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到!”
正在帳內侍候紀千千的小詩慌忙跪伏一旁,不敢透半口大氣。雖然慕容垂一直對小詩客氣有禮,可是不知如何,小詩每次見到他總要慌張失態。
慕容垂的親兵團在昨天棄舟登陸,徹夜行軍,至清晨立營休息。於登岸處早有另一支精銳部隊恭候,令慕容垂的親兵團增至五千人。
慕容垂進入帳內,見到紀千千坐在一角,欣然道:“只看千千容光煥發,便知已戰勝病魔,回覆健康,我放心哩!”
接著向紀千千打個眼色。
紀千千雖然不情願,卻是無可奈何,愛憐地向愛婢道:“詩詩稍避!”
因為慕容垂算是給足自己面子,由她著詩詩暫退。
小詩一顫站起來,垂首退往帳外去。
慕容垂在厚軟舒適的地氈曲膝坐下,含笑面向豔光四射的紀千千,柔聲道:“千千的三十箱行裝安放在鄰帳內,方便千千取用。”
紀千千神色冷淡地迎上他灼熱的眼神問道:“這處是甚麼地方?”
慕容垂細審她的如花玉容,毫不猶豫地答道:“我們剛進入洛水平原,洛陽在兩天馬程之內。”
紀千千垂下螓首,可以想象慕容垂的奇兵正軍,分多路向洛陽推進,附近的城鎮望風投降,只餘下洛陽一座孤城在頑抗。除了謝玄和他的北府兵外,現時天下間根本沒有任何一支部隊,夠資格在正常情況下硬撼慕容垂的大軍。
慕容垂實在太厲害了。
當他攻陷洛陽,北方的天下等於有一半落進他的手上,而他的勢力亦因而不住膨脹。慕容垂的勢力每增加一分,她和燕飛重逢的機會將減少一分。
這個想法令她更是黯然神傷。
慕容垂見到她的神情,輕嘆道:“三天前我收到一個消息,只是一直不敢告訴你。”
紀千千嬌軀一顫,抬頭朝他瞧來,芳心湧起強烈不祥的感覺。慕容垂的聲音傳人她耳內道:“你乾爹十多天前病逝廣陵,遺體己安葬於建康的小東山。”
謝安死了!
這是紀千千永遠不願面對的事情,終於變成殘酷無情的現實。她因謝安而留在秦淮河,也因謝安而離開秦淮河。那晚她看到謝安受她琴曲所動,流下熱淚,她便有很不安的感覺。謝安還是首次在她面前落淚。他是預見到自己大限即至,卻感壯志未酬,天下百姓還不知須受多少苦難而感觸落淚。否則以謝安把自身生死榮辱視作等閒的胸襟,絕不會神傷如是。
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名士,終於也如大江的滔滔逝水,一去不返。南方統一安定的基石,再不復存。
乾爹你怎可以在千千如此情況下,舍千千而去呢?
忽然間,她感到自己變得一無所有。她更可能永遠再見不到燕飛。她已失去堅持下去的勇氣和鬥志。
淚眼朦朧裡,帳內只剩下她單獨一人,慕容垂不知於何時早悄悄離開。
慕容垂是個難解的人,但他對自己確是關懷備至,細心而有耐性,且是知情識趣,善解人意,絕不像傳言中那個冷酷無情的無敵霸主。
燕飛掠過如無人地帶的古鐘場,朝古鐘樓奔去。他的通玄靈覺擴展至極限,幾敢肯定沒有人察覺他的行動。
號角聲從穎水束岸傳來。
他們有一套秘密的遙距傳訊手法,可從小建康一處接近碼頭區的高樓上,利用燈號或鏡子折射光線,通知在東岸虎視眈眈的邊荒聯軍,作出種種反應。現在屠奉三正是利用此有效快捷方便的通訊系統,知會己方人馬立即採取相應的行動,亦藉此引開敵人的注意力。
燕飛很有興趣知道,宗政良和鐵士心會有何反應?他們會否因邊荒聯軍發動的時刻,恰好是龐義受難的一刻,如此巧合而生出疑心?
就在這一刻,燕飛感到勝利已來到他掌心內。
他有把握可以準確無誤地猜到他們的反應。
宗政良之所以會找龐義的麻煩,是明街著他燕飛而來。因為敵人已生出懷疑,想到燕飛等早潛伏集內,故以此計逼燕飛出來救人。
事實上燕飛等亦是別無選擇,必須立即放手大幹,怎都好過被對方虐殺龐義,甚至於被搜出密藏起來的武器或出入小建康的地道。先發者制人,所以屠奉三立即知會集外的兄弟,提早進行“邊荒行動”。
以宗政良之江湖經驗,當然不會愚蠢至以為集外荒人聯軍於此時發難只是巧合,應預料到集內集外的荒人,不但已建立起緊密的聯繫,燕飛等更肯定已潛伏集內。
在如此情況下,鐵士心和宗政良會如何反應呢?首先他們必須先應付荒人聯軍的渡河進擊,且清楚徐道覆只會隔岸觀火,袖手旁觀。以燕軍不到五千的兵力,實不足以同時對付小建康的荒人。所以軍力的調配是否適宜,關係到對方能否保得住邊荒集。而唯一可以盡覽集內集外情況的地方,只有古鐘樓之顛的觀遠臺。
縱然沒有宗政良明言於古鐘樓頂鞭打龐義之事,作為敵人最高統帥的鐵士心,也要到觀遠臺來指揮全局的進退,效紀千千般發揮高臺指揮的特殊戰術。
如此燕飛刺殺鐵士心的機會來了。
燕飛閃入敞開的古鐘樓大門,就在這一刻,他感應到紀千千。
“當!”
劉裕運刀擋格,把來襲者劈得倒跌四、五步,差點兒跌個四腳朝天。
劉裕疾退兩丈,避免被敵包圍。
有人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北府兵的劉副將。不知劉副將在這裡鬼鬼祟祟,是否正從事見不得光的勾當呢?”劉裕定神一看,竟然是王國寶,與十多名手下全體黑色勁裝,風塵僕僕的樣子,似是從邊荒某處匆匆趕回來,與自己迎頭相遇。
他曾遠遠見過王國寶,卻從未與他直接交談,奇怪的是王國寶卻似對他認識甚深,一眼把自己認出來。
劉裕剛才雖然一刀退敵,不過心想對方能抵擋他全力出手,雖然狼狽,卻沒有受傷,可見是一流的好手。就眼前所見,隨王國寶一道者有十五人,假如人人功力與先前被自己所挫的好手相若,則只是這十五個人便有足夠殺死自己的能力。何況還有位居於“九品高手榜”上的王國寶?
以王國寶對自己一向的仇視和妒忌,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就在此時,他聽到後方傳來異響。
劉裕恍然,對方早在遠處發現自己的影蹤,故臨時在此佈下陷阱,而自己正身陷險境。
“鏘!”
王國寶拔劍出鞘,遙指劉裕,劍氣直逼而來,左右各五名手下分從兩翼搶至,封死他兩邊逃路,餘下五人反往後散開,隱隱形成只餘後方退路的包圍形勢。
就在王國寶劍氣把他鎖緊的一刻,劉裕心中一動,想通王國寶因何會在這裡出現。
際此建康水師新敗之時,司馬道子根本對聶天還沒有反撲之力,如是探察敵情,亦不用勞煩王國寶。所以王國寶為的該是自己的事。
想到這裡,忙提刀朝王國寶迎去。
王國寶怎想得到劉裕不但不全力突圍逃走,反一副與自己拼命的樣子,氣勢登時減弱三分,同時著手下收窄包圍網。
劉裕見狀心中暗喜,看穿王國寶貪便宜的小人心態,希望手下先損耗自己的戰鬥力,然後方從容出手取他劉裕之命。
大笑道:“王大人剛見過大活彌勒嗎?”
王國寶為之愕然,劉裕已發出一聲震耳長嘯,人刀合一的向王國寶投去,完全是不顧自身想與敵偕亡的拼命招數。
對方戰士紛紛撲上,均已遲了一步。
王國寶心中大恨,明知劉裕故意以長嘯聲,引起在不遠處的兩湖軍的注意,卻沒法阻止。更曉得自己不能退避,否則包圍網將現出空隙,讓對方脫身逃去。可是劉裕此刀兇厲至極,兼之自己被他的說話分神,無法保持在最佳狀態,無奈下後退揮劍。
兩條人影乍合倏分。
王國寶往後挫退,劉裕卻一聲“承讓”,往上騰起。
戰士們亦騰身追擊。
劉裕落在一條橫伸出來的乾枝盡端處,借力彈起,投往十多丈外的密林,明器暗器全部落空。
王國寶終站穩步伐,氣得臉上青筋暴現,瞪著劉裕遠去的背影,狠狠道:“看你還可以得意至何時?”
燕飛的心靈往紀千千延伸,無窮無盡的悲哀把他完全淹沒。他感到紀千千正強烈地思念自己,也感到她陷入失望的淵底,失去了鬥志。
乾爹去了!
然後心靈的聯繫中斷。
燕飛顫抖起來,然後竭盡全力剋制紀千千的感染力,那種因不能安慰紀千千,而生出的無奈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對他的影響。
他終於體會到與紀千千的心有靈犀也可有壞的一面,尤其在此關鍵時刻。
蹄聲自遠而近,分別從小建康和北大街的方向傳來,加上對岸的號角和戰鼓聲,令人感到戰爭的風暴正在醞釀中。
燕飛強把因紀千千而起的情緒壓下去,迅速在石階的底部探索藏身處的機關。為了救紀千千,他必須在這一刻忘記紀千千,因為勝負將決定於即將來臨的刺殺行動。
果然不出他所料,鐵士心和宗政良正朝古鐘樓趕來,邊荒集無險可守,唯一之險是古鐘樓,只有在觀遠臺上,方能掌握全局。所以只要爆發戰爭,鐵士心是不得不到古鐘樓來。如此簡單的事,為何先前沒有想過?偏到這刻在連串事件的引發下,方知差點幹慮一失。
燕飛功聚掌心,依照卓狂生的指示,吸得長方條形的活鈕,從似是毫無異樣石階底層的背壁處露出來,接著毫不猶豫地撲地滾往石階底座。
座壁掀起,燕飛沒入僅容一人藏身的秘間內去,同時從裹面重新鎖上活門,凸壁而出的活鈕無聲無息地縮回壁內,回覆原狀。
燕飛剛試吸一口氣,耳鼓足音轟鳴,確是差之毫釐便被敵人的先鋒部隊發現。
卓瘋子的鐘樓藏身暗格,盡顯其創意和心思,簡單而實用,出入迅快方便,偏又是無比的隱蔽。
吸入肺內的空氣清新而不悶濁,暗間不單有好的通氣系統,還可透過通氣系統把樓內任何聲音盡收耳內。想到任遙或任青提曾藏身此處偷聽鐘樓議會的商議,燕飛便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幸好卓狂生最終投到他們這邊來,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密集的足音在石階響起,擴散往鐘樓主堂、鐘樓和觀遠臺去,入口外傳來戰士立崗和騎兵列陣的聲音。燕飛排除雜念,感官的靈銳不住提高,雖不能目睹,但外面發生的一切全瞭然於胸。
由黃河幫眾與慕容鮮卑族組成的邊荒集燕國部隊,因邊荒聯軍的現身而進行的應變行動的第一步,是佔據古鐘樓,以之作為指揮台,因為這是唯一能掌握全局的至高點。
登上古鐘樓的燕兵是要肯定古鐘樓內沒有其它人,當然更是針對像他燕飛這類精於刺殺的高手。搜索會進行一段時間,當證實古鐘樓的安全,鐵士心和宗政良才會登上觀遠臺。
燕兵同時在古鐘樓四周佈陣,以保護鐘樓上的主帥。如此戰術確是最佳的防守策略,可讓鐵士心從容調動人手,應付任何一方的入侵。紀千千早以事實證明高臺指揮的神效。
鐘樓外忽然肅靜下來。
燕飛知是鐵、宗兩人來了,傾耳細聽。
宗政良的聲音道:“先將他押上觀遠臺!”
接著是龐義的一聲怒哼,在兩名燕兵的押解下,龐義登階而上。
另一把沉雄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不用猜也知以此語氣問宗政良者,必是鐵士心無疑。
宗政良答道:“大帥的計策立收奇效,小建康內肯定有荒人高手潛進來,否則我們才說要懲罰龐義,那邊荒人聯軍立即發動,巧合得像對集內發生的事瞭如指掌。”
鐵士心道:“徐道覆方是料事如神,憑空猜到荒人有進出邊荒集的秘密通道。幸好我們先一步發覺,否則等到荒人裹應外合的發動反攻,我們仍如在夢中,真要後悔莫及。”
又問道:“小建康現時情況如何呢?”
宗政良道:“仍然牢牢的控制在我們手上,我已調入一支千人部隊,任何荒人俘虜敢踏出屋門半步,必殺無赦。”
鐵士心道:“幹得好!待我們弄清楚形勢後,再對付他們。徐道覆方面有何反應?”
宗政良答道:“天師軍方面全無動靜,我看他們絕不會插手我們和荒人間的戰爭。”
鐵士心怒哼道:“收拾了荒人,我們再和天師軍算賬。”
宗政良低聲道:“邊荒軍只能在穎河對岸耀武揚威,我反不擔心他們。”
鐵士心笑道:“燕飛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和你都清楚。我們就在觀遠臺上毒打龐義,讓他的慘號聲傳遍夜窩子,我才不愁逼不出燕飛來。”
宗政良狠狠道:“只要他敢現身,我會教他變成我箭下的亡魂。”
鐵士心大笑道:“我們就等著瞧,看燕飛是否真的如此愚蠢。”
燕飛耳鼓裹響起宗政良和鐵士心進入鐘樓的足音,同行者尚有六、七名武功高強的將領。他可從足音分辨出每一個人的位置、功力的深淺,以至內心的情緒。
心中同時矛盾得要命。
在一個密封的環境裡進行刺殺,是任何刺客的大忌,因為不論刺殺成敗,他均難以脫身。唯一的生機,是於刺殺鐵士心後殺出鐘樓,不過卻因龐義被押往鐘樓頂上,令他沒法爭取此唯一的逃路。
在如此情況下,他只有殺往上層,即使他變成三頭六臂,仍只是死路一條。
他死了,紀幹千也完了。
足音在石階響起。
燕飛把生死成敗全排出腦海外,按動關鈕,撞開活壁,滾出暗間去。
為了邊荒集,他根本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