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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日益孤立

    “開門”!

    獨坐牢房內,雙手仍反綁在背後的劉裕盤膝坐地,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彷如已化身為石頭。這場牢獄之災對他是一種不可饒恕的悔辱,他是不會忘記的。劉裕自問不是記仇的人,王淡真的事當然是例外,可是他卻清楚記牢劉牢之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何無忌大步走進來,凝望他好半晌,然後道:“關門!”

    “砰”!

    牢門在他身後關上。

    何無忌默默走到他身後,蹲下去,拔出匕首,劉裕心忖,假如他一刀割破自己咽喉,肯定必死無疑。經過劉毅的事後,他感到很難完全地信任何無忌。如果他是來釋放自己,何用著人關上牢門。

    鋒利的匕首挑上綁手的粗牛筋。

    劉裕雙手一鬆,恢復自由。

    何無忌的聲音在身後低聲道:“司馬道子親口證實了你說的話,統領再沒有降罪於你的藉口,你隨時可以離開,可是我卻想趁這機會和你說幾句話。”

    劉裕左右手互相搓揉,以舒筋絡,暗歎一口氣,道:“你想說甚麼呢?”

    何無忌仍蹲在他身後,把玩著匕首,沉聲道:“司馬道子的話令統領陣腳大亂,驚疑不定,告訴我,司馬道子為何要救你一命?”

    劉裕聳肩道:“或許是因起出寶藏一事在鹽城是人盡皆知的事,司馬道子也認為難以隻手遮天,所以說出事實。”

    何無忌倏地移到他前方,迎上他的目光,咬牙切齒的道:“你在說謊,以司馬道子的專橫,縱然明知是事實,但為了害死你,有甚麼謊是他不敢撒的?”

    劉裕淡淡道:“你收起匕首再說。”

    何無忌氣得臉色發青,怒道:“你是否心中有愧,怕我殺了你呢?”

    劉裕嘆道:“你給我冷靜點,今次輪到你來告訴我,假如司馬道子沒有為我說好話,我現在還有命在這裡聽你對我咆哮嗎?”

    何無忌像洩了氣般,垂下匕首,茫然搖頭道:“我真不明白,怎會發展成這個樣子?統領瘋了,司馬道子瘋了,你也瘋了。”

    劉裕接口道:“謝琰才真的發瘋。”

    何無忌一震往他望來,茫然的眼神逐漸聚焦。

    劉裕平靜地問道:“我們仍是兄弟嗎?”

    何無忌垂首無語,好一會頹然道:“我不知道。你和司馬道子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你難道不清楚司馬道子和玄帥是勢不兩立的嗎?”

    劉裕道:“我當然清楚,事實上我和司馬道子仍是敵人,當我失去利用價值,司馬道子是第一個要殺我的人。”

    何無忌的情緒穩定下來,藏起匕首,打量他道:“你憑甚麼和司馬道子作交易呢?”

    劉裕答道:“憑的是事實。我向他痛陳利害,指出統領並沒有平亂之心,只是把謝琰推上戰場去送死。當天師軍兵鋒直指建康,統領會退守廣陵,那時朝廷將任由統領魚肉,假如情況發展至那種田地,只有我可以在北府兵來制衡統領。”

    何無忌不悅道:“你勿要危言聳聽,統領不知多麼尊重刺史大人,過去數天一直和刺史大人研究平亂的策略,看大家如何配合。”

    又苦笑道:“不過我卻很難怪你,統領確有貶謫你之心,不但因為你的表現出色,更因你的[一箭沉隱龍]太過招搖,所以想和你劃清界線。”

    劉裕明白何無忌的心態,這些日子來他一直追隨在劉牢之左右,兼之劉牢之是他的舅父,對他又信任有加,所以自然而然的向劉牢之靠近,而謝玄和自己對他的影響力則隨時間日漸減弱。

    劉裕道:“統領不只是要和我劃清界線,而是一心要殺我。”

    何無忌沒有反駁他這句話,沉聲道:“你為何不投向刺史大人,際此用人之時,你對他會很有用。”

    劉裕道:“如他像你所說的,我何用與虎謀皮,找司馬道子談判?”

    何無忌忽然又激動起來,狠狠道:“不要再騙我了?我不相信就憑你那幾句無中生有的話,可以打動司馬道子這大奸賊,他難道不清楚你是玄帥的繼承者嗎?只是這點,他已絕不肯放過你。”

    劉裕輕輕道:“除了你外,誰真的曉得我是玄帥的繼承人呢?”

    何無忌為之啞口無言。

    劉裕苦笑道:“你怎樣看我並不重要,你支持統領我亦不會怪你,只希望你能為我保守秘密,在對曾經幫助我的兄弟一事上守口如瓶,我已感激不盡。”

    何無忌垂首無語。

    劉裕暗歎一口氣,曉得他的心已轉向劉牢之,再不站在自己的一方,只是眷念舊情和謝玄的遺命,所以仍對自己有幾分情意。

    好一會後,何無忌點頭道:“你可以放心,我是不會出賣你的。”

    劉裕心忖,大家還有甚麼好說的,劉毅如此,何無忌也是如此,隨著劉牢之在北府兵內勢力日漸穩固,自己愈發孤立無援。假如劉牢之聰明點,以大局為重,和謝琰連手平亂,縱然司馬道子全力支持他劉裕,仍難以取劉牢之而代之。不過,他敢以項上人頭來保證,劉牢之絕不會這樣做,他根本不是這種人,否則謝玄不會舍他而取自己。

    平和的道:“我可以離開了嗎?”

    何無忌仍不敢正視他,點頭道:“統領要立即見你。”

    卓狂生和高彥尚未進入艙門,晁景已從廊道飛退而出,追著他的是一蓬劍光,驟雨般往他灑去,嚇得甲板上其它團客四處躲避,與姚猛聊天的姑娘們更尖叫起來,情況混亂。

    卓、高兩人被逼退往一旁,香素君從艙內追出來,腳踏奇步,手上長劍挽起朵朵劍花,毫不留情地續攻晁景。

    晁景卻只守不攻,見招拆招,似乎可以守穩陣腳,旋又被逼退兩步。

    “叮叮叮叮”!

    兩劍交擊之聲急如雨打芭蕉,沒停過片刻。

    高彥和卓狂生交換個眼色,都有無從阻攔之嘆。高彥自問身手比不上交戰雙方任何一人,去攔阻只是喂劍;卓狂生雖有把握穩勝其中一人,但插進去會變成雙方攻擊的同一目標,豈敢拿小命去博。

    香素君是打出真火,一劍比一劍凌厲,晁景則愈擋愈辛苦,再退三步。

    艙廳和看臺上的人都擠到這邊來看熱鬧,可是除動手的這對男女外,沒有人明白髮生了甚麼事,為甚麼他們會忽然動起手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兩道人影從天而降,分別撲向兩人,強大的勁氣狂往底下交手的男女壓下去。

    香素君和晁景毫無選擇的長劍改往上攻。

    從天而降的兩人就那麼以空手對劍,或拍或劈,指彈手撥,把攻來的劍招從容接著。

    香素君和晁景同時後退。

    卓狂生乘機左右開弓,分向晁景和香素君各推一掌,大喝道:“停手!都是自己人。”

    “蓬!蓬!”

    香素君和晁景應掌退開,前者比後者更多退一步。

    從看臺躍下來的正是慕容戰和拓跋儀,此時踏足甲板,慕容戰面向晁景,拓跋儀則對著香素君,把兩人分隔開來。

    香素君仍是俏臉含恨,嗔怒道:“不要擋著我。”

    拓跋儀張開雙手,灑然笑道:“香姑娘便當賣我們荒人一個人情,罷手好嗎?”

    香素君似欲要繞過他,可是碰上拓跋儀亮閃閃的目光,忽又垂頭輕咬香唇,“錚”的一聲還劍入鞘。

    以拓跋儀的修養,也不由被她動人的神情惹起心中漣漪,竟看呆了。

    晁景的神情更古怪,剛才他顯然是不想動手的一方,有人來解圍該高興才對,哪知他不但變得呆若木雞,且臉上血色褪盡,變得色如鐵青,兩唇震顫,只懂凝視著指向慕容戰的劍尖。

    慕容戰不解道:“晁公子不是受了傷吧?”

    晁景欲語無言,這才默默收劍,但臉色仍是非常難看,頗像被判了極刑的犯人。

    卓狂生向圍觀的各人呵呵笑道:“沒有事哩!大家可以繼續喝酒談天,欣賞邊荒天下無雙的美景。”

    香素君嬌喝道:“晁景!你聽著,如果你敢碰我的門,我就把你敲門的手斬下來。”

    說罷掉頭回艙去了。

    眾人還是首次聽到她的聲音,都有如聞天籟,繞耳不去的動人滋味。

    姚猛這時來到高彥身旁,輕推他一把。

    高彥不解的朝姚猛瞧去,後者仰頷示意他朝上看。高彥忙往上張望,見到那苗族美人正憑窗下望,只可惜表情被重紗掩蓋,但足可令人生出異樣的感覺。

    晁景仍呆立在那裡。

    慕容戰道:“晁公子沒事吧?”

    晁景沉聲道:“閣下高姓大名?”

    慕容戰一向好勇鬥狠慣了,聽得心中不悅,這種說話的方式和態度,通常用於江湖敵對的立場,不過由於他是邊荒遊的客人,只好忍了這口氣,但已臉色一沉,冷然道:“本人慕容戰,晁公子勿要忘了。”

    晁景忽然垂頭嘆了一口氣,鬥敗公雞似的垂頭喪氣的返艙去了。

    卓狂生來到拓跋儀身邊,低聲笑道:“儀爺又怎樣哩?”

    拓跋儀老瞼一紅,曉得自己的神態落入卓狂生眼內,苦笑搖頭,嚮慕容戰打個招呼,一起回望臺去。

    劉牢之在石頭城太守府的公堂見劉裕,沒有其它人在旁,劉裕進堂後,親衛還掩上大門,在外面把守。

    劉裕雖恨不得把劉牢之來個車裂分屍,仍不得不依足軍中禮數,下跪高聲感謝劉牢之開恩。

    劉牢之從坐席搶前來,把他扶起,歉然道:“是我不好,未弄清楚事情底細,便怪罪於你。這或許就是愛之深,責之切,小裕你勿要放在心上。”

    接著又把放在小几上的厚背刀拿起來,親自為他佩掛。

    劉裕心中暗罵,這傢伙確是愈來愈奸,學曉玩建康權貴笑裹藏刀的政治遊戲,今回不知又要玩甚麼新的把戲。

    表面當然是一副非常受落,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個爾虞我詐的同臺表演。

    劉牢之覺察到司馬道子對自己改變態度,心中會有怎麼樣的想法呢?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劉牢之絕不會就此罷休,可是少了司馬道子的配合,殺自己的難度會以倍數遽增。

    以前他已奈何不了自己,現在更是無從人手,除非他劉裕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軍中最大的規條,是違抗軍令又或以下犯上,劉牢之能在這兩項罪名上向他劉裕使計嗎?分主從坐好後,劉牢之微笑道:“小裕消了氣沒有呢?”

    劉裕恭敬答道:“只是一場誤會,小裕不但沒有心存怨氣,還非常崇慕統領大人秉公辦事的作風。”

    劉牢之欣然道:“真高興小裕回來為我效力,於此朝廷用人之際,正是男兒為國效勞,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小裕心中有甚想法,儘管直說,看我可否讓你盡展所長?”

    劉裕心忖,任你如何巧言令色,最終目的仍是要置老子於死地,且殺害自己的心比任何時刻更急切,因為司馬道子對自己的支持,令這奸賊響起警號,愈感受自己在北府兵內對他權位的威脅。

    不過自己對劉牢之亦非全無利用的價值,劉牢之現在最恐懼的人,既不是孫恩,也不是司馬道子,更不是他劉裕,而是桓玄。因為劉牢之清楚桓玄是怎樣的一個人,絕不會忘記劉牢之在最關鍵的時刻背叛他,致令桓玄功敗垂成,全因劉牢之之故,含恨退返江陵。

    劉牢之終為晉將,不論如何威懾朝廷,仍須聽命晉室,如對天師軍的進犯完全袖手不理,實很難說得過去,亦難向手下將士交代。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便可以充當送死的先鋒卒。

    裝出感激神色,道:“小裕願追隨統領大人,討伐天師軍。”

    劉牢之問道:“你曾在邊荒與天師軍周旋,對他們有甚麼看法?”

    劉裕答道:“天師軍絕非烏合之眾,徐道覆更是難得的將才。其手下將領如謝緘、陸環、許允之、周胄、張永等均是能征慣戰的人,兼且他們乃當地有名望的人,不但對該區瞭如指掌,又得當地民眾支持,不易對付。”

    劉牢之點頭道:“你的看法很精到,這場仗確不易打。”

    又問道:“孫恩此人又如何呢?”

    劉裕嘆道:“即使我們能盡殲天師軍,恐怕仍沒法殺死孫恩。此人不論道法武功,均臻出神入化的至境。唯一有可能殺他的人,只有燕飛,其它人都辦不到。”

    劉裕故意趁機打出燕飛這張牌,是要增加自己可被利用的價值。孫恩乃天師軍至高無上的精神領袖,如能除去他,天師軍便會像彌勒教竺法慶被殺般,來個樹倒猢源散。

    果然,劉牢之露出深思的神色,皺眉道:“燕飛肯幫忙嗎?”

    劉裕道:“謝家有大恩於燕飛,理該沒有問題。”

    劉牢之沉吟片刻,嘆一口氣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刺史大人。”

    劉裕先是錯愕,接著恍然而悟,明白了劉牢之借刀殺人的手段。他是要自己和謝琰一起去送死。此時他不由想到,謝琰昨夜把自己驅逐出謝府,實是間接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先是逼他不得不爭取司馬道子的支持,也令劉牢之的奸計無法得逞。

    劉牢之續道:“刺史大人對天師軍非常輕視,手下將領中只有朱序和小毅兩人有行軍作戰的經驗,遇上徐道覆會非常吃虧,所以極需一個像小裕般熟悉敵情的人在旁提點。”

    劉裕差點可把這番話代他說出來,心中暗笑,道:“只要統領大人吩咐下來,小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牢之大喜道:“如此就這麼決定了。”

    劉裕心中冷笑,謝琰肯接納自己會是天下第一怪事。趁機問道:“出征前統領大人是否還有別的事著我去辦呢?”

    劉牢之那還和他計較,笑道:“你旅途辛苦哩!理該儘量休息散心,何用操勞呢?”

    這幾句話等若予他完全的自由,不用留在軍中候命。

    劉裕怕他改變主意,連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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