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一覺醒來,天已大白。
自淡真死後,他少有這麼躺到床上立即不省人事,再睜眼時便天明。昨晚和屠奉三見過司馬元顯,果如他所料,司馬元顯感到兩人真的當他是戰友、尊重他,所以對合作之事比以前更積極。
司馬道子父子現在最大的恐懼是桓玄,而屠奉三則是深悉桓玄的實力和策略的人,其用處顯而易見。兼且屠奉三是人人害怕的人物,又對荊州的情況瞭如指掌,如此人物肯為晉室效力,當然大受歡迎。
劉裕心中浮現出謝鍾秀的花容。
他真的可以對她的苦難視若無睹嗎?若淡真在天有靈,自己對她的摯友袖手旁觀,她會怎麼想?玄帥又會如何看他?他劉裕之有今天,全賴謝玄一手提拔照顧有加,而他卻為了功利,任由謝鍾秀受苦,算甚麼英雄好漢,對得住良心嗎?
連宋悲風這愛護謝鍾秀的人,也勸他絕不宜插手她的事,吋知如他管謝鍾秀的事,情況是如何嚴重。
劉裕坐在床沿,大感矛盾。
內心一個聲音警告他必須以大局為重,另一個聲音卻罵他對不起玄帥和淡真;罵他是懦夫。
謝鍾秀牽涉到高門寒門不可逾越的分隔,更直接關係到司馬元顯,一個處理不好,會毀掉他千辛萬苦才在建康爭取得來的生存空間。換言之一切都會完蛋。
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想到這裡,他忽然想起卓狂生。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對!只有瘋狂的荒人,才會想出瘋狂的辦法,去做瘋狂和明知不可為的事。
宋悲風的聲音在門外道:“小裕!是時候去見劉毅哩!”
劉裕跳將起來,匆匆梳洗,見劉毅去也。
雲龍在洞庭湖破浪面行。
郝長亨奉召來到艙廳,聶天還正神態悠閒的在喝茶,看來心情極佳。
聶天還道:“坐!”
郝長亨請安後,在他對面坐下。
聶天還親自斟茶給他,隨口問道:“你的新”隱龍“進展如何?”
郝長亨有點摸不著頭腦的道:“該可在這個月內舉行下水禮。”
聶天還連說了兩聲“好”,然後道:“桓玄的準備工夫已做得八八九九,隨時可以動手,你有甚麼意見?”
郝長亨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只要桓玄除去殷仲堪和楊全期,憑荊州之力,足可攻陷建康,為何要如此巴結我們呢?”
聶天還欣然道:“桓玄當然有他的如意算盤,首先可以去了我們這個如芒刺在背的禍患,令他沒有後顧之憂;其次是不宜出手的便交由我們去為他出手,例如大江幫。至於我因何肯與他合作,道理很簡單,因為沒有桓玄點頭,我們是奈何不了江海流的。荊州緊鎖著我們到大江去的所有出口,只有藉助桓玄的力量,我們才可把勢力擴展到南方所有水道去。”
又微笑道:“告訴我,我們最近幾個月的收入情況如何?”
郝長亨道:“自大江幫退往邊荒集後,我們每個月的收入都有明顯的增長。到上個月,收入比大江幫雄霸大江時增長了一倍,令我們有足夠的財力去做任何事。”
聶天還道:“這就是互相利用的好處,在桓玄攻陷建康前,我們仍可以保持良好的關係。”
郝長亨忍不住問道:“如桓玄當了皇帝又如何?”
聶天還雙目精光一閃,道:“桓玄要我助他攻打建康,必須先做到一件事,就是須把大江幫在邊荒的殘餘勢力連根拔起,如此南方水道,將成為我們的天下。”
郝長亨道:“成為南方之主後,桓玄肯定會掉轉刀鋒來對付我們。”
聶天還微笑道:“若我沒算過此點,還用在江湖混嗎?桓玄這人心胸狹窄,寡情薄義,根本不是治國的人才,他憑甚去收拾南方這個爛攤子?到時我們將成為桓玄外最大的力量,在民怨沸騰下,我們可效法昔日的漢高祖劉邦,以布衣得天下。明白嗎?”
郝長亨佩眼的道:“幫主確是高瞻遠矚。”
聶天還道:“在桓玄身邊,我還佈下了一隻非常厲害的棋子,肯定讓桓玄著道兒,所以你再不用擔心,最要緊做足準備的工夫。眼前當務之急,是殺死江文清,以證明給天下人看,與我們為敵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郝長亨道:“明白了!”
聶天還舒服的挨在椅背,舉茶道:“喝了這一杯,讓我告訴你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郝長亨忙把茶喝掉,好奇的道:“我正奇怪為何大清早起航回巴陵去,是否與清雅有關係呢?”
聶天還淡淡道:“高彥死了!”
郝長亨大吃一驚,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自己的反應,為何不是驚喜而是害怕。深心處卻明白自己是因關心尹清雅,對他來說,與尹清雅的關係比親兄妹更要好。
聶天還像放下心頭大石般道:“昨夜收到荊州來的飛鴿傳書,桓玄的人已成功刺殺高彥,至於用甚麼手法殺死那小子,信內沒有提到。”
郝長亨道:“幫主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聶天還道:“高彥的死訊絕不可從我們的口中說出來,否則必令清雅懷疑是我們暗中主使的。咦!你的臉色為何這般難看?”
郝長亨頹然道:“我怕清雅承受不起打擊。”
聶天還不悅道:“這麼說,你是認定清雅愛上了那小子?”
郝長亨苦惱的道:“我不知道,只知清雅會為此不開心。”
聶天還道:“我已經回覆桓玄,除了表示感謝外,還請他把高彥身亡的消息廣為散播,當我們反回巴陵,消息將從廣陵順水傳至。”
郝長亨道:“燕飛會有甚麼反應呢?”
聶天還道:“我管他有甚麼反應,只要不是我們的人乾的,我便沒有違背承諾。他孃的!如果燕飛再敢來我的地頭撒野,我還求之不得!”
稍頓後道:“你去把清雅喚來吧!”
郝長亨駭然道:“我們是否該先想清楚怎樣和她說呢?”
聶天還道:“接到信後我一直在想,還想不夠嗎?快喚她來!”
“宗兄真的是誤會了我!”
在鋪子寧靜的角落,劉裕與劉毅相對而坐,低聲說話。
劉裕心忖假若自己確是真命天子,現在該說怎樣的話呢?又暗覺好笑,令人認為自己是真命天子只是一種手段,像劉邦的甚麼斬白蛇起義,事實上哪有這回事?
道:“著我去刺殺劉牢之這樣的蠢事,難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劉毅苦笑道:“真的與我無關,我可以對天發誓,我還勸過刺史大人,說這是行不通的。可是你該清楚刺史大人,想到了便三思孤行,不會聽別人的勸告。”
事實上劉裕早消了氣,如果不是得到謝琰如此對待,也逼不出他與司馬道子合作的計策,說起來還要多謝謝琰,當然感覺並不良好,且是非常矛盾難受。
劉裕道:“你有甚麼打算呢?”
劉毅道:“你似乎並不看好今次的出征。”
劉裕淡淡道:“天師軍達三十萬之眾,佔盡地利人和,我們北府兵則分裂作兩大陣營,朝廷更居心叵測。你說吧!教我如何看好呢?”
劉毅道:“天師軍人數雖眾,但大多是沒有經過訓練的亂民,而我們裝備整齊、訓練有素,且曾隨玄帥歷經大小戰役無數,作戰經驗豐富,只要策略得宜,絕不會輸給天師軍的。”
劉裕心中暗歎,道:“你們士氣如何?”
劉毅道:“坦白說,我們歸附刺史大人,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而是所有人的決定,更清楚今次是我們唯一翻身的機會,否則早晚會被劉牢之那奸賊逐一害死。”
劉裕失去聽他廢話的耐性,岔開道:“可以安排我和朱大將軍見個面嗎?”
朱序是淝水之戰的大功臣,是北府兵內握有兵權的將領,與謝家淵源深厚,與劉裕亦關係良好。只有通過他,才有機會影響謝琰,論影響力劉毅遠及不上朱序。
劉毅現出古怪的神色,道“宗兄是指朱序朱大將軍嗎?”
劉裕心想這不又是廢話嗎?北府兵內難道有另一個姓朱的大將,何況現在談的是有關遠征軍的事,宋序是謝琰的剮帥,劉毅是沒有可能不知他指的是朱序。由此觀之,劉毅是拖在廷時間,好想出辦法來拒絕讓他去見朱序。這傢伙之所以要這樣做,當然是不想事情有變。
劉裕壓下心中的不滿,道:“是的!你有沒有辦法?”
劉毅道:“若你昨天對我說,我仍有辦法,現在恐怕已錯失良機,今天他會率先頭部隊先一步上路,為刺史大人的遠征軍打點。”
劉裕暗歎一口氣,他最後為謝琰生死所作的努力,已錯失時機。他敢肯定劉毅仍可安排他在朱序起程前碰頭,但這傢伙不肯合作,自己有甚麼辦法呢?
想到這裡,禁不住意興索然。
劉毅湊近少許道:“宗兄曾多次和徐道覆交手,對我們今次的遠征有甚麼忠告呢?”
劉裕差些兒乘機諷刺他一番,剛說過北府軍兵精將良,天師軍則為烏合之眾,掉過頭又來問計於自己。由此可看出他今天來找自己並沒有誠意,只是看中自己的軍事才能,希望可得到破敵之法。以劉毅的為人,恐怕贏了亦不會有半字提及自己。
劉裕沉聲道:“天師軍是唯一能在邊荒集全身而退的部隊,從此可看出徐道覆的高明,能因應形勢隨機變化,所以對付他絕不能墨守成規。以前我們能嚇退他,皆因我們佔有地利人和。可是今回你們出征,形勢剛巧轉換過來,地利人和均在徐道覆的手上。你們的一舉一動都難瞞過他,而你們則如盲人摸象,完全沒法子弄清楚他的佈局,致陷於捱打和被動。”
劉毅色變道:“照你這樣說,情況豈非對我們非常不利?”
劉裕想起宋悲風對謝家的關懷,心中一軟,盡最後的人事道:“你們唯一致勝之道,是切忌好大喜功、輕視敵人,只當對方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而要按部就班,逐一收復失土,建立能與建康呼應的據點,行仁政以安撫百姓。並不是人人支持天師軍的,只要爭取到群眾的支持,你們便可以立穩陣腳。”
稍頓續道:“天師軍的缺點是擴展太速,只要你們能穩打穩紮,縱然沒有劉牢之的支持,仍可以幹出成績。”
說罷告辭離去。
聶天還和郝長亨你眼瞪我眼的,都對尹清雅的反應大惑不解。
小白雁坐在兩人對面,興致盎然的檢看聶天還給她的關於宣揚“邊荒遊”的文件,沒露出些許不愉快的神色。
聶天還試探道:“上面說的是否真的?”
尹清雅低聲罵道:“死小子!”
郝長亨心中一陣難過,假如尹清雅曉得高彥死了,會否傷心欲絕呢?他對高彥當然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惡感。
尹清雅烏溜溜的美目朝他們瞄來,“噗哧”笑道:“這勞什子的邊荒遊定是高彥那混蛋想出來的。你們知道嗎?這小子很懂得動腦筋,又好逸惡勞,竟想出在邊荒各處荒村密置行宮的方法,到哪裹都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晚。”
聶天還色變道:“那上面說的是真的了?”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不要聽這小子胡謅,清雅是那麼隨便的人嗎?哼!這小子算是老幾,竟敢來耍本姑娘。”
郝長亨愕然道:“高彥在耍甚麼手段?”
尹清雅嗔道:“郝大哥是怎麼搞的,師傅你也是的。這個死高彥最多鬼主意,分明是要用激將法引我到邊荒集去,人家才不會上當呢。”
聶天還和郝長亨聽得面面相覷,都生出枉作小人的感覺。早知如此,便不用多此一舉,要通過桓玄去殺高彥,不但欠了桓玄一個人情,還要擔心尹清雅知悉高彥被殺的後果。
尹清雅笑吟吟的道:“鬼才有興趣到邊荒去,處處都是遊魂野鬼。那小子……那小子,哈!笑死人哩!”
兩人只懂呆瞧著她,更不知她為何如此開懷。
尹清雅終發覺兩人異樣的神態,奇道:“你們怎麼哩?”
聶天還尷尬的道:“沒甚麼,你不要多心。”
兩人是有苦自己知,以尹清雅靈巧,可從他們讓她知悉邊荒遊一事的時間,推測出高彥之死多少和他們有關係,否則怎會這麼巧的?不過此時已是後悔莫及。
尹清雅抿嘴笑道:“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擔心我,怕我會投向高彥那隻懂哄女孩的混蛋。你們太小覷清雅哩!人家當然會以大局為重,何況師傅和郝大哥又這麼疼清雅,清雅怎會做出令師傅和郝大哥不高興的事?”
兩人枉作小人的感覺更強烈了,還不知如何收拾殘局。
聶天還乾咳一聲,勉強擠出點笑容,讚道:“清雅這麼懂事,我真的非常安慰。”
尹清雅隨手拿起載有邊荒遊詳情的五頁紙,就在桌上樂在其中的折迭起來,邊笑道:“高小子是個人才,不像他表面般吊兒郎當,我曾想說服他來加入我們,只是他太沉迷於邊荒的生活。真奇怪!他救了我,為何荒人不找他算賬,還讓他主持逞荒遊?唔!定是他將功贖罪,這小子蠻有辦法的。”
兩人瞧著她把紙張變成一隻又一隻的紙鳥,卻再說不出話來。
尹清雅跳了起來,把五隻紙鳥一股腦兒捧在雙手襄,欣然道:“我要到船頭放生這乖烏兒哩!你們要不要去看呢?”
聶天還苦笑道:“清雅你自己去玩吧!”
尹清雅歡天喜地的去了。
聶天還頹然捱到椅背去,慘然道:“我們恐怕弄巧反拙了,你有補救的方法嗎?”
郝長亨感受到聶天還對尹清雅的寵愛,心想人死不能復生,這種事誰能有辦法?當然不能把所想的說出來,只好道:“唯一的補救辦法,是要設法……唉!設法令清雅不懷疑高彥之死與我們有關係。”
聶天還頭痛的道:“有可能嗎?”
郝長亨嘆道:“只好來個矢口否認。清雅始終年輕,很快會忘掉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