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在內堂單獨接見慕容戰。
坐好後,慕容戰神色凝重的道:“我剛接到苻堅的死訊。”
屠奉三每天都在等候這消息的來臨,可是當此事傳入耳內,仍忍不住心神遽震。
苻堅之死,顯示一種新的形勢降臨北方,也直接影響南方的大局,天下再不是以前的天下。苻堅的喪亡,正是天下由統一走向大亂的分水嶺。
接著慕容戰向他詳述苻堅因被慕容衝攻陷長安,不得不逃到五將山,致被姚萇殺害的情況道出。
屠奉三沉吟片晌,訝道:“慕容當家的族人既進佔長安,關中的控制權等於落到你的族人手上,為何你卻似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呢?”
慕容戰頹然道:“正因我明白慕容衝,更明白我的族人,所以我才曉得形勢不妙。可惜慕容泓於入長安前不幸戰死,否則形勢可能完全兩樣。”
屠奉三搖頭道:“我仍然不明白。”
慕容戰似找到吐苦水的好對象,不厭其詳的解釋道:“這可分領導者和族人心願兩方面作解釋。首先是繼慕容泓成為我族統帥的慕容衝,因少年時曾受大辱於苻堅,所以對氐人有切齒之恨,心中充滿仇恨的怒火,佔領長安後竟放縱手下,大肆殺戮搶掠,弄得舉城恐慌,人民紛紛逃亡,大失人心。”
屠奉三一呆道:“慕容衝竟是如此的一個蠢人,真教人意想不到,如此豈能守得住長安呢?”
慕容戰嘆道:“縱使沒有慕容衝的倒行逆施,我族的人仍無心安頓於長安。這方面要從我們大燕被苻堅破滅時說起,當時苻堅將我族四萬戶二十餘萬人遷往關中,由那時開始,我族便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重返大燕故地,重建燕國。所以對我族來說,關中只是供搶掠之地,而非安居之所,人人希望重返故地,完成苦待多年的宏願。在這種情況下,慕容衝縱使想以長安為爭霸天下的據點,亦難以堅持。”
屠奉三愕然道:“大燕故地已盡被慕容垂收歸旗下,你們豈非有家歸不得,而關中卻被慕容衝攪得一塌糊塗,豈不是進退兩難?難怪你老哥愁眉不展。”
慕容戰道:“在邊荒最明白我的人是你,我更當你是我的朋友。以現時的形勢論,北方最強大的三股勢力分別是慕容垂、姚萇和我族的慕容衝,可是若依照現在形勢的發展,根本沒有人能與慕容垂爭鋒,不論在實力上和戰略上,慕容垂都佔盡優勢。”
屠奉三點頭道:“你比我更清楚北方的形勢,得出這樣的結論當然有一定的理據。”
慕容戰道:“關中是氐秦帝國的根據地,苻堅雖被殺,可是苻秦勢力仍在,誰要在關中稱王,必須把氐人原有的勢力連根拔起,如此豈是可輕易辦到。以聲望論,不論我族的慕容衝又或羌族的姚萇,均遠及不上苻堅,所以苻堅的後人只要打著為苻堅復仇的大旗,已可號召關中豪強協同作戰。慕容垂最明智的一點,是擁重兵穩守關外,不但阻截我族東返故國之路,還逼得關內諸勢力拼個你死我活,各個俱傷,再由他從容收拾殘局。”
“砰!”
屠奉三拍桌道:“好一個慕容垂,到此刻我方明白為何他不入關中,反屯兵滎陽,遙控洛陽。”
又嘆道:“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攻打洛陽,都要應付他從滎陽調來的援兵。嘿!你老哥現在有什麼打算?”
慕容戰沉聲道:“事實上我一直不看好慕容衝,只沒有想過他可以做出如此蠢事來,現在敗勢已成,只看能捱至何時,我可以做什麼呢?”
屠奉三沉吟不語。
慕容戰試探的低聲道:“屠當家是否想到我腦內想的東西呢?”
屠奉三目光灼灼的朝他望來,道:“你也在想千千小姐嗎?”
慕容戰心情沉重地點頭,道:“照目前的形勢發展,慕容垂該無餘暇對付我們邊荒集,可是一旦讓他收服關中,將是邊荒集大難臨頭的一刻,慕容垂一向的作風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不過在他統一北方之前,形勢未穩之際,我們或許仍有機會,救回千千主婢。”
屠奉三雙目神光閃閃,同意道:“只要慕容垂肯離開滎陽,我們的機會便來了。”
接著仰望屋樑,有感而發的道:“我屠奉三現在再無所求,只希望能在邊荒集安身立命,假若我們真的可以把千千小姐迎回邊荒集,你道慕容垂會有怎麼樣的反應呢?”
慕容戰毫不猶豫道:“我曾向千千許諾除非我死了,否則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她。所以我是義無反顧,不會計較任何後果的。”
屠奉三欣然道:“好漢子!我屠奉三可以捨命奉陪,不過在邊荒集和你我同樣想法的人,隨著時間的過去愈來愈少了。”
慕容戰道:“別人怎麼想我沒有興趣去理會,此更是我為族人盡點心力的唯一方法。橫豎遲早慕容垂會回來攻打邊荒集,此事避無可避,哪可以還有這麼多顧慮?”
又訝道:“我很瞭解自己,常常會憑一時好惡去作決定。可是屠當家過去予人的印象,從來不是感情用事的人,現在卻拍胸口說出捨命奉陪之語,這該不符屠當家一向的行事作風吧!”
屠奉三凝望他好半晌後,雙目忽轉溫柔,射出緬懷的神色,平靜的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為一個地方而改變,更沒有想過為任何人而改變。一直以來,我都奉行弱肉強食的規條,只講利害,方可以在這亂世生存下去。可是當我在邊荒集第一眼見到紀千千,她卻勾起我深埋多年的某一種感覺。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當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卻曉得從那一刻開始,一切都不同了。以前對我絕不會有任何影響的人或事,偏可觸動我的情緒。現在我覺得自己始是有血有肉地活著,生命充滿意義。似這麼一番的肺腑之言,以前我是絕不會向任何人傾訴的。”
慕容戰想起初會紀千千時的驚豔感覺,點頭道:“我明白!不過揭開人為的保護罩子後,是否也帶來痛苦呢?”
屠奉三嘆道:“所以我才說有血有肉。紀千千犧牲自己的行為,更深深打動我,開闊了我的視野。以前我最尊敬的人是桓衝,現在我最尊敬的人是紀千千。在邊荒集生活的感覺非常古怪,人人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態,可是那種醉生夢死的感覺卻似可永遠持續下去。做人必須有個明確的目標,生命方有意思。在來邊荒集前,我的目標是要助桓家成為天下之主,可是桓玄卻不住的令我失望,現在我對他已心灰意冷。我現在的目標是以慕容垂作對手,他劫走千千主婢嗎?我便要把她們迎回來,這令邊荒集多上一重不同的意義,也使我在邊荒集活得更痛快。”
慕容戰啞然笑道:“你對桓玄失望,我卻對慕容衝失望,現在剩下的只有邊荒集。我和你的生死哀樂均已與邊荒集分不開,而邊荒集的榮辱卻在於千千主婢能否安返邊荒集,這不是蠻有趣的遊戲嗎?”
屠奉三沉聲道:“現在我們只有靜心等待,作好一切準備,當機會來臨時,將是我們出擊的一刻。”
慕容戰伸出雙手,和他緊緊相握。
燕飛俯頭看著溪水反映的臉容,差點認不出自己。
這處離開滎陽不到半個時辰的腳程,他的心情亦不由緊張起來。從平城到這裡不知不覺走了十多天路,他的俊臉長出了長長的鬚髯,遮蓋了他大部分的容顏,成為最好的掩飾,即使熟悉他的人,驟眼也認不出是他。
從高彥處他曉得滎陽城正處於軍管和高度戒嚴的狀態下,只許持有通行證的城民進出,其它人不論任何理由,一律被拒於城門外,所以只能設法偷偷進去。
以他的身手,要進入有燕國精兵把守、城高牆厚、兼有護城河環護的軍事重鎮,仍是非常頭痛的一回事。
加上他外型體態均異於常人,縱使弄到通行證,恐怕依然沒法過得城防一關。
他將頭浸入溪水裡去,冰涼的感覺令他精神一振,不過仍沒法減輕他因苦思入城之計而來的沉重感覺。看來只好弄清楚情況後,再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慕容垂微笑道:“詩詩的情況大有改善,我看只要好好休息,她很快可以復原。”
紀千千與他並肩步出內堂,神色平靜地道:“有勞大王關心,千千會好好照顧小詩的。噢!”
她的目光落在擺放在內堂一角的五絃古琴處,此琴造型別致,木質精瑩通透,隱泛紅光,最妙是放置的琴幾木質如一,互相襯托,予人絕配的奇妙感覺,一看便知非是一般凡品。
慕容垂欣然道:“此琴名‘流水’,幾名幽谷,乃得自洛陽的深宮內苑,據懂琴的說,此琴該是大漢赫赫有名的琴師叔蔡的傑作,這方面千千應比我這門外漢在行。”
紀千千讚歎一聲,移坐到琴前的蒲團處,舉起纖美的玉手輕撫古琴,旋又若有所思的收起雙手,目光投往坐在古琴另一邊的慕容垂,柔聲道:“統一北方的機會已出現在大王眼前,大王何不把心神用於國家大業上,卻要為千千徒費心神呢?”
慕容垂絲毫不以為忤,淡淡道:“對我慕容垂來說,千千和統一大業,兩者均是缺一不可,此心永不改變。千千何不試琴,看看叔蔡製造的古琴,因何能得享美名?”
紀千千垂下目光,幽幽道:“這是何苦來的?千千曾答應過荒人為他們演奏一曲,所以下一曲只會在古鐘樓上彈奏。”
慕容垂雙眉一蹙,雙目射出閃閃神光,依然是語調平和的道:“假如我慕容垂說我想要得到的東西,從來不會得不到的,會否惹起千千的反感呢?”
紀千千的眼眸迎上慕容垂閃亮的目光,柔聲道:“大王動氣哩!”
慕容垂搖頭道:“我怎捨得對千千發脾氣呢?只是想問一句話,假設我二度征服邊荒集,千千是否肯在古鐘樓為我演奏一曲呢?”
紀千千嘆道:“若邊荒集再次失陷於大王之手,等於斷去千千所有希望,千千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只好自斷心脈,以身殉邊荒集。”
慕容垂雄軀微顫,目光投往窗外陽光燦爛下的花園,語氣仍然是出奇地平靜,緩緩道:“要自斷心脈並不容易,千千懂得其中的功法嗎?”
紀千千輕輕道:“千千的武功在大王眼中當然無足輕重,不過卻從娘處學得其中秘法。當心如死灰之際,心脈特別脆弱,那時只要把內氣順逆分行,至心脈交擊,心脈因抵受不住兩股真力的衝擊,便會折斷。”
慕容垂終於色變,因為曉得紀千千非是胡縐。
兩人目光交接,絲毫不讓。
紀千千柔聲道:“大王不會因此而向千千施出禁制的手段,對嗎?”
慕容垂目光灼灼地凝視她,忽然岔開話題,道:“平城被拓跋珪和你的好朋友燕飛連手攻陷了。”
紀千千乍聞燕飛之名,嬌軀遽震,失聲道:“燕飛!”
慕容垂像看不到她的反應般,仰首沉吟,道:“我早曉得拓跋珪是不肯安份守己的,他越過長城攻城略地,兵脅中山,是自取滅亡。還有一事告訴千千,若我沒有猜錯,燕飛正孤身一人在來此的途上。”
紀千千立即亂了方寸,哀求的道:“大王如何知道的呢?”
慕容垂微笑道:“軍情第一,自燕飛離開平城,彌勒教的人便傾巢而出,追截燕飛,依他逃走的路線來看,目的地該是滎陽。”
紀千千神色回覆平靜,暗下決心,待會必須不顧一切與燕飛建立以心傳心的聯繫,警告燕飛,求他不要來自投羅網。
道:“大王準備如何對付他呢?”
慕容垂用心地打量她,忽又現出苦澀的表情,道:“不論是拓跋珪或燕飛,均是我統一大業的嚴重威脅,千千猜我會怎樣對付他?”
紀千千很想告訴他若燕飛死了,她也不會獨活,卻怕激起慕容垂的妒火,後果難測,只好把已到嘴邊的話收回。搖頭道:“大王的神機妙算,豈是千千猜得到呢?”
慕容垂像猛下決心的道:“千千可肯與我慕容垂作一個交易?”
紀千千訝然看著他,心中有數他正在反擊自己對他的無情,卻仍沒法猜到他說的交易是什麼?
也不由心中感慨萬千。以慕容垂現在的權勢,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偏對自己如此情深一片,還要忍受因她紀千千而來的屈辱和閒氣,所以早先她方有“何苦來的”如此忠告。
軟弱的道:“千千正在大王手上,大王何需來和千千談交易呢?千千根本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慕容垂從容笑道:“千千當然有條件哩!交易非常簡單,只要我擒下燕飛,請千千首肯與我共渡一夜,我慕容垂便可以放他走。”
紀千千聽得頭皮發麻,默然無語。
慕容垂正在反擊。
他的反擊是針對她“自斷心脈”的威脅而發,且失去耐性,要從征服自己的肉體入手,然後再征服她的心。坦白說,慕容垂確是個有吸引力的男人,對他的多情自己更不無可惜之意,若與他有合體之緣,兼且不是在強迫的情況下發生,自己對他是否仍能把持得住呢?有了這種男女關係後,她對燕飛又會如何?
慕容垂歉然道:“千千肯定怪我卑鄙無恥,竟以這種手段冒犯千千。只恨在目前的情況下,只有這個理由可令我放過燕飛。”
紀千千可以肯定慕容垂已佈下天羅地網,等候燕飛來投網。他說得這般有把握,該有周詳的計劃。他的情報更可能直接來自彌勒教的妖人,至乎與彌勒教連手對付自己心愛的男人。
嘆道:“大王教千千如何回答你呢?”
慕容垂長笑道:“千千不用在此時回答我,待燕飛被擒成為事實,再考慮是否接受我的交易吧!”
接著起身啞然失笑道:“只希望千千真的不會怪我,我是別無選擇,像那趟在蜂鳴峽前與燕飛之戰,不得不以詩詩威脅千千,因為我絕不容許失去你,請千千見諒。”
看著慕容垂消失在門外,紀千千收拾心情,心中填滿燕飛的影子。
驀地天旋地轉,紀千千往古琴撲伏而去。
其中一條弦絲立即崩斷,發出“錚”的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