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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苦中作樂

    燕飛的精神倏地提升至頂點,只要「魔門聖君」慕清流下手傷害謝鍾秀,他會不顧一切的嚮慕清流出手,直至分出生死勝負。

    此時慕清流來到謝鍾秀臥榻之旁,在油燈的芒光照耀下,俯頭默默打量正在床帳內擁被而眠的謝鍾秀。

    樓下的一個婢女,已端起藥蕩,準備送往二樓去。

    倏地慕清流轉過身來,且移到窗旁,目光投往夜空,燕飛可清楚看到他一臉欷獻傷感的神色,那絕不是假裝出來的,而是心有所感,情動於中,他本來平靜至近乎冷酷的眼神亦起了變化,閃動著令人難明的某種深刻的情緒。

    小婢女足踏階梯的聲音於此時響起。

    慕清流現出一個無比苦澀的神情,搖頭喃喃的念出一句話來,接著穿窗而出,不帶起任何風聲的落往地面,然後毫不停留地沒入園子的林木去,迅速去遠。

    暗處的燕飛立即頭皮發麻,心神震撼,因為他已讀出慕清流喃喃自語的那句話。

    燕飛生出不敢面對「現實」的軟弱感覺,可是眼前卻是無可逃避的現實。

    慕清流唸的是「天妒紅顏」四個字。

    他究竟看出甚麼來呢?為何竟放過下毒的良機?燕飛再沒有勇氣想下去,心亂如麻的等待登樓的機會。

    屠奉三在宋悲風身旁坐下,道:「不用擔心,以燕飛的身手,若一意要逃走,幹軍萬馬也攔他不住。」

    宋悲風苦笑道:「我不是擔心小飛,而是在想謝家的事。當年的情況我最清楚,安公真的不願出仕,更是旁觀者清,眼看著無後有王敦和蘇峻之亂,都曾一度攻人建康,使他明白晉室的政局是怎的一回事。」

    屠奉三默默聽著、對舊主的緬懷,已成了宋悲風生活的一部分;而屠奉三對舊主桓玄,卻只有噬心的仇恨。

    宋悲風嘆道:「王導便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安公平生最佩服的人,正是王導。在安公二十歲前,晉室一直是王導在執政,而即使在王導睿智寬達的施政下,背後痛恨他,密謀要轟他下臺者仍大有人在,以此可見其餘,安公真的不願趟此渾水。兼且當時桓溫早露不馴之心,安公怎願捲入朝廷的激烈鬥爭裡?唉!當詔書送至東山,安公為此整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當他決定接受後,卻從沒有退縮過。」

    屠奉三明白宋悲風為謝安的這番辯解,是有感而發,針對建康批評謝安的閒言閒語而說的。因為謝安一派名士作風,即使棲遲東山期間,仍攜妓同行,故被認為「既然與人同樂,就不能不與人同憂」。言外之意,是他不能安於淡泊處約的生活。

    屠奉三點頭道:「我明白!」

    宋悲風慘然道:「安公肯出山是一種犧牲,不但葬送了逍遙自在的山林野逸生活,更令謝家成為眾矢之的。但他為的非是個人的榮辱,更不是家族的聲名地位,而是漢人的福祉、漢統的延續。幸好謝家除他外還出了個謝玄,致有現在的小裕,否則後果更不堪想象。」

    屠奉三怕他太過傷情,岔開道:「當劉帥收拾桓玄,平定南方,宋大哥有甚麼打算呢?」

    宋悲風雙目閃著奇異的光芒,沉聲道:「到甚麼地方去都好,我不想再留在建康,不想再聽到有關建康的任何事。」

    屠奉三皺眉道:「離開建康只須舉腳便成,但想聽不到建康的消息,卻不容易。」

    宋悲風道:「到嶺南去又如何?那是安公生平最想遊居的偏遠異域。聽安公說,嶺南山水雄奇,四季如春,風光明媚秀麗,且遠離中土的戰爭亂事,人民自耕自足,實乃人間樂土。」

    屠奉三愕然道:「原來宋大哥竟有避世退隱之心,小裕肯定對宋大哥這個決定非常失望。」

    宋悲風道:「我自十五歲起便伺候安公,過慣了東山身心兩閒的隱逸生活,直到今天仍未習慣建康的煩囂。建康並不是我理想的居處,她是屬於你和小裕的。」

    屠奉三搖頭道:「建康亦不適合我。」

    宋悲風訝然注視他,奇道:「你不是已決定了追隨小裕,助他大展拳腳嗎?」

    屠奉三苦笑道:「對永無休止的政治鬥爭,我早打心底生出倦意。幹掉桓玄後,我會趕往邊荒集去,參加荒人兄弟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動。」

    宋悲風忍不住問道:「之後呢?」

    屠奉三現出落寞的神色,淡淡道:「之後?我倒沒有想過,也沒有氣力去想。」

    宋悲風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屠奉三振起精神,勉強笑道:「支持著我的,是對桓玄的仇恨。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桓玄已處處露出敗象。我不但清楚桓玄,更清楚劉帥,桓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任青堤也是清楚此點,所以才會來投歸劉帥。但很奇怪,即使現今大仇得報在望,我心中卻有人非物換的感慨。」

    宋悲風點頭道:「我明白奉三的心事,因為過去了的再不能挽回。還是安公說得好,人世本就是苦海,而我們必須學懂苦中作樂之道,儘量令生命有趣一點。嘿!我不是擅於表達心中想法的人,只能以安公的話與奉三共勉之。」

    屠奉三欣然道:「宋大哥又有甚苦中作樂的大計?趁小飛尚未回來,何妨說來一聽,讓我可與大哥分享樂趣。」

    宋悲風苦笑道:「我本來並不打算說出來,皆因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但見你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這樣下去怎是辦法?唉!就告訴你吧!但你要為我守秘密,不可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包括小飛和小裕在內。」

    屠奉三大訝道:「甚麼事這般嚴重,竟連燕飛和小裕都要瞞著?」

    宋悲風雙目亮了起來,道:「當小裕平定南方後,我會向謝家求一個人,然後帶她往嶺南去,我可保證自己會永遠忘掉痛苦,這正是安公所說的『苦中作樂』的真義。」

    屠奉三愕然道:「向謝家求一個人?聽老哥你的語氣,這個人該是個女子,對嗎?」

    宋悲風微笑道:「真有你的!她便是當年我在謝家時伺候我的小婢,燕飛在建康昏迷百天,亦由她照顧。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我一直沒在意她,因為她實在太年輕了,只有十七歲,我作她的父親足足有餘,疼愛她當然不在話下。」

    屠奉三感到宋悲風此時的神態語調,與平日的他迥然有異,且愈說愈興奮,顯示他心情極佳,令屠奉三生出古怪的滋味。

    愛情的力量竟真的是如此偉大嗎?竟可把一個人徹底的改造。看宋悲風便明白了。

    屠奉三點頭道:「我明白那種感覺。事實上大哥一直對她有著特殊的好感,只是在苦苦剋制自己,對嗎?」

    宋悲風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真的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而是真的待她如真女兒。我著她伺候燕飛,是希望燕飛會看上她,帶她離開謝家。」

    屠奉三不解道:「那宋大哥是何時對她動心呢?」

    宋悲風道:「那是很後期的事了。當我決定離開謝家,小琦知道後,便來央我帶她一起走,說要永遠伺候我,被我斷然拒絕後,更哭得死去活來。」

    屠奉三沉吟道:「大哥拒絕她,是否認為她並非真的喜歡你,只是為求能離開謝家,故肯作出任何犧牲?」

    宋悲風道:「由此可見我和奉三是非常不相類的兩種人,我想也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更沒有想過甚終生伺候與男女之情有關,如果我帶她走,會為她選擇如意郎君,讓她得到幸福和快樂。」

    屠奉三老臉一紅,道:「我這是以小人之腹,度大哥你的君子之心。」

    宋悲風啞然失笑道:「你既非小人,我也不君子。我壓根兒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只因我當時認為小琦留在謝家,遠比跟著我浪蕩江湖好多了。謝家並不是個可怕的地方,人人以禮相待。」

    又道:「順帶告訴你另一件事,是關於我的名字,『悲風』兩字是安公給我取的,他說我的命格太硬,這名字是以毒攻毒,說不定能收奇效。安公曾說過,我是那種天生只懂樂中尋苦的人,與他的苦中作樂剛好相反。」

    屠奉三恍然道:「我一直奇怪大哥怎會改了個這般悲傷失意的名字,原來竟是安公的迴天之術,如此說,命運該是可憑名字改變的了?」

    宋悲風道:「我也曾向安公提出同樣的問題,他只笑說名字是命運的一部分,就再沒有解釋。」

    屠奉三道:「大哥特別提起此事,是否因對離開謝家後的未來日子並不樂觀,所以不敢帶小琦一起離開,怕令她受苦呢?」

    宋悲風欣慰的道:「奉三終於掌握到我的心意了,但我真的對她沒有半點佔有之心。」

    屠奉三微笑道:「事實上我卻認為小琦早就暗戀著大哥,大哥雖不著意於男女之情,但大哥不論人才武功和性情,均是女兒家理想的選擇,只是大哥不自覺吧!小琦長期貼身伺候你,當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哥的優點,也因而被大哥吸引。小琦對你的愛戀,是絕不用懷疑的。」

    宋悲風啞然笑道:「你不用推波助瀾,因為再不需要。我第二次有與她獨處的機會,是當大姑爺戰死會稽,我護送大小姐返回謝家之時,在謝家逗留了一段時日。」

    屠奉三真心的為宋悲風感到高興,興致盎然的追問道:「她再次央你帶她走嗎?」

    宋悲風道:「她不但沒說過這些話,還比以前沉默了,但卻真的是無微不至的伺候我,所有心神都用在我日常的起居上,她的眼神令人心顫,也令我開始有感覺了。」

    接著嘆道:「可是在那種今天不知明天事的形勢下,我怎敢要她跟著我呢?我那時對小裕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屠奉三同情的道:「換過是我,也不敢答應她甚麼。」

    宋悲風道:「但很快事情有轉機,小裕施盡渾身解數,於絕境掙扎求存,與司馬道子暫時和解,希望便出現了,到我們佈局殺死幹歸,我便大有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更堅信小裕終有一天能平定南方,繼續大少爺未竟之志。」

    屠奉三道:「我只想知道大哥與小琦第三度獨處的情況,究竟是由誰提出來?」

    宋悲風道:「我再次見到她,是陪小裕到烏衣巷去見大小姐,燕飛也有隨行。我和她在廳子一角閒聊以等候小裕,當時燕飛亦在。不知如何,當她說起謝家的瑣事,又或提及我在謝家時的舊事,我都生出很窩心的感受。便像聽著自己疼愛的小嬌妻,把日常平凡不過的事,變為充滿生趣的樂事,令我們之間的關係拉近了。由那一刻開始,我便暗下決定,如果將來形勢許可,我會帶她走。」

    接著嘆道:「不過我仍會予她選擇的機會,不會硬要她嫁給我。」

    屠奉三露出尊敬的神色,道:「在高門大族裡,六十歲老翁納十八歲的女子作妾,乃平常不過的事,難得大哥完全沒有習染高門這種風氣。」

    宋悲風道:「因為我真的疼愛她,不想她不快樂。」

    屠奉三道:「小琦正在待嫁之齡,你不怕謝家為她作主,許了給人嗎?」

    宋悲風道:「對謝家的風尚規矩,我當然清楚,縱然是難以啟齒,我也厚顏向大小姐明示我的心意,請大小姐照拂。」

    屠奉三大感興趣的道:「大小姐怎樣反應呢?」

    宋悲風欣然道:「大小姐聽後非常歡喜,沒有多問一句的便一口應承,還說絕對同意我的決定。」

    屠奉三讚了兩句謝道韞後,忍不住的問道:「之後宋大哥又如何和小琦說呢?」

    宋悲風啞然笑道:「想不到奉三竟會關心我的事,這麼的想知道詳情,令我意想不到。」

    屠奉三坦言道:「大哥是我最敬愛的人之一,不關心你關心誰呢?」

    宋悲風笑道:「好吧!我便連這方面的事也告訴你。今回我到建康來,與以前返回建康的心情實有天淵之別,感覺上優勢已向我方傾斜,亦令我有勇氣向小琦作出保證。就在大小姐回來前,我找小琦私下說話,問她是否仍願意跟隨我,我可把她收作乾女兒。」

    屠奉三愕然道:「你仍要試探她嗎?」

    宋悲風道:「不是試探,而是真的讓她作出選擇。」

    屠奉三現出感動的神色,道:「小琦如何回答呢?」

    宋悲風一臉沉醉於回憶的神情,聲音轉柔,道:「她現出我從未見過既驚喜又害羞的表情,垂下頭去低聲的道:『小琦願意終生追隨宋爺、伺候宋爺,但卻不要作宋爺的乾女兒,只願作宋爺的小妾。』」

    屠奉三拍腿道:「成哩!恭喜大哥!」

    宋悲風道:「我答她道:『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宋悲風會娶你為妻,永遠疼愛你,只對你一個人好,此生不渝。』」

    屠奉三動容道:「這是最好的情話。」

    宋悲風打量著他道:「好哩!聽過我苦中作樂的辦法後,你有甚麼感受呢?」

    屠奉三嘆道:「首先是精神大振,為大哥你高興。」

    宋悲風道:「大丈夫立身處世,求的不外是事業和家室?快樂與否,很多時都在一念之間,奉三切勿自尋悲苦,這人世便像老卓所描述的邊荒集般,充滿機遇,奉三萬勿錯過。」

    屠奉三點頭道:「大哥的故事,乍看似是平凡不過,不知如何卻能深深的打動我,令我有很大的啟發。大哥放心吧!我會以大哥為榜樣。嘿!我還想問清楚一件事,就是劉帥和王淡真的關係。」

    宋悲風皺眉道:「你為何想知道呢?此事似較適宜由你直接問小裕。」

    屠奉三道:「他一直沒有向我提及有關王淡真的任何事,可知他不想說出來,所以我不想直接問他。」

    宋悲風道:「知道了又如何呢?」

    層奉三雙目亮起異芒,冷然道:「這會助我下一個重要的決定。」

    宋悲風訝道:「甚麼決定?」

    屠奉三一字一字的沉聲道:「就是決定究竟是由我手刃桓玄,還是由劉帥親自下手。」

    宋悲風為之愕然。

    屠奉三苦笑道:「我曉得劉帥的為人,若我堅持由我下手,劉帥無論心中多麼不願意,也會把這稱心快事讓給我的。」

    宋悲風立即軟化,點頭道:「好吧!趁小飛尚未回來,我便把我所知的,全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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