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呼嘯。
風是從西面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
這裏什麼都沒有。街道上沒有驢馬車轎,店鋪裏沒有生意往來,爐灶中沒有燃薪火炭,鍋鑊裏沒有菜米魚肉,閨房也沒有呢喃燕語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人,連一個活着的人都沒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風忽然停了,死寂的長街上,卻忽然有一條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這條鋪着雲散青石板的長街。
有人在犬後。
有一個盲人。
這個盲者穿一身已經洗得發白又被風沙染黃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變灰的明杖點路,點上了青石板,篤的一聲響,點上了黃土路,悶悶的噗的一聲。
風又來了。
招牌在風中搖曳,招牌上的鐵環與吊鈎摩擦,聲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白犬在吠叫,吠聲嘶啞,破碎的窗紙被風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與喘息。
盲者已經敲起了他那面招徠客人的小銅鑼,鑼聲清脆,卻又忽然停止。
那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裏去了?
那些店鋪裏的夥計正和婦女老媪討價還價的聲音,刀勺在鍋子裏翻炒烹炸的聲音,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孩哭聲,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裏的聲音,醉漢的笑聲,酒摟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那些又好玩、又熱鬧的聲音到哪裏去了。
鑼聲停,犬吠聲也停頓。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裏的輕鑼小糙,忽然間就好像變得有千斤重,心裏忽然也有了一種説不出的恐怖。一因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過這裏,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平常很繁榮的小鎮,已經因為某一種神秘的原因,是變成了一個死鎮。
不知道,豈非正是人們所以會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他停下來,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卻在往後縮、
沒有人,街上沒有人,屋裏也沒有人,前前後後裏裏外外都沒有人,沒有人就應該沒有危險,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就是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動物殺人比人殺得更多?
於是盲者又開始往前走,甚至又開始敲響了他那面小小銅鑼。
過了一下子,他的狗也開始往前走,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後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這個本來十分繁榮而且相當安祥平和的小鎮,竟然會忽然變成一個杏無人跡的死鎮?
盲者當然會覺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見,他一定會覺得更奇怪。
因為這個小鎮雖然荒廢寂無人,但卻還是很新鮮乾淨的,屋角里並沒有蛛網,鐵器也沒有生鏽,燈中的油沒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沒有發黴,甚至連桌椅上的積塵都不多。
這裏的居民,難道是在一夜間倉皇遷走的?
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倉卒遷移?
盲者輕輕的敲鑼,緩緩前行。
鳳在吹,暮雲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間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間,有聲音從遠處響起來了。是馬蹄聲,輕輕的,慢慢的,簡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聲音一樣,雖然並不十分悠閒,但卻十分謹慎小心。
未的當然絕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
歸人的歸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點回到父母妻子兒女的温情裏,過客趕路心急,怎麼會如此從容?
這種蹄聲,本來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勝水間才能聽得見。
此時此地,時非佳時,地非勝地,忽然有這麼樣一陣蹄聲傳來,而且來的不止一騎一人,甚至不止十騎十人。
來的是誰?為什麼來?
盲者慢慢的往後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後退,退入了一個陰暗的屋檐下。他已經聽出來的人最少在三十騎之上,甚至可能超過五十騎。
因為他的耳朵一向很靈,因為他是盲人,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看不見,豈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聽?來的人果然有五十騎,五十一騎。五十一騎快馬,名種,純種,快,快而經久,千中選一,價如純銀。如果説他們是日行千里的快馬,也不能算太誇張。可是現在他們卻走得很慢。五十一騎快馬上,五十一條男子漢,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個人有某幾種共同的特點。他們都非常精壯勇猛驟悍,他們都曾身經百戰,本來都應該言冷靜沉着,可是現在卻又全部顯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們在這種情緒下,本來應該打馬飛馳,馬累死,人累死,都沒關馬是健馬,人是好漢,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們為什麼這麼慢?五十一騎,五十個人,他們這麼慢,是不是因為另外那個人?不是的。另外那個第五十一個人,他的精氣,他的體魄,他的神采,他的兇從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種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個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個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因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俠客的支柱,坐鎮在長安鐵大爺。鐵大爺沒有別的名字,他就姓鐵,他的名字就叫鐵大爺。
鐵大爺身高七尺丸寸半體重一百三十九斤,據説他最寵愛的女人羊玉曾經要求他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運一運力,讓她數一數他身上能夠凸起肌肉有多條?
三百八十六條。
羊玉告訴她的閨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條,一條都不少,每條都硬得像鐵一樣。
鐵大爺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硬功夫,是天下聞名的。
他的愛妾羊玉,温柔如羊,潤滑如王,也沒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這位羊姑娘的閨中密友,並不是一位像她一樣温柔的大姑娘,而是個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來説,外門硬功無敵的男子漢,是絕對比不上一個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鐵大爺當然絕不温柔。
他的脾氣暴躁,性如烈火,從來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現在他看起來遠比他的隨從們更像急,他的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
為什麼呢?性烈如火的鐵大爺,是幾時學會忍耐的?怎麼會變得如此遷就別人?
因為一頂轎子。
在這五十一騎快馬間,居然有四個精赤着上身,穿着繡花撒腳褲的俊美少年,用一種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頂轎子,走在鐵大爺的鐵騎旁。
轎子在這個小鎮最豪華的四海酒樓前停下,鐵大爺立刻弓身下馬,另外五十騎上的騎士,幾乎也在同一時間中用同一姿態下得馬來。
抬轎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轎簾。過了很久,轎子裏才慢慢的伸出一隻手,搭上了這個少年的臂。
這隻手修長柔美潔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細,皮膚光滑如少女,搭在這少年黝黑結實粗壯的手臂上,顯得更刺眼。
這隻手無疑是個少女的手,手上還戴着三個鑲工極細緻的寶石戒指,每一個戒指的價值至少都在千兩以上。
這個女孩當然是鐵大爺的愛寵,所以他才會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這種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從轎裏走出來的,卻是個已經老得快死的小老頭。
一個穿一。件翠綢緞子上繡滿了白絲小兔長袍的小老頭。
一個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噁心得要命的小老頭,可是他那一雙眯眯的小眼裏,就像是有一雙刀。
他的人還在轎子裏,這雙刀已經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經蹲了下來,蹲在陰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個縮人了殼中蝸牛,以為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他,可是這個穿一件繡花長袍的老人已經走到他面前了,雙眼如刀,眼光已經盯在他的臉上。
老人的腳步輕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編幅,可是他的狗已經全身繃緊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見四下的殺機,看不見老人的刀眼,也沒有聽見那狡兔般的腳步聲。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後才慢慢的口頭,鐵大爺就在他回頭處。
他沒有説話,可是他的眼卻在問:是殺?還是不殺?
其實他根本用不着問的,寧可惜殺一百,不可放掉一個。殺,應該是唯一的答覆,只要一個很簡單的手勢,這個盲者就已被亂刀分屍。
生命是如此可貴,為什麼又會常常變得如此卑賤。
日落、黃昏,暮色漸深,夜色已臨。盲者已經走在另一個市鎮的一條小巷裏,小巷深處,依稀彷彿可以聽見一聲聲木魚聲,就好像盲者手裏明杖點地聲一樣空虛單調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會覺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會有這種總是會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覺,那至少總比什麼感覺部沒有的好。
盲者居然還沒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為什麼沒有殺他?
小巷盡頭處、有一扇門,窄門;敲這扇窄門,敲一下,停,然後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後再兩下、儘量要在這六次敲門聲中,充塞人一種很奇怪而有趣的節奏感。
於是窄門開了。
來開門的人,是個天生就好像是為了來開這種溝的人;窄窄的門,窄窄的人,提一盞昏昏沉沉的燈籠,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卻又偏偏顯得有點神秘兮合的樣子。
窄門裏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庭園,荒草沒徑,花木又枯,一位頭白如霜腰彎如弓的老太太,獨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結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結成,就是死的。大屋、高檐、長廊、孤燈,老嫗,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遠處的風聲如棄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嫗曲身致意。
三嬸,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中午的臉上露出了難見的微笑:我們大家都好,還都活着,怎麼會不好。
説到這裏的時候,她剛結成一朵花,雖然蒼白無顏色,但卻很精緻、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結成的這朵花,老太太臉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個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裏有一條蛇一樣。
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結成了一朵假花,這位老太太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恐懼?
盲者看不見她這種突然的變化,只問:侄少爺呢?
他也不錯,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樣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極了,盲者臉上也有笑: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説:你進去,他本來就在等你。
育者踏上級級如痕濃綠的石階,走上長廊,白色的明杖點着舊地板,篤、篤、篤,從老婦的身邊繞過去,走人了一扇門。
他聽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卻看不見她忽然開始在流淚。
眼淚滴在花瓣上,晶瑩如露珠。
無論是老嫗的淚,還是少女的淚,都同樣清純晶瑩。
眼淚就是眼淚,眼淚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看來心死已久的老婦人,為什麼會忽然為一朵假花流淚呢?
這間房是非常陳舊的,應該到處都可以看得見蛛網積塵蟲鼠,可是這間屋子,卻被洗得像是條剛被一個勤快的婦人從胰子水裏提出來的牀單那麼幹淨。
甚至連鋪地的槐木板,都已經被洗得發白。
可是屋子裏什麼都沒有,桌椅擺設傢俱字畫杯盞,別的屋子裏應該都有的,這裏全都沒誇
這間屋裏只有一盞燈,一張榻,三個人。
三個人裏有兩個是站着的,這兩個穿一身直統統的藍布長袍子,直蓋到腳面,袖子也長得可以蓋住手,甚至連臉上都罩着個藍布套子,除了一雙眼睛外,別的地方全部看不見。
可是一個明眼人只要看她們的體態和行動,還是可以看得出她們都是很細心的少女。
另外一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是個非常清秀,非常年輕男人,有兩條非常濃的眉,一雙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絕頂上那個大湖一樣,眼神里還充滿了一種飛揚歡躍的神采,看起來又好像是個剛贏得獵鹿大賽牧野的健兒。
年輕的生命,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無比的信心,異常出眾的外貌,富可敵國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進來,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還禮只露齒而笑。
只笑,雖然不還禮,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過了?有沒有看見那個大塊頭?少年的聲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個大塊頭有沒有看見你?
盲者微笑。
鐵大爺又不是個瞎子,怎會看不見我?
可是就算他看見你,一定也好像沒看見一樣,因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誰。少年用一種非常興奮的神態問盲者,對不對?
對。
少年大笑。那麼有眼無珠的王八蛋,怎麼會認得出你這個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們,我裝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説~
就算你裝得不像,他們也想不到的。少年説,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麼會是個瞎子,誰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譬如説,又説誰能想得到當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會
江西熊,吃不窮,喝不窮。
江南慕容,玲戲百變無窮。
關東怒,一怒之下,屍橫無數,再怒之下,屍橫四處。
江東一柳,劍法風流無故手。
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並沒有説完他要説的這句話,他的表情忽然又改變了,忽然又問盲者:那個大塊頭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身旁總是帶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夥子。
這一次好像有一點不同。不盲的盲者説,這一次他帶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個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問,多麼有用?
柳明秋自問:公子雖然是江南人,想必也應該知道,在猢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聽説過了。
他笑得好像有點不太正常,不懷好意,因為這個弄玉班就是這樣子的,就希望有錢的公子哥兒對他們不懷好意。
他們都是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進了弄玉班,從小就要接受極嚴格的訓練,能歌能舞能酒能彈,不但多才多藝,而且善解人意。
其實他們真正精通的,並不是這些事。柳明秋説。不是這些事是什麼事?
是殺人。柳先生説,要怎麼樣才能在最適當的時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機會,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殺人,而且要在殺人後全身而退。他説: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優們,受訓練的最終目的。
難道那些可愛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殺手?慕容公子問。
是的。柳先生説:殺人的代價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別人的代價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認,一般來説,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所以他們明為優倡,其實卻從小就要接受非常嚴格殘酷的殺人訓練。,柳先生説,經過十年到十二年的這種訓練後、他們每個人都被訓練成一個非常有效的殺人者。
有沒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説,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説:經過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後,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這些人每一個都冷酷無情,都有毒蛇般的靈動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駱駝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幹縮骨、易容、狙擊、突擊、刺殺,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絲的人。
絲?公子間,絲緞的絲?
是。
他們為什麼要叫做絲?
因為他們都是經過特別挑選,在弄玉班的訓練之後,又被送到東流撫桑的伊賀谷去受三年忍術訓練的人。
柳先生又解釋:經過這種嚴格更殘酷的忍者訓練之後,他們每個人都能將身體像蛇一樣妞曲變形,躲藏在一個別人絕不能躲進去的隱密藏身處,等到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才風竄而出,狙擊突襲,殺人於瞬息之間。
哦!
他們有時甚至可以不飲不食、不眠不動,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兩天,可是隻要一動,對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説:他們這種形態,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種青竹絲一樣。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叫青竹絲?
因為他們的掩護色並不一定是青的,他們看起來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稱讚,絲,就是絲,哪裏還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傳人,品鑑力一向是非常高明,這一點從來也沒有任何人能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