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田回到小建康的旅館,王鎮惡正在大門外等候他,神情肅穆。向雨田笑道:“難怪剛才見不到王兄參加燕飛的洗塵宴,原來到了這裹來,抱歉讓王兄久候了,不知有何賜教?”
王鎮惡隨他往住房舉步,道:“我等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咦!向兄神態看來非常輕鬆。”
向雨田領著他沿廊道而行,笑道:“不論是對陣沙場,又或兩人對壘,事前必須儘量放鬆自己,方能以最佳狀態出戰。不信的話,你可以看看燕飛,他根本不把明晚一戰放在心頭。”
王鎮惡大訝道:“你真的去見過燕飛?”
向雨田來到客房前,推門而入,道:“王兄請進來。”
兩人坐好後,向雨田點頭道:“王兄說得對,燕飛的確是個難以形容的人,到現在我仍摸不清他的底子。”
王鎮惡鍥而不捨的問道:“向兄剛才因何事找燕飛呢?”
向雨田終於親身體驗到燕飛向他的荒人兄弟砌辭解釋的為難處,王鎮惡雖然不算是兄弟,但至少是半個朋友,不能請他閉嘴了事。苦笑道:“我和燕飛是認識的,那時他有另一個名字,這算不上甚麼秘密,王兄今回來找我,有甚麼事呢?”
王鎮惡問道:“明晚你和燕飛的決戰可以取消嗎?”
向雨田笑道:“認識歸認識,但我和燕飛,一個代表秘族,一個代表荒人,為的並不是個人恩怨,決戰是勢在必行,王兄可以省回要說的話。”
王鎮惡道:“首先我要對向兄表明,我今次來見向兄只有善意而無用心不良的企圖。事實上我們荒人對向兄亦只有好感而沒有惡感,且非常佩服向兄的手段、才智和武功。但燕飛也是荒人最尊敬的人,我們實在不願看到你們任何一方有甚麼閃失。”
向雨田啞然笑道:“王兄雖然說得客氣,但骨子裡卻透出著要我量力和知難而退的意思。告訴我,在王兄和你的荒人兄弟心中,是否沒有人想過燕飛會輸呢?”
王鎮惡對向雨田的坦白大感難以招架,只好道:“荒人對燕飛的信心,並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的,而是他總能在最惡劣的情況下,創出令人意外的奇蹟,至乎把整個局勢扭轉過來。在荒人心中,燕飛已非凡人,而是像神一般擁有超凡的力量。試問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有輸的可能?”
向雨田大感興趣的問道:“王兄你本身又有何看法?是否也認為我向雨田贏面極低,至或必敗無疑?”
王鎮惡苦笑道:“我確實有受荒人對燕飛的信心感染,但仍可保持理智,就事論事。以向兄的性格作風,如果可以的話,昨晚便該不讓燕飛活著回來,卻義約期明晚再戰,可知向兄在毅燕飛的行動上,遇上困難。”
向雨田聳肩道:“但也可以是我已摸清楚燕飛的斤兩,認為若能在荒人圍觀的情況下,斬殺燕飛才能得到最佳的效應,所以我沒有宰掉燕飛,燕飛也沒有宰掉我,暫時休戰。”
王鎮惡訝道:“向兄這番話絕非由衷之言,因為要得到最佳效應,把燕飛首級高懸集內任何一處便成,何用於集內再決一生死,成功後還要躲避荒人的追擊,豈是智者之選?”
向雨田攤手嘆道:“給你看破了,我真的很難向你解釋清楚。”
王鎮惡欣然道:“我是首次感到向兄當我是朋友,所以感到為難。我有個提議,只要向兄肯點頭,我可以設法讓向兄風風光光的下臺,不用冒這個險,向兄不是最珍惜生命嗎?人死了便一切皆空。我不是認定向兄必敗無疑,這方面當然只有向兄清楚自己勝出的機會。”
向雨田點頭道:“你很夠朋友,不過其中的情況異常複雜,我是不得不戰,燕飛也沒有別的選擇。好哩!這方面工兄再不要浪費唇舌,乇兄的好意我心領了。”
王鎮惡仍不死心,問道:“真的沒有別的選擇?”
向雨田斷然道:“絕對沒有。”
王鎮惡失望的道:“這是何苦來哉?”
向雨田忍不住的嘆了一口氣。
王鎮惡奇道:“向兄為何嘆氣?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
向雨田有感而發的道:“邊荒集是個奇妙的地方,很合我的喜好,離奇的玩意到處都是,集內在一片萎靡頹廢、醉生夢死的氛圍中,偏又充滿追求自由的活力,人人都可放手幹自己所喜歡的事,只要依足規矩,便沒有人干涉。我一直以為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變我,但我剛才竟感到對你有點心軟,由此我便知道自己有些兒被改變了,邊荒集的感染力真厲害。”
王鎮惡道:“你仍認為我在這裡是等死嗎?”
向雨田微笑道:“那就須看明晚的戰果,只要燕飛真的死不了,那輸的將是我們秘族和慕容垂。邊荒集是個教人驚異的地方,彷彿有用之不盡的力量。我可以說的就是這麼多,王兄再不用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王鎮惡知他在下逐客令,識趣的告辭離開。
劉裕、屠奉三和老手三人站在指揮台上,觀看漆黑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
天上灑下絲絲細雨,星月無光,老手憑他的夜航奇技,在船上沒有一點燈火照明下,“奇兵號”昂然在海面靠岸滿帆疾駛。
他們離岸足有二十里許遠,更遠處數十點燈光時現時隱,卻看不清楚是屬哪類型的船隻。
老手沉聲道:“肯定不是漁舟,漁家也有聯群結隊左捕魚的,但絕不會數十艘船一起出動,致分薄了魚獲。更不會只在船尾掛上一盞風燈,而該是燈火通明,不會如此鬼鬼祟祟。”
劉裕道:“也不會是北府兵的戰船隊,因為沒有隱蔽行藏的必要。唯一可能性,那就是天師軍的船隊。”
屠奉三沉聲道:“他們若是到長蛇島去,就是要偷襲我們。”
劉裕冷靜的道:“依時間看,該是文清的船隊引起了徐道覆的警覺,因而發現了我們的海上基地。”
接著問老手道:“我們可否趕過他們,先一步到長蛇島去?”
老手傲然道:“垣個完全不成問題,依現在我們和敵人在船速上的差距,我有把握比敵人早半個時辰到達長蛇島:問題在敵人可能不止一支船隊,而是有數支之多。”
劉裕道:“這已不在我們現時考慮的範圍內,一切要靠你哩!”
老手一聲領命去了。
屠奉三道:“我們是有點低估了徐道覆,如非劉爺你忽然心血來潮,連夜趕回長蛇島去,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劉裕道:“或許我確實是真命天子,又或許只是我們命不該絕,不論如何,只要我們尚有一分氣力,就會拼下去,直至取得最後勝利。”
“呵!”
紀千千醒轉過來,第一個感覺是渾身舒泰,氣脈暢順,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且有點忘記了自己是誰。
“小姐醒了!”
紀千千心忖這個聲音很熟悉,記起是風孃的聲音時,有人撲往她身上,哭了起來。紀千千張開眼睛,入目是哭成淚人兒的小詩,自己仍躺在床上,風娘立在床旁,一臉關切的神色,也帶著點疑惑。
房內點亮了油燈,窗外黑沉沉的。
紀千千摟著伏在身上泣不成聲的小詩,坐起身來,訝道:“現在是甚麼時候?仍未天亮嗎?”
小詩想答她,但又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痛哭,卻是歡喜多於悲傷。從她哭得紅腫的眼皮來看,她該曾哭過多次。
風娘坐到床沿,輕撫小詩背脊,愛憐的道:“不要哭哩!小姐沒事了,小詩姐該笑才對。”
又答紀千千道:“這是第二夜,小姐睡了足有一日-夜,一直髮著高燒,卻沒有病狀,呼吸慢、長和細,似是練功的狀況,所以我-直勸小詩姐不用憂心,也沒有找大夫來看小姐。小姐現在感覺如何?”
紀千千的回憶倒流入腦海襄,想起昏睡前那美妙的-刻,當時她在心靈內呼喚燕飛,正撐不下去時,她再次聽到燕飛愛劍的嗚叫聲,便如那次在邊荒四景之一的“萍橋危立”聽到的一樣,分別在今次嗚音來自心靈的至深處,彷如暮鼓晨鐘,震盪著她每一道經脈,融融渾渾,在她和燕飛連結起來的心靈空間內來回激盪,餘音不絕。
在劍鳴的一剎那,她的心靈與燕飛渾然合一,無需任何語言便完全徹底地掌握了燕飛的處境和狀況,得知燕飛不但仍在人世,還曉得他活得比任何人部好。
然後她便失去知覺,直至此刻。
紀千千道:“我沒事哩!”
小詩從她懷裹抬起頭來,梨花帶雨的哭著道:“小姐真的沒事嗎?嚇死小詩了。”
紀千千心叫不炒,如慕容垂曾來看過她,憑慕容垂的精明,說不定會看出一些端的,再不會像以前般對自己全無戒心。微笑道:“我真的沒事!”
轉向風娘道:“我現在感覺很好,肚子還有點餓呢。”
風娘拍拍小詩肩頭道:“小詩姐沒聽到嗎?小姐肚子餓哩!”
小詩慌忙起立,又再深深的看了紀千千兩眼,出房去了。
剩下紀千千和風娘兩人,氣氛登時異樣起來。
風娘輕輕道:“皇上前天離開榮陽,到現在仍未回來。”
紀千千更生出心虛的感覺,曉得風娘看破她的心事,不過她的心已安定了下來,因為任風娘如何聰明,深通人情世故,也萬想不到自己競擁有與燕飛心靈相通的奇異能力,只會猜自己是在秘密練某一種奇功,日的就是要逃走。風娘這兩句話,更令她生出希望,風娘似是站在她和小詩的一方,至少同情她們。
紀千千道:“風娘……我……”
風娘微笑道:“小姐沒事便好哩!不願說的便不說吧!最好是當作沒事發生。沒有人知道此事,老身也不會告訴皇上。”
紀千千感激的道:“風娘……”
風娘阻止她說下去,道:“有些事最好是不要說出來,小姐的眼睛回覆了神采,比以前更明亮,小姐再見皇上時,須留意一下。我去看看小詩姐,她一直沒合過眼,我怕她會累病了。”
說罷離開房間。
紀千千閉上眼睛,忽然間,她心中重燃起希望的火焰,自被擄北來之後,她從未有一刻感到前路如此光明,不但因燕飛尚在人世,令她有失而復得的狂喜,更因風娘態度上的轉變,等若雪中送炭,使她在冰天雪地的環境裡仍感到溫暖。
燕飛想想也感荒謬。
由最初他費盡唇舌,不惜洩露仙門的秘密,力圖勸向雨田打消決戰的念頭,到剛才幹方百計激起向雨田爭勝之心,其中只隔了一個白晝。
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他的心情亦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解開了不少自懂事以來便長繞心頭的疑團。
他明白向雨田,可算是向雨田的真正知己。向雨田雖然是貨真價實的正宗魔門傳人,且是最出類拔萃的魔門高手,但卻不像譙奉先、李淑莊等魔門中人,他完全不受魔門的傳承囿限,不但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理念和追求目標,還是個熱愛自由的人。
向雨田最大的優點是肯坦誠面對自己、認識自己,所以他放過高彥,因為明白殺死高彥會為他帶來歉疚終生的後果。
因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故此直到今天,他仍感到對不起万俟明瑤。
燕飛逼他全力出手決鬥,正是要他向万俟明瑤清償欠債,只有向雨田清楚自己已為万俟明瑤盡了最後的一分力,依然無功而還,他的心結方能解開,安安樂樂的與燕飛合作,設法取回《道心種魔大法》的下卷。
燕飛這麼做亦是為了万俟明瑤,當她明白向雨田確實為她盡了全力,而不是打開始便背叛她,她的心會舒服多了。
向雨田雖然聰明絕頂,但聰明人往往對與己身有關的事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故此並不明白燕飛的真正心意。
向雨田像万俟明瑤般高傲自負,最受不得激將法,尤其受不了來自有足夠資格作他的對手的人的輕蔑。
他有把握擊敗向雨田,但又不重創他,達致他要求的戰果嗎?
他不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向雨田並未練成“魔種無極”,不像孫恩今他完全掌握不到能擊敗他的方法。
如果他真能令向雨田知難而退,退而合作,他還要感謝向雨田,因為沒有他昨夜的一戰,他是沒有可能悟通整套全新的劍法。而明天的決戰,將是他試劍的最好機會。
他同意向雨田對万俟明瑤的看法。
万俟明瑤心高氣傲,向雨田的離棄深深傷害了她,亦非常不服氣,故她不停地在找尋另一個在各方面都不遜色於向雨田的情人,但每一次她都失敗了,於是她不住的拋棄情人,斬斷情絲,直至在長安遇上燕飛。
燕飛到今天才明白向雨田為何對他那友善,因燕飛曾是他的希望,向雨田比任何人更希望万俟明瑤有個好歸宿。
但燕飛當時卻有個缺陷,就是武功尚差万俟明瑤兩籌,當然更比不上向雨田。
命運就是如此,假如燕飛當年有現在的本領,命運會循另一個方向進行,燕飛也不會有後來的奇遇,而該是隨万俟明瑤返回沙漠,過他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可是造化弄人,事實並非如此,万俟明瑤始終無法完全接受燕飛,今他們的熱戀變成一種苦難,同時更折磨著燕飛、万俟明瑤和向雨田,三個人都是受害者。
那今燕飛不堪回首,只想忘記的一天終於來臨,万俟明瑤一時憤恨下辱罵他及小上向雨田,更表示她愛的是向雨田。
或許她只是一時的氣話,但已嚴重地傷害了燕飛。
就在那個神傷魂斷的晚上,燕飛在沒有一句道別話下悄悄離開,結束了他和万俟明瑤糾纏數月的苦戀。
前塵往事,不堪回首。
燕飛站起來,準備離開碼頭,就在這一刻,他心中生出被人在暗中窺伺的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