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北穎口十五里處的穎水上游,荒人的水陸部隊於東岸會師,運馬的貨船全泊往東岸臨時搭建的七、八個簡陋碼頭,戰馬紛紛登岸,替換疾走了一日一夜的疲乏馬兒。
東岸所有戰略高地均被荒人戰士佔據,以應付任何不識相敢來惹他們的敵人。
二千多名戰士人人意氣昂揚,雖然昨晚下過一場小雨雪,但此時雲層稀薄、天朗氣清,視野無阻。
荒人大軍的領袖們眾集在柬岸一處高地上,研究進軍的策略。
由高彥繪製的敵方情勢簡圖,攤開在眾人腳下的雪地上,四角以石塊壓著。
慕容戰以主帥的身分發言道:“請高少說出敵人陣地的情況。”
高彥見人人目光落在他身上,登時神氣起來,乾咳一聲,清清喉嚨,道:“敵方有六個以磚木建成的壘寨,分列兩岸,每個相隔約千步的距離,但只完成了近半,根本沒有甚麼防禦力。不過如若真的讓他們竣廠,只這六個壘寨,已可抵禦我們千軍萬馬的狂攻,再加上陷坑和箭樓,我們叮能永遠不能把北穎口奪回來。”
紅子春問道:“建河壘的材料是否就地取材?”
高彥搖頭道:“肯定是從北方運去的,材料不但在附近堆積如山,更有二十多艘貨船仍泊在泗水的渡頭。”
拓跋儀點頭道:“理該如此,若我是慕容垂,也要在最短時間內建起壘寨,如此才可保北穎口不失。”
姬別道:“敵人有甚麼護河的措施?”
王鎮惡代答道:“嚴格來說是沒有的,燕人今次不但來得匆忙,且準備不足,力圖在我們反攻前先建起六座營壘,豈知遇上早降的秋雪,不但援兵遲誤了,且工程進展緩慢,今燕人大失預算。”
高彥接口道:“燕人在壘寨下游處設置了八座箭樓,每座高兩丈,還掘有陷坑,你們看看老於晝的圖卷便清楚箭樓陷坑的位置,照我看那只是裝模作樣,哪抵得住我們大軍的衝擊?”
劉穆之道:“在正常的情況下,於堡壘尚未完成前,燕人該佈置戰船護河,但高少看不到燕人的戰船,可知燕人在經歷多場戰爭後,戰船損失慘重,無法再調配戰船來守衛北穎口。”
高彥提醒道:“燕人沿河設置了二十多臺投石機,加上火箭,如果我們只從水路進攻,沒有陸路的配合,吃虧的會是我們。”
慕容戰總結道:“現在敵人的情況已是清楚分明,雖說高彥看到的是兩天前的情況,但兩天內燕人可乾的事非常有限。所以我們決定以快打快,以雷霆萬鈞的姿態一舉攻克敵人,關鍵處在乎只攻東岸的策略,這是鎮惡構想出來的。”
轉向王鎮惡道:“你自己說吧!”
王鎮惡道:“高少帶來了最清晰詳盡的情報,讓我們能完全掌握敵人的情況。首先,敵軍因日以繼夜的建設壘寨,又受風雪折磨,早形疲神困,戰力大減,士氣低落。縱然如此,但如我們向燕人發動全面進攻,在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情況下,會激起燕人拚死反抗的鬥志,那時我們即使能贏得此仗,傷亡亦必慘重,所以我把圍城放生一偶的戰術搬過來使用,先從水路發動猛攻,陸上部隊則集中全力攻打東岸敵陣,儘量利用穎水的特殊形勢,在實質上和心理上瓦解敵人的鬥志。這是鎮惡愚見,說出來供各位當家參詳。”
卓狂生長笑道:“這是最高明的策略,請戰爺調兵遣將,兒郎們手癢哩!”
眾人轟然呼應。
“砰!”
拓跋珪一掌拍在座椅旁的小几上,發出震堂的響聲,此時他雙目含煞,閃閃生光,神態威猛。
恭立在他身前的長孫道生和崔宏都不敢說話。
拓跋珪大怒道:“万俟明瑤,你可是活得不耐煩!”
剛有消息傳來,一隊從盛樂運馬來的隊伍,被秘人中途施襲,死傷近百人,五百匹上等戰馬被搶走,令拓跋珪暴跳如雷,立即召見崔宏和長孫道生兩大得力將領。
長孫道生道:“秘人擺明是要孤立平城和雁門,且看準冬雪將臨,根本不怕我們的反擊,所以敢這麼肆無忌憚。”
拓跋珪雙目殺機大盛,道:“秘人是不把我放在眼內。”接著出乎兩將意料之外的啞然失笑,道:“我以馬賊的戰術對付苻堅,想不到現在競有人反以馬賊的戰術對付我,這是否因果循環呢?”
長孫道生和崔宏都不敢答他。
拓跋珪掃視兩人,沉聲道:“假如我放棄平城和雁門,會有甚麼後果?”
兩人交換個眼色,均感愕然,以拓跋珪的性格,怎肯半途而廢,就這麼認輸。
崔宏恭敬答道:“如果我們放棄兩城,等於把過去的努力付諸東流,失去了能統一北方的唯一機會,還要撤往塞北,重過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
拓跋珪點頭道:“說得好!在明年春暖花開之前,我們不論如何辛苦,也要保住平城和雁門,我真不明白,秘人縱然能截斷盛樂到此的聯繫,但又有甚麼作用呢?”
長孫道生道:“以秘人的實力,沒有可能截斷我們和盛樂的聯繫,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軍力,可保運輸線的暢通。”
又道:“道生願負起搜捕秘人之責,只要給我兵馬,而秘人仍盤桓不去,我有把握將他們連根拔起。”
拓跋珪問道:“崔卿有何看法?”
崔宏道:“秘人是想激怒族主。”
拓跋珪訝道:“他們還嫌我不夠生氣嗎?”
崔宏道:“秘人一向自行其是,肯為慕容垂效力,是為了報恩,卻非變作慕容垂的走狗,惟慕容垂之命是從。故此我認為秘族和慕容垂之間該有秘密協議,例如只要秘族完成某些目標,便可以功成身退,從此之後和慕容垂兩不相干。”
長孫道生冷然道:“假設協議的目標是秘人須助慕容垂統一北方又如何呢?”
拓跋珪微笑道:“道生動氣了!剛才我也大動肝火,恨不得見一個秘人殺一個,但經崔卿提醒,立即冷靜下來。我的真正對手是慕容垂而非秘人,怎可因秘人而亂了全盤的策略。”
長孫道生悲憤的道:“我們怎可容族人的血白流呢?我們和秘人的賬,必須算個一清二楚,血債必須血償。”
崔宏道:“秘人先破壞我們的屯田,燒我們的糧倉,截斷盛樂到這裡的運輸線,種種作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擾亂民心,削弱我軍的鬥志和士氣,孤立我們,為寒冬過後慕容垂的反攻作準備。所以我們須冷靜應付,絕不可以自亂陣腳,否則會墮入慕容垂的圈套。”
長孫道生皺眉道:“如果我們任由秘人橫行,豈非更令戰士們士氣低落嗎?”
拓跋珪插入道:“現在敵我形勢明顯,我們的軍力只能保著兩城,有點像當年苻堅與我們的情況,苻堅的兵力雖在我們百倍之上,卻因我們打打逃逃的戰略而有力難施。假如我們現在勞師動眾,大舉出動兵馬搜捕秘人,表面看我們是掌握主動,事實上卻是被秘人牽著鼻子走,到最後將是疲於奔命,更會導致士無鬥志,豈是智者所為?”
長孫道生道:“難道我們只能坐看秘人揚威耀武,張牙舞爪?”
拓跋珪完全回覆平時的從容冷靜,沉聲道:“道生的心情我是瞭解的。不過為了擊敗慕容垂,我們必須忍,直忍至最佳的時機出現,再以崔卿所提出『擒賊先擒王』的策略,把秘族徹底收拾。此事如發生在慕容垂反攻之前,立可振奮民心士氣,失變為得,更狠狠打擊了慕容垂。”
崔宏聽得不住點頭。
長孫道生現出思索的神色,顯是激動的心情逐漸乎復下來。
拓跋珪嘆道:“我擔心只一件事。”
崔宏和長孫道生均感愕然,靜待他說出下文。
拓跋珪緩緩道:“秘人之所以能為所欲為,是因看中我們戰線過長的弱點,故能以不到一千人的兵力,截斷往盛樂和邊荒集的交通。我擔心的是秘人既然可看到我們的弱點,慕容垂當然也可看到,以慕容垂的性情,是絕不會錯過的。”
長孫道生和崔宏都有點欲語乏言的感覺,除非放棄平城和雁門,否則拓跋珪所說的情況是無法改變過來。
拓跋珪稍頓後續道:“以往我們做得最出色的是情報工作,對燕人的動向瞭如指掌,但現在情況剛好倒轉了過來,慕容垂通過秘人完全掌握我們的虛實佈置,而我們則像被蒙了眼塞著耳朵,對兩城範圍外的事幾近一無所知。一天這樣的情況不能改善,一天我們便陷身等待宰割的劣局。”
長孫道生點頭道:“我仍是主張立即反擊秘人,而這更成了我們和慕容垂鬥爭成敗的關鍵。只有剷除秘人,我們才可把劣勢完全扭轉過來。”
拓跋珪淡然道:“這個月來氣溫不住下降,五天後便是立冬日,可知接著將是嚴寒的冬天,我們與秘族的戰爭是來日方長,不必急在一時。且須謀定後動,一擊必中。秘人便像一條藏在草叢中擇人而噬的兇猛毒蛇,我們不出手則已,出手必須捏著牠的要害,否則被牠反咬一口,那便非常糟糕。”
長孫道生道:“我們究竟在等待怎樣的一個時機呢?”
拓跋珪道:“就是荒人突破燕人的封鎖,與我們重新建立聯繫的時候。”
長孫道生啞口無言。
拓跋珪苦笑道:“我們正陷於被動的處境,只能等待,只可苦忍。我比任何人更想把秘族殺個片甲不留,但更清楚秘人等於河湖裡的食人惡魚,如果你潛進水裡追殺牠們,只會被咬個遍體鱗傷,唯一方法是織網捕魚,方可把牠們趕盡殺絕。與他們只應鬥智鬥力,不可只憑勇武。”
他連用了兩個譬喻來形容秘人,可見他曾深入地去思索秘人的問題。
此時窗外忽然雪花紛飛,像在提醒他們寒冬已君臨大地。
拓跋珪目光投往窗外白濛濛的天地,有感而發的嘆道:“我從未想過在大勝後會陷身這種處境,我不但擔心邊荒集,更擔心盛樂。”
崔宏和長孫道生都深有同感。
秘人插手這場戰爭內,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不但因秘人驍勇善戰,能在惡劣的天氣和環境發揮超人的戰力,更因万俟明瑤高明的戰略,今拓跋族空有優勝的兵力,仍沒法消除秘人的威脅。
只看秘人能先後襲擊運金車隊和運馬隊,便曉得在情報上,秘人是佔盡上風。現在拓跋族能控制的只是據點內的情況,據點外的遼闊土地便是秘人的天下。
邊荒集固是形勢惡劣,尤令人擔心的是尚在重建中的盛樂,雖有長孫嵩等大將在主持,但不論防禦力和兵力都非常薄弱,如慕容垂派軍攻打,實是不堪一擊的。
唯一可慶幸的是燕人在參合陂一役中被燒燬了大批戰船,目前燕人缺乏船隻,難以從水路進軍盛樂,陸路則為風雪所阻,否則拓跋珪只好回師死守盛樂。
拓跋珪向長孫道生問道:“最近有沒有赫連勃勃的消息?”
長孫道生答道:“最新的消息也是五天前的事,據聞赫連勃勃因私吞了柔然人送予姚萇的一批上等戰馬,與姚萇關係決裂,勢成水火。”
又道:“幸好赫連勃勃自顧不暇,否則我們的處境會更惡劣。”
拓跋珪皺眉道:“赫連勃勃真的自顧不暇嗎?”
崔宏道:“赫連勃勃該沒有這般愚蠢吧!他曾背叛慕容垂,理應坐山觀虎鬥,然後從中圖利。何況於雪地行軍終是不宜,這點耐性他該是有的。”
拓跋珪搖搖頭,似是想把諸般煩惱藉這動作驅除。
在這一刻,他想起楚無暇,近幾天她的傷勢大有進展,已可離開臥榻。此女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和她聊聊也屬樂事,可解困忘憂。
唉!
只恨自己實在無法對她放下防範之心,不但因她過去的不良紀錄,更因說到底燕飛是她的殺父仇人,令他不能不懷疑她對自己的動機。
他是否誤會了她呢?
如果沒有她奉獻的大批黃金,他現在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因著邊荒集的關係,這批黃金可發揮的作用是難以估計的,至少在目前,使他充滿期待和希望。
拓跋珪道:“邊荒集那邊有甚麼新的消息?”
長孫道生道:“我們派出二十多個探子到泅水探聽情況,只有三人活著回來,據報燕人已進駐北穎口,截斷邊荒集往北的水路交通。由於燕人在泗水兩岸巡騎四出,我們的人沒法越過泗水去探察敵情。”
拓跋珪苦笑道:“仍是這種壞消息。”
又問道:“沒有人自邊荒集來嗎?”
長孫道生搖頭表示沒有。
拓跋珪目光朝崔宏投去。
崔宏道:“我手下的三百家將,已於昨晚抵達雁門,在張先生的安排下安頓好了。”
拓跋珪啞然笑道:“這是唯一的好消息。”
崔宏道:「希望燕兄可以早日趕來,我們便可以進行『擒賊無擒王』的誘敵之計。」
拓跋珪憂心仲仲的道:“燕飛能否來助我們,須看荒人能不能再創奇蹟,把北穎口奪回手上,所以現在與慕容垂的鬥爭,已轉移到邊荒去。”
崔宏道:“對此屬下有十足信心,關鍵在荒人不但人材濟濟,且士氣如虹。邊荒是他們的地盤,燕人和秘人都是勞師遠征,高下自有很大的分別。”
拓跋珪精神一振道:“真的是這樣嗎?”
崔宏道:“這是我心中確切的想法,沒有一字虛言。”
拓跋珪目光再投往窗外,有點自言自語的道:“小飛啊!你究竟在何處呢?”
長孫道生和崔宏部生出異樣的感覺,一直以來,拓跋珪展示人前總是他堅強的一面,信心十足,指揮若定。可是在敵人的龐大壓力下,他終於顯露出軟弱的一面,所以才如此期待燕飛的來臨。
現在形勢清楚分明,拓跋珪已和荒人的命運掛鉤,任何一方滅亡,另一方的末日之期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