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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高寒之隔

    馬車煞止。

    劉裕從療傷的靜坐裹醒過來,正奇怪因何停下,希望不是遇上另一個危機吧!

    王上顏推開車門探頭進來道:“我們休息一個時辰後方繼續趕路,讓馬兒可吃草喝水。劉大人要不要到外面來吸點大自然的靈氣,今晚的夜空很迷人。”

    劉裕心忖高門大族的家將,說起話來總愛轉彎抹角,以表現胸中識見,暗覺好笑。從位子站起來,朝車門走過去道:“有沒有派人到高處和四周放哨,以策萬全。”

    王上顏向後讓開以便他下車,有點羞慚的道:“我還怎敢造次,已築起警戒網。”

    到劉裕來到他身旁環目四顧的一刻,壓低聲音道:“還未謝過劉大人智退司馬元顯的恩德,否則後果會不堪之極,我送命沒有問題,最緊要保小姐安全。劉大人那一手確是漂亮之極,小姐雖然沒說話,不過大家都看出她很感激你。”

    劉裕正在欣賞眼前的環境。

    在風燈的掩映裡,橫互眼前的是一道小河,可是不知是否因常有暴雨山洪衝經,兩岸各有寬達數十步的碎石灘,開敞平坦。水流在月照星光下閃閃爍動,景緻迷人至極點。

    王府家將把馬兒牽往喝水,躲在馬車上的女眷亦鑽出來透透氣,原來是侍候王淡真的婢僕。

    此處偏離驛道千多步,位於平野上,是個不適合偷襲的安全地方,王上顏確學乖了。

    唉!

    假若她不是王恭之女,我必定趁她對自己印象大佳之際,全力追求她。

    淡淡道:“我出力是應分的,否則玄帥會治我以死罪,王兄不用客氣。咦!淡真小姐呢?”

    王上顏還以為劉裕關心的是王淡真的安全,忙恭敬答道:“小姐只是到上游處洗濯,我們有人隨身保護。”

    劉裕曉得他因自己在不損一人下駭退司馬元顯,贏得他的敬重。不過他正心事重重,沒有與他閒聊的興致。拍拍他的肩頭道:“我到下游去吧!我慣了和馬兒一起喝水洗澡的。”

    最後一句出口方大感後悔,卻收不回來,好像和王淡真唱對臺戲似的,又顯得自己介意身分地位。幸好王上顏或許以為他是自知身分故避開王淡真,並沒有異樣神態。

    劉裕邁開腳步往下游石灘走去,心中充滿苦澀之意。

    這些高門大族嬌縱的貴女絕對不易相處,他本以為王淡真比謝鍾秀好多了,卻是被她秀美的外表欺騙,發起小姐脾氣來可不管你是張三還是李四。

    自己究竟哪一句說話,又或哪一句話的語調開罪她呢?他的印象模糊起來,是否因自己希望把和她的交往徹底忘掉。

    聽王上顏的話,王淡真是故意冷淡他劉裕,故意不在家將前提起他。擊退司馬元顯後,她沒有正面和他說半句話。

    “咚!”

    劉裕俯伏河邊,脫掉頭巾,把整個頭浸進晚夜清寒的河水裡去。

    也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裡去。

    他的腦筋倏地變得清晰靈敏,再沒有迷迷糊糊,滿腦子胡思亂想。

    邊荒集肯定完蛋,他唯一可做的事,是想盡辦法在北府兵中爭取權位,當有兵權在手,他便可以向孫恩和聶天還展開報復。

    與王淡真的事亦告一段落,他和這令他神魂顛倒的動人女子是絕沒有結果的,換過別一種情況,連和她說話也不是社會所容許。高門寒門之別,便像仙凡之分,他的妄念會為自己帶來毀滅性的災難。謝玄也護不著他。

    “劉大人!”

    劉裕把頭溼淋淋的從水裡拔出來,冰涼的河水從頭瞼直淌進脖子裹去,衣襟盡溼,他卻感到無比的痛快。

    別頭瞧去,迎接他的是王淡真閃亮的明眸。

    高彥醒轉過來,耳內填滿各種奇怪的吵聲,全身疼痛難耐,五臟欲啐,差點大聲呻吟,幸好及時忍住。

    從水裡爬上岸後,尹清雅芳蹤杳杳,亦見不到從背後偷襲他的敵人。心忖自己能撿回一命,全賴內穿的護甲和能抵禦內家掌勁的小背囊。不過亦傷得很嚴重,勉強爬到岸邊一堆樹叢裹,失去知覺,直到此刻。

    從樹叢望出去,巫女河上游處在火把光照明下人影憧憧,他雖看不真切,耳鼓內卻不住響起木筏被推進水裡去的“嘩啦”水聲。

    高彥心叫完了,重陷昏迷。

    燕飛和紀千千步出古鐘樓,戰士們肅然致敬。

    紀千千伴著燕飛舉步朝西面走去,道:“邊荒四景,千千到過的有‘萍橋危立’和‘鐘樓觀遠’,其它兩景又有甚麼好聽的名字。”

    燕飛生出女子送情郎出征的迷人感覺,經過一盞又一盞的燈、一個又一個投在地上的光暈,夜窩子自有另一種迷人的風采。輕輕道:“邊荒集的第三景叫‘穎河彼岸’,只要你在邊荒集旁穎水東岸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不論白天晚上,不但可盡覽邊荒集沿岸的美景,更可看到河道舟船往來的繁榮情況。第四景則……”

    紀千千打斷他道:“千千想知道的是第三景,現在已心滿意足,第四景改天再告訴千千吧?”

    又回頭笑道:“你們是保護千千的嗎?”

    從鐘樓跟到這裹來的十二位經特別挑選、胡漢混雜的戰士轟然應是。

    紀千千甜笑道:“謝謝你們!”

    燕飛仍在咀嚼她剛才的話。

    她故意留下第四景不問,正顯示戰爭里人們朝不保夕的危機心態,怕燕飛四景盡說等如交待後事。事實上征戰前沒有人不懼意頭不吉利的話。紀千千著他改日再告訴她,正是要他活著回來見她,帶她去遊遍四景。來到廣場邊緣,紀千千止步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千千送你到此,我還要去找姬別呢!”

    燕飛訝道:“有什麼事比座鎮鐘樓,指揮全局更重要?”

    紀千千現出頑皮愛鬧的神情,欣然道:“我想請他趕製一批圓彈子,當撤退時我們可以撤在路上,阻擋敵騎。”

    燕飛呆了一呆,接著哈哈笑道:“虧你想得出來,既有此妙用,姬別必會盡力想辦法。圓彈子若像木雷般長有尖刺,效用會更大。”

    紀千千喜道:“好提議!”

    忽然扯著他衣袖,湊到他耳旁柔聲道:“我知你去對付的是孫恩,他可能是天下間最難纏的人,可是我們並沒有更好的辦法。記緊活著回來見我,沒有你我將變成一無所有。”

    說罷往外退開,深情地瞧著他,到七、八步方別轉嬌軀去了。

    燕飛看著她與隨行戰士遠去,心中一陣激動。與紀千千的熱戀是突然而來的。眼前面對的雖然是可令他失去一切殘酷無情的戰爭,但至少在這一刻他感到擁有一切。單調失落和絕望的日子已成為過去,迎接他的是一個充滿未知數的將來,可是正因得失難定,生命才顯現出獨特的姿采。

    對紀千千毫無保留的火辣愛戀,他是由衷的感激。

    燕飛收拾心情,往西門方向掠去。

    船隊從碼頭開出,逆水北上,十多艘戰船烏燈黑火,只在船首船尾掛上“掩敵燈”,好讓船隊間曉得別船的方位。

    領頭的是漠幫作戰能力最高的飛鳥船,頭尖如鳥,四槳一櫓,吃水只三、四尺,豎二桅,頭篷一丈五尺,大篷四丈八尺。

    這樣的戰船共有七艘,雖及不上大江幫雙頭船的作戰能力,但在邊荒集諸幫中已足可稱冠。

    十五艘戰船均在船頭位置裝置射程可達千五步的弩箭機,每次可連續射出八枝弩箭,力能洞穿小船。對上黃河幫的小型艦舟,可生出巨大的破壞力。

    從飛鳥艦的每船六十人,至胡幫可容三十人的船舟,他們只能在河內與敵人周旋,一旦船翻登岸,便只有逃命的份兒。所以此行的兇險,實是難以估量。

    陰奇立在領頭的飛鳥艦的望臺處,目光投往前方黑暗的河岸。

    紀千千已使人先一步通知宋孟齊,但沒有人曉得宋孟齊能否收到消息,更不清楚形勢是否容許宋孟齊等候他們這支持兵的到達。

    當戰爭進行時,沒有人把握下一刻會發生的事。

    陰奇不單是屠奉三的心腹大將,更是荊州軍中最擅長水戰的人,可是今仗他卻沒有半分把握。如非每艘戰船均由他的手下操控,他將連少許信心也失去。

    在稱雄河海的三幫中,剩以水戰論,黃河幫只能居於末位,不過對方用的是慣用的戰船,而己方則尚未熟習戰船的特性,又陷於逆流作戰之蔽,實不敢抱太大希望。

    幸好他並非要擊垮黃河幫的船隊,只是要延誤敵人。

    戰爭不論勝敗,總是有人要犧牲的,只有抱著這種心情,方能創造奇蹟。

    陰奇著手下打出燈號,十五艘戰船逐漸增速,往北駛去。

    屠奉三和慕容戰並騎立在邊荒集外西南方里許處的高地上,觀察南面的情況。

    由一千荊州軍和五百鮮卑戰士組成的部隊,於離他們半里許處的平野疏林區內候命。

    屠奉三回頭一瞥,滿懷感嘆的道:“在我到邊荒集前的一晚,我曾在這裡遙觀燈火輝煌的邊荒集,當時從未想過會為保護邊荒集拼老命。世事之難以逆料者,對我來說,莫過於此。”

    慕容戰點頭道:“邊荒集是個奇異的地方,具有別處所無的感染力,可以把任何人同化。在這裡生活慣了,到其它甚地方去都不會習慣。好像去年我返回長安,不到十天便嚷著走。”

    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兄勿要怪我交淺言深,你們的鮮卑族雖佔有關東部分地區,卻是似強實弱。首先關中尚有姚萇劃地為王,大大分薄你們的利益。其次是苻堅一天未死,始終是個燙手熟山芋。殺他不行,不殺他更不行。苻堅怎說仍是你們名分上的帝君,誰幹掉他,其它人均出師有名,至乎連手來討伐你們。”

    慕容戰苦笑道:“屠兄看得很透徹,事實確是如此。換了別人,我們還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可是苻堅仍有一班人支持他,且擁有長安,更偷偷與關外如禿髮烏孤等舊部暗通消息,密謀反撲,令我的堂兄弟們非常頭痛。”

    屠奉三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論北方情況如何發展,只要你守穩邊荒集,便有安身立命之所。慕容兄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的族人也可有避難的安樂窩。”

    慕容戰一震道:“多謝屠兄指點。”欲言又止,終沒有說出來。”

    屠奉三灑然笑道:“我和你今夜生死難卜,為何不暢所欲言呢?”

    慕容戰有點尷尬的道:“我本想問屠兄有此想法,是否不看好桓玄呢?又怕這麼說會令你不快。”

    屠奉三平靜答道:“剛好相反,我比任何人更看好桓玄,因為我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亦只有像他這種人方能成就大業。環顧南方,除謝玄外,根本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不過據聞謝玄在淝水之戰時因與慕容垂決戰,身負內傷,後來又先後與任遙和竺不歸交手,傷勢更趨嚴重,故躲在廣陵養傷。此為我們千載一時的機會,南郡公絕不會放過。”

    慕容戰試探道:“我應否恭喜屠兄呢?”

    屠奉三苦笑道:“你是聽出我說話間沒絲毫興奮之情,所以不知應否恭喜我。此中另有情由,且是說來話長,兼且我不慣向人吐露心事,請恕我賣個關子。”

    提起馬鞭,指著兩裡許外橫互東西的一處密林,道:“天師軍的人馬應已推進至該處,所以不時有宿鳥驚飛,幸好我們來早一步,否則如讓敵人先我們抵達小谷,我們只好回去死守邊荒集。”

    慕容戰忽有所覺,朝西瞧去。

    燈光一閃,接著再閃兩下。

    屠奉三也把目光投往燈火閃耀處,此時在更遠處又見同樣燈號。

    慕容戰欣然道:“我們的探子已弄清楚情況,行軍的時候到哩!”

    屠奉三哈哈笑道:“讓我們和老徐玩個有趣的遊戲。”

    從懷內掏出火箭,遞往慕容戰由他以火熠點燃,手揮,火箭直衝天際。

    “砰!”

    火箭爆出五采煙花,奪目好看。

    後方部隊得到指示,全軍起行,望小谷進發。

    兩人仍在原處監視敵況,不過縱使敵人立即全速趕來攔截,也要落後最少一里路程。

    此著以煙花火箭張揚其事,不單是下令部隊動程,乘機知會邊荒集觀遠臺上的紀千千,更是惑敵之計。

    只要敵帥費神思索這是否一個陷阱,將會延誤軍機。

    此著正是屠奉三想出來的奇招。

    慕容戰心忖以才智論,屠奉三實不下於敵方任何人,兼之老謀深算,刻下能著著占上機先,絕非僥倖得來。

    屠奉三欣然道:“天師軍以徐道覆兵法稱第一,論武功亦在盧循之上,僅次於孫恩。而以整個邊荒集計數,他最想殺的人就是我。”

    慕容戰點頭道:“在‘外九品高手’榜上,他排名第四,若能殺死你老哥,可以榮升一級,從第四跳上第三。三甲之外和三甲之內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屠奉三笑道:“我最想殺的卻不是居第二位的聶天還而是榜首的孫天師,我的志氣該比徐道覆高吧!”

    慕容戰道:“今晚並不是爭排名的好時候,我們的紀才女已欽點燕飛對付孫恩,我們似應希望他會令屠兄你好夢落空才對。”

    屠奉三嘆道:“燕飛!”

    慕容戰皺眉道:“你不看好燕飛嗎?”

    屠奉三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燕飛和孫恩都是深不可測的高手,實力難以估計,熟強熟弱,未動手見真章前,老天爺也難作判斷。”

    慕容戰雙目精芒驟閃,沉聲道:“敵人開始移動哩!”

    屠奉三拉轉馬頭,道:“分頭行事的時間到哩!記得留意天上的煙花訊號。”

    看著屠奉三奔下山坡,慕容戰一夾馬腹,從另一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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