷金窟”享受一輩子,我就是根據這條線索,才追到這裏來的。”
胡鐵花訝然道:“聽你這麼説,你難道是六扇門裏的人?”
勾子長道:“在下倒並不是官家的捕頭,只不過是關外熊大將軍的一個貼身衞士,此次入關,正是奉了熊大將軍之命,特地來追查這件案子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因為在下幼年時便已人將軍府,從未在外面走動,所以對江湖中的事才陌生得很,倒令胡兄見笑了。”
胡鐵花已聽得目瞪口呆,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搖着頭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你為何不早説?害得我們險些錯怪了你,抓賊的反而被人當做強盜,豈非冤枉得很。”
勾子長苦笑道:“只因在下這次所負的任務極重,又極機密,所以才不敢隨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何況海闊天、向天飛、丁楓,又都不是什麼規矩人,若知道我是來辦案的公差,只怕也會對我不利。”
胡鐵花點了點頭,道:“你這麼一説,我就完全想通了……你是否懷疑公孫劫餘就是做案的那個人?”
勾子長道:“不錯,這兩人的嫌疑實在太大,所以今天早上我才會到他們房裏,正是想要探探他們的口風。”
胡鐵花道:“你可探聽出什麼?”
勾子長嘆道:“像他們這樣的人,自然守口如瓶,我去了一趟,顯而易見但毫無結果,反而打草驚蛇,他們想必已看出我的身份,只怕……”
他臉色變了變,住口不語。
胡鐵花道:“不錯,他們既已看出你的身份,只怕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以後倒真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拍了拍勾子長的肩頭,又笑道:“但現在我既知道這件事,就絕不會再容他們胡作非為,你只管放心好了。”
勾子長道:“多謝多謝,有胡兄相助,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不過……”
他又皺起了眉,沉聲道:“這兩人之毒辣奸狡絕非常人可比,我們現在又沒有拿住他們的真憑實據,暫時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
胡鐵花點了點頭,緩緩道:“但這兩人並沒有理由要殺死向天飛呀、難道他們的目的是要將這條船上的人全部殺死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