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亮了。
那四間艙房的門,始終是關着,既沒有人走進去,也沒有人走出來,更聽不到説話的聲音。
胡鐵花一直坐在樓梯口,盯着這四扇門。
他整個人都彷彿變得有些痴了,有時會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麼很開心的事,有時忽又會皺起眉,哺哺自語:“會不會是她?……她看到了什麼?”
第一個走出門的,是張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魚一樣,活動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所以起得總是比別人早。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要樓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還以為又不知道到哪裏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還這麼清醒,難得難得。”
胡鐵花道:“哼。”
張三道:“但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發什麼怔?”
胡鐵花正一肚子氣,幾乎又要叫了起來,大聲道:“你打起鼾來簡直就像條死豬,而我又不是聾子,怎麼受得了?”
張三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哺哺道,“這人只怕是吃錯藥了……有些女人聽不到我打鼾的聲音還睡不着覺哩。”
他手裏提着臉盆,現在就用臉盆作盾牌,擋在面前,彷彿生怕胡鐵花忽然跳起來咬他一口似的。
胡鐵花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擋錯地方了,為什麼不用臉盆擋着屁股?我對你的臉實在連一點興趣也沒有。”
張三道:“你倒應該找樣東西來把臉蓋住才對,你的臉簡直比屁股還難看。”
話未説完,他已一溜煙逃了上去。
跟着走出來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鐵花一個人坐在那裏,也覺得驚訝,皺着眉打量了幾眼,才道:“你的臉色怎麼會這麼難看?”
胡鐵花本已經火大了,這句話更無異火上加油,臉拉得更長,道:“你的臉好看?你真***是個小白臉。”
楚留香反而笑了,搖着頭笑道:“看起來我剛好又做了你的出氣筒,卻不知是誰又得罪了你,還是張三?”
胡鐵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為那條瘋狗生氣,他反正是見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兩眼,沉聲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麼事?”
胡鐵花用力咬着嘴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艙後,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來偷聽。
胡鐵花説話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問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見了什麼事?”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什麼也沒有瞧見,只不過瞧見了個鬼而已。”
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倒真像是撞見了鬼。
楚留香皺眉道:“鬼?什麼鬼?”
胡鐵花道:“大頭鬼,女鬼……女大頭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兩天要撞見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鐵花道:“但這次我撞見的女鬼是誰,你一輩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那女鬼難道我也見過?”
胡鐵花道:“你當然見過,而且還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總不會是高亞男吧?”
朝鐵花道:“一點也不錯,就是高亞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遲:“她怎會在這條船上?你會不會看錯人?”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我會認錯她?別的人也許我還會看錯,可是她……她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的。”
楚留香沉吟着,道:“她若真的在這條船上,枯梅大師想必也在。”
胡鐵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覺得這很有可能,因為她們的船也沉了,説不定也都被原隨雲救上來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們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樣。”
胡鐵花道:“那老怪物脾氣一向奇怪,所以才會整天關着房門,不願見人。”
楚留香慢慢點了點頭。
胡鐵花道:“原隨雲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沒有為我們引見。”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説了什麼話沒有?”
胡鐵花道:“什麼也沒有説……不對,只説了一句話。”
楚留香道:“她説什麼?”
胡鐵花的臉居然也有點發紅,道:“她説,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誰啊?”
胡鐵花苦笑道:“你看誰像母老虎,誰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驚訝,道:“難道是金靈芝?”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其實她倒並不真的母老虎,她温柔的時候,你永遠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着他,道:“昨天晚上,你難道跟她……做了什麼事?”
胡鐵花嘆道:“什麼事也沒有做,就被高亞男撞見了。”
楚留香笑,搖頭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鐵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別人。”
胡鐵花眨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話裏的醋味,你難道還嗅不出來?”
胡鐵花也開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還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還沒有忘記你。”
胡鐵花長長嘆了口氣,道:“老實説,我也沒有忘記她。”
楚留香用眼角膘着她,淡淡道:“她也正是個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對,只不過……”
他嘆息着,接着道:“一個男人同時見兩個母老虎,若是還能剩下幾根骨頭,運氣已經很不錯了。”
胡鐵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實説,我倒真想看看你這出戏怎麼收場。”
胡鐵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無論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幹什麼?”
胡鐵花道:“我去跟她解釋解釋。”
楚留香道:“怎麼樣解釋?”
胡鐵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這種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釋,她越生氣。”
胡鐵花點着頭,喃喃道:“不錯,女人本就不喜歡聽真話的,我騙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來還是你替我去解釋解釋的好。”
楚留香笑道:“這次我絕不會再去替你頂缸了。何況……枯梅大師現在一定還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們若去見她,豈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鐵花鼻子已摸紅了,嘆道:“那麼,你説該怎麼辦呢?”
楚留香道:“我只問你,你喜歡的究竟是誰?是金姑娘?還是高姑娘?”
胡鐵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沒法子了。”
胡鐵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該怎麼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難道還能替你選老婆不成?”
胡鐵花苦着臉道:“你看這兩人會對我怎麼樣?”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們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絕不會吃了你的。”
胡鐵花道:“可是……可是她們一定不會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現在當然不會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氣,也不理她們,她們遲早會來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這就是女人的脾氣,你只要摸着她們的脾氣,無論多兇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原隨雲正站在樓梯上。
船艙裏有陣陣語聲傳來,聲音模糊而不清,一千萬人裏面,絕不會有一個人能聽得清這麼輕微的人語聲。
但原隨雲卻在聽。
他是否能聽得清?
楚留香果然沒有猜錯,胡鐵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靈芝非但沒有睬他,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彷彿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無意間坐到白獵旁邊的位子上,而且居然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笑得很甜。
白獵的魂都已飛了。
等胡鐵花一走進來,金靈芝居然向白獵嫣然笑道:“這螺螄很不錯,要不要我挾一點給你嚐嚐呀?”
當然要,就算金靈芝挾塊泥巴給他嘗,他也照樣吞得下去。
金靈芝真的挾了一個給他,他幾乎連殼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麼法子部用得出的——女人着想故意惹那個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這道理胡鐵花很明白。
所以他雖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來卻連一點酸意都沒有。
金靈芝的戲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獵回敬她一塊皮蛋的時候,她忽然大聲道:“你就算想替別人挾菜,至少也得選雙你自己沒有用過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贓,別人都會嫌你髒的,這規矩你難道不懂?”
話未説完,她已站了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獵傻了,一張臉變得比碟裏的紅槽魚還紅。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想笑,就在這時,突聽甲板上傳來一陣歡呼!
魚汛。
大家都擁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陽光下看來就是一大塊透明的翡翠,魚羣自北至南,銀箭般自海水中穿過。
船,正好經過帶着魚汛的暖流。
胡鐵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輩子裏見過的魚,還沒有今天一半多,這些魚難道部瘋了麼,成羣結黨的幹什麼?”
張三道:“搬家。”
胡鐵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裏去?”
張三笑了笑,道:“剛説你有學問,你又沒學問了……魚也和人一樣怕冷的,所以每當秋深冬至的時候,就會乘着暖流遊。”
他接着又道:“這些魚説不定已遊了幾千里路,所以肉也變成特別結實鮮美,海上的漁夫們往往終年都在等着這一次豐收。”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你對魚懂得的的確不少,只不過可惜卻連一點人事也不懂。”
原隨雲一直遠遠的站着,面帶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聞張三先生快網捕魚,冠絕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開眼界。”
他自己雖然什麼都不瞧不見,卻能將別人的快樂當做自己的快樂。”
張三還在猶疑着,已有人將漁網送了過來。
捕魚,下網,看來只不過是件很單調,很簡單的事,一點學問也沒有,更談不上什麼特別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許只有魚才能體會得到。
這正如武功一樣,明明是同樣的一招“撥草尋蛇”,有些人使出來,全無效果,有些人使出來,卻能制人死命。
那隻因他們能把握住最恰當的時候,最好的機會。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機會,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還要有點運氣——無論做什麼事都得要有點運氣。
但“運氣”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人若是每次都能將機會把握住,他的“運氣”一定永遠都很好。
船行已漸緩。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橫,慢慢的停下。
張三手裏的漁網突然烏雲般撒出。
原隨雲笑道:“好快的網,連人都未必能躲過,何況魚?”
只聽那風聲,他已可判斷別人出手的速度。
張三的腳,就像釘子般釘在甲板上,全身都穩如泰山。
他的眼睛閃着光,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現在卻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間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真不懂,為什麼每次張三撒網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他可愛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這就好像王瓊一樣。”
胡鐵花道:“王瓊是誰?”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劍客,但江湖中知道他這人的卻不多。“
胡鐵花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這人又髒、又懶、又窮,而且還是殘廢,所以從不願見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肯拔劍。”
胡鐵花道:“拔了劍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劍一拔出,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變了,變得生氣勃勃,神采奕奕,那時絕不會有人再覺得他髒,也忘了他是個殘廢。”
胡鐵花想了想,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因為他這一生,也許就是為了劍而活着,他已將全部精神寄託在劍上,劍,就是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解釋雖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經很接近了。”
這時張三的呼吸已漸漸開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腳底也發出了磨擦的聲音。
已在收網。
這一網的份量顯然不輕。
原隨雲笑道:“張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網就已豐收。”
胡鐵花道:“來,我幫你一手。”
網離水,“嘩啦啦”一陣響飛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個人都怔住。
網中竟連一條魚都沒有。
只有四個人,女人。
四個赤裸裸的女人。
四個健康、豐滿、結實、充滿野性誘惑力的女人。
雖然還蜷曲在網中,但這層薄薄的漁網非但未能將她們那健美的酮體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幾分誘惑。:
船上每個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見的人是例外。
原隨雲面帶着微笑,道:“卻不知道一網打起的是什麼魚?”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魚。”
原隨雲也有些吃驚,失聲道:“人魚,想不到這世上真有人魚。”
楚留香道:“不是人魚,是魚人——女人。”
原隨雲道:“是死是活?”
胡鐵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絕沒有這麼好看的死人。”
他嘴裏説着話,已想趕過去放開漁網,卻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發現金靈芝正遠遠的站在一邊,狠狠地瞪着他。
大家心裏雖然都想去,但腳下卻像生了根;若是旁邊沒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搶着去了,但被幾十雙眼睛盯着,那滋味並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連頭都扭過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來還是由你動手的好。”
原隨雲微笑道:“不錯,在下是目中無色,香帥卻是心中無色,請。”
他雖然看不到,但動作卻絕不比楚留香慢。
兩人的手一抖,漁網已鬆開。
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扭過頭的人也忍不住轉回。
初升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她們的皮膚看來就像是緞子。
柔滑、細膩,而且還閃着光。
皮膚並不白,已被日光曬成淡黃色,看來卻更有種奇特的扇動力,足以扇起大多數男人心裏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種。
何況,她們的酮體幾乎全無瑕疵,腿修長結實,胸膛豐美,腰肢纖細,每一處都似乎帶着種原始的彈性,也足以彈起男人的靈魂。
原隨雲卻嘆了口氣,道:“是死的。”
胡鐵花道:“這樣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願將眼珠子挖出來。”
原隨雲道:“但她們已沒有呼吸。”
胡鐵花皺了皺眉,又想過去了,但金靈芝已忽然衝過來,有意無意間擋在他前面,彎下腰,手按在她們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靈芝道:“的確已沒有呼吸,但心還在跳。”
楚留香道:“還有救麼?”
胡鐵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還在跳,當然還有救了。”
金靈芝口頭瞪着他,大聲道:“你知道她們是受了傷?還是得了病,你救得了麼?”
胡鐵花揉了揉鼻子,不説話了。
張三一直怔在那裏,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們是從哪裏來的?又怎麼會鑽到魚網裏去的?我那一網撒下去時,看到明明是魚。”
楚留香道:“這些問題慢慢再説都無妨,現在還是救人要緊。”
英萬里道:“卻不知香帥是否已看出她們的呼吸是為何停止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己停止,心卻還在跳,這情況以前我還未遇見過。”
英萬里沉吟着,道:“也許……她們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隨雲淡淡道:“她們似乎並沒有這種必要,而且,這四位姑娘絕不會有那麼深的內功,絕不可能將呼吸停頓這麼勻。”
英萬里皺眉道:“若連病因都無法查出,又如能救得她們?”
原隨雲道:“能救她們的人,也許只有一個。”
胡鐵花搶着道:“這人在哪裏?”
原隨雲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鐵花道:“是誰?”
原隨雲道:“藍太夫人。”
胡鐵花怔住了,過了半晌,才吶吶道:“卻不知道這位藍太夫人又是什麼人?”
其實他當然知道這位藍大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原隨雲道:“江左萬氏,醫道精絕天下,各位想必也曾聽説過。”
公孫劫餘道:“但‘醫中之神’藍老前輩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聽説他並沒有傳人。”
原隨雲笑了笑,道:“藍氏醫道,一向傳媳不傳女,這位藍太夫人,也是當今天下藍氏醫道唯一的傳人,只不過……”
他嘆了口氣,道:“卻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鐵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師的醫道也很高明,忍不往脱口道:“我們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絕的。”
只聽一人緩緩道:“這件事家師已知道,就請各位將這四位姑娘帶下去呢。”
胡鐵花的人又怔住。
説此話的人,正是高亞男。
金靈芝瞟了她兩眼,又瞪了瞪胡鐵花,忽然轉頭,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處,彷彿又有一朵烏雲飄了過來。
這兩排八間艙房,大小都差不多,陳設也差不多。
但這間艙房,卻令人覺得特別冷。
因為無論誰看到了枯梅大師,都會不由自主從心裏升起一般寒意。尤其是胡鐵花,他簡直就沒有勇氣走進去。
現在枯梅大師穿的雖然是俗家裝束,而且很華貴,但那嚴峻的神情,那冷厲的目光,還是令人不敢逼視。
她目光掃過胡鐵花時,胡鐵花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哄。
幸好那四位“人魚”姑娘身上已覆蓋着條被單,用木板抬了進來,躺在枯梅大師面前的地上。
所以艙房裏根本就站不下別的人了,胡鐵花正好乘機躲在門外,卻又捨不得馬上溜走。
高亞男雖然根本沒有瞧他一眼,但他卻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況艙房裏還有四條神秘而又誘惑的美人魚呢?
她們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難道海底真有龍官,她們本是龍王的姬妾動了凡心,被貶紅塵?
還是海上虛無縹緲間,有個神秘的仙山瓊島,她們本是島上的仙女,為了領略海水的清涼,卻不幸在戲水時候落入了凡人的網?
只要是男人,絕沒有一個人會對這件事不覺得好奇的。
胡鐵花怎麼捨得走?既不捨得走,又不敢進去,只有偷偷的在門縫裏竊望。艙房裏沒有聲音,像是沒有人敢説話。
突然身後一人悄悄的道:“你對這件事倒真熱心得很.”
胡鐵花用不着回頭,就知道是金靈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來就很熱心。”
金靈芝冷冷道:“網裏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沒有這麼熱心了吧。”
胡鐵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話:“只要摸着女人的脾氣,無論多兇的女人,都很好對付的。”
想到這句話,胡鐵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將我看成這樣的男人,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金靈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還是老時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鐵花答應,也不讓他拒絕,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她已去了;等胡鐵花回頭時,早已瞧不見她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哺哺道:“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寧;這句話説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艙房裏,唯一的温暖就是站在牆角的一位小泵娘。
楚留香自從上次遠遠的見過她一次,就始終沒有忘記。
她雖然垂着頭,眼角卻也在偷偷的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觸到她時,她的臉就紅了,頭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頭,可惜枯梅大師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説的話永遠很簡單,而且從不解釋原因,她説的話就是命令。
“砰”的,門關上。門板幾乎撞扁了胡鐵花的鼻子。
張三又在偷偷的笑,悄俏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這麼近呀?鼻子被壓扁,豈非是得不償失。”
這兩人似乎又要開始鬥嘴了。
楚留香立刻搶着道:“原公子,此間距離那蝙蝠島,是否已很近了。”
原隨雲沉吟着,道:“只有這條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島的海路。據他説,至少還得要再過兩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麼,不知道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麼無名的島嶼?”
原隨雲道:“這裏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會有什麼島嶼。”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測,那四位姑娘是從何處來的呢。”
原隨雲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嘆息了一聲,又道:“古老相傳,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許多也正是人所無法解釋的。”
胡鐵花也嘆了口氣,道:“如此看來,我們莫非又遇見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張三説道:“她們若是女鬼,就一定是衝着你來的。”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還未説話。
艙房裏突然傳出一聲呼喊!
呼聲很短促,很尖鋭,充滿了驚懼恐怖之意。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英萬里動容道:“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聲音。”
原隨雲道:“不錯。”
他們兩人的耳朵,是絕不會聽錯的。
但高亞男又怎會發出這種呼聲?她絕不是個隨隨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連胡鐵花都從未聽過她的驚呼。
這次她是為了什麼?艙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難道那四條人魚真是海底的鬼魂?此來就是為了要向人素命?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了,用力拍門,大聲道:“什麼事?快開門.”
沒有回應,卻傳出了痛哭聲。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道:“是高亞男在哭。”
高亞男雖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聲胡鐵花卻是聽過的。她為什麼哭?艙房裏還有別的人呢?
胡鐵花再也顧不得別的,肩頭用力一撞,門已被撞開。
他的人隨着衝了進去。
然後,他整個人就彷彿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頓。
每個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
無論誰都無法想象這艙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無論誰都無法描敍出此刻艙房中悲慘可怖的情況。
而一一一
到處都是血。倒卧在血伯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師。
高亞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個少女早已嚇得暈了過去,所以才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人魚”本是並排躺着,現在已散開,誘人的胸體已妞曲,八條手臂都已折斷。
最可怕的是,每個人的胸膛上,都多了個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師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鮮血染紅。
金靈芝突然扭轉身,奔了出去,還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來。
原隨雲面色也變了,喃喃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血腥氣怎麼這麼重?”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這變化實在太驚人,太可怕,誰也無法想象。
枯梅大師的武功,當世已少敵手,又怎會突然間慘死?
是誰殺了她?
原隨雲道:“藍太夫人呢?難道已……”
高亞男忽然拾起頭,瞪着他,嘶聲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隨雲道:“我?”
高亞男厲聲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陰謀圈套。”
她眼睛本來也很美,此刻卻已日哭泣而發紅,而且充滿了怨毒之色,看來真是説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隨雲完全看不見。
他神情還是平靜,竟連一個字都沒有辯。
難道他已默認,高亞男咬着牙,厲聲道:“你賠命來吧!”
這五個字還未説完,她身形已躍起,瘋狂般撲了過來,五指箕張,如鷹爪,抓向原隨雲的心臟。
這一招詭秘狠辣,觸目驚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華山派武功講究的是清靈流動,誰也想不到她竟也會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這一招的路數,和華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難道枯梅大師就是用這一招將人魚們的心摘出來的?”
高亞男顯然也想將原隨雲的心摘出來?
原隨雲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裏,彷彿根本未感覺到這=招的可怕。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瞎子,和人交手總難免要吃些虧的,高亞男非已恨極,也不會用這種招式來對付一個瞎子。
胡鐵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個字還未説出,高亞男已飛了出去。
原隨雲的長袖只輕輕一彈,她的人已飛了出去,眼看已將撞上牆,而且撞得還必定不輕。
誰知她身子剛觸及牆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輕輕的滑了下去。
原隨雲這長袖一揮之力,拿捏得簡直已出神人化。而且動作之從容,神情之瀟灑,更全不帶半分煙火氣。
縱然是以“流雲袖”名動天下的武當掌門,也絕沒有他這樣的功力。
高亞男身子滑下,就沒有再站起。
她已暈了過去。、
胡鐵花臉色又變了,一步竄了過去,俯身探她的脈息。
原隨雲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這位姑娘只不過是急痛攻心,所以暈厥,在下並未損傷她毫髮。”
胡鐵花霍然轉身,厲聲道:“這究竟是不是你的陰謀?”
原隨雲嘆道,“在下直到此刻為止,還不知道這裏發生的是什麼事?””
胡鐵花道:“但你方才為何要默認?”
原隨雲道:“在下並未默認,只不過是不願辯駁而已。”
胡鐵花道:“為何不願辯駁?”
原隨雲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辯駁,豈非是在自尋煩惱?”
他對女人居然也瞭解得很深。
女人若認為那件事是對的,你就算有一萬條道理,也休想將她説服。
胡鐵花不説話了,因為他也很瞭解這道理。
牆角的少女,已開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兩隻手,將一股內功送人了她心脈。
她心跳漸漸加強了。
然後,她眼睛張開,瞧見了楚留香;突然輕呼一聲,倒人了楚留香懷裏一似乎要將整個人都埋在楚留香骯膛裏。
她身子不停的發抖,顫聲道:“我怕……怕……”
楚留香輕撫着她披肩的長髮,柔聲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過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們也休想活,我師傅臨死前,已為自己報了抽“’
原隨雲道:“哦?””’
少女道:“她們得手後,立刻就想逃,卻未想到我師傅近年已練了摘心手。”
原隨雲動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覺得江湖中惡人越來越多,練這門武功,正是專門為了對付惡人用的。”
原隨雲沉吟着道:“據説這‘摘心手’乃是華山第四代掌門‘辣手仙子’華玉鳳所創,她晚年也自覺這種武功大毒辣,所以嚴禁門下再練,至今失傳已久,卻不知令師是怎會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説漏了嘴,又不説話了。
胡鐵花卻搶着道:“藍太夫人本是華山枯梅大師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難道沒聽説過?”
胡鐵花居然也會替人説謊了。
只不過,這謊話説的並不高明。
枯梅大師從小出家,孤僻冷峻,連話都不願和別人説,有時甚至終日都不開口,又怎會和遠在江左的藍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況,華山門規素來最嚴,枯梅大師更是執法如山。鐵面無私,又怎會將本門不傳之秘私下傳授給別人?
幸好原隨雲並沒有追問下去。
這位門第高華的武林世家子,顯然很少在江湖間走動,所以對江湖中的事,知道得並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摘心手這種武功,雖然稍失之於偏激狠辣,但用來對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卻再好也沒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她老人家若非練這種武功,只怕就難免要讓她們逃走了。”
胡鐵花道:“為什麼?她老人家若用別的武功,難道就殺不死她們?”
楚留香道:“別的武功大半要以內力為根基,才能發揮威力,那時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隨雲道:“不錯。”
楚留香道:“摘心手卻是種很特別的外門功夫,拿的是種巧勁,所以她老人家才能藉着最後一股氣,將她們一舉而斃。”
原隨雲嘆道:“香帥果然淵博,果然名下無虛。”
胡鐵花道:“縱然如此,她們還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冷笑道:“我們又不是死人,難道還會眼看着她們逃走不成?”
楚留香嘆道:“話雖不惜,可是,她們身無寸縷,四個赤裸裸的女人突然衝出來,又有誰會去拉她們?”
他苦笑着,又接着:“而且,正如這位姑娘所説,她們身上又滑又膩,縱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鐵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們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們突然衝出,我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怎會驟下殺手;何況,這艙房又不是隻有一扇門。”
艙房中果然有兩扇門,另一扇是通向鄰室的,也正E是高亞男她們住的地方,此刻屋子裏自然沒有人。
胡鐵花只好閉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見,這件事從頭到尾,她們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計劃,連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們計劃中的一部分。”
原隨雲緩緩道:“她們故意鑽入漁網被人撈起,一開始用的就是驚人之舉,已令人莫測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視,更不敢去動她們。”
他嘆了口氣,緩緩接着道:“這計劃不但周密,而且簡直太荒唐、太離奇、太詭秘、太不可思議!”
楚留香嘆道:“這計劃最巧妙的一處,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議,所以她才能得手。”
英萬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點我卻永遠無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卻不知是哪一點?”
英萬里道:“在下已看出,她們並沒有很深的內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麼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隨雲突然道:“這一點在下或能解釋。”
英萬里道:“請教。”
原隨雲道:“據説海南東瀛一帶島嶼上,有些採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訓練,到了十幾歲時,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為在海底活動,最耗體力,所以她們一個個俱都力大無窮。”
英萬里道:“如此説來,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採珠女了。”
胡鐵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這種人,為何不早説?”
原隨雲苦笑道:“這種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實在也未曾想到。”
英萬里道:“只不過,附近並沒有島嶼,她們又是從哪裏來的?”
張三道:“她們又怎會知道藍太夫人在這條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為她們醫治?’”
原隨雲嘆道:“這些問題也許只有她們自己才解釋得了。”
英萬里嘆息着道:“只可惜藍大夫人沒有留下她們的活口。”
原隨雲沉吟着,忽然又道:“卻不知令師臨死前可曾留下什麼遺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鐵花皺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顳顬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暈過去了。”
楚自香道:“我想,藍太夫人也不會説什麼的,因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否則又怎會遭她們的毒手。”
原隨雲嘆了口氣,道:“她老人家已有數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動,更不會和人結下冤仇,那些人為什麼要如此處心積慮的暗算她?為的是什麼?”
這也是這秘密的關鍵所在?
動機!。
沒有動機,誰也不會冒險殺人的。
楚留香並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才嘆息着道:“無論如何,這秘密總有揭穿的一日,現在我只希望這些可怕的事以後永遠莫要發生了……”
他永遠也想不到要揭穿這些秘密所花的代價是多麼慘重,更不會想到以後這幾天中所發生的事,比以前還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