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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淮月之會

    淮月樓位於秦淮河南岸,與另一齊名的青樓秦淮樓夾岸對峙,樓起五層,高起聳立於附近樓房之上,為以楠木為主的建築,用料渾厚,翹角飛簷,氣勢雄偉,樓頂形如蝴蝶,配合其節節升高、寬敞軒昂的姿態,直似臨河振翅的飛蝶,更加上靠河基部用石樑柱架空,宛如懸浮河面,靜中藏動。

    樓外遍植桂樹,形成高牆深院的佈局。樓內用的是清一色紅木傢俱,令人甫進樓下迎客大廳,即有木香盈鼻的感覺。而不論樑柱桶窗、門道階梯,均以浮雕、圓雕、鏤空雕、陰陽雕等種種雕刻手法美化裝飾,意境高速,樸實中見華麗,令人歎為觀止。

    劉裕扮作侍從,混在王弘的“家將”裡,下船後隨王弘進入淮月樓,一切自有王弘這識途老馬去應付。

    與王弘在途上的一席話,令他更深入掌握建康高門名士的心態、擴闊了視野,而更清楚明白自己身處的位置。

    因朝廷的猜忌、天下四分五裂的情況、胡人的威脅、政局的不安,令士人既不滿現實,但又怕出頭惹禍,故相率務高談,尚遊樂,以擺脫現實的煩惱。他們對現實沒有改革的勇氣,只希望能從清談中得到精神上的解脫和慰藉,想逃離現世去尋找那精神上的桃花源,過憧憬中的神仙生活。南晉如果不是先有王導,後有謝安,又出了謝玄這位不世出的無敵統帥,現在真不知會變成怎樣。現今謝安、謝玄先後辭世,人心渙散無依,亂象已現,所以南晉由上而下,都在找尋應時而起的另一個救國英雄。

    這個人會是他劉裕嗎?

    對建康的高門來說,他們需要的絕不是撥亂反正、翻天覆地的改革者,而是一個可讓他們繼續眼前生活方武的保護者。這才是今晚眾會背後的意義。

    說起來他崇拜的祖逖實為這時代的異種,深知清談誤國,欲以堅苦卓絕、夙夜不懈的精神,出師北伐,規復中土,然終因未能上下一心,致功敗垂成。

    “不論世事,唯詠玄虛”的清談,會有朝一日把漢人的江山斷送嗎?他劉裕能否以一介布衣,在以高門大族為當然統治者的情況下,挽狂瀾於既倒呢?

    王弘停下腳步,別頭向劉裕微笑道:“到哩!”

    原來已抵第五層樓的束廂門外,隨行高手人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當然是因沒有刺客於登樓之時施襲。

    劉裕心中湧起古怪的念頭,不論來此或離開的途上,人人都會提高戒備,只有在廂房內風花雪月、酒酣耳熱之際,才會放下戒心。如此豈非最適當的刺殺時機,該在廂房內而非其外嗎?

    可是在高手環護下,誰能於他們在廂房喝酒之時進行刺殺呢?那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事實上當晚宴開始後,整座淮月樓都會置於己方人馬的嚴密監視下,任何異動均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劉裕自被謝玄看中後,連番出生入死,已培養出高度的警覺性,雖仍猜不到幹歸的手段,但已暗自留神。對看似安全的地方更特別有自危之感。

    門開。

    王弘領先進入廂房。

    快艇沿河緩駛。

    划艇的是屠奉三的手下,精通江湖伎倆,不待宋悲風指示,已知該採取哪條航線,如何不引起敵人注意。

    宋悲風和蒯恩扮作騷人墨客,詐作喝酒遊河。這是秦淮河上慣見的情景,此時如他們般遊河的艇子便有十多艘。

    今夜是個月明風清的秋夜,皓魄當空,銀光瀉水,茫茫名河,萬古如斯。

    宋悲風似是自言自語的道:“不妥當!”

    蒯恩的目光正搜索淮月樓的對岸,聞言道:“會否是敵人尚未展開行動呢?”

    宋悲風反問道:“如你是幹歸,會曉得劉爺何時離開嗎?”

    蒯恩坦白地搖頭,道:“不曉得!但是會猜劉爺怎都該在樓內逗留上半個時辰或更長的光陰。”

    宋悲風道:“既然如此,敵人便該在劉爺抵達淮月樓後,立即展開行動,進入精心策劃的攻擊位置,那不論劉爺何時離開,都可以進行刺殺。可是現在秦淮河附近全無敵人的蹤影,這是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釋是我們錯估了敵人的刺殺方式。”

    蒯恩思索道:“可能敵人根本不知道今晚的約會呢?”

    宋悲風道:“你相信直覺這回事嗎?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你總覺得事情會隨你的感應發展。”

    此時小艇經過一艘泊在離南岸十多丈處一艘晝肪樓船,船上的燈火照得艇上人和物清晰起來,歌舞樂聲填滿他們的耳鼓,比對起他們此刻的心情,感覺更是古怪特異。

    蒯恩銳利的目光掃視樓船,道:“另一個叮能的解釋,是敵人並不準備在河上進行刺殺。”

    宋悲風道:“這也是不合理的。敵人定有派出探子監視王弘,見他從水路出發往淮月樓去,劉爺又扮作侍從,自然會推想劉爺會從水路離開,想不在河裡發動攻擊也不行。”

    蒯恩一震道:“那照現在的情況看,敵人該是選擇在樓內進行刺殺。”

    宋悲風皺眉道:“但那將不再是刺殺,而是強行硬闖。參與今夜聚會的人,全是建康高門赫赫有名的名士,個個有高手家將隨行,即使以幹歸的實力,亦沒法在那樣的情況下得手,是智者所不為。”

    蒯恩苦思道:“敵人必有混入東廂之法。”

    宋悲風嘆道:“如果我們想不破此點,今晚會是白忙一場。”

    蒯恩訝道:“宋爺似乎一點不擔心劉爺本身的安危。”

    宋悲風理所當然的道:“事實上我們從沒有擔心過劉爺會被人殺死。對屠爺來說,劉爺乃真命天子,怎可能窩囊得壯志不酬身先死?對我來說,如果劉爺是福薄早天的人,安公是不會點頭讓他作玄帥的繼承人。”

    蒯恩聽得呆了起來。

    小艇駛離畫舫燈光籠照的範圍,重投月夜。

    宋悲風微笑道:“你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嗎?”

    蒯恩垂首道:“小恩怎敢呢?”

    宋悲風道:“是否相信並不打緊,至少劉爺和你持相同的看法,他自己並不相信自己是甚麼真命天子,所以他一定會提高警覺,亦因此他今夜絕不會沒命。”

    蒯恩再次抬頭望向宋悲風,雙目射出沉痛但堅定的眼光,沉聲道:“我蒯恩今夜在此立志,會像對侯爺般忠心追隨劉爺,為他效死命。”

    宋悲風仰望天上明月,徐徐道:“好!男兒本該有大志向,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你將來絕不會後悔的。”

    蒯恩目光投往淮月樓第五層東廂臨河的四扇特大槁窗,忽然目射奇光,遽震道:“我想到了!”

    宋悲風一呆道:“你想到了甚麼呢?”

    蒯恩道:“我想到了敵人的刺殺手段。”

    淮月樓頂層只有東西兩個大廂房,也是淮月樓最尊貴的兩個廂房,等閒者休想可以踏足此層半步,只有建康最有地位和顯赫的權貴,才能徑入,其中又以東廂的景觀最佳,即使有資格蒞臨的貴客,仍須及早預訂。

    劉裕等走入東廂的範圍,還要經過一個呈長方形的待客廳,十多名隨主人來的家將便在此候命,同時有四名俏婢迎前伺候客人。

    王弘著眾家將扼守各處門道窗戶後,偕劉裕進入名聞建康的淮月樓第五層東廂貴賓房,入目的情景,以劉裕的沉著老練,亦不由看呆了眼,出乎他意料之外,因為從沒想過會有眼前般的情況。

    東廂大致是廣闊達十五步的方形房,寬敞舒適,滿鋪地席,左右牆壁各有一聯。左壁是“一池碧水,幾葉荷花,三代前賢松柏寒”。右壁則“滿院春光,盈亭皓月,數朝遣韻芝蘭馨”。向河的一邊,有四扇落地大桶牆,於入門處已可盡見建康宮城燈火輝煌的壯麗美景,秋寒透窗而來。

    房內不見一柱,屋頂為硬山捲棚式,敦實渾厚、樸素大方。房內陳設簡潔,除茶几等必需物外,最引人注目是置有七個花架,上放各武盆栽,便像把大自然搬進了房裡來。

    但令劉裕意外的非是物而是人。

    今次約會的五個人全到齊了,最令他側目的是其中一人正躺在一角,胸口放著一酒,也不知他是醉倒了還是小睡片刻。

    另一人則背門臨窗,撫弄著一張七絃琴,卻沒有發出任何樂音,可是看其背影搖曳的姿態,似是隨樂音擺動,一副樂在其中、迷醉而不能自返的樣兒。

    一人則挨北壁而坐,敞開衣襟,露出胸膛,閉目喃喃自語,神態迷離,若不曉得他是當今名士,還以為他是哪來的瘋子。

    劉裕可以清楚曉得對方在幹甚的,是在一角以小炭爐煮酒的人,不過此人不但臉上傅粉,有點不男不女的模樣,嘴角還叼著根長煙管,對劉裕的到來,似是視如不見,聽若不聞。

    最正常的一個人,正面對著進來的劉裕和王弘席地而坐,不過他的扮相確是一絕,頭戴白綸巾,身穿鶴氅裘,身旁放了雙木屐,手持塵尾,見兩人進來,塵尾“呼”的一聲揮動一下,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待我們聽罷此曲再說話。”

    劉裕從未遇過像眼前般的場面,一時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更感到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不但無法瞭解他們,還生出想掉頭便走的街動。

    王弘輕拉他的衣袖,著他一起坐下。廂門在後方關上。

    持塵尾者閉上眼睛,身體輕輕擺動,全神聽那無音的琴奏。

    王弘湊到劉裕耳旁道:“這是名士聚會的神交節目,來自老子的”大音希聲“,意思是最動人的音樂是聽不到聲音的,而莊子則指必須不以耳聽,而聽之以心。大家都認為只有這種無聲之音,才能不受任何樂器和技巧的約束,捨棄了外在的形跡,直取心意,從重重製約解放出來,得到最大的自由。”

    見到劉裕露出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忙加一句道:“劉兄喝過酒服了藥後,將會比較明白我說的話。”

    劉裕當然不能離開,不單因為今夜並非普通的聚會,更可能是殺幹歸的唯一機會。此時他面窗而坐,緩緩解下厚背刀,置於左方地席上,只要左手拿刀鞘,右手可以迅速拔刀,應付任何突襲。

    他和王弘前方均擺有一張方几,置了一套飲食的用具,幾面四尺見方,頗為寬大。

    他自問沒有“心中有耳”的本領,去聽那人彈的“希聲”的“大音”,不過於此美景迷人的高樓之上,仍可以享受秋風清、秋月明的雅趣。

    百聞不如一見。

    他現在徹底明白甚麼叫清談誤國。

    清談並不止是一場討論辨正、談玄說理那般簡單,而是一種處世的態度和生活方武,且是一種奢靡、肆意妄為至極點的風尚,對禮教約束的反動變為矯枉過正,致放誕不羈、腐敗透頂、節操墮落,令大晉政權走上窮途末路、苟延殘喘的困境。

    眼前諸子正是放蕩縱慾、玩物喪志的典型例子,他們的內心究竟是快樂還是痛苦呢?

    劉裕很難想象他們之中有一個是與幹歸有關係的人。

    在不認識他們之前,他可依據常理作出猜測,可是當弄清楚他們是哪類人,他對自己的猜測已失去信心,因為根本不能把眼前五子當作常人來對待。

    有些東西是裝扮不出來的,世家名士便是其中之一。開始之時,所謂清談,或許只是名士們藉之以別尋方外、佯狂避世的集會,但當這種雅道相傳的風尚不住重複,會確立而成一種思想行為的範式,得到傳承與延續,變為一種牢不可破的風氣和傳統,而眼前五子正是這種習尚的體現。他們根本缺乏“人世”的勇氣,哪會為桓玄賣命,幹這類動輒惹來殺身之禍的蠢事?

    難道今晚只是一場誤會?鬧了個大笑話。

    驀地喝采狂呼怪叫響徹東廂,原來“琴奏”已告結束。

    “奏琴”者在喝采聲中志得意滿的站起來,吟道:“得象在忘言,得意在忘象。”

    王弘乾咳一聲,引得人人朝他瞧去,閉目者張開眼睛,臥地者坐了起來,然後道:“讓我們歡迎劉裕劉大人。”

    眾人又一陣喝采。

    那頭戴白綸巾的華服公子,又把塵尾“霍”的一聲拂了一記,道:“晚生諸葛長民,請劉大人恕我們早來之罪,皆因東五層便像紀千千的雨枰臺般,乃秦淮河的聖地,千金難求,所以不敢浪費,自申時中我們便齊集此處,盡歡享樂。”

    劉裕聽得心中一動,正想追問為何這間廂房如此難求,卻可於短短數天內安排好,那臉上敷粉、予人妖冶感覺的公子提苦酒壺站了起來,走到劉裕席前跪坐,一邊為劉裕斟酒,邊笑道:“在下郗僧施,劉大人是首次參加我們建康六友的聚會,或許會不慣我們放浪形骸、披襟狂嘯的行徑。不過當劉大人明白只有超越世俗禮教的羈絆,才能展現出人的情性,劉大人便可以明白我們。”

    直到此刻,劉裕仍不知該說甚麼話才好,唯一知道的,是與他們格格不入,完全談不上意氣相投。更有點胡塗他們要見他所謂何由,除非是想把他變成“六友”外的“第七友”。

    郗僧施為劉裕的杯子斟滿酒後,續往王弘的杯子注酒,口上仍叼著那枝長煙管,難得他仍是說話清晰,可見是熟之生巧。

    原先躺在一角的人,默坐一會站了起來,酒罈隨手擱在一旁,原來此人長得頗為魁梧健碩,風神懾人,如不是劉裕剛目睹他放浪的形態,真想不到這麼一個看起來該大有作為的年輕人,竟會借這種頹廢的生活來麻醉自己。

    王弘介紹道:“這位便是曾向劉兄提及的朱齡石朱兄,說到文武全才,建康真找不出多少個像他這般有本事的人。”

    彈無聲琴者啞然笑道:“王兄你這樣就不對哩!竟厚此薄彼,只提朱兄,難道其它人竟不值一提嗎?”

    王弘笑道:“劉兄不要怪他直腸直肚,毛修之一向如此。”

    劉裕終找到說話的機會,向仍靠壁而坐,衣襟坦露的青年道:“這位定是檀道濟兄,可知王兄並非是只提一人。”

    諸葛長民的塵尾扇又拂一下,笑道:“劉裕果然是劉裕,一句話便解了王兄可能受群起攻訐之災。好哩!淮月樓東五層之會,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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