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吞吞的在搞什麼鬼?”
才在馬總管的引領下進入飯廳,就聽到極度不耐的喝斥聲。
涵泠抬起頭,瞧見板着臭臉的冷翼坐在鋪着精緻繡花桌布的大圓桌前,身旁坐着翠鑲等三位侍妾。
“往後喊你過來,都得這樣三催四請才行嗎?”冷翼冰冷質問的語氣裏盡是嫌惡。
“對不住,我稍微打理一下,花了一點時間……”涵泠羞愧地低下頭,囁喏解釋。
“稍微?”冷翼的冰眸,慢吞吞地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眼眸深處先是閃過一抹驚豔與激賞,但隨即轉為冰冷諷刺。那神情像在告訴她——她的模樣看來不像“稍微”打扮過而已。
“哎喲,人家是公主嘛,要踏出房門,不花上一兩個時辰打扮,怎麼行呢?”
“就是説嘛!要王爺和咱們幾個姐姐等她,她都不會不好意思嗎?”
三名侍妾的話尖鋭諷刺,嫉妒地瞪着涵泠,恨極了自己再怎麼裝扮,也裝扮不出那種絲毫不矯揉造作的高雅氣質。
“真得很對不住……”涵泠神色驚惶,不知所措,她實在不擅長面對攻擊,而唯一會護着她、為她辯解的蘭兒沒被允許進入飯廳,所以她只能獨自面對眾人的尖酸諷刺。
冷翼若有所指地勾起嘴角,冷冷道:“有些人是生得美,但那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內心的醜陋,是再多的劃分言之也掩飾不了的。”
涵泠因這惡毒的諷刺瑟縮了一下。他……可是在暗指她?
“好了,傳膳吧!”
冷翼一聲令下,身旁環侍的婢女們立即開始迅速動作起來,端菜送湯、盛飯、擺放碗筷,人人各司其職,沒有人看涵泠一眼,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涵泠心中又開始出現那種不知所措的慌亂感,她求助地望向冷翼,但他直盯着前方,瞧都不瞧她一眼,沒人邀請她坐下,涵泠只好尷尬地自己拉開圓凳,準備坐下。這時,冷翼卻突然説話了——
“你坐下做什麼?”
“咦?”涵泠慌張錯愕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不能坐下嗎?
“我問你為何坐下!你以為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冷翼眯起眼來,冷冷質問。
“我來……用膳呀,不是嗎?”涵泠傻愣愣地回答,沒想到卻引來一陣誇張的笑聲。
“我的天啦!她居然以為她是來用膳的耶,哈哈哈……”
“有什麼不對嗎?”涵泠驚慌地直瞅着冷翼,希望他大發慈悲告訴她,究竟是哪兒出錯了?
冷翼唇瓣依然掛着那抹清淡的冷笑,讓涵泠背脊直升起惡寒。
“對,你沒説錯,確實是用膳。只不過,是‘我們’用膳,而‘你’要負責伺候我們。”冷翼殘酷地宣佈。
“什麼?”涵泠震驚錯愕,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刮子。“要我……伺候你們用膳?”
是要她……當她們的婢女?
他的要求,讓蘭兒刻意為她裝點的一身華美行頭,看起來像個笑話。
“怎麼,不願意是嗎?我記得你曾説過會好好服侍我的,怎麼,現在尊貴的公主,瞧不起我們這些粗鄙平民嗎?”
“我沒有那麼想!”涵泠心急的解釋。
“既然沒有,要你伺候我們用膳,你有什麼不滿的?”冷翼冷冷質問。
“我並不是不滿……”她只是驚訝,還有……委屈。為什麼他總要在眾人面前羞辱她?涵泠很難堪,卻無法訴苦。
“別再説了!如果你想留在王府裏,就乖乖聽從我的命令。現在立刻佈菜!”
冷翼彷彿失去了耐性,雙手環胸,面容一凜,冷冷命令。
“好,我知道了。”涵泠不想與他爭執,只能乖乖聽命。
但她很擔心,因為她實在不太會夾菜,畢竟她從來沒有服侍過人啊!
“那你……想吃哪道菜?”
“先盛碗湯來。”冷翼狀似不經心地命令道,眼中則閃着心機。
“湯嗎?好的。”只是盛湯而已,她相信沒問題,自己一定可以辦到。
雖然涵泠心想不難,但其實也沒那麼簡單,因為湯裏還有雞肉與一些配料,在一個大湯碗裏撈取那些湯料,就好比在大海里撈針,讓涵泠撈的好不辛苦。
明明瞧得很清楚,但下手去撈,那些湯料就像自己長腳似的溜走了。她愈是努力,愈是撈不到;而愈是撈不到,她就愈努力……結果湯料沒撈到幾塊,卻已弄得自己滿頭大汗,狼狽不堪。
翠鑲等人低低竊笑着,不時交頭接耳取笑她的笨拙,根本不怕涵泠聽見。而冷翼雖然沒有笑,但那雙嚴厲批判的眼神直瞪着她,讓涵泠壓力更大。
末了,冷翼淡淡諷刺,阻止她繼續“水中撈魚”。
“行了!再等下去,只怕到了明天,我仍沒湯可喝。”
“對不住……”涵泠羞慚地道歉,笨拙地把湯碗捧到他面前。“請用。”
冷翼微微垂下眼眸,瞄了那碗沒多少湯料、如同清水般的“清湯”一眼,然後冷笑着別過頭,絲毫沒打算喝。
涵泠窘迫極了,好想挖個地洞躲進去,但也不能不伺候他,所以她不得不硬着頭皮,再次開口詢問:“接下來……你要用什麼呢?”
“就這道吧!”他隨意指向面前那道菜。
涵泠一見到那道菜,就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喊苦。
鮮燴珍菇!滑溜溜、粘糊糊的,該怎麼拿取呢?別説用筷子了,就算用調羹,都未必能取得利落漂亮。
她微微顫抖的手拿起調羹,還用筷子輔助,在大盤子裏舀取珍菇,勾芡的鮮燴珍菇一如她所預料,是個棘手難纏的目標。她取得戰戰兢兢,笨拙的小手卻還是將粘糊糊的珍菇弄出盤子,弄髒了漂亮的桌巾。
“天啦!你連夾菜都不會嗎?難不成宮裏的人都不用筷子調羹,全都是用手抓菜的嗎?哈哈!”
翠鑲等人誇張的訕笑,讓涵泠感到更加羞恥,動作也因緊張而更加笨拙。接下來仍是一連串的出錯,不是菜汁噴到桌面上,就是沾到自己的身上,弄得渾身黏膩膩、髒兮兮,甚至還不小心被熱湯燙到手。
最後,當她把一顆紅燒獅子頭掉進冷翼面前的湯碗裏,濺出的湯汁噴到他臉上時,冷翼終於對她下達喝止令。
“夠了!你不用再伺候了,再讓你這樣胡搞下去,大夥兒永遠沒東西可吃。”
冷翼擺擺手,不耐地揮手要她退開,決定親自來。
“真的很對不住……”涵泠羞慚又難過,垂下頭,咬着唇默默退到一旁,無法替自己辯解。
自己確實是笨手笨腳,她無話可説,但這怎能怪她呢?她從來沒有伺候人的經驗,第一次用心想為他做點事,卻被他的冰冷的眼神給瞪得雙手發抖,連碗湯都盛不好!
撇下她這個餐前娛樂之後冷翼與三位妾室開始正式用膳。冷翼用膳時也一樣不多言,餐桌上的氣氛仍沒輕鬆到哪裏去。
涵泠心想他大概暫時不需要她了,所以轉身想先離開,但冷翼立即又喊住她。
“慢着!你要上哪兒去?”他黝黑的眼眸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
“還有什麼事嗎?”涵泠以為他還想要她服侍什麼,當下全身緊繃了起來。
“坐下來用膳。”他淡淡命令,但看起來並無關懷之意。
“我……也可以一起用膳?”她詫異的語調微微揚高,還帶着些微微顫抖。沒辦法,她真的難以置信嘛!
“當然,坐吧!”冷翼拉開身旁唯一一張剩餘的圓凳子,示意她坐下,薄美的唇揚起,讓涵泠因為那淡淡微笑裏的些許温情,感動得幾乎要落淚了。
她以為他討厭她,絕對不會想與她同桌吃飯,沒想到他竟開口邀她一塊兒吃,真讓她喜出望外。
終於,她的誠意感動了他,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出現了一道曙光吧?
“謝謝你。”她連忙神情喜悦地坐下。
她不是因為有飯可吃而高興,而為他對她的這一絲絲柔情,讓她心裏像蘸上了甜滋滋的蜜。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一句話,對她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但她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夠打動他。
“替她填碗飯。”冷翼轉頭吩咐下人盛飯,然後主動用小勺舀了些看來像是肉醬的羹到她碗裏。
“嚐嚐這肉羹。”
“謝謝!”涵泠眼光一亮,心想他毫不遲疑地取來這道菜讓她品嚐,必定是因為它的滋味最好,她心裏好生感動。
他們之間的互動,真的是一點一滴,慢慢在改變吧?
腦子裏天真的想法,讓她絲毫沒有心生疑慮,便張開小嘴把糊糊的肉羹吃下,結果差點沒當場將它從嘴裏噴出來。
好——好辣!
她不敢食辣,而且從小就怕辣,加了辣子的東西根本不敢碰,但如今不小心吃進嘴裏,又不想難看地吐出來,所以只能忍耐地嚥下。
那辣肉羹遠比她所想的還要威力強大,當她囫圇吞下時,那辣勁隨着嘴巴、喉嚨、食道,一直燒灼到胃裏去,嗆得她整張嘴有如火燒,辣的灼痛。
她趕緊端起白飯猛扒,好消除嘴裏、胃裏那股熱辣的痛感。
她過於急躁的吃相,讓三名侍妾笑得花枝亂顫,輕蔑地挖苦道:“怎麼,宮裏不但沒筷子,連飯都沒有嗎?瞧你餓的!”
涵泠放下手裏的碗,薄淚在眼裏瀰漫,不知是被辣得滲出眼淚,還是因委屈而氾濫,她急忙低下頭,不讓任何人瞧見自己的失態。
她好難過,本以為他舀菜給她,是友好的表現,沒想到只是為了作弄她,讓她難看。
“妹妹,好吃吧?再多吃點啊!呵呵!”壞心的翠鑲拿起勺子,連舀了好幾湯匙的辣肉羹給她,全部澆在她的白飯上——這下她連白飯都沒得吃了。
邊城接近苗、蜀邊界,飲食的口味偏向蜀苗的重辣口味,滿桌的菜,幾乎每道都是辣的。冷翼喜食辣,而三位侍妾也全是從小在邊城長大的,自然也不怕辣,只有打小在飲食清淡的大理城長大的涵泠,半點辣也碰不得。
冷翼與他的三位侍妾都知道這些,才會故意拿這些來惡整她。
“我……我吃不下了。”這樣的飯菜,她根本食不下咽。
涵泠面色慘白地放下只吃了幾口的白飯,起身説道:“我想先回房休息了,可以嗎?”
“喲!妹妹可是嫌飯菜不好,吃不下?那我請王爺命廚子煮些鮑魚、魚翅給你吃呀,你説怎麼樣?”三位侍妾假意關切。
“不用了。我不是嫌飯菜不好,我只是……不餓。”涵泠囁喏撒謊。
“別理她,讓她走!”冷翼神情自若地用膳,瞧都不瞧她一眼,當她是無關緊要的下人。
涵泠垂下蒼白的面龐,傷心地向他望了一眼,這才默默轉身出去。
冷翼臉色平靜,心裏翻騰的懊惱情緒卻如驚濤駭浪般洶湧起伏,他握緊拳頭,壓抑不住對自己的輕蔑與怒氣。
他這是在做什麼?
他很氣,氣自己在餐食上為難一個弱女子,連頓飯都不給女人吃,還算是個男人嗎?
都怪她不好!
她太過温和沉靜、太過逆來順受,他才會變本加厲地欺凌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是個温順善良的女人——那個昏君,怎麼可能養出這樣青蓮似的女兒?於是他惡意欺凌她,想把那柔順温柔的偽裝,從那張清麗絕倫的面孔上扯下來。
他氣惱自己氣量太小,但他更氣的是,即使這樣欺凌逼迫,都無法讓她露出真面目!
她看來柔弱得用一根手指就能推倒,但意志卻出人意料地頑強,他竟拿她毫無辦法。究竟要如何才能擊垮她,讓她的偽裝崩落?
他恨恨咬牙,方才的事把他搞得也沒了胃口,他推開飯碗,起身大步走開。
到了飯廳外,停頓了下,像在猶豫掙扎某件事,一旁的馬總管與白雲天都納悶地瞧着他,因為很少見到他這樣躊躇猶豫。
片刻後,他恨恨地一咬牙,轉過頭,以自我厭惡的語氣吩咐:“等會兒送點火傷藥到段涵泠房裏去!”
即使她罪大惡極,也不該遭此對待,更何況她並沒有什麼惡行劣跡,唯一稱得上錯的,是身為昏君的女兒這件事。
今天無論是任何人在自己眼前受傷,他都無法冷眼旁觀吧?
所以他的決定與段涵泠這個人無關,他並非被她那張楚楚可憐的嬌柔臉龐給打動了,絕對不是!
“啊……是。”
馬總管雖然心裏詫異,也沒敢表現出來,但白雲天可就表現得很直接,他誇張地挖挖耳朵,一副“我有沒有聽錯?”的表情。
“給她火傷藥?何必嘛!當初別虐待金枝玉葉的嬌貴公主,現在不就不用為這些鳥事費心了嗎?”
真是不坦率的主子!打從以前就是這副臭脾氣,從小都沒改變過,嘖嘖!
“如果閉上嘴,沒人會當你是啞巴!”冷翼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好好,閉上嘴就是了。”
白雲天嬉皮笑臉地以右手比劃着拿針縫嘴的動作,結果惹來一記更大的白眼。
“天啦!公主,您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涵泠回到房裏,蘭兒見着她,頓時震驚地倒抽一口氣。
涵泠知道自己的模樣瞧來有多狼狽,梳得漂漂亮亮的頭髮亂了,袖子、衣襬上也沾上髒污,白嫩如葱的手指上,還有些許燙紅的痕跡。
“沒什麼,只是打翻一碗湯而已。”涵泠輕描淡寫地道,不想讓這個忠心的婢女擔心。
“打翻一碗湯,怎麼會搞成這樣呢?”蘭兒有些懷疑,也對冷翼很不滿。“公主燙傷了,王爺不知道嗎?怎麼沒請大夫來給公主瞧瞧呢?”
“不過是一點小燙傷而已,不礙事的,沒有請大夫的必要。”涵泠垂下頭,將微紅的手藏進衣袖裏。
“我先伺候公主沐浴、換件乾淨的衣裳,等會兒去向馬總管拿些火傷藥……”話還沒説完,就聽見敲門聲。
“都這麼晚了,是誰呀?”蘭兒納悶地前去看門,瞧見馬總管站在外頭,親自送來火傷藥。
蘭兒收下傷藥,回到房裏,開心地對涵泠説:“原來王爺還是挺關心公主的,還特地派人送傷藥來呢!等公主沐浴淨身以後,就可以抹上了。”蘭兒瞧着那呵火傷藥,笑嘻嘻地道。
“翼哥哥他……”接過蘭兒手中的火傷藥,她眼眶冒着熱氣,心頭激盪不已。
原來他不是真的那樣冷漠無情,只是不肯坦率地表達出來而已,他其實——是關心她的吧?她天真地猜想。
頓時間,她枯萎的心彷彿又吸飽了精氣,正鼓得脹脹的,在胸膛裏劇烈跳動。
本來,她都已經開始覺得喪氣,幾乎想死心了,但現在——她又充滿了信心,只要她肯繼續努力,終有一天,一定能夠打動他的
“來來,我快替公主梳洗一下,説不準等會兒,王爺就會來看公主了呢!”
聽蘭兒這麼一説,涵泠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等會兒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要來?他會來嗎?
他來了,會……做那件事嗎?
她好不容易恢復紅潤的臉龐,倏然又刷白了,僵硬的手指,差點握不住藥盒。
她怕……真的怕!
接下來,蘭兒費盡心思替她梳洗,即使是睡前,她也替涵泠把披散下來的頭髮梳到發亮,然後才識趣地退下。
夜逐漸深了,遠處打梆子的聲音隱約可聞,濃濃的困怠開始襲向涵泠。
她一開始先是渾身僵硬地坐在牀沿等候,可是等了好久他都沒來,再加上入夜後又很冷,於是她窩到牀榻上,背靠着牀頭等着。
等呀等,,現在到底什麼時辰了,她也不曉得,只覺得好睏好睏,愛睏得不得了。
説實話,這幾日蜷縮在馬車裏,她沒一日睡好過,難得碰到舒適的牀,當然剋制不住,很快就打起瞌睡。
終於,她再也忍受不住,纖細嬌小的身子漸漸往下滑,她告訴自己:我只躺一會兒就好。
她整個身子縮進温暖的被褥裏,忍不住舒適地輕喟一聲,緊繃的心緒一放鬆,身子也更加慵懶無力。
她很想努力保持清醒,但眼皮越來越重,最終不敵疲倦,完全地閉上,沉沉睡去。
這一睡,一整夜都未曾醒來。當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
“公主,您醒了?”正好打水進來的蘭兒見她睜開眼睛,立即笑着招呼。
“唔……什麼時辰了?”她怎麼感覺好像睡了很久?
“大約辰時了吧。”
“辰時?”涵泠倏然彈坐起來。“我怎麼睡到這麼晚?”
冷翼——這個名字竄入腦海,她急忙轉頭搜尋四周,但是當然沒有他的身影。
昨夜他……沒來?
涵泠察覺到這個事實,輕吐一口氣,分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安心了。
“先是馬總管過來一趟,請公主到前頭用膳。”正替她找衣服更換的蘭兒回頭説道。
“啊,那麼動作不快些不行,讓大家久等不好。”
想起昨晚受到的奚落,涵泠立刻下牀,迅速着手準備。
為了節省時間,涵泠沒讓蘭兒梳繁複的髮式,只吩咐要最簡單的。還有衣物飾品也是,全是簡便的就行了。
説不準,今兒個他又要她伺候大家用膳,那飄逸漂亮的長衣袖,只會是個笑話和累贅。
結果她猜錯了,今兒個沒人需要她伺候。
當她匆匆打理妥當,趕往飯廳時,大夥兒幾乎都用完早膳了,她的姍姍來遲,自然免不了引起翠鑲等人一頓冷嘲熱諷。
“哎呀!妹妹可真好命啦,睡到這時辰才起身。”
“原來宮裏都是過了辰時才用早膳,這下我真是開了眼界了。”
涵泠再天真也聽得出她們是在諷刺她,當下羞慚地低下頭。
冷翼也還沒離席,但看來似乎已經用膳完畢,涵泠偷瞄了下他,發現他正斜睨着自己,急忙拉回視線,不敢再胡亂張望。
她低下頭,瞧見飯桌上的早膳,原本飢餓的腸胃,頓時又食慾全消。
又是辣!
滿桌的辣食,紅通通、辣乎乎,辣腐乳、辣蘿蔔、辣魚、辣肉,連炒青菜和炒雞蛋都摻辣,別説涵泠本就不敢吃辣,就算能吃,一大早就吃這滿桌辛辣的食物,她脆弱的胃壁也捱不住吧!
她皺起小臉,知道自己這餐又沒菜好配了,幸好白粥裏沒放辣子,至少不比餓肚子。
她端起飯碗,秀秀氣氣地緩慢喝着微温的稠粥。
昨天的晚膳幾乎沒吃,餓了一整晚,現在她感覺很餓,即使是什麼滋味都沒有的白粥,她依然喝得心滿意足,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感受那米粥甘甜的滋味在口中化開。
雖沒抬頭,但她仍感覺得到,冷翼那道鋭利的視線,一直緊盯在她身上,瞧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本來想假裝不知道他盯着自己,但那目光實在太犀利、太強烈,讓她好想躲到桌子下,以避開那道犀利的批判目光。
但她當然不能那麼做,只好繼續忍耐他灼人的視線。
冷翼冷眼瞪着涵泠,好像她做了什麼不可饒恕之事。
她如何能裝出那副逆來順受的表情?
餓了她一晚,連早膳也故意命廚子全部加辣,就是想逼她失控發脾氣,而她明明也皺起眉頭了,可是居然還能忍耐地只喝白粥,半點脾氣也沒發。
難道這女人是個泥偶,壓根沒脾性?還是正如他所猜測的,她只是太會裝腔作勢、太懂得偽裝了?
他愈看愈惱,尤其當她喝完最後一口白粥時,甜美的嘴角還微微揚起,好像有多享受那碗白粥似的。他恨得雙手掐緊,彷彿手中掐的,證實她那美麗的脖子。
他倏然起身,冷冷地道:“吃完了?你跟我來!”
“去哪兒?”涵泠望着他,訝異地問。
“去哪兒你有資格問嗎?跟來便是了!”他煩躁地瞪她一眼,怪她問得太多。
涵泠不敢再多言,只能乖乖跟緊他。
總之,不是要將她賣掉就好了。
冷翼要帶她去的地方,似乎不是很近,因為他領着她上了馬車。
這輛馬車顯然是冷翼專用的,寬大堅固,裏頭的坐墊柔軟舒適,馬車外還插着繡有“玄”字的黑色旗幟。
同行者還有冷翼的貼身護衞白雲天。
冷翼上了馬車之後,便徑自閉目養神,多虧白雲天沿路陪着涵泠閒聊,消除了她與冷翼獨處在一個空間的尷尬氣氛。
馬車跑了一段路程之後,外頭忽然傳來逐漸加大的喧譁聲,馬車的速度也被迫地慢了下來。
“怎麼回事?”白雲天微眯着眼,掀起馬車紗窗的一角,謹慎地透過窗欞朝外觀望,隨即揚起嘴角,頑皮地對涵泠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説:“咱們有口福了。”
“什麼?”
涵泠還搞不清楚他在説什麼,馬車已經完全停下,白雲天掀起整片紗窗,涵泠才瞧清楚馬車外擠了滿滿的人,幾乎把馬車團團圍住,難怪馬車不得不停下來。
只見冷翼打開車門,步下馬車去。
“公主,我們也下去瞧瞧吧!”
“咦?”涵泠還沒有反應過來,愛湊熱鬧的白雲天已把她拉了下去。
“王爺!”馬車外的人一瞧見冷翼,立即爆出震耳欲聾、響徹雲霄的歡呼聲。
“王爺!王爺!”
一聲聲呼喊,挑起眾人興奮激昂的情緒。
涵泠真的很吃驚,她從沒見過這麼驚人的陣仗。過去她父皇出巡,街道上必定淨空肅清,不允許任何人接近或喧譁,但他卻幾乎是走入人羣中,展現平易近人的一面。
“王爺,這是奴家做的小點,請您嚐點好嗎?”
“王爺,咱家的燒雞最好吃了,我娘要我送一隻來給您嚐嚐。”
“王爺,這是我親自繡的荷包……”
好些人捧着自家的物品,擠到馬車旁邊來,等着要獻給冷翼。涵泠眼瞼地注意到,那些幾乎全是些年輕的女子,而且樣貌都生得不差。
難道是……
“這是借花獻佛,其實她們真正想送的東西,根本是自己。”白雲天的説笑,與涵泠心裏的猜測不謀而合。
涵泠咀嚼着這個新發現,心裏五味雜陳,酸酸的感覺,説不出是不是嫉妒……
想不到他這麼有女人緣——他生得很俊美,但性子冷的會凍死人,她以為像他這般冷硬、不懂柔情的男子,任何女人都會感到害怕畏懼,沒想到竟有那麼多不畏懼他的女人想要嫁給他。
當然,成為王妃所代表的富貴權勢,令人心動,但她相信這些女子必定是真心喜歡欣賞他,才想嫁給他。
如果是她,也會被他的人所打動,而不是他背後所代表的那些榮華富貴。
“多謝大家!不過本王正要前往新民鎮巡查,不方便帶這些東西,所以大家的心意,本王心領了。”冷翼朝大家頷首致謝。
因為不想擾民,也避免有人藉機賄賂,所以他幾乎不收受百姓的饋贈。
“唉!烤熟的燒雞飛了。”白雲天誇張地嘆氣,害涵泠差點大笑出聲。
“王爺。”忽然,一道怯弱的聲音響起,大夥兒順着聲音的來源,將視線往下移,看見一位年約五、六歲的男孩,雙手捧着一塊大餅,羞怯而敬畏地送到冷翼面前。“這是我娘做的大餅。我娘説要……請王爺品嚐。”
冷翼冰冷的眼珠轉向那男孩,定定地看着他,涵泠以為他要嚴厲喝斥小男孩,並將他驅離。正想上前阻止他嚇壞孩子時,卻見冷翼鋭利的眼神突然變了,變得柔和,一向緊繃的嘴角緩緩鬆開,露出一個令涵泠震驚不已的和藹笑容。
“是嗎?那麼本王就收下了,替我謝過你娘。”他摸摸那男孩的頭,親手接過大餅。
涵泠情緒激動地看着冷翼,發覺自己像被施了魔咒一般,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不是因為他的笑容,使他看起來更加英俊迷人,而是他的笑,讓她感受到難能可貴的真情。
她以為他天生就是個冷情的人,縱使有些許柔情,也不會坦率地表達出來。真沒想到,他竟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孩這般温柔親切。
那抹罕見的真心微笑,像隆冬裏透過厚厚雲層竄出的陽光,顯得格外珍貴。
她微笑地瞧着他與男孩説笑,感動地品味這珍貴的一刻。
得到冷翼的關注後,男孩驕傲又心滿意足的跑開。
冷翼轉頭瞧見涵泠含笑的眼眸時,臉上的温和微笑悠然消失,厭惡冰冷再度回到他的眼眸裏。
或許是因為與方才的柔情差距太大,涵泠瞬間感覺像被一桶冰水潑向臉龐。
“瞧什麼?這些平民百姓,不是被你們這些王公貴族視如螻蟻嗎?有什麼好看的?”冷翼以一貫的毒舌挖苦她。
“你錯了!我從沒將他們看作螻蟻。在我心中,任何生命都是珍貴的,我只是幸運生在皇家,除此之外,我和這些百姓並沒有什麼不同,所以我自然不會將他們視作螻蟻。”涵泠勇敢地直視他,堅定地道。
打從相遇之後,她第一次這樣毫不退縮地面對他,或許是因為窺見了他温情的一面,讓她明白,他終究也是人,也有温柔仁慈的時候。
冷翼微感詫異地瞪視着她毫不畏懼的模樣,像是不敢相信這個柔弱的公主,也有勇氣與他爭辯。
“是嗎?我可不這麼認為!”瞪了好半晌,他冷哼了聲,不發一語地扭頭,用力跨上馬車。
“這回是你贏了。”白雲天附在涵泠耳邊悄聲説道,語氣中滿是忍俊不住的笑意。
能讓自己這主子説不出話來的,她可是第一人啦!
涵泠卻沒有任何勝利的得意與喜悦。吵嘴小勝,沒什麼值得開心的,能夠扭轉他對她的想法,才是她心裏最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