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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殺人之法

    岐陽走了,就像走進一個黑口袋,走了就走了,沒留下一點“他後來如何”的消息,神歆只知道,他是北上回了開封,然後,就從開封失蹤了。

    神歆南下江南,她要去處理整治江南荷苦澤的毒菇事件,去救人。

    但是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岐陽回了開封,然後就不見了——名醫山莊的消息自然也是靈通的,突然出了這樣一個少年神醫,名醫山莊如何不緊張?神歆南下江南,帶有另一個任務,就是調查岐陽的身世來歷。

    但就在她準備開始着手調查的時候,岐陽不見了。

    換了平常人,失蹤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據説,宮裏為了找他,有一陣子鬧得沸沸揚揚,因為皇上患了風寒,而岐陽卻不見了。但是神歆卻莫名覺得,失蹤對於岐陽來説,並不是一件壞事,他是那樣自然隨性的人,他想失蹤,然後他就失蹤了——神歆莫名地,就是這樣想的,因為她瞭解岐陽,就算是隻瞭解一個片面。

    她手上在採集毒菇,調製解藥,心神卻往往恍惚,自從岐陽離開之後,她就時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臉上依舊帶着她和藹的微笑,只是以往微笑中安詳的神采,卻已是模糊了,也黯淡了。

    她會時常回憶起岐陽的一舉一動,他那樣燦爛靈動的笑容,滿不在乎的態度,雖然有點莽撞蠻橫,但是,卻真的説出了、也激出了她很多很多年一直壓抑在心底的——那一個真實的自己。

    “咳咳——”胸口的傷本來早該好了,卻沒有好,她明知拖下去便是留下病根,便是非常不妙的徵兆,但她卻沒有心情,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來調養自己的身體——她沒有自救的本錢,因為,她要救人,要救很多很多的人,每個人都在等她,她——不能停下。

    “神歆姑娘?”旁邊幫着她搗藥的人關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吧?”

    神歆搖頭,淡淡一笑,“加入三錢柿霜。”

    那人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拿柿霜,倒也忘了關心神歆身體的事情,她一向都是救人性命的神,怎麼可能病呢?——

    +※+——

    岐陽乒乒乓乓地回到現代,至少有三個月決定不再去“那邊”,這一次真的惹惱了他。他每次去“那邊”,都帶着很愉快的心情回來,這一次大大不同!他過去不是沒有感受到,時代差異所導致的嚴重分歧,但他之前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想和一個“古人”去交換想法,去了解她在想什麼。他之前只是一個旁觀者,而這一次,他卻真真正正地把自己投入大宋去了。

    他關心那個尼姑!所以他就會煩她煩的事情,就會替她想,就會因為她活得辛苦而辛苦,就會——因為她冥頑不靈,甘心給那羣老頭子做一輩子祭品感到憤怒!

    最可笑的,真的江湖之上,有很多人嫉妒着她,因為,她這樣一個女人,卻是名醫山莊的惟一繼承者,如此年輕,就已功成名就。

    這才是悲哀!

    岐陽在電腦前面查關於鬼臼的資料,一抬眼,看見了他個人宿舍牆壁轉角擺的雕塑,那是個新出的雕塑,是叫做“苦難者”,岐陽會買它,是因為,那天他跑到雕塑店去看人體解剖的圖形,順便看看做出來的“人”,和真人有什麼區別。然後他就很不幸地打爛了“苦難者”的一隻手——雖然那個苦難者本來就是遍體鱗傷,四肢不全的,但是打爛了,還是要賠的,然後他就買了。

    他也並不討厭這個雕像,雖然他並沒有什麼藝術細胞,但是,房間裏如果有一尊雕像,人家總會覺得特別有氣質嘛——岐陽自己想的——所以他也買得心安理得,興致勃勃。

    但是,是“奢侈品”呢,岐陽看了“苦難者”一眼,這個看起來最痛苦的東西,卻是一個奢侈品——

    他會被那個叫做“神歆”的女人煩死!陰魂不散!陰魂不散!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假如,他看到什麼都想起那個女人的眼神,那個女人的話,那他豈不是根本不用活了?

    安定安定——默唸一百遍,願望就會實現——

    岐陽在默唸了九十九遍的時候,突然想起,其實,對於現在的他來説,神歆早就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

    他頓了一下,她已經死了,在公元一千年左右,就已經死了。

    她已經死了?她現在已經死了?也就是説,他現在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神歆,見不到她的人,看不見她的微笑,也根本不必再為她生氣煩惱。

    那一剎那心裏很不舒服,空空蕩蕩,又像心裏塞了一個破麻袋,鬱悶而不能呼吸。

    他也得了心臟病?

    岐陽很不耐煩地停下手裏的事情,深深呼了一口氣,在屋子裏轉了幾圈。

    她還沒死呢,想見她,回那邊就可以了。

    如此想,他才釋然鬆了口氣,雖然他現在很不喜歡那邊的氣氛,但是,至少她還在那裏,不會死掉。

    那就好——

    +※+——

    神歆處理了荷苦澤的事情,就如飛出去的鴿子,無論飛得多遠,都始終是要回來的。

    名醫山莊是她的歸宿,她無論在外面做了什麼,都一定是要回來的。

    “還沒有查清岐陽的來歷?”龍太醫身為名醫山莊第一聖手,很少理事,這一次,為了岐陽的事情,居然親自主持事務,自然這其中有岐陽也是身為太醫的“同行相競”的原因在裏面,不過,更主要的,龍太醫非常關心名醫山莊馳譽江湖的名聲,是否會被岐陽破壞了。

    “沒有。”神歆搖頭,“他似乎只和丞相府聖香交好,”略略一頓,她微微一笑,“先生清楚聖香的為人,他不肯説的事情,那是誰也問不出來的。”

    “他也沒有生身家世?沒有父母兄弟?”龍太醫白眉一蹙,“不可能,若要拜為太醫,豈可不留家世姓名?來歷不明之人,又豈可輕易為天子看病?”

    神歆為難,那分藹然的笑意便略略變了味道,“這個——既然岐陽和聖香交好,先生也知,朝中四權五聖有分庭抗禮之威,岐陽要假造身份,並非難事。”她搖了搖頭,“神歆可以調查江湖中人,卻不能調查宮中密事,容隱則寧,上玄聿修,並非常人,宮廷中事,是不可輕易打聽的,先生也曾涉及宮廷,想必要比神歆清楚。”

    龍太醫點頭,“你與他相處日久,難道就打聽不出他的蛛絲馬跡?例如,哪裏的口音?”

    “口音?”神歆凝神,很努力地想保持她的平靜安詳,但還是恍惚了一下,“口音是都城口音,和聖香一樣,也許,他原來不是,只不過和聖香待久了,所以也學得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岐陽本不是都城人?”龍太醫何等人物,一眼便看穿了神歆心底那一剎那的恍惚。

    “我不知道。”神歆可能這十幾年來,第一次,對着龍太醫,用這樣平靜的口氣,説出“我不知道”這四個字。而心頭一片平靜,她是真的不知道,而這一次,她也不想強迫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卻要拼足了努力,去把“不知道”變成“知道”,然後站在這裏解釋給這一羣威嚴的老者聽——而沒有人,會去體驗她的辛苦,也沒有人覺得她有功勞,一切都是應該的。

    龍太醫微微一怔,他沒想過神歆會反抗,會反駁,“你不知道?”他緩緩舉起枴杖,重重一頓,“你在名醫山莊十九年零九個月十六天,據老夫的記憶,你還沒有對任何一個先生説過‘你不知道’這四個字。”

    神歆的微笑在那時候僵了一下,重複了一邊:“我不知道。”

    龍太醫這一回是緩緩站了起來,“你説什麼?”

    “我不知道。”神歆微笑得很苦,“我難道沒有‘不知道’的權力?”她重複了一遍,“我只知道,他人回了開封,然後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的來歷,更不知道,他從哪裏學到了這樣的醫術。”她咳了幾聲,“先生縱然是追問,神歆據實回答,不知便是不知。”

    龍太醫的目中陡然暴出精鋭已極的亮光,“你不知,那你竟然沒有想過要弄清楚?”

    神歆的眼神是厭倦,“先生,我們名醫山莊,救的是人命,看重的是道義,救死扶傷是本分,若先生要我去治病救人,神歆自然責不容貸,但是,先生若是為了名聲之爭,恕神歆無力,沒有精神為這等事情去計較細微末節,計較長短。”她真的不明白,岐陽的醫術出乎尋常得好,和名醫山莊有什麼關係?他的存在,會撼動到名醫山莊什麼嗎?她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是不該帶岐陽回名醫山莊的,似乎,她那一時的決定,給岐陽帶來了一種不祥的陰影。

    她只是想救人,難道她是錯的?難道先生們希望的不僅僅是救人,而是永遠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一名家,第一救人之所?第一——可以對人的生命生殺予奪?絕對的“神”的地方?因為岐陽居然觸犯了神的神力,居然分散了神的神力,所以——不可原諒?

    這是不公平的,神歆不能説他們錯了,但是,這是不公平的。

    這是不對的。

    這是不對的,你並沒有看見,岐陽他要趕來救人的時候,那樣的眼神,那種真心實意的關心,他不是會爭權奪利的人,更從來沒有想過,要奪走名醫山莊的一切。

    岐陽,這是不對的,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要相信你,而是,我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她心裏想着,這是不對的時候,龍太醫森然道:“你可知,名醫山莊一莊二百餘人,一年的開支全部出自於江湖惠濟,假若名醫山莊失去這醫術第一,救人第一的名號,還會有多少人認定名醫山莊存在的價值?你可知,莊裏會有什麼反應,什麼後果?莊裏多少人是靠着製藥採藥而生,他們謀生的本事幾乎沒有,就只會幫着名醫山莊製藥,你又知道,名醫山莊多種靈丹不可外傳,所以他們所會的只不過是零星片斷,又不能成製藥之手藝。一旦山莊失去名譽,你可知道,受到影響的又是多少人?”

    神歆怔了一怔,“所以在岐陽沒有危及山莊安全之前,必須——”

    “必須保證,他不會危及名醫山莊的名譽,不會用他的醫術,出來救人,不會揚名,不會——顯身。”龍太醫拄着枴杖站着,神歆錯覺地看見他目中閃過的一絲陰涼之意,突然全身都冷了。

    “你必須調查清楚,岐陽是什麼來歷,然後,你要確定,他不會影響名醫山莊的名聲,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龍太醫居然是這樣説的。

    神歆陡然睜大了眼睛,“先生,你的意思?”

    龍太醫冷冷地道:“我的意思,你很明白。”

    殺——人——神歆藹然的笑容一再失色之後,終於徹底破裂,“我一點也不明白。”她一貫纖白秀氣的手掌緊緊地握了起來,握得很緊,“先生訓練我,難道,不是為了——救人嗎?”

    龍太醫的眼睛微微眯起,“救人之法,殺人之法,本就是翻手,覆手。”他冷冷地道,“你這麼聰明,又如此有‘見地’,難道你就想不明白?”

    神歆瞪大眼睛,看着龍太醫,這個她十九年來,一直以為嚴肅正義的老人——是她太天真,不知道世事疾苦,金錢的重要,還是——極善之後,必要有極惡,來為之支持,否則,善良就沒有依靠?還是——他們都錯了,即使人活下去需要錢,也決不可以用別人的性命、用這樣的手段來爭取——

    “你胸口的傷始終未好,不利你處理此事,”龍太醫袖袍一拂,將神歆抓了過來,砰然數指點在她背上胸前,神歆心頭一熱,一口淤血咳了出來,數十日拖延不好的傷勢痊癒,只聽龍太醫冷冷地道,“我不僅治好你的傷,連同我五年的功力一併傳給了你,你要記住,你是名醫山莊的人,就要做名醫山莊的事。”

    神歆僵硬地看着他,她突然發現,那種和藹安詳的境界,突然之間,離她好遠好遠了,她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抿起了嘴角,做成的,是一個怪異的表情——

    +※+——

    “聖香少爺,外面有一位姑娘——”

    丞相府。

    聖香的書房。

    聖香正在看他的閒書,看“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看得搖頭晃腦,不亦樂乎,正在幻想眼前有一位絕代佳人,突然聽到有位姑娘來找,不僅大喜,“快請快請。”他在心裏自吹自擂了一番,原來自己是這樣有先知之明,知道有佳人到,先讀佳詞。

    “聖香公子。”來人語音平靜,衣袂不飄。

    聖香抬頭一看,大為失望,乾笑一聲,“神歆?”他幻想得進來一個秋水為姿月為神的絕色,神歆她當然也不是美,她乾淨清爽,整整齊齊,但卻不是女人嬌柔動人的美,她就是像岐陽説的,像個尼姑!聖香乾笑之間,心裏已經不知把岐陽讚了多少遍,崇拜他有這樣的頭腦,想出一個這樣妥帖的詞,來形容眼前這個女子。

    不過,失望歸失望,聖香是欣賞神歆的,她是一個真正值得尊重的女人,雖然——她家裏那一幫老頭有點神經不太正常,但是,養得出這樣一個徒弟,算是名醫山莊的大幸——聖香也偶爾興致來了走走江湖,名醫山莊他是去過的,也和龍太醫下過棋聊過天,雖然他一向擅長給人留下好印象,在名醫山莊也不例外,但這一幫老頭的變態之處,他卻也是留下深刻印象。

    神歆看着聖香,聖香還是老樣子,一張玲瓏臉,做的全是不正經的事情,難得坐在書房裏看書,看的又是這樣的無聊書,不禁好笑,也不知道聖香要把一顆玲瓏心丟在哪裏才合適,想笑,笑意到了唇邊,便變了質,成了苦的。

    聖香溜了她一眼,眼神鬼鬼的,嘻嘻一笑,“難道你又是來問我岐陽哪裏去了?”他拿起書對着自己扇了幾下,憂雅地靠着沉香烏木椅,“我不知道。”

    神歆搖了搖頭,“我不是來問你他到哪裏去了。”她眼裏有厭倦之色,“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我累了。”她看着聖香,重重吐出一口氣,“我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嗎?”

    聖香讓出椅子,非常紳士,“當然可以,你坐。”他揮手讓丫環侍僕出去,一跳跳上桌子,“你早就該累了。”他笑嘻嘻地説。

    神歆也不矯情,在椅子上坐下,眼神里都是倦意,她有一刻沒有説話。

    聖香也就閉嘴,自顧自東張西望。

    過了一會兒,神歆才開口:“他去了哪裏,你知道的。”她播了搖頭,又搖了搖頭,“他是生氣了。”

    聖香嘿嘿一笑,“他可是難得生氣的。”拿起書又扇扇,他閒閒地道,“我認識他五六年,還沒看他真正生氣過,你們那窩老頭真的惹惱了他,危險危險,厲害厲害。”

    “他——”神歆低下頭,算是笑了笑,“聖香公子——”

    “停!”聖香“啪”的一記把書合上,“你既然來這裏找我,就是真心當我是朋友,叫聖香,不要叫公子。”

    神歆真的笑了一下,“聖香。”

    “有進步,”聖香伸手向書房那邊一引,一杯熱茶臨空而來,“喝茶。”他補了一句,“這是丫頭剛才端給我的,我沒喝,裏頭應該有不少好東西,你是大夫,聞得出來的。”

    神歆點頭,那茶裏面各種藥材,都是清潤温和之物,她自然清楚,“臨空攝物?”她低笑,這一門功夫,她可還沒有完全練成,當初練,是為了救人,是因為被要求,所以非練不可,現在,她卻失去了這份心情。

    聖香笑眯眯的,“當然,”他眼睛轉了轉,“你不是來找岐陽,難道,是來和我談岐陽?”

    神歆笑了笑,“我只是想問,他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她低聲問,假若,他永遠失蹤,那有多好?她就根本不必煩惱。

    “哇,”聖香哇哇叫起來,“你這是繞着彎兒在套我的話?他回不回來,我怎麼知道?女人啊女人,真是沒有良心,枉費他對你這麼好,臨走之前還交待我——”聖香似真似假地發現説漏了嘴,不禁一張臉變成怪臉,嘻嘻一笑,拿起剛才那本書擋在面前,假裝他什麼也沒有説過。

    神歆卻是早就知道他是必然知道岐陽的行蹤,聽了也不驚訝,淡淡一笑,“交待你什麼?”

    聖香放下書,笑眯眯地道:“交待我,如果你會來找我,要對你特別好些,哈哈。”他的眼珠子烏溜溜地轉,明顯胡説八道。

    “我不想找到他,我只是想,假如你知道他的行蹤,記得通知他一聲,叫他不要再回來了。”神歆七分厭倦地道,“名醫山莊的人——不希望他再出現在江湖上。”她説得很明顯,也不希望掩飾什麼,“先生希望我——殺了他。”

    聖香一點也不驚訝,笑嘻嘻地道:“我見了你家老頭,就知道遲早有這樣一天的,不是岐陽,也會是別人,名醫山莊不可能是永遠的第一,假如真的出現哪一個人的醫術勝過了名醫山莊,你家老頭哪裏會輕易饒了他?只不過岐陽比較倒黴,哈哈。”他一點也不擔心,依舊拿着那本書扇啊扇的。

    “你——早就知道?”神歆皺眉,隨即釋然,聖香自是聖香。

    “我這麼聰明,當然早就知道,那還用説?”聖香瞪眼,“你是打算殺人,還是不打算殺人?”

    神歆笑,笑得平常,“我若要殺人,就不會坐在這裏喝茶。”她淡淡地,一字字地道,“救人之法,殺人之法,不過是指掌之間的變化,我會救人,就會殺人,我若要殺人,聖香少爺你可能已經死了。”

    聖香吐了吐舌頭,這個——論武功,神歆可能比他稍遜一點,但是,神歆還會很多七七八八的什麼毒藥啊,奇穴啊,暗器啊,銀針啊,這個——如果暗算起來,倒也不是説沒有可能神歆就一定殺不了他!雖然聖香心裏是大大地不以為然,“好女孩子是不殺人的,殺人的人岐陽是最討厭的。”

    “該殺的,應由官府衙門,定罪去殺,不該殺的,本就全然不是我醫者所管,我只管救人,不管殺人。”神歆淡淡地道,她本是極其堅定極其執著的人,她認準了這樣一個道理,就算是龍太醫這樣的前輩,她也決不改變她所認的理。

    聖香笑,笑得別有用心,“你真是一個倔姑娘,不怕龍老頭殺了你?”他神秘兮兮地湊過頭來,“龍老頭敢的,他又不是沒殺過人。”

    神歆淡淡一笑,她現在已經不驚訝了,龍太醫殺過人,遠沒有他叫她去殺人來得令她震驚,“哦?”

    “他當年在宮裏當差,就是因為他下藥毒死了前朝後宮德妃的丫環曉露,才被迫逃亡出宮,這件事他瞞得極緊,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江湖上無人知曉,此事只在宮廷密錄之中。”聖香聳聳肩,把手裏的書往上一拋一接,“岐陽要錄入做太醫的時候,我幫他造的名冊,我看見了,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毒死曉露,可能是誤傷,也可能是故意。”

    神歆默然,最後低聲道:“龍先生做事,很少失誤。”她瞭解龍太醫,他幾乎是不會錯的,她不能評價他是不是故意殺人,但是,誤傷的可能很小。

    “那有誰知道?”聖香“啪”的一聲接回書,“沒有證據的事情,誰都可以猜測,但誰都不能下結論。”

    神歆笑,“你幫岐陽造名冊?岐陽的身份在宮中果然是假的?”她本就預感,岐陽,絕非普通人物,雖然他不會武功,但絕不是尋常太醫。

    “果然?”聖香揚眉,笑眯眯,“你猜到什麼?”

    神歆微笑着搖頭,“我絕不是想象力豐富的人。”她只能猜測到這一步為止,要她幻想岐陽是神仙還是鬼怪,是難為她了。

    聖香嘆氣,“你懷疑他不是平常人,為什麼你不好奇?”

    “好奇?”神歆怔了一下,微笑,“他的事情,假如他願意告訴我,他自己自然會告訴我,假如他不願意告訴我,我問也沒有用。”她笑得自然,“我沒有打聽別人隱私的興趣。”

    “非關行動的?”聖香感興趣地問,真是一個明理清楚的女人,一點也不衝動不感性,和岐陽那輕浮小子大大不同,岐陽如果和她在一起,前途大大地有!

    神歆點頭,“他不是壞人。”

    “他當然不是壞人,”聖香搖頭晃腦,“難怪他覺得你可以去‘那邊’,你真的可以,你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有頭腦,明道理,嗯,有前途,有前途廠他突然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在書房裏晃了兩圈,負手背對着神歆,“你想不想逃走?”

    “逃走?”神歆疑惑。

    “從這裏逃走,不必面對龍老頭的壓力,不必回去見名醫山莊的人,好好地做你自己?”聖香問。

    “我——不想逃走。”神歆神色淡定,“我從不推卸責任,我是名醫山莊養出來的,我不能為了它殺人,但我卻要為了它的繼續存在努力,它本是值得存在的,我希望先生們都可以明白,即使出現了醫術高於名醫山莊的人,只要江湖上一天有人需要,名醫山莊還是義不容辭,那它就會值得人尊重,就有名望。”神歆的眼神很遠,“一個人,一個莊子,有沒有名望,不是依靠它是永遠的第一,而是是否值得人尊敬,它是否尊敬自己。”

    聖香背對着她,他面對着那邊的牆壁,牆上,一扇通往花廊的小門,“龍先生要你殺人,你很痛心,是不是?”

    “很痛心,”神歆淡淡一笑,“但也告訴我,他們不是神,也會錯,也有七情六慾,我對先生們的看法,突然之間輕鬆了很多。”

    聖香沒有再問下去,突然聳聳肩,“我覺得我好像在做考官審犯人,你不想逃啊——”他很失望,“本來還想讓你去那邊看看呢,你卻不去,寧願在這裏吃苦受罪,神歆哪神歆,你真是一個怪女人。”

    神歆和藹地一笑,“等到神歆的事情完結,可以隨心去任何地方的時候再説吧。”她是責任感極重的女人,逃避,不是她做人的原則。

    聖香嘆氣,“你老實,記住了別人的恩,就放不了別人的鴿子,所以,你瀟灑不起來。”

    神歆不是太理解“放了鴿子”是什麼意思,所以她只是笑笑,“這世上,瀟灑得起來的又有幾人?聖香你是,我羨慕,岐陽或許也是,我也羨慕,但神歆一定不是。”

    “他是一點也不瀟灑的,”聖香哼了一聲,“瀟灑,就不會把家裏的什麼苦難者雕塑搬到我這裏來了。”他指着書房裏一個黑乎乎面目猙獰的東西,“哪,岐陽做的好事。”

    神歆不解,看了一眼,她被駭了一跳,這個東西,居然做得和真人一樣!若非是黑色石頭刻成,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只不過非常淒厲痛苦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嚇人。“這是——”

    “這是岐陽公子平時擺在家裏的,他最近突然看它不順眼,要丟掉,嫌重嫌麻煩,這個東西又貴,要丟掉也捨不得,所以就放在我這裏了。”聖香頭痛地敲着自己的頭,“他説這是什麼奢侈品,他就沒想過我要收着這個東西,會多麼麻煩!這就是瀟灑不起來的岐陽公子,本來我聖香是肯定瀟灑的,但被他這個東西一拖累,一點也不瀟灑了。”

    奢侈品?

    神歆臉上的微笑僵了一下,是因為那天,她説了,她是個奢侈品,所以,岐陽才煩惱的?

    她並不是想刻意發泄什麼,只不過那天,岐陽的擁抱太温暖,對她關切得令人失常,她是忘了形,想要短暫地有一個人可以依靠;而不是永遠地別人來依靠自己。

    他瀟灑不起來,是因為她嗎?因為她那時候一時衝動,那時候片刻的偏激,所以,影響了他的心情?

    難道,他之所以離開,不是因為被先生們氣走了,而是因為她?

    他充滿陽光,容易讓別人為他笑,怎麼可以——可以煩惱呢?

    就在她恍惚的時候,聖香一直面對的花廊的門猛地打開了,一個人推門進來,鬼鬼祟祟地伸出腦袋張望,“喂,聖香,你這裏安全嗎?”

    神歆呆了一下,這是——

    聖香回答得比誰都快:“再安全沒有了。”

    來人並沒看見神歆坐在椅中,放心地道:“我的那個東西在哪裏?”

    聖香攔着他的目光,“還不是在那裏。”

    “我還是搬回去好了,我給教授説我把苦難者丟掉了,他居然要我撿回來給他,説他喜歡,我的天,幸好我沒真的丟掉了,否則我豈不是還要到廢品收購站去找?教授大人的要求,一般是不管別人能不能做到的,唉——”推開門進來的當然是最近在M大很煩的岐陽,他快要被某位自詡為將來是他研究生導師的某教授自以為親熱的熱情煩死了,當然很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本來心情不好,煩上加煩。

    “你要搬回去就快點搬回去,你不知道這個東西放在我這裏有多麼詭異,還好我爹沒看見丫頭們也沒看清楚,否則不是嚇死人?阿彌陀佛,你終於清醒知道死活,要把它弄走了,歡呼!”聖香長長地舒了口氣。

    岐陽瞪眼,“還説是我知己,幫忙收個東西也大驚小怪,以後看誰幫你寫論文做七做八,誰教你英語?明明知道我最近很煩,還怪我?”

    “我當然怪你,你不但弄了個假人在我這裏,還弄了個活人在我這裏,我怎麼不怪你?我本來看美人看得好好的,平白弄出你們兩個來,敗壞雅興啊——人家難得唸書,茶也被她喝去了,椅子也被她佔去了,岐陽啊,你看我多麼可憐廠聖香做哀怨狀,淚眼汪汪,含愁凝睇,“我怎麼能不怪你?冤啊——六月飛霜——大旱三年——”

    岐陽根本不理他,徑自走向他的目標——苦難者——“我早就説過了,做男人,不要裝腔作勢,不要見人撒嬌,不要喜歡打扮,不要叫苦連天,你這裏誰來了關我什麼事?你這裏來人,又不是來鬼,更不是教授追論文,叫什麼苦廠

    “不關你的事——”聖香涼涼地道,“不知道是誰交待我,如果某某人來了,就要指點她通向光明的大道,就要苦口婆心,就要語重心長,就要奉茶看座,就要——”

    他還沒説完呢,岐陽猛一回頭,就看見一個素衣女子,手持着一杯清茶,就坐在那邊的沉香椅上,怔怔地看着自己。

    岐陽的第一反應,是低下頭看看自己穿了什麼——他穿了睡衣——這年頭流行復古,這套睡衣勉強還是騙得了人的,然後,就是心虛,他心虛地退了一步,乾笑,“嘿嘿,神歆姑娘一你怎麼在這?”然後他很努力地以一雙眼睛瞪着聖香,如果眼睛可以説話,他眼睛裏必然重複,“你出賣我,你出賣我,你出賣我……”以至無窮。

    聖香一臉無辜地笑,拿着那書本扇啊扇的,一副“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關我事”的樣子,就看着他們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看啊看,真是好看。

    神歆困惑,帶一點煙一樣的寂寥,似乎聽不懂他和聖香的對話,讓她覺得困惑,“岐陽——公子——”她顯然不能接受,一個被所有人確認失蹤的男人,會突然從聖香書房裏推門出來。

    但是她其實是迷惘多過驚訝的,因為想着他,然後他就出現了?

    她沒有太多的懷疑或者害怕,因為她心裏,一點點的,是恍然釋然的感覺,全心全意的,在他身上。

    岐陽乾笑,乾笑,再幹笑,退到那個“苦難者”身前,直至後背抵上雕塑,才幹笑道:“神歆姑娘好。”

    他心裏亂得很,好多天以來的鬱悶,見到了神歆,鬱悶消失了,但滿心滿意的,是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心——像足不沾地地飄浮,不安全,不安定,因為——缺乏了確定某一樣東西存在?

    神歆點頭,雖然看見了世上第一荒唐詭異的事情,她鎮定,只是,顯得有點恍惚,像覺得自己在做夢,“岐陽公子一直身在丞相府?”

    “啊?”岐陽猛點頭,“是啊是啊,我就一直在丞相府。”神歆出現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見到人,心裏七上八下,全是一片混亂。

    他不知道要説什麼,也不知道可以説什麼,看着她,她的鎮定和她一點點迷惘的感覺,更讓他有點害怕,所有的瀟灑在這一刻不見了,因為他太重視這個女人嗎?

    聖香在旁邊涼涼地道:“不知道誰哦,沒見到人的時候老是叫,如果她可以和我回去,她就知道做人不必那麼執拗,可以很輕鬆的,很快樂的,很自然的,很nnxx的,她這麼不會大驚小怪,肯定比你在那邊更能適應得多’,現在看到人,就傻了?”

    “你——”岐陽瞪眼看着聖香,“我哪裏有看到人就傻了?”

    聖香嘿嘿一笑,“是,你沒傻,你們慢慢對看,我走了,我給二位沏茶去,哈哈。”他説走就走,本來坐在桌子上,一個飄身,從窗户出去了。

    沒了聖香,岐陽就更尷尬,“我不是故意出來的,我不知道你在這裏。”他胡言亂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我如果知道你在這裏,我就不會——”

    “不會出來?”神歆眉頭微蹙,“神歆並不是洪水猛獸。雖然公子身在丞相府果是藏身佳處,但也不是萬全之策,何況,聽聞皇上也在找你,你人在相府,豈不是連累了聖香和丞相?”她想説的其實不是這些,但是除了這些,她還可以説什麼?她是神歆,她已經習慣了關心大局,開口説的全都是這些,而她自己,也是在説完了之後,才聽見,才恍然知道,自己説了一些什麼。

    “丞相不知道我在這裏的,”岐陽一時説漏了嘴,“我本來也不在這裏,我只是順便過來拿東西,又不是住在這裏。”他説得理所當然,再自然沒有了。

    “那你究竟是住在哪裏的?”神歆皺眉,“你是通過密道進來的?”

    “密道?”岐陽繼續幹笑,“是啊是啊,我通過密道,通過密道過來的,噓,你別説話,什麼也別問,被人聽見了,我就真的連累了聖香,噓,噓。”他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會在這裏,所以,就拼命打手勢,希望神歆什麼也不要問,他什麼也不想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真的傳來了些許聲音,先是聖香在叫:“爹,我書房裏放着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不要去了,我叫可楣收拾一下,裏面都是蟑螂——”

    然後是丞相趙普的聲音:“爹要你存在書房裏的侍衞名冊的副本,你那書房裏什麼都有,別以為做爹的不知道。”

    “裏面都是螞蟻——”聖香提高聲音,那是在警告,故意叫給岐陽聽的,“還有青蛙——總之爹你不要進去啦!”

    神歆微微一怔,一雙眼睛看着岐陽,“丞相來了。”她低聲道,“你——怎麼辦?”

    “躲起來,”岐陽抱起那個重得要死的雕像,“我要走了。”他回頭看了神歆一眼,“我要從密道走了。”

    神歆的恍惚沒有停止,聽到他要走了,才“啊”了一聲,“你要走了?”

    岐陽也頓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發傻,“那你呢?”他放下了苦難者。

    “我——”神歆頓了頓,“我坐在這裏。”

    “你——不想去‘那邊’看看?”岐陽問,傻傻地。

    “不想。”神歆也有點懵懂,怔怔地,但平靜地回答。

    “喀嚓”一聲,外面的人開始開門,聖香還在後面哇哇叫:“爹,人家裏面有不可告人的東西——”

    “什麼不可告人東西?你這小子有幾斤幾兩,難道做爹的我不知道?你書房裏的東西全部都不可告人,你從哪裏弄回來的我不知道,反正來歷不明,但是爹想要的東西,你那裏一定有廠

    “爹——人家——”聖香追了進來,四下一看,卻突然發現,人都不見了,不禁嘻嘻一笑,“人家書房裏都是烏龜,你還進來?也不怕被烏龜咬了。”

    趙普早就知道聖香和岐陽混在一起,平時不知道在搞什麼花樣,但是聖香做事從來有他自己的道理,岐陽也的確把聖香的身體越治越好,他也就放手,沒怎麼管着這個兒子,見他如此,也不驚訝,看慣了。

    “名冊在哪裏?”趙普急着找名冊做正事,無心管教這個譁眾取寵的兒子,他本可以找則寧拿名冊的正本,但是,既然明知兒子有,那就先借來用一下,雖然他也明知,這些東西都是在某些人明許暗許之下,聖香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弄回來的。

    “在那個孔雀花瓶後面。”聖香笑嘻嘻地站在那個通向花廊的小門之前,“我養的兩隻烏龜居然不見了。”

    趙普根本不理他胡説八道,他做他的正事要緊。

    “我原來以為還剩下一隻烏龜的,怎麼兩隻都不見了?”聖香東張西望,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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