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城外碼頭上,吉時一到,鑼鼓爆竹聲中,在有“邊荒名士”之稱的卓狂生主持下,舉行了簡單而隆重的命名儀式,為樓船裝上雕寫“邊荒一號”的牌匾。
邊荒遊不但振興了壽陽的經濟和旅業,更使壽陽成為南方最令人矚目的城市,與邊荒集的關係得到大幅的改善。從這一刻開始,於壽陽人來說,邊荒再不是禁地險境,而是充滿希望的福地。
壽陽城萬人空巷來參與邊荒遊的首航禮,惟獨胡彬因避嫌而留守在城中的太守府內,缺席盛會。
碼頭區擠滿歡呼喝采的人群,參與邊荒遊首航的旅客,在鳳老大的殷勤招呼和安排下,聚集在登船的跳板處,魚貫登船。
高彥、姚猛、陰奇、方鴻生和一眾兄弟,在甲板處列隊歡迎,務要令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賓客以男性為主,女客不到十五人,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香素君,不但因她面如凝脂,長得楚楚動人,且身段勻稱,儀態萬千;更因她背掛長劍、神情驕傲,仿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配上淡雅的勁服,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覺,才是最令人傾倒的地方。
在三樓看臺監控整個情況的慕容戰、拓跋儀和龐義等人,亦不由生出驚豔的感覺。
她登上甲板後,只冷淡的向高彥等點頭打招呼,但已使得高彥等神搖魂盪,差點忘記了站在這裡是幹什麼的。
亦步亦趨跟在她香軀後的正是那叫晁景的小子,此人長得一表人材,風流倜儻如若玉樹臨風,一派世家名士的風範?作的是儒生打扮,可是脊直肩張、龍行虎步,雙目神藏不露,腰佩長劍,卻使人感到他能文能武,非是一般尋常江湖人物。
高彥等尚暈頭轉向的當兒,苗族小姑娘跟著顧胖子登船來了,她縱是遮掩了花容,只憑動人的體態身段,仍可像香素君般吸引所有他人的注意。
俗不可耐的顧胖子,打躬作揖的和各人招呼,不知如何,眾人看在眼內,卻分外感到他的可厭。高彥和姚猛更恨不得一腳把他踢下船去,只載苗族小美人到邊荒集去,好令她可以重新開始本該屬於她青春煥發的人生。
苗族小美女一直低垂螓首,跟在顧胖子身後,在荒人兄弟引領下進入船艙,沒對高彥或姚猛瞄上一眼,使他們愈發感到她是在顧胖子的淫威下苟且偷生,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看著她曼妙動人的背影消失在船艙裡,兩人尚未回過神來,諂媚的笑聲在他們身前響起,差點吵聾了他們的耳朵。
只見一個年紀只是二十出頭,有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形貌逗笑的小胖子,正滿面生春地向他們抱拳施禮。
如果顧修是個醜陋的大胖子,這人便是個好看的小胖子。
姚猛道:“原來是談寶談公子,稍後有機會再談,我們站在這裡說話,會妨礙到其他人登船。”
就聽姚猛這句話,便知他被談寶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煩個要死,所以毫不客氣,不待他開腔,便先一步著他閉口。
談寶沒有半點覺得不好意思的神色,陪笑道:“好日子!好日子!今天確是大好的日子。天朗氣清,可見老天爺多麼照顧我們。這位定是高爺吧!我只想問一句話,下一班到邊荒集的觀光樓船何時啟程呢?”
當他說“這位定是高爺吧”,眼光裝出滿眶崇慕的神情,卻只朝著姚猛看,顯然把姚猛當作了高彥。
姚猛愕然道:“誰告訴你我是高爺呢?”
談寶一呆道:“你不是高爺嗎?昨天你到客棧來和我們打招呼——”接著面向陰奇,續道:“這位先生不是介紹你為今次邊荒遊的主持人嗎?”
陰奇淡淡道:“是主持人之一,談公子聽漏了兩個字哩!”
又指著高彥道:“這位才是高爺。”
談寶一臉狐疑的神色,瞪著高彥。
後面傳來一把雄壯的聲音,喝道:“兀那胖小子,要說話給老子滾到一邊去說,勿擋著王某人的路。”
高彥等循聲瞧去,只見說話的人仍擠在岸上等候登船的客人堆中,且比他身邊最高的人還要高上半個頭,仿如鶴立雞群。他長相粗豪,年紀接近三十,體形驃悍,背掛長刀,發須蓬亂,一副不修邊幅的落泊模樣,但依然予人威勢十足,非是等閒之輩的感覺。
陰奇喝下去道:“王鎮惡兄說得對!”一把扯著談寶到一旁說話去了。
高彥定神打量王鎮惡。他乃邊荒集的首席風媒,武功雖不算了得,眼力卻是一等一的,一眼便斷定此人武功高強,不在那香素君和晁景之下,也比任何人更像死士和刺客。
姚猛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高爺!這位是劉穆之劉先生。”
劉穆之作文士打扮,肩掛包袱,手提小竹箱,外表看只像個尋常讀書人,年紀在三十五、六上下,留著一把美須,而令人注目的,不是他頗有出塵之姿、大有仙風道骨的頎長身形,而是從他一雙眼睛射出來從容和閃動著智慧的目光,使人感到他文弱的外表內,隱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絕非像鳳翔所形容的只是個書不離手的書呆子。
劉穆之瀟灑的向他們打招呼示好,隨另一荒人兄弟入艙去了。
此時陰奇搭著談寶的肩頭回來,著人引領他到指定的艙房,跟著移到高彥身旁,湊到他耳邊道:“談小子肯定是為避禍而參加邊荒遊的,所以比其他人更賣力巴結我們。”
客人繼續魚貫登船。
到那王鎮惡登上甲板,陰奇、高彥和方鴻生也不由在暗中戒備著,防他忽然變身作發難的刺客,幸而王鎮惡只冷淡的打個招呼,徑自進艙去了。
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卓狂生,笑道:“請高爺下令啟航。”
高彥神氣地發出命令,[荒夢一號]在岸上群眾喝采聲中,啟碇開航。
高彥笑道:“談寶那小胖子真糊塗,怎會把小姚當作是老子我,連誰最英明神武都分不清楚,如何拍馬屁?”
陰奇笑道:“不是他糊塗,而是我故意要他們張冠李戴,錯認姚猛為老哥你。”
姚猛吃一驚道:“你為何不早點對我說,讓我好有準備,如果被刺客把我當作是高小子幹掉,我豈非死也要當胡塗鬼?”
陰奇沒好氣道:“有我在你身旁,你又不是外強中乾,怕什麼呢?”
卓狂生豎起拇指贊陰奇道:“好一招試金石,那我們是否需向客人澄清呢?”
陰奇道:“含混一些會更好……”
忽然艙內傳來爭吵聲。
五人口不敢言,心忖,難道這批客人甫登船便發生爭執,也真是太難侍候了。
仍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前,那叫晁景的年輕高手氣沖沖地走出艙門,喝道:“誰是這條船的主持人?”
陰奇輕鬆答道:“這裡每一位都是負責人,晁公子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呢?”
晁景微一錯愕,似乎有點不知該向五位中那一個投訴而猶豫,接著怒吼道:“這是怎麼搞的?我早說過要住在香小姐隔鄰的艙房,現在不單不是兩房相鄰,還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把我弄到最高的第三層去,她卻在最下的一層,這算甚麼一回事?”
高彥陪笑道:“晁兄請息怒,你是向誰要求的呢?”
晁景目光投往高彥,現出殺氣,看來是不滿高彥客氣的反質詢,容色卻放鬆下來,顯示他回覆了高手應有的冷靜,沉聲道:“是個姓鳳的人,你當我是胡說八道嗎?”
方鴻生幫腔道:“晁公子誤會了,高爺只是想弄清楚我方的人是否有疏忽吧!”
只從晁景把堂堂鳳老大稱為“一個姓鳳的人”,便可知他目空一切,不但不把壽陽的第一大幫放在眼內,還不把荒人放在眼內。
卓狂生見慣場面,當然不會與他計較,微笑接口道:“敢問晁公子,鳳老大當時如何響應公子的特別要求呢?”
晁景雙目現出精芒,手按捏往在腰間佩劍的握柄去,眾人登時感到寒氣逼體而來,心中大是凜然,曉得此人武功之高,在他們估計之上。
誰想得到來參加觀光遊的客人裡,竟有如此超卓的可怕劍手,且是一言不合,便要以武壓人。
姚猛乃夜窩族的頭號高手,本身一向是桀驁不馴之輩,怎受得這種氣,不過為大局著想,不願船尚未離開穎口,竟要見血光。勉強壓下性子,但已頗不客氣,冷笑道:“晁兄究竟是來要求換房,還是找碴的?”
晁景目光移往姚猛,精光閃閃,眾人都防備他出手之時,晁景的手離開佩劍,按捺著不悅道:“他說上船後自會有妥善的安排。”
眾人心忖,鳳老大畢竟是老江湖,把這燙手山芋拋到他們這邊來。
卓狂生等均感為難。換房只是小事,問題會破壞他們保安上的安排。看這晁景專橫和不可一世的神態,一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的模樣,此事真不知如何了局。
高彥嘻嘻笑道:“下層是專供單身女眷用的,由我們荒人姊妹侍候,如把晁兄安置到下層去,恐怕不太方便吧!嘿!我有個好提議,假設晁兄能說服香小姐,請她搬上三樓去,我們決沒有異議,晁兄同意這解決的方法嗎?”
眾人心中叫絕,暗忖,高彥這小子確有點小聰明,幾句話便把解決的責任回贈這個目中無人的臭小子。
晁景呆了一呆,接著容色陣紅陣白,欲言又止,忽然一個轉身,便這樣拂袖不顧,返艙去了。
卓狂生瞧著他的背影,嘆道:“我敢賭這小子參加邊荒遊,肯定是另有圖謀,否則不會這般忍氣。”
眾人都頗有同感,但均有點無可奈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難道可以把可疑的客人捉往艙底嚴刑逼供嗎?
石頭城位於石頭山西南麓,城周長七里一百步,城基以石頭山的天然岩石築砌而成,依山而建。西、北兩面臨江處盡是懸崖峭壁,固江為池,非常險要,城牆以磚疊砌,厚重穩固,使石頭城成為健康西部有虎踞雄姿的臨江軍事要塞。
於西頭城西端處,有一大塊突出的紫紅色爍巖,因風化剝落,形成坑窪斑點的巖面,仿如一個巨大的鬼臉,故石頭城又被戲稱為“鬼臉城”。
城內設有“石頭倉”,儲存軍用物品。城內最高聳的是烽火臺,是健康境內的烽火總檯。由此沿上下游方向,於江岸險要處遍設烽火臺。只要石頭城烽火一起,半天內可傳遍長江沿線,直至江陵。
石頭城向為健康軍首都西面的第一重鎮和水師根據地,在一般情況下,健康朝廷絕不容許外鎮沾手石頭城。
當日謝玄智取石頭城,便逼得司馬曜和司馬道子不得不一一答應謝玄的要求,只能坐看謝安從容離開健康到廣陵去。
今次劉牢之強取石頭城以作北府兵駐紮之地,實觸犯了司馬氏朝廷的大忌,劉牢之非是不曉得這方面的問題,但總好過被司馬道子害死,再以謝琰來取代他。
就是在這樣微妙的情況下,劉裕兵行險著,爭取到司馬道子父子暫時的支持,這種關係絕不會持久,而劉裕要的只是一個機會,這個機會會否來臨,還需看其它條件的配合,一切尚是未知之數。
沿江走來,劉裕看到泊在石頭城碼頭處近五十艘的北府兵水師戰船。可以想象,若依計劃進行,北府大軍會分水陸兩路向南進軍。陸路部隊由謝琰指揮,直指會稽;水路由劉牢之主持,出大江沿海岸南下,配合陸路部隊作戰。
劉牢之肯這麼聽話嗎?自晉室南遷,晉室的內部問題一直懸而未決。於謝安主政之時,一直全力調和中央與地方的關係。由於桓衝性格溫和,所以荊揚之間亦能相安無事。
到謝安與謝玄先後辭世,晉室失掉兩大支柱,加上司馬道子專權益甚,以致嬖佞用事,賄賂公行,政事更加紊亂,致孫恩乘機起事,北府雄兵亦落入劉牢之這野心家之手,南方究竟會變成怎樣的一個爛攤子,劉裕真的不敢想象,且有點懷疑自己即使能掌握北府兵的兵權,是否仍有回天之力。
當然這條路漫長而艱困,而至少他現在爭取得喘一口氣的空間,只看待會見到劉牢之時,這傢伙有甚麼話說。
司馬道子決不會明言暫時擱置對付他劉裕的計劃,所以劉牢之將會千方百計的設法害死他,只看他是親自下手還是借別人之力去達到目標。
他和劉牢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可以說,劉裕他一天仍然在世,劉牢之北府大統領之位便坐不安席。
想著想著,終到達石頭城。
石頭城開有二門,南面二門,東面一門,西北臨江。
劉裕循沿江驛道抵達東門,一隊馬隊從後而至,踢起漫天塵土。
劉裕避往道旁,讓馬隊在身旁經過,看著他們旋風般馳進城門內去,內心不由泛起自己是局外人的孤獨感覺。
剛馳過的騎士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他們顯然亦不知他劉裕是何許人也,或許這批人是剛招募的新兵吧!
這想法令他對北府兵生出古怪的疏離感。
在這種心情下,想及自己想取劉牢之之位而代之,頓然變成脫離現實、毫不實際的妄念狂想。
劉裕暗歎一口氣,收拾心情,朝石頭城東門走去。
門衛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止步!”
劉裕立定報上官階名字。
忽然十多人從東門湧出來,領頭的小將大喝道:“來者真的是劉裕?”
劉裕暗感不妥當,硬著頭皮道:“正是本人,有甚麼問題嗎?”
小將大喝道:“奉大統領之命,須把劉裕押送往大統領座前,劉裕你若識時務,就不要反抗,否則大有苦頭吃。給我動手!”
劉裕看著門衛如狼似虎地朝他撲過來,心神劇震,心忖,難道劉牢之竟敢如此公然來殺他,還是想逼他出刀子殺人,犯下叛亂之罪,教他永遠不能返回北府兵,只能畏罪逃往邊荒集。
恨得牙也癢起來時,身體已給七、八把長短兵器抵著。
劉裕微笑道:“兄弟,手勁輕些兒,勿要弄出人命啊!”
換了和司馬道子達成協議前,他幾可肯定自己會揮刀反抗,現在卻不得不以小命去博此一鋪,看劉牢之可以甚麼藉口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