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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往事如煙

    燕飛在七、八丈外一眼瞥去,立即明白紀千千因何會對此人情根深種,不論從任何角度看,對方均是個充滿魅力的男人,而他的吸引力是整體而深藏的,英偉的外表下似有無窮盡的內涵等待你去發掘和發現。此時他的一對眼睛充盈可令任何人心動的沉鬱神色,令燕飛想象到在其它情況下他眼神的變化和近乎使人沒法抗拒的表達力,哪連心肺也掏出來給你看的強大感染力。

    縱使在如此尷尬的情況下,可是他的風流瀟灑、充滿反叛性和為愛情一無所懼的獨特浪子氣質,使他的現身不單毫不令人感到突兀,且讓人感到只有如此,方可以顯出他至情至性的放縱,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去爭奪心頭之愛。

    燕飛自問從未見過一個人,在沒有說過任何話的情況下,只通過坐著和站起來的動作,便將內心的綿綿情意以如此方式盡情演譯表達,他終於明白為何紀千千到今天仍沒法忘掉他。可以想象早有離開建康之意的紀千千,當日遇上他時,立即升起的那種隨他遠走高飛、浪跡天涯的動人滋味。

    她要偷偷逃離建康,正因她清楚自己無法抗拒他。

    這個想法令他感到沮喪,似若對紀千千的一切“努力”,均變得再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他甚至不敢看紀千千對他的反應。

    紀千千的悅耳聲音卻在他耳旁響起,以出乎他料外的平靜語調道:“你站在那裡,不要動不要說話,我要先和我的老大商量。”

    那人現出錯愕的神色,顯然是千想萬猜,均估不到紀千千有此應對。

    陪坐的龐義和小詩也楞在當場,欲語無言。

    燕飛忍不住朝紀千千瞧去,後者以迷人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嬌媚的道:“燕老大可否借一步說話。”

    說畢掉轉馬頭,朝一堆積砌如山的木料緩馳而去。

    燕飛向把守四方的北騎聯戰士點頭道:“多謝各位幫忙,你們可以回去哩!”

    追著紀千千馬後去也。

    “颼!”

    劉裕借樹幹的彈力騰身而起,投往逾三丈外另一枝橫幹,此為劉裕的看家慣技,不單可在密林內靈活如飛,最妙是可隨意改變方向,即使輕功身法遠勝他者,亦要被他甩掉。

    任青媞清醒過來,手足像八爪魚般緊纏在他背後,不論他們是否各懷異心,至少在此刻他們是同舟共濟,命運與共。

    風聲在大後方響起,劉裕暗叫好險,如非先一步拔上樹頂,再利用樹幹的彈力加速,現在早被孫恩追上。

    此時他從高處落下,即要足點橫幹,忽然胸口疼痛,內傷發作,因過度用氣運力而引至,正心叫天亡我也,真氣從任青媞處輸入背心要穴。

    劉裕的勁力立即回覆過來,使出微妙的腳法,足尖點樹,不往前街,反斜飛開去。

    “蓬!”

    枝折葉落,孫恩像頭俯衝而下攫食獵物的惡鷹般,就在左下方衝過了頭,差一點點便趕上他們,且若他們方向不變,此時便要被他追及。

    劉裕暗抹一把冷汗。

    任青媞的真氣仍源源不絕的送來,催動他體內真氣的流轉,引得他的真氣迴流到她體內,每運轉一匝,兩人的傷勢便好轉些許,神妙至極。

    當劉裕落往另一棵樹去,他已是信心十足,心忖如不能在天明前撇掉孫恩,必然難逃毒手,倏地力註腳尖,借彈力炮彈般疾飛而去,衝出林海之巔,橫過近四丈的長距離,投往穎水的方向。

    當孫恩也學他般來到密林的上空,他便會再投入密林的暗黑空間裡,以不斷改變方向的奇技,把這可怕的剋星甩掉。

    夜空殘星欲墮,明月降至西山之下,任青媞變得輕若羽毛,再不成為負擔。

    劉裕回頭一瞥,孫恩在六丈遠的後方大鳥般騰出林頂。

    劉裕一聲長笑,道:“天師不用送哩!”

    使個千斤墜往下投去,沒入林內。

    紀千千勒停坐騎,回眸笑道:“燕老大有甚麼指示?”

    燕飛大訝,每次當紀千千想起此人,均露出欲舍難離,肝腸寸斷的神情,偏是此人從建康直追至此,現身她眼前,她卻輕鬆得教人難以相信。

    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燕飛在她旁停下,細審她如花玉容,的確察覺不到任何掩飾的姿態,皺眉道:“我可以有什麼指示?”

    紀千千聳肩道:“你是老大嘛!下面的人有疑難,你當然是責無旁貸,對嗎?”

    燕飛一顆心不由活躍起來,雖仍未能掌握她的心意,不過總比她一見著此人立告神魂顛倒好得多,思索道:“你想我在哪方面作出指示,不怕我假公濟私嗎?”

    紀千千“噗哧”笑道:“正是要看你會否假公濟私?我的燕老大,你知否自己最吸引千千的地方是什麼呢?你是否有興趣聽人家的心聲?”

    燕飛心裡暗中喚娘,紀千千確是個最懂情趣的美人兒,在此等時刻仍可以來和自己耍花槍鬧樂子,不過亦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情大有好轉。灑然道:“本人正洗耳恭聽,希望可多知道點自己的強項。”

    紀千千瞄他一眼,掩嘴笑道:“強項?這形容並不算太過份。告訴你吧!人家最欣賞你的是可以不斷帶給人家意外的驚喜,能人之所不能,像你忽然對花妖出招,千千便沒法早一步猜到,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知道嘛!人家真的很喜歡和你說話,因為你說的話獨特而有見地,更是無法預知,不像其它人般,說的話毫無涵意,來來去去都是哪一套。”

    燕飛苦笑道:“你好像愈扯愈遠哩!”

    紀千千欣然道:“怎會是扯遠了呢?我想聽你的忠告嘛!告訴我!假若他是徐道覆,人家該怎麼辦?你可不準顧左右而言他。”

    燕飛凝望她片刻,道:“不同的立場,有不同的看法,你要聽的是燕飛的角度還是燕老大的角度。”

    紀千千沒有半絲為情所困的神態,似若有用不盡的時間,興致盎然的仰望漸明的天色,道:“聽曲當然須聽全曲方能盡興,快給千千一一道來。”

    燕飛開始感覺到紀千千正以她的方式向自己表示心意,實比千言萬語地向他解釋她和對方現時的關係更有效力。

    從容道:“站在燕飛的立場,我會教你從心之願去作出選擇。不論是政治又或感情,很難有對錯之分,你愛誰便愛誰,只要你大小姐高興便成,更不用理會小弟。”

    紀千千狠狠盯他一眼,皺眉道:“燕老大的立場又如何?”

    燕飛破天荒現出一絲狡猾可恨的笑意,湊近少許煞有介事的道:“燕老大當然是另一回事,可以全無避忌的告訴你,若他老哥確是徐道覆,我們的千千美人便千萬不要上他的當,因為他不但是專以獵取異性為樂的無恥之徒,且會把你捲入南方本土世族和僑寓世族的鬥爭中,而天師道的宗教色彩,更倍添事情的複雜性。對燕老大來說,天師道只是愚民而役民的邪惡教派,利用本土人對外來人的不滿製造事端的野心家,不論是孫恩、盧循或徐道覆,均是好人有限之徒。”

    紀千千舒一口氣,在馬背上閉上美眸徐徐道:“燕老大的話才是千千想聽的忠告,千千對宗教雖然有求知的興趣,卻是敬而遠之。不想任何一種宗教的教義變成思想的桎梏、精神的枷鎖。”

    接著睜開眼睛,一霎一霎的向他道:“若他不是徐道覆又如何呢?”

    燕飛終於明白紀千千適才因何不讓對方有機會說話,是為免燕飛從聲音判斷出他是否老徐,如此眼前的遊戲便沒法進行,心中湧起難言的動人滋味。微笑道:“更簡單,問清楚他因何要在身份一事上騙你,再決定是否該以此作藉口請他滾蛋,這是燕老大和燕飛的共同立場。”

    紀千千“噗哧”嬌笑,橫他一眼,答應道:“明白哩!”

    策馬朝營地馳回去。

    劉裕追在任青媞背後,穿過穎水西岸的一片疏林,全速掠往穎水。

    天色開始發白,孫恩的威脅尚未解除,若任青媞的逃生之法只是泅往對岸,他們的前途仍未可樂觀,因為兩人的內氣已接近油盡燈枯的絕境。

    任青媞穿過草叢,穎水橫互前方,這位剛喪夫的蛇蠍美人投往岸旁草叢茂盛處,消沒不見。

    劉裕沒有另一個選擇,他已聽到孫恩的破風聲在十多丈外由遠而近,顯示對方正奮盡餘力,加速趕至。

    剎那間他破開草叢,一艘長約兩丈許的小風帆安寧地泊在岸旁,任青媞早斬斷把船固定的系索,還舉起船槳,狠狠撐在岸旁一塊石去。

    風帆往河心滑開去。

    任青媞尖叫道:“快上船!”

    不用她吩咐,喜出望外的劉裕騰身而起,投往艙板。

    任青媞撲往船尾,一槳打進水裡,濺起漫天水花,風帆立得動力,順水滑行,望南而下。

    “咕咚”一聲,任青媞捧槳跌坐,不住嬌喘,連說話的氣力也失去了。

    劉裕卻忙著拉起桅帆,沒空看她。

    孫恩令人心寒膽顫的高頎體形出現岸旁,風帆早順水滑出二十多丈,迅速把雙方的距離拉遠。

    “蓬!”

    風帆滿張,去勢加速。

    劉裕頹然倒地。

    孫恩的說話遠遠傳來道:“今天算你們命不該絕,他朝有緣,希望兩位仍是福大命大吧!”

    紀千千甩蹬下馬,由龐義為她牽往馬廄,後者更向燕飛暗打眼色,著他好自為之,似乎並不看好燕飛。

    燕飛把馬交給龐義後,隨紀千千來到桌旁,方發覺紀千千以手勢阻止那人發言,心中湧起荒謬的感覺。

    那人的表現亦是恰到好處,絲毫不露對紀千千的猜疑或對燕飛的妒忌,雙目射出自責的沉鬱神情,卻又是從容自若,皺皺眉頭卻仍是那麼好看。

    若他真的是徐道覆,便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小詩怔仲不安地看著她小姐,顯然清楚紀千千的為難處,因她最清楚紀千千過去與此人的關係。

    紀千千坐入由燕飛給她拉開的椅子,凝望舊情人,美目深注,神態平靜至使人感到異樣。

    營地的北騎聯戰士全體撤走,東大街回覆平靜,夜窩族並不屬於白天的世界,鄭雄等人仍沉睡未醒,對邊荒集任何一天來說,這樣的開始,也是異乎尋常。

    燕飛在紀千千旁輕鬆坐下,把蝶戀花擱到檯面上,與那人四目交投,此君現出無奈的表情,表示因紀千千有令,不敢說話,自有一股風流瀟灑的味兒。

    燕飛暗歎一口氣,他至少有八成把握此人是“妖侯”徐道覆,天下間真正稱得上是高手的並不多,而眼前此君肯定是其中之一,像赫連勃勃或屠奉三般令他沒法一眼看透,這樣的高手,不會隨隨便便可鑽一個出來的。

    他究竟希望他是徐道覆,還是希望他不是徐道覆呢?

    若紀千千肯和他重修舊好,他燕飛是否可從隨時遇溺的情海脫苦得樂,又或是立遭沒頂之禍。

    失去紀千千,對他的打擊會否比在長安的失戀對他打擊得更嚴重呢?

    燕飛忽然驚覺,他以後的幸福快樂,全繫於眼前事情的演變。

    紀千千的聲音響起,似遠在天邊,又若近在耳旁,輕柔地問道:“你是否徐道覆,只須答是或否。”

    燕飛、小詩和那人同時錯愕,燕飛和小詩是為紀千千的直接了當、乾脆利落而意外,而那人卻沒想過紀千千有此一問,更可能是想不到給紀千千當面揭破真正的身分。

    那人頹然挨往椅背,露出一絲苦澀至能令任何人生出憐意,致生出可以原諒他的情緒的無奈笑容,攤手道:“我瞞千千是有苦衷的,我頂上的頭顱是建康朝廷最想要的東西之一。事實上我已違背了不準分神於男女私情的師命,可是卻情不自禁。我徐道覆今天來此不是求千千回到我身邊來,只是希望能對千千有個交代。若讓所有事情重演一趟,我仍會隱藏身分,因為我害怕千千會受建康高門對我們的歧見的影響,拒我於千里之外,那我的生命便因欠缺了這段美麗的回憶而永遠抱憾。我今天的話到此為止,說出來我立即舒服了很多。

    倏地站起身來,目光投往燕飛,欣然道:“這位當是燕兄,很感激你照顧千千,更不希望我們會成為敵人,不過若朝現時形勢的發展,似乎命運並不能盡如人願。”

    稍頓又嘆道:“走吧!帶千千走吧!再遲便連離開的機會也會失去。”

    說罷不待紀千千說話,灑然離開,高歌唱道:“佳人不在茲,取此欲誰與?巢居知風寒,穴處認陰雨;不曾遠別離,安知慕儔侶?”

    歌聲荒寒悲壯,充滿一種流浪天涯和醉酒高歌的淒涼味道,確是非常感人。

    小詩雙目立即紅起來。

    燕飛則是頭皮發麻,開始明白紀千千為何會因他而神魂顛倒,此人不但文武全材,且對女性有異乎常人的靈銳直覺,一眼看出紀千千會因他是徐道覆而立下逐客令,以前的一切都變得不能挽回,競先發制人,表演一番,又灑然離去,令紀千千更忘不了他。

    紀千千朝他瞧過來,神情木然,顯然是對徐道覆“愛的攻勢”招架不來。

    燕飛心中苦笑。

    在邊荒集的對手一個比一個強,一樁比一樁事更難處理,這種日子究竟是樂趣還是苦差呢?他真的弄不清楚。

    迎上紀千千的目光。

    紀千千的美眸神采漸現,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接著漣漪般擴散,化為“噗哧”嬌笑,帶點羞赧地喜孜孜道:“你現在該明白我因何愛上他哩!不過一切已成為過去,因為我真正的情郎已出現了,再沒有興趣去聽美麗的謊言。”

    又把目光投向已升離穎水的清晨柔陽,淡淡道:“他好像忘記了解釋刺殺乾爹卻誤中你們的事,那是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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