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長大後的万俟明瑤,燕飛便感到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這完全是一種直接的感受,沒有甚麼道理可言。或許是因她的冷漠、耐人尋味、離世的美麗。他不知道當時是否對她一見鍾情,但他被複仇火焰佔據了的心,卻像衝進了一道清涼的泉水,他的心神不自覺的全被她吸引,令他想親近她、瞭解她、觸摸她,體驗把她擁入自己強而有力的臂彎內的深刻感受。
他從未試過這種一見動心的滋味,也勾起久被埋藏於深心內一段美麗的回憶,雖然一時間他仍未能確定這位掀起簾子,驕傲地向他展示絕世容色的美女,曾一度足他和拓跋珪少年時代無可代替的夢中女神。
她一雙眼睛閃爍著挑戰的神色,似帶點不屑,又像高高在上的仙子,以憐憫的慈悲心,俯視凡間與她全不匹配的卑微男子。澄碧的眸神,似能透視燕飛的肺腑。
燕飛感到自己的心在劇烈跳動,脊樑骨發麻,渾忘了一切,當然更沒有注意車廂內尚有另一個人。
然後她笑了,那是貪玩愛鬧、一種開玩笑惡作劇似的神情,宛若陽光破開冷漠驕傲形成的層層烏雲,慢慢化為熾熱的火球,令燕飛生出觸電般的感受。
車窗的簾子垂下,隔斷了燕飛的目光,卻沒法切斷把兩人連繫在一起的情絲。
如果万俟明瑤沒有牽引起他深心中少年時代那段回億,以燕飛的性格,不論如何驚豔震撼,仍會任由機會悄悄從指隙間溜走,可是命運卻不容許他作愛情的逃兵,終至一發不可收拾。
身邊的龐義道:“當我們把千千和小詩迎回邊荒集時,第一樓該已完工哩!”
燕飛正在對街遙觀重建中的第一樓的雄姿,眼睛看著重重迭迭,深具某種力學原理的建築架構,心中想的卻不是紀千千而是與自己關係複雜、恩怨交織的夢俟明瑤,心叫斷愧。
另一邊的高彥道:“新的第一樓會比以前更壯覲、規模更宏大,是老龐嘔心瀝血之作。哈!老子最明白龐老闆的心情,他這般落力……”
龐義喝止道:“高彥!”
高彥笑嘻嘻道:“不說了!不說了!”
燕飛是另一個明白龐義心意的人,町能比高彥更明白龐義,皆因遭遇接近。分別在他自己可把思念之情化為力量,盡全力去營救千千和小詩;龐義則把心神放在第一樓的重建廠去,以此渲洩心巾對小詩的思念。
可是小詩對龐義的心意義如何呢?自己叮否通過和千千的心靈聯繫,為他盡點心力?
高彥道:“小飛為何不說話?”
當載著万俟明瑤的車隊離開苻堅的長安宮,燕飛正立於宮外大街之上,當她的座駕駛經他面前,他作出秘人問好獨特的敬澧。
万俟明瑤沒有再掀簾看他,但他卻清楚感覺到万俟明瑤心中的震盪,令他明白到秘人今次來大秦的京師,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務。他更曉得觸犯了秘人的禁忌。万俟明瑤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人滅口,一是見他。
龐義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小飛有甚麼心事呢?”
燕飛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深吸一口初冬清寒的空氣,道:“當日你不是造了一張桌子給千千嗎?桌子還在嗎?”
龐義道:“桌子仍然完好,只是被搬到小建康去,現在收藏在大江幫的忠義堂內,待第一樓建成後便搬回來。”
一切都像命中註定了似的,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離開那片沙漠襄的綠洲後,他本以為永遠都不會再遇上今他曾夢縈魂牽的秘族少女,豈知卻相遇於長安鬧市的街頭。這不是命中註定,是甚麼呢?
命運並沒有放過他,且不肯罷休,明夜的決戰如果像向雨出所猜測的,便是由万俟明瑤一手安排。
一個疑問浮上燕飛心頭。
万俟明瑤是否曉得墨夷明和他的真正關係?他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因為他們之所以能抵達那片正舉行狂歡節的綠洲,是万俟明瑤主動的誘導他和拓跋珪兩人。
高彥道:“你看夠了嗎?是否想起以前的事呢?唉!如果我每天都能帶雅兒到這裡來喝雪澗香,人生可說無憾了。”
燕飛目光落在若有所思的龐義處,淡淡道:“你們到燈鋪等我,我去打個轉後再去找你們。”
龐義訝道:“你要到哪裡去?”
燕飛已邁步遠去,聲音傳回來道:“我要找個老朋友聊天,說些心腹話。”
屠奉三聽得眉頭大皺,道:“沒有朱序的配合,當謝琰的部隊全線潰敗時,將沒有人會到海鹽來,我們收編謝琰手上的北府兵一事,勢成泡影,而我們亦要輸掉此仗。”
劉裕沉吟道:“我定要設法見朱序一面。當年他在邊荒集苻堅的百萬大軍裡,我仍有辦法見到他,今次也不會例外。”
屠奉三搖頭道:“我不同意,你的行藏絕不可以曝光,否則會破壞我們整個計劃,我們今次勝敗的關鍵就在”出奇制勝“這四個字上,若徐道覆曉得你在附近活動,定會起戒心,我們再無”奇“可言。你沒想過向劉毅入手嗎?始終你們尚未真正的翻了臉。”
劉裕苦笑道:“我不是沒想過劉毅,但真的不想和這種卑鄙小人虛與委蛇。”
屠奉二點頭道:“我明白,但問題是劉毅或許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你想到另一個人選嗎?”
劉裕苦惱的道:“劉毅表面上雖仍視我作領袖,事實上卻在暗中排斥我、利用我至乎害我,置我於不義。他奶奶的,何謙剛遇難時,他對我該有幾分真心,後來羽翼漸長,兼之又在建康混得春風得意,且得謝琰寵信,遂不把我放在眼內,我這樣去找他,只會引起他的警覺。”
屠奉三曬道:“引起他的警覺又如何?他可以做甚麼呢?現在北府兵的情況套句江湖術語,叫做”局“,有若陷進老幹的天仙局,肯定會輸掉身家。”
接著續道:“只要見他的時間拿捏得宜,這種小人最擅長見風轉舵,我敢保證他會向你屈服,當然還要使點手段。”
劉裕訝道:“甚麼手段?”
屠奉三道:“就是朝廷任命你為海鹽太守的授命書,如此你可以名正言順的接管海鹽,那時還到劉毅不乖乖聽話?”
劉裕皺眉道:“司馬道子怎肯給我這樣的一張奪城通行證,豈非擺明不給謝琰和劉牢之面子嗎?”
屠奉三胸有成竹的微笑道:“那時嘉興和吳郡早失陷天師軍之手,會稽則亂成一團,劉牢之則違令撤返廣陵,哪由得司馬道子說不,他想見到天師軍兵臨建康嗎?”
劉裕道:“你猜劉牢之有這麼大的膽子?”
層奉三道:“劉牢之並不是蠢人,他絕不會留在這襄作真正蠢蛋謝琰的陪葬品,如我所料無誤,助謝琰攻陷會稽後,第一個開溜的肯定是劉牢之,他隨便找個藉口,便可以大搖大擺的班師回廣陵,美其名助守京師如何?天師軍從海路直搗京師的叮能性是不可以抹殺的,如此他可一石二烏,既保存實力,另一方面又可借天師軍之手毀掉謝家最後一個對北府兵有影響力的人,除掉何謙派系的將領。”
接著又道:“此時桓玄該已減掉楊全期和殷仲堪,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道子敢對劉牢之哼一聲嗎?”
劉裕道:“到了那種田地,我們才去求司馬道子這樣的一張授命書,會否錯失時機呢?授命書到手時,海鹽早落入徐道覆之手。”
屠奉二道:“我們當然不町以等到那個時候,先來一張假的授命書如何?這是我以前為桓玄想出來的手段,就是以假聖旨軟硬兼施的擾亂建康外圍城池的守將,陰奇便是偽冒聖旨的高手,你先拿假聖旨去見劉毅,日後再求得真聖旨,如此假假真真,兼且在兵荒馬亂之時,沒有人能察破的。”
劉裕點頭道:“好吧!我便試試看。”
屠奉三道:“徐道覆肯定會先攻吳郡和嘉興,切斷遠征軍和建康的連繫,然後再攻打海鹽,這才輪到謝琰主力部隊所在的會稽,我們就在吳郡、嘉興告急之時,到海鹽找劉毅。但絕不可通過魏泳之聯絡劉毅,因魏泳之始終屬劉牢之的系統,會令劉毅生出不必要的懷疑,誤了大事。”
劉裕道:“那我們找誰去呢?”
屠奉三微笑道:“宋大哥如何?”
燕飛立在門外,低聲道:“向兄在嗎?”
房門拉開,向雨田笑容滿臉的出現眼前,欣然道:“我早猜燕兄會來,不過若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請進來。”
燕飛經過讓往一邊的向雨田,跨檻入房,這是內寢外廳的豪華客房,或許因旅館的住客都到了夜窩子湊熱鬧,四周冷清清的,鄰房均不聞人息,偌大的旅館,似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向雨田道:“燕兄請坐!”
燕飛舉步走到置於廳中的圓桌,拉開椅子坐下,向雨田坐列他對面去。
燕飛道:“向兄曉得我為了何事來找你嗎?”
向雨田從容道:“當然是為了明瑤。我對人性有獨到的看法,在天穴旁的交談裡,你沒有主動提起明瑤,反令我覺得你是餘情未了,所以須剋制自己。”
燕飛苦笑道:“你倒看得很準,但為何你義想找我呢?”
向雨田攤手道:“我想找你,是想進一步瞭解你、掌握你,以增加明晚的勝算:不過你放心,到明晚子時前,我們仍然是朋友。”
燕飛道:“這一戰真的無可避免嗎?”
向雨田嘆道:“我也希望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可惜我一向白以為不錯的腦袋卻是空白一片,問題在如果我殺不了你,根本無顏回去兌明瑤,我的《道心種魔大法》肯定泡湯,以明瑤的決斷和一向狠辣的作風,會在曉得我失敗後,立即把寶卷燒掉,我想強搶也不行,何況強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知她會把寶卷藏到哪裡去。唉!一是你殺我,-是我殺你。我還要提醒燕兄,如果你留手的話,我會利用你這愚蠢的破綻,把你殺掉。”
燕飛淡淡道:“這麼重要的東西,明瑤肯定隨身攜帶,貼身收藏。”
向雨田笑道:“這就是你昨晚末說出門的提議哩!他奶奶的,先不說明瑤本身的武功,只是貼身保護她的八大秘衛,已不容易對付。何況我怎可向自己族人下殺手?你的武功雖已達超凡人聖的境界,但要生擒活捉明瑤是沒有可能的。縱然你能勝過明瑤,你肯辣手摧花嗎?不生擒她義如何為我取回寶卷?橫想豎想,仍是沒有法子。”
燕飛道:“我裝死又如何呢?”
向雨田愕然道:“你裝死?”
燕飛道:“對!我裝作被你殺掉,如此你便可向明瑤交差,取回寶卷。”
向雨田現出感動神色,沉吟片晌,搖頭道:“還是不行,今次我是為你著想,你是不能死的,裝死也不行,因為邊荒集會立告崩潰,荒人的信心將雲散煙消。唉!讓我們面對現實吧!明瑤絕不是容易就被欺騙的人,明晚我們全力出手,如我落敗身亡,只會怪自己學藝不精,一點也不會怪你。做了冤魂,我仍會當你是朋友。”
燕飛微笑道:“別人裝死或許騙不過人,但我裝死卻絕對可以騙過任何人,因為我是真的死掉。”
向雨田愕然望著他,雙目神光轉盛。
燕飛道:“向兄想到甚麼呢?”
向雨田不能相信的道:“燕兄是否練成了道家傳說中的元神?噢!我的娘!我終於想通了,昨晚是你的元神附在劍上發出嗚響,他奶奶的!燕飛你真的很棒。”
燕飛道:“我並不是胡謅的,首次決戰孫恩於鎮荒崗上,我便被孫恩擊斃,隱伏一旁的尼惠暉搶走我的屍體,帶往遠處埋葬,但一段時間後我便復活過來,破上而出。”
向雨田興奮的道:“聽過聽過,這臺說書叫《燕飛怒拼慕容垂》,但卻說你只是假死過去,最後憑一口未斷的真氣,重續心脈,且從此擁有超越常人的靈覺。”
接著露出感動的神色,道:“老燕你真夠朋友,但我向雨田是何等樣人,怎能害你犧牲整個邊荒集的利益?哈!我的腦筋回覆靈活哩!哈!一定有辦法可想,一定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燕飛欣然道:“你清楚明瑤的情況,當比我想得更周詳,”
向雨田苦惱的道:“坦白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合作去誆騙明瑤,算不算出賣自己的族人?”
燕飛道:“讓我們這麼想如何?明天晚上,我們在所有荒人和遊客的眼睛監視下,公平的來一場決戰,大家全力以赴,如果你能殺死我,你便完成任務,但假設你不幸落敗,你的任務便失敗了,但你確已盡力而為,履行了你對明瑤的承諾,所以你並沒有對不起明瑤,更沒有對不起你的族人。”
向雨田一呆遭:“你真有把握擊敗我嗎?”
燕飛道:“像你老哥如此可怕的對手,我怎有必勝的把握呢?大家坦白點吧!你縱能勝過我,但肯定負傷,且是令你沒法憑鐵舍利遠遁,絕對不輕的傷勢,難逃被憤怒的荒人亂刀分屍的結局。以向兄一向的作風,豈會做這種蠢事?當然是趁仍有能力離開之際,知難而退。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和我的鬥爭仍未停止,只不過把戰場轉移往北方。對嗎?”
向雨田皺眉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是沒可能向你全力出手的,因我根本沒有殺你的心:”
燕飛道:“向兄是何等樣人,只要想想殺了我肯定可以得到寶卷,自然不會劍下留情。我的想法是這樣,只有當你全力出手,仍沒法幹掉我,才會在殺我一事上死心,掉過頭來乖乖與我合作,那是唯一能取回寶卷的方法。說不定你還焉族人做了好事,只有你我合作,方叮把族人的傷亡減到最低,當我們能令明瑤也知難而退時,大家都有個好的收場。唉!他奶奶的!我可以殺死明瑤嗎?”
向雨田點頭道:“對!如果我真的沒法殺死你,便等於我落敗身亡,但我並沒有死,只是在不分勝負的情況下開溜,明瑤便不會怪我,而我們之間的鬥爭還會繼續下去。哈!待我想想。”
接著向燕飛瞧去,道:“還有其它事嗎?”
燕飛道:“當然還有其它事,只有向兄才能解我心中的疑團。”
向雨田起立道:“讓我們找個好地方把酒深談,我喝酒的興致又來哩!哈!雪澗香的滋味真教人懷念。”
燕飛起立道:“今天那壇雪澗香是最後一罈夠火候的雪澗香,怕向兄要失望了。”
向雨田探手搭上他肩頭,笑道:“有燕兄陪我喝酒便成,管他是甚麼孃的酒。”
兩人對視大笑,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