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離開船艙,走到船尾處,天上仍斷斷續續下著綿綿雪絮,倍添夜航悽迷的氣氛。他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強烈喜悅,因為他終於收到了紀千千自遠方來的召喚,所以立即走出甲板去,好能獨自專注的和千千互通心曲。
“燕郎呵!千千很開心!從來未想過生命可以這麼奇妙動人。”
燕飛的心靈往無限的遠處延伸,與紀千千的心靈結合為一,感受苦紀千千發至深心的喜悅。自從能與紀千千作心靈的遙距傳感和通信後,他尚是首次感覺到紀千千如此心花怒放,沒有絲毫疑慮、無奈或不安。她的樂觀情緒直接感染了他,令他剎那間提升至忘憂無慮的境地。
忽然間正逆流北上的船隻消失了,穎水和雪花也沒有了,整個世界沒入茫茫的虛無裡,只剩下他和紀千千兩顆渾融為一、火熱愛戀著的心,沒有任何隔閡。
“千千!千千!沒事了嗎?”
“燕郎!事情真的很奇妙。蝶戀花的叫聲,彷佛暮鼓晨鐘,把我失去了的力量召了回來。所有焦慮、擔心和失落均不翼而飛,接著我進入最深沉的睡眠,醒來後我感到精神力量比以前更強大,整個人有煥然一新的感覺。噢!美妙的事並不止於此,忽然間一切都充滿了意義,不論一桌一椅,又或花草樹木,都充滿了不尋常的感覺。我思考燕郎告訴我有關這天地的真相,感覺更是奇怪,千千似乎能完全的抽離世間萬物,又更能與周遭的環境和物體融和在一起,至乎本身成了他們的一部份。再沒有絲毫沉悶的折磨,等待和期望化為樂趣。千千且隱隱感覺到燕郎對千千的熱愛,有種心滿意足,不作他想的安寧超脫。這不是非常奇妙嗎?外面正颳著寒風,原來風的吹拂聲竟然可以這麼動聽的。”
燕飛尚是首次聽到紀千千一下子傳達這麼長的心靈密語,完全感受和分享到紀千千的快樂和滿足。他們的心靈匯結成一股莫以名之的奇妙力量,把他們帶到另一超越了一切、怡然自得的天地,體驗從未嘗過的迷人滋味。
他向她送出熾熱的愛,燃燒她的靈魂,溫柔的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千千的精神正處於微妙神奇的變化中,陽神正處於逐漸成形的初步階段,千千定要保持樂觀的情緒和不屈的鬥志,迎戰陽神成形不能避免起與落,你還有其它方面的變化嗎?”
紀千千應道:“變化多著哩!聽覺、視覺、味覺和視覺都變得多姿多采起來,今天我看一張椅子,愈看愈覺得有意思,人家從未試過這專注的去看東西,小詩還以為我變成呆子。”
紀千千提起小詩,燕飛立即想到龐義,忙道:“小詩好嗎?”
紀千千在心靈裡嘆息道:“我最擔心的是她,她最擔心的是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噢!差點忘記告訴你,風娘真的對我們很好,還暗中幫我們忙呢!”
燕飛感到紀千千的精神力量開始減弱,不敢將話題岔往別的地方去,道:“依千千的觀察,小詩心中牽掛的是誰呢?”
紀千千何等冰雪聰明,聞絃歌知雅意,欣然道:“我只聽她提過高公子,你說她心中的人是誰呢?”
燕嘆道:“這就糟糕了!高彥這小子現在正和小白雁打得火熱,早把小詩拋諸九天雲外。”
接著簡略說出高彥的情況。
紀千千擔心的道:“怎辦好呢?”
燕飛道:“幸好高小子從沒有答應過小詩甚,他們也沒有真的相愛,所以高小子並不算移情別戀,沒有變成負心漢。”
紀千千憂心忡仲的道:“燕郎不會明白的,在這裡日子並不好過,閒著無聊時更會胡思亂想,我最怕小詩誤會了,變成一廂情願。”
燕飛苦笑道:“我還有另一個頭痛的問題,就是另有他人對小詩痴心一片,唉!我該怎麼說呢?”
紀千千沉默下去,忽然道:“那個人是否龐大哥?”
燕飛訝道:“千千怎一猜便中?”
紀千千輕柔的道:“我早注意到龐大哥對小詩與別不同,非是因他對小詩特別殷勤,反因為他有意無意的避開小詩,接觸時又一副手足無措的怪模怪樣。唉!高公子的性情能分點給他便好了,現在我們也不用為此心煩。”
燕飛道:“有辦法嗎?”
紀千千道:“讓我想想吧!噢!人家要走哩!千千永遠愛你。”
燕飛回到迷茫的雪夜裹,寒風颳起,戰船繼續北上的航程。
拓跋珪、楚無暇和二千戰士,經多日兼程趕路,終於無驚無險地抵達盛樂,完成秘密調軍的重要行動。
負責把守和重建盛樂的兩名大將長孫嵩和叔孫普洛,聞風出迎於離盛樂三十里處,三人並騎馳返盛樂,順道在馬背上商議大事,楚無暇和眾戰士跟在後方。沿途高處均有拓跋族戰士站崗放哨,以保路途安全,益顯拓跋族正如日中天的氣勢。
拓跋珪道:“赫連勃勃方面可有異動?”
直至此刻,長孫嵩和叔孫普洛仍未曉得拓跋珪因何事急趕回來,且要到離盛樂半天馬程時,方遣快騎知會他們,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態。
長孫嵩愕然道:“我們一直沒有放鬆對赫連勃勃的監視,並派有探子長駐統萬,但到今天仍沒有收到任何特別的消息。”
拓跋珪問道:“最後的情報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叔孫普洛答道:“已是十天前的事,只是例行的報告,每月兩次,我們在統萬的人把情報埋在統萬城外的指定地點,再由我們派人去收取,遇有特別情況,我們的人會親身趕回來報告。”
長孫嵩忍不住道:“赫連勃勃現在與姚萇勢成水火,自顧不暇,還敢插手理我們的事嗎?換了我是他,樂得隔山觀虎鬥。”
拓跋珪心忖如何向他們解釋呢?沉聲道:“我們在統萬的人大有可能已遇害。如果我所料無誤,赫連勃勃將於我們去取下一個情報前突襲盛樂。”
長孫嵩和叔孫普洛同時現出懷疑的神色。
拓跋珪微笑道:“此事在五天內自見分曉,我的猜測肯定準確無誤,今回我只須狠狠教訓小勃兒一頓,教他再不敢對我們妄動干戈。”
叔孫普洛大訝道:“如赫連勃勃果真來犯,他們是勞師遠征,飽受風雪之苦,我方是以逸待勞,準備充足,大可令他全軍覆沒,趁機去此禍患,為何卻要錯過此天賜良機?”
拓跋珪從容道:“我是為大局著想。我早看穿小勃兒這個人,兇殘暴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下他足可牽制關中雄,更重要是令姚萇沒法放手蕩平其它對手,待我們收拾慕容垂後,便可進軍闕中。所以關中是愈亂愈好,留下小勃兒對我們實是有利無害。”
接著道:“盛樂情況如何?”
長孫嵩苦笑道:“連場大雪的影響下,重建的工作停頓下來,看來要到明年春暖之時,我們方能大興土木。”
拓跋珪早料到有此情況,絲毫不以為意,道:“擴軍方面可有發展?”
長孫嵩立即興奮起來,欣然道:“參合陂一戰,令我族威名大振,各部爭相歸附,加上我們銀根充足,兵力由三幹迅速增長至一萬五千餘人,只要加以訓練,定可與慕容垂一爭短長。”
拓跋珪雙目異采閃動,笑道:“我有點迫不及待哩!”
馬鞭抽打馬股,催馬加速,眾將兵慌忙跟隨,騎隊像長風掠過雪原,朝盛樂的方向颳去。
燕飛於兩個時辰前離開崔家堡,夕陽剛消沒在地平下,較明亮的星星開始在轉暗的天空襄若隱若現。
今晚該是個星光燦爛的晴夜。
他很享受這種只有單獨一個人縱情奔馳時才有的感覺,因為他會生出更接近紀千千的感覺,彷佛像聽到她的心跳聲?
但他亦曉得比之以往任何一次,今次他很不專心,影響他的是万俟明瑤。
他仍愛她嗎?
答案是肯定的,他仍在乎她,不想她受到傷害,不論她如何恨他。他仍是會對她好。但他和她永遠也不能回到以前的那種關係,因為燕飛已非當日的燕飛。
向雨田說得對,他已從拓跋漢蛻變為燕飛,對很多事的看法也已經改變了。當夜他離開万俟明瑤,是他自母親過世後最痛苦難忘的一夜,也是在那一晚,他下定了決心,要和万俟明瑤來個一刀兩斷,因為她傷得他太深太重了,至乎無法忍受下去。
万俟明瑤對他來說是個感情的囚籠,而他則等若被關在籠中的困獸。無可否認,万俟明瑤的確魅力十足,能迷倒任何男人。她比任何人更懂得玩這個叫愛情的遊戲,懂得如何令人快樂,也懂得如何折磨人。
當時他並不明白她,不明白她為何要把樂事變成恨事,親手將來到手上的幸福糟蹋,直至他發覺她和向雨田的關係。
万俟明瑤心中的人並不是他燕飛,而是向雨田。
在那一刻,他像從一個不知何時開始,不可能有終結的噩夢甦醒過來。他的情緒墮入絕望的深淵,意志卻無比堅定,支持他的是為娘復仇的誓言和心願。他不能讓万俟明瑤毀掉他,就那樣永遠沉淪下去。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西邊天際鋪滿了絢爛的晚霞,浮雲在金色的蒼穹輕柔地悠盪著。燕飛坐在園子裡的涼亭裡,腦袋裡一片空白。
万俟明瑤的歌舞團在長安的宿處,是由苻堅提供接近皂城的華宅,有一個廣闊的中園,花樹繁茂,幽深寧謐。
從宅前傳來的車馬聲音,告知他万俟明瑤等人回來了,換過平時,他會到廣場去迎接她,但那天他卻完全沒有了衝動,早上萬俟明瑤離開前說過的話,他仍一字不漏地牢記著,每個字都像利箭般命中他的心。
他並不憤怒,或許他早巳失去怒火,征服他的是一股奇怪的麻木感覺,一種不知為何仍然活著的失落和沮喪。油然而生的是席捲他全副心神的厭倦,對眼前一切的厭倦,至乎有點憎恨自己。
他再不想做一個向万俟明瑤搖尾乞憐的可憐蟲,縱使他向她下跪,換來的只不過是她向狗兒輕摸幾下的安撫。她心情好點時或會說幾句抱歉的安慰話兒,可是那有甚麼分別呢?
万俟明瑤出現在碎石路上,儘管如花玉容沒有半點表情,她仍是那麼美麗驕傲和高高在上,彷佛天下眾生都要拜倒在她的腳下。
直至她在石桌的對面坐下,燕飛沒有說過半句話。
万俟明瑤顯然察覺他異樣的神情,細看他好半晌,柔聲道:“你在發甚麼呆呢?不是對我今早說的話仍耿耿於懷吧!只是我一時的氣話嘛,都是你不好,激怒了我。唉!我的脾氣愈來愈差了,你該清楚原因。”
燕很想問那只是氣話嗎?可是心疲力盡的感覺,使他不願開始另一場爭拗。他可以忍受任何責備,但絕不可以觸及他孃親,而万俟明瑤卻挑戰他的禁忌和極限。
她愛自己嗎?
他不知道,但肯定她對他的愛及不上他付出的,否則她不會不為他著想。
燕飛目光投往她那雙令他心神顛倒迷醉的眼睛,在烏黑髮亮的秀髮襯托下,她眸神中熾熱的火團,可把任何人的心灼熱,可令任何人生出無法抵禦的感覺。從第一次相遇於沙漠時,她的眼睛立即攻陷了他的心。
燕飛出奇的平靜,淡淡道:“很棘手嗎?”
万俟明瑤沒好氣的道:“還用問嗎?苻堅那奸賊委任了你的大仇人慕容文作宮廷的禁衛長,慕容文為了有所表現,從親族裹調派了大批高手駐守皇宮,對宮內的天牢更是加強防備。我今早說的話沒有錯,如果你執迷不悟,輕舉妄動,引起苻堅的警覺,我們更沒有可能成事。”
燕飛的心再沒有半點波盪,因為他的心早已死去,平靜的道:“假如我能殺死慕容文,對你的事會有幫助。”
万俟明瑤美麗的眼睛慢慢地現出燕飛最不能忍受的輕蔑神色,以帶點不屑的語氣又是那般漫不經意、絲毫不上心的態度道:“還要我說多少遍呢?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沒有可能辦得。換了我和向雨田也不行,何況是你呢?你是甚麼斤兩我最清楚。”
燕飛並沒有動氣,道:“不嘗試怎會有成功的機會?我在刺殺慕容文的行動上下了很多工夫,是鬥智而非鬥力,即使不成功,大不了是力戰而死。”
万俟明瑤雙目一寒,沉聲道:“我說了這麼多話,你仍要一意孤行嗎?你要去送死沒人阻止你,但卻不可以影響我,壞了我的大事。”
燕飛沉默下來。
万俟明瑤雙目寒芒電射地怒瞪著他,好一會後眼神轉柔,嘆道:“對不起!我的話說重了,但我的心並不是這樣的。唉!我們不要再談這方面的事好嗎?我的心情太壞了。”
燕飛也嘆了一口氣,無言以對。
万俟明瑤忽然道:“你明白今早我到皇宮前,為何會這生氣呢?”
燕飛心忖你的心情便像變幻莫測的天氣,我怎知何時天晴?何時來場暴風雨呢?只好搖頭。
晚霞此時消失了,代之是把天地轉暗的暮色,眉痕的新月,隱現在雲隙之後,沈厚無邊的夜空籠罩大地。
万俟明瑤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仰觀星空,神色自若的道:“向雨田為何昨夜會忽然找你去喝酒呢?”
燕飛愕然道:“你竟為此事生氣?這算哪門子的道理?”
万俟明瑤平靜的道:“我是第一次見到拓跋漢生氣。對嗎?”
燕飛從容道:“我沒有生氣,而是奇怪,明白嗎?你尚未回答我的問題。”
万俟明瑤目光回到他身上,燕飛毫不相讓地與她對視著,
万俟明瑤忽然“噗哧”嬌笑,又忙著掩嘴,臉容立即如鮮花怒放,令燕眼前一亮,她用盡顯千嬌百媚的美態,白他一眼道:“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我們現在其中不敵的一個,該巳傷重身亡,是嗎?”
直到現在此刻,在奔赴平城的旅途上,他仍無法忘記她那能勾魂攝魄的一眼。
“唉!我的老天爺。”燕飛心中嘆息。
万俟明瑤是他最不想見的人;最害怕去見的人,而此行偏是要文見她。
她想不見他也不成,他會用盡一切方法把她逼出來。
為了紀千千,他再沒有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