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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闖宴

    楚寧看着眼前大口吃菜的男人,心下甚是不安。

    做了多年的夫妻,她對張延的心思習慣自是瞭如指掌。

    眼前的男人雖然看似神色如常,可楚寧知道,此刻他心中必是壓着一塊沉重的石頭。只是張延既然不説,楚寧也不問,只是温柔地給他再添上一碗熱湯。

    大兒子張思興沖沖地從外面跑了進來。七八歲的男孩子最是好動,加上自幼習武,體格甚好,這孩子每次回家都是一路跑來。

    一進院門,張思卻立刻停下腳步,彷彿生怕驚動了地上的螞蟻一般,躡手躡腳地走人中房,輕聲喚道:爹、娘,我回來了。

    兒子的懂事稍稍減緩了楚寧的不安,她當即拉過小凳,讓張思坐下,給他添上滿滿的一碗飯,眼睛卻不由望向內屋搖籃中兀自熟睡的女兒方才張思自是怕吵醒了妹妹才放輕腳步的。

    每次想到可憐的女兒,楚寧的心都是一陣刺痛。就見丈夫的身體也是忽地一震,必是和自己思慮的一樣。

    孩子總是不耐寂寞的,即使是面對一桌佳餚。

    就聽張思壓低了聲音,一邊吃飯,一邊嘰嘰喳喳地給爹孃講述白天學堂中的事情:先生讓背書,就我一個人背了下來;田輝和田度打架了,是我拉開的;先生今天教新書了楚寧微笑聽着,幾乎插不上嘴。

    所謂幸福,就是如此吧,張延不禁心中感慨。

    兒子吃飽便跑出去玩了,張延忽地起身,拿起官服道:我要出去辦點事情。

    楚寧點了點頭。晚上出去公幹,對張延來説也算平常之事。看着張延走出院子,她便俯身繼續收拾。

    一會兒,她聽到門口有響聲,抬頭一看,卻是張延去而復返。

    張延並不説話,只是直直凝望妻子,神情甚是複雜:有痛苦,有躊躇,有迷茫,合在一處,便成了深深的不捨。

    楚寧雖不願干涉丈夫的公事,此刻卻也幾乎忍不住要開口詢問,正要説話,卻見張延走至榻前,撫摸着猶在熟睡的嬰兒,忽道:師父這一兩天內可能就要來了。他老人家上次書信説,新的一株火焰藤已經要長成,晴兒會有救的。老人家的恩情我是一輩子都報不完了,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楚寧點頭應是,心下卻是惴惴。就聽張延續道:還有嬸孃,你回頭去看看她。思兒甚是聰明,但是不要太寵了,孩子還是得管的。説話間,他的聲音漸低。

    楚寧大驚這分明是交代後事的口氣了。

    張延還要繼續説下去,猛覺得身上一暖,是楚寧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張延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説話。

    屋內一時寂靜下來,只能聽到兩人的心跳聲和楚寧低低的啜泣。

    半晌,楚寧才能發出聲來:究竟出了什麼事?你不能去冒險,你不能去!沒有你,我們説到最後一句,聲音幾近嘶啞,卻再也接續不下去了。

    張延輕輕拍着妻子的後背,緩緩道:別擔心,我只是要去抓捕兇犯,有點危險而已。這麼多年了,我抓過多少兇惡的犯人,還不都平安回來了,你不要擔心。

    楚寧卻知道,張延要做的事情絕對不是像他説的,只是有點危險而已。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看着這個從不懼生死的男人此刻的猶豫,她就知道肯定是九死一生。

    想到此處,楚寧不禁啜泣道:你不要去了,不要去!不要總想着什麼公道國法,想想我們娘仨,想想思兒,想想晴兒。他們不能沒有父親,我也不能沒有你!你不要去!

    張延又嘆了口氣,語聲痛苦,態度卻甚是堅決:我不能不去。我不想今後每夜都睡不着覺,痛恨自己的怯懦。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

    楚寧止住了哭泣。

    他的回答肯定是這樣的。自己當初選擇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男人才值得自己與之生死與共。

    她緩了緩情緒,方道:好。我知道,有些東西對你而言,比生死更重要。但你也要知道,沒有什麼東西比你對我更重要。既然如此危險,那我陪你一塊去,咱們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張延心下一痛,輕輕捧起楚寧猶帶淚痕卻神情堅決的臉:別傻了,還有孩子,你怎麼能拋下他們?我對不起你。説完這一句話,張延猛地掙脱楚寧的懷抱,轉身離去。

    楚寧愣愣地站在屋內,眼看着丈夫的背影,漸漸消失。

    那熟睡的嬰兒彷彿受到什麼感召一般,忽地驚醒,大哭起來。

    左家在西北一帶根深蒂固,幾近有呼風喚雨之能,做事也一向囂張至極。只看這左家別院,門口的石獅子竟然比封州衙門前的一對還要大上一半。

    張延嘆了口氣,單憑這一條明顯僭越的作為,便可知這左家在封州的勢力大到了何等地步。而今天,自己要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龐大無敵的巨物或者是兩個!

    這次他是一個人獨行,並沒有帶兄弟們一同辦案,甚至沒有告訴過他們自己的推測,包括自己的左右手白千帆。原因很簡單:做捕快十餘年了,他還是頭一次失去了自信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斷,而是不知道憑自己的一腔熱血,這一次是否能夠伸張正義。

    要知道,如果一如自己的推測,那麼這樁案子不論多麼荒謬,但現在它所牽扯的,已不僅僅是幾個涉案人的生死榮辱,而將直接影響到這兩個豪門世族的生死存亡!無論玉家還是左家,都決不會坐視他張延翻出真相,讓這兩家落於覆亡的境地。

    只憑自己這小小的捕快,能否孤身對抗兩座沒有退路的龐然大物?

    從理智上,他知道,不能!所以他才不讓自己的兄弟牽扯進來。但是他自己依舊是要來的,他已沒有退路,因為他的身後有四個字國、法、公、道!

    即使明知事不成,也要去做,即使明知會身死,也要盡最後的一分力找出真相,洗雪沉冤。只有這樣,才不枉人叫他一聲張神捕,才不會玷污了城門前那把猶自雪亮的斷刀!

    即使死,也要告訴別人,世間還有公道,還有人在不惜用鮮血來捍衞這公道!

    左家正廳內,一桌豐盛的酒宴,玉肅和左鋒這對親家正在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玉君寰和幾名左家長老在下首陪坐,笑語晏晏,讓人絕對想不到就在前天,這些人還是彼此不共戴天的仇敵。

    忽然,一名左家子弟悄悄走入,看着滿屋的客人,稍稍猶豫了一下,方才高聲稟報道:張延拜莊!

    眾人聞言都是一愣,玉肅和左鋒則交換了一下眼神。

    左鋒壓下內心隱隱的不安,笑道:有請!

    門環響動,張延慢慢走進,玉肅和左鋒率先站起,其他諸人自然也只好都站起迎接。

    玉肅大笑道:哈哈,説曹操曹操到,就在剛才,我還和左前輩商量怎麼去謝你這個大媒呢!

    左鋒也微笑道:是啊,這次多承張大人了,先是迅速查明真相,為寒兒報仇,幫我們挫敗了天殺盟的陰謀,又為憐兒做媒,找到了一個如意夫婿,老朽真是不知該怎麼感激張大人才好。來來來,先坐下喝杯水酒,他日我還要登門拜謝的。

    張延也不推辭,揀了個沒有人的位子坐下,自有侍女添筷斟酒。

    張延舉起酒杯,道:玉大人和左前輩不必客氣,做媒這等舉手之勞的小事不值一提。説到破案,張某倒是無比慚愧。這狀元被殺一案尚未偵破,張某不值前輩如此誇獎。

    此言一出,酒宴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張延猶若未覺,繼續道:此次張某前來叨擾,正是有一事關係破案甚重,特想請左前輩和玉大人幫忙。

    左鋒沒有接話,玉肅倒笑道:哈哈,我還以為什麼事呢。人生有酒須盡歡,如今是私宴,我們不談公事可好?

    張延冷冷道:張某此來,就是為了公事。我就直説了吧,玉君寰和左憐與這件兇殺案甚有關聯,本捕要帶他們回去問話,希望二位能行個方便。

    玉君寰的臉色於瞬間變得慘白。

    下首一位中年人砰的一聲拍案而起。

    張延認得此人乃是左家堡長老之首左修恆。近兩年來,左鋒足不出户,左家的大部分事務便是此公作主。

    左修恆怒氣衝衝,正要開口,卻見左鋒衝他微一擺手,只得悻悻坐下。

    左鋒衰弱的聲音響起:張神捕是在開玩笑呢,還是故意要攪我左家的喜事,欺我左家無人呢?説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張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當即不急不徐地接道:前輩不要生氣。若非迫不得已,在下也不願意打擾新人。只是大案驚天,事關國法,想前輩為人,朝野、江湖無人不尊,自然不會公然仗勢、庇護兇嫌吧?

    左鋒沒有説話,一邊的玉肅道:張神捕查案如神,玉某一向佩服,只是如今一看,卻實在讓人齒冷。莫非張神捕以前查案靠的就是這樣無憑無據地跑到清白人家,抓人回去當兇犯麼?莫説舍弟有功名在身,斷然不是無憑無據就能抓的。就是一般百姓,你這般做事只怕也説不過去吧。

    張延冷笑:憑據自是有的,只怕拿出來對大家不好。玉大人若是非要憑據,我就説一句話左寒本不該死!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可是玉家兄弟、左鋒、左修恆和幾位長老聽了,瞬間都是一震。

    左鋒揮了揮手,陪席眾人當即悄悄起身,轉眼間便退了個一乾二淨。大門緊閉,垂簾放下,屋內只剩下左鋒、左修恆叔侄,以及玉家兄弟,還有個面無懼色的閻王御史張延。

    左鋒嘆了一口氣,咳嗽着道:寒兒乃老朽一手撫養成人,他之死,最傷心者當屬老朽,但大局為重,我左家都已不再追究,大人又何必非要窮追不捨呢?

    張延道:人命關天,沒什麼大局能高過天理、國法。不管前輩是否要追究,我張延既然守護封州,就決不容許此地有一個枉死之人!語聲朗朗,擲地有聲。左鋒咳嗽了幾聲,竟沒再接下話去。

    半晌,玉肅方道:張大人果然不愧神捕之名。只是大人既然能看透這案情,自不會看不透這案子的牽涉之大。神捕既已看透前因後果,卻不求大援而獨自前來,更不在方才當眾説出,當是不願意將事情搞大,讓封州城血流成河。如此佛心,玉某佩服。神捕何不再放開一步,就此了結此事,保住封城平安,可好?

    張延斷然道:國法難容!

    玉肅冷笑道:好個漢子,玉某都不禁要佩服你了!只是不知道神捕孤身一人,有沒有信心從這裏抓走你的嫌犯?

    張延一凜,只見不經意間,左修恆和玉肅已經移至自己的左右下首,和左鋒呈三邊包圍住了自己。玉君寰卻是動也沒動,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左修恆冷笑道:大人菩薩心腸,左某佩服,只是大人把我左家堡也看得忒輕了。當日你在左家堡抓走我二十三弟,那是我左家不和你計較,今天咱們就一起來算總賬吧。

    左修恆所説的,乃是八年前張延所辦的一件大案。

    左家堡第三代二十三少在封州城與人口角,竟連殺三人,揚長而去。所有人都猜測那些人是白死了左家堡的少爺,殺幾個人算得了什麼?

    而張延當日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捕快,竟然獨闖雄霸關中的左家堡要人。

    沒人知道當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到一日之後,張延走出了左家堡,身受三十四處重傷,渾身浴血,幾近喪命,卻也將左二十三擒回了封州城,於秋後處決從那時起,閻王御史的威名便傳遍江湖,天下人都知道,封州城有個不要命的捕頭叫張延。

    左修恆提起舊賬,心下仍是恨恨-不已。

    當日這個小捕快視左家威名如無物,孤身入堡。自己自負為左家第二人,沒想到交手之下竟然輸了重傷的張延一招。當時他就恨不得把張延亂刀分屍,沒想到最後恪於種種形勢,竟然讓這個人活着走出了左家堡,還帶走了二十三弟。

    多年來左修恆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視之為自己畢生的奇恥大辱。沒想到今日,又是這個不知死活的閻王御史來搗亂。要是再讓他活着走出去,左家堡真是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卻聽張延一聲輕笑道:張某今日要捉拿兇嫌玉君寰,眾位若想拒捕,張某隻好得罪了。

    他的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箭一般,直朝玉君寰飛去,轉眼間便撲至玉君寰面前,十指如鈎,就要抓下。而玉君寰猶自未動,彷彿準備束手就擒一般。

    眼見就要抓上,張延卻覺身側一股幽寒的內力湧來,令他一時間竟有些氣息不暢。當下,他不得不足尖一點木桌,身子反轉,變指為掌,與左修恆襲來的一掌對了個正着。

    左修恆雙腳立地,張延卻是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一招相對,身子當即被震得倒飛而出。

    眼見就要撞上牆壁,張延深吸一口氣,雙足一點,方向一轉,又向玉君寰飛來,速度更快。左修恆冷笑,又是一掌擊出,張延再次被彈出,但轉眼間又以更快的速度飛了回來。

    如是數次,張延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左修恆接招卻是越來越吃力。眼見張延又一次飛回,左修恒大喝一聲,雙手一抬,將面前的紅木八仙桌面舉起,呼地一聲橫揮而出。

    八仙桌面甚大,張延又身在半空,避無可避,只聽砰的一聲,被拍了個正着。左修恆暗喜,手中雖只是一張木桌面,在他的內力灌注之下,決不亞於鐵板鋼盾,這張延結結實實地捱了這一下,不死也得重傷。

    張延眼見桌面拍來,凝力雙腿,盡力一翻身,與桌面一觸,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卻藉着這力道如陀螺一般,旋轉着轉了方向,斜斜朝左鋒飛去。

    左鋒坐在位上始終沒有動過,眼見張延飛過,咳嗽一聲,看準來勢,出手如電,就要一把將張延擒下。

    左鋒既稱天下第一,出手速度果然快逾閃電!

    卻聽刺啦一聲,左鋒竟撲了個空,只抓下了張延的一片衣襟。張延飛到左鋒跟前之時,身體兀自旋轉不停,依靠這一股自旋之力竟然畫了個大弧,繞過了左鋒這可怕的對手,轉眼間飛到了玉君寰的右側。

    左修恆一時大驚,此刻他和張延之間擋了個玉君寰。當即,他單手斜舉桌面,繞過玉君寰朝着張延劈下。

    張延不閃不避,氣集右肩,身體斜斜向上,硬接了這一劈。

    大力相接,桌面瞬間被震得粉碎,張延只覺右肩一陣劇痛,想必肩胛骨已經粉碎。

    左修恆正待繼續進擊,卻見張延好容易定住,雖然幾乎站都站不穩了,但十指如鈎,已然鎖住了玉君寰的喉頭,勉強一笑道:誰説我抓不到的?

    左修恆權衡之下,只好恨恨放下雙掌。

    此刻他心下最恨的卻不是張延,而是被抓的玉君寰。這小子武功並不在自己之下,只要稍作抵擋,自己必能殺了這已是強弩之末的張延。可他居然束手就擒,平白給張延多了一個人質。

    張延左手扣住玉君寰,身子緩緩向門口移動,笑道:在下公務已完,不多打擾了,這就告辭。今後案情若有進展,在下當再來叨擾。這倒也不是他非要炫耀,只是此刻腦子裏止不住地一陣陣眩暈,若不是不停地説話,只怕就要當場暈倒。

    左修恆聞言卻恨得牙根癢癢,若張延挾制的人質是別的任何一人,哪怕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會不計後果地幹掉這討厭的閻王御史。但這玉君寰此刻對左玉兩家實在太重要!左修恆身為代堡主,自不敢隨意胡來,當即轉頭望向左鋒。

    卻見左鋒和玉肅卻都不甚着急,面色如常。眼見張延就要走出大門,左鋒忽地開口道:停!

    彷彿中了符咒一般,張延猛然停住。緊扣玉君寰咽喉的左手五指青得發白,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玉肅快步上前,一把將玉君寰從張延的指下拉了出來。張延彷彿真給定身法定住了一般,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嫌犯被搶了回去,身子顫抖得卻是越來越厲害。此刻雖已是初春,他卻彷彿身處寒冬冰窖一般,漸漸的鬢角、雙眉竟凝出點點寒霜。

    左修恆一時大奇,心下卻也佩服,自己這二十七叔果然是高深莫測,武功進境更是自己萬萬無法企及的。自己苦練家傳的幽冥寒氣已經多年,卻沒想到竟可以造成如此駭人的效果。方才眼見二十七叔根本沒有接觸這姓張的身體,竟然將他傷成這樣,此等武功,當真是驚世駭俗!

    左鋒緩緩開口道:張神捕,我和尊師也是世交了,多年來我一直很欣賞你。此番之事,想必你也明白,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你堅持找出真相,只怕後果要比現在嚴重上百倍千倍。你點一點頭,大家就把這件事情揭過去,如何?左家今後必有回報!

    張延身子不住地顫抖,聞言卻把頭高高昂起,明顯是不同意左鋒的提議。

    左修恒大聲道:二十七叔,跟他費什麼話,殺了算了,就算比這小子身份再高十倍,咱們殺了就殺了,也不是擺不平的。

    左鋒沒有理他,繼續柔聲道:不要挺了。你身具傾寒絕脈,雖然幼時服食過天下第一至陽之物火焰藤,壓制住了病情,還讓你的武功進境遠超常人,但你的病根未曾消失。方才我用幽明指:點破了你的膻中穴,你體內被壓制多年的寒氣正在外泄,這全天下也只有老夫能壓制住這寒氣。我不想害你性命,但若沒有老夫給你驅除寒氣,再過半刻,你的舊症全發,到時候連老夫也救不了你了,這世間可沒有第二株火焰藤能夠救你的性命!

    張延此刻身體外側竟已結了一層淡淡的寒冰,牙齒咯咯直響,聞言卻依舊勉強開口:今日就算張某死在此地,也要讓天下人知道,世間還有公義!他這一番話説得斷斷續續,卻是大義凜然,眾人無不動容。

    左鋒微微一嘆,緩緩轉過身去,道:老朽真的很欣賞你,不忍看你送命。

    左修恒大喜,二十七叔的意思就是同意自己殺人了。當即,他走到張延跟前,獰笑道:姓張的,這是你自找的!説畢,一掌正對張延頂門擊下。

    眼見閻王御史命在須臾,卻聽一聲嬌叱:住手。

    左修恆不禁一頓,轉頭一看,卻見大門洞開,門口處立着一名清冷的女子,正是左家大小姐,今日的準新娘,左憐。

    左憐冷冷站在門口,面色紅潤,眼神卻迷離,彷彿眼前無有一物值得她定神凝看。

    方才如此大的變故,左鋒、玉肅都是面不改色,如今一見左憐出來,卻雙雙面色大變。

    左憐慢慢走過,眼神空洞,絲毫不看屋內眾人。

    左鋒張口想説些什麼,卻終於沒有發出聲音。玉君寰的臉色則愈發蒼白,深深埋下頭去,若細看,卻能看出他垂下的雙手手指正輕輕地、不自覺地抽搐。

    左憐徑自走到張延身前,忽地一笑道:你想要真相,我不妨告訴你真相。十七叔是我殺的,因為他這一脈野心日漲,竟妄想與爺爺抗衡。他此番身中狀元,影響必盛,我這才不得不除掉他。至於殺人的方法,只怕你也猜到了。那日是我在倚醉樓後的小屋出手。這事和君寰,和爺爺沒有任何關係。

    張延此刻顫成一團,已經説不出話來。左修恆似乎要説什麼,卻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半晌才道:你小子知道也是白知道,反正今天你死定了。現在你算是死個明白。管我們左家的事情,算你倒黴!説着掌力凝聚,正待出手,卻聽左憐喚道:三叔。

    左修恆平日是最疼這個侄女的,聽她呼喚,當即不及殺死張延,應聲回頭。

    卻聽左憐喚道:三叔,我求您件事情。

    左修恆應道:你儘管説。

    左憐緩緩轉身,目光掃視。眾人一時覺得這目光比起平日來更要冷上三分,直如寒冰入骨一般。

    自左憐入屋起,始終沒有朝未婚夫玉君寰望上一眼。此刻玉君寰輕輕抬頭,眼光轉過似在尋找左憐的身影,可是還沒看到左憐,只模糊見到那從衣裙上飄下的輕紗,玉君寰的目光便直如被燙了一般,飛速逃開,再次低下了頭,也不知在想什麼。

    左憐輕聲道:我雖已下了文定,但尚未過門,還算左家的人,求你將我葬進左家祖墳,我想陪着父親。説着她的語聲越來越低,最後竟幾不可聞。

    左修恆一時沒反應過來,聽到最末一句,不由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左憐的左手,驚道:憐兒,你?

    左修恆話未説完,只覺一股大力湧來,勢不可當,瞬間被推出了幾丈遠。定睛一看,卻見是左鋒驟然飛過,把自己推開,抱住了左憐。

    只見左憐猶帶微笑,卻已是氣息全無。左鋒一時大慟,抱住左憐,內力源源不絕地輸入她漸已冰冷的身體。

    可惜縱然有無敵天下的武功,此刻也無法喚回已逝的香魂。左鋒老淚縱橫,竟是泣不成聲。原來縱然身為天下第一,那淚也是苦的。

    看此情形,必是左憐來此之前,就已服下了赤血草。赤血草毒,無藥可解。服用此毒,可知其死志之堅。

    如此異變,實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玉肅瞠目結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做。而玉君寰眼見情人慘死,面容扭曲,卻依舊動也沒動,一行清淚緩緩流下面頰。

    左憐一向跟在左鋒身邊,在族中人緣頗好,沒想到竟在眼看就要苦盡甘來之時香消玉殞。左家眾弟子本在門口,見此情形顧不得左家的嚴厲幫規,紛紛擁上。一時間很多人都是淚流滿面。

    左修恆此刻終於稍稍回覆了清明,忽地轉身大喊道:殺了他!

    眾弟子立時反應過來,害死大小姐的自然就是這個欺上門來的閻王御史。一時間刀劍紛出,挾着怒火,紛紛朝着張延攻來。

    張延舊病復發,無法動彈,眼睛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見左憐竟然自殺身死,心下也是暗歎,眼看刀劍即將加身,避無可避,當即雙眼一閉。

    也好,身死此處,但總算對得起當年的斷刀。

    刀鋒陰寒徹骨,張延只覺得一瞬間至少有十幾把刀劍同時砍入了自己的身體。最快的一把劍,劍尖離自己的心臟只差不到一分。

    就在此刻,卻聽一聲衰弱的聲音:住手!

    刀劍瞬間定住。只見左鋒抱起左憐的屍體,慢慢站起來,卻不轉身,依舊背對着眾人這縱橫江湖的大豪,有淚也不能在弟子的面前流淌。

    左鋒緩緩道:神捕,你看到了,如今憐兒已經死了,這個案子就到此為止了吧?放他走!

    眾弟子雖依舊憤憤不平,卻也不敢違抗堡主,當即讓開了一條通路。

    張延終於凝聚起最後一點內力,強自穩住身子,踉蹌着向外走去。

    終於走出了左家別院的大門,張延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倒下。

    最後的一點感覺,是倒入了一個温暖的懷抱。

    在黑暗中下沉,幽光越來越暗,壓力越來越沉,寒氣越來越重。

    不行,不能再沉下去。我會被壓死的!於是拼盡全力,向上遊,每一寸的上升都彷彿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每一寸的上升也都讓人如此的喜悦。

    升,不能停,我不會輸的。但是那壓力、那黑暗都還可以忍受,只有那幾乎讓人生機斷絕的寒氣,卻讓自己的手腳絲毫不聽使喚,那股寒氣不僅侵襲了的手足,更緩緩向上,直朝五臟六腑而去。

    忽地,似乎體內火的精靈被驚醒,一股暖流自頭而下,瞬間流遍了全身。帶來了温暖,也帶來了力量。

    嘩的一聲,頭終於突破了那幽冥般的黑暗,突如其來的明光讓人如此温暖,沒有了那讓人窒息的壓力,沒了那讓人僵硬的寒冷。重生的喜悦充滿了胸膛。

    只聽得一個帶着哭腔的柔美聲音驚喜叫道:醒了,醒了!

    張延吃力地睜開眼睛,只見妻子楚寧滿目淚光,緊緊抱住自己,似乎已經不會説別的話,只是低泣着重複道:醒了,太好了,醒了。

    安慰地撫摸着妻子的柔發,張延終於想清了自己的經歷。

    門環一響,夫妻倆趕緊分開,卻見一位白眉老僧慢慢踱入了房門,臉上帶着看透世情的淡淡微笑。

    張延驚喜道:師父!

    來人正是張延的師父,福州少林的覺昕上人。

    覺昕微笑道:我早説過延兒沒事的,這下你放心了吧?楚寧秀面一紅,低頭不語。

    覺昕又轉向張延:好像我每次見到你,你總是隻剩下下半條命了。唉!

    身受重傷,已是自認必死,這條命自是師父救下的。

    張延感動莫名:又驚動師父,有勞師父

    覺昕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這也不全是我的功勞。説到這裏,他卻頓住了,沉吟半晌方道,你先好好休養。這一次你受傷太重,若不徹底休養恢復,只怕要留下後遺症的。説畢他轉身緩緩踱出,自是不願意打擾這對小夫妻團聚。

    張延摟過楚寧,嘆道:讓你擔心了。

    楚寧淚痕方幹,聞言不禁又落下淚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卻是接續不下去了。

    張延沉聲道:我知道!説着,把她摟得更緊了。

    楚寧忽道:不要做了好不好?辭了這官,我們一家四口,一同回老家去,侍奉嬸孃,教導孩兒。一家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好不好?就把江湖留給他人去折騰吧!我不想再這樣,這樣撕肝裂肺的話到此處,又是泣不成聲。

    張延苦笑,撫摸着楚寧的秀髮,過了很久,才道:你知道,我放不下的。

    楚寧掙脱了他的懷抱,驟然抬手,狠狠在他胸膛捶了一拳,疼得他幾乎叫出聲來。

    看到他齜牙咧嘴的樣子,楚寧不禁撲哧一樂,滿面淚痕下的這一笑如同霽月橫空,讓張延一時也看得痴了。

    楚寧似乎想起了什麼,笑容漸漸消失,眼睛只看着榻邊搖籃裏的孩子,再不説話,眼中慢慢浮出了苦澀。

    張延心中奇怪,正要開口詢問,楚寧忽地站起道:我去準備晚飯。説罷匆匆而出。

    張延躺在榻上,百無聊賴。前日受的傷太重,雖然在師父舉世無雙的岐黃之術下大部分已經痊癒,但到今日還是無法行動自如,只好每日躺在牀上。

    其實他的心中一直有一點陰影,但又想不出是什麼。他明顯地感覺到,這幾日師父和楚寧心中都藏着什麼事情。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又是什麼呢?

    一旁的女兒驟然驚醒,哇哇大哭起來。張延伸臂抱起,輕輕搖晃,哄着女兒入睡,同時一股陽剛內力輸入女兒竟然遺傳了自己的傾寒絕脈,自出生就是這樣,平時一睡就是一天,醒了就被寒氣折磨得大哭不止。

    温和的內力終於暫時壓住了寒氣,女兒漸漸露出了笑容。張延鬆了口氣,輕輕把女兒放回了搖籃。

    可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傾寒絕脈此刻雖然可以用內力壓制,但是隨着女兒逐漸長大,就不是人力能夠壓制住的了。要想根除,只能靠火焰藤。師父費盡心力三十年培育的第二株火焰藤,已是女兒最後的救命稻草。

    張延驟然一驚,火焰藤?

    對,火焰藤!

    左鋒的話彷彿又在他耳邊響起:再過半刻,你的舊症全發,到時候連老夫也救不了你了,這世間可沒有第二株火焰藤,能夠救你的性命!

    不錯,師父的內力絕對不足以壓制復發的傾寒絕脈。可是自己為什麼沒有死?師父是怎麼救的自己?

    第二株火焰藤!

    左鋒錯了,第二株火焰藤的確是有。那可是晴兒的全部希望!

    難道

    張延不顧傷勢,踉踉蹌蹌地下了榻,正要往外走,卻見楚寧掀簾進來。

    本來那疑問讓人無法安寧,他一刻也等不及要詢問妻子。可是真見到了楚寧,他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問出這句話來,嘴唇不可抑制地顫抖着,卻吐不出一個字。

    楚寧本是聽到女兒的哭聲這才急忙趕來,在進屋之時便聽到哭聲止住了,心下略寬,可轉目一看丈夫的情形,趕緊上前扶住。

    張延終於哆嗦着發出了聲音:是不是那聲音軟弱無力,幾乎無力接續下去。

    楚寧手一軟,兩人一起跌倒在地。多日來隱忍的悲痛再也無法控制,令她的臉上瞬間便充盈了熱淚。

    不用問了,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自己竟然搶走了女兒唯一的生存希望!看看猶在甜笑的女兒,不知她可明白,自己唯一的一分生存希望,竟然是被她的親生父親生生奪走了!

    有什麼能夠形容此刻張延的心痛?

    看着淚流滿面的妻子和安然恬靜的女兒,張延的心中一時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惡。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做人父,為人夫?

    覺昕慢慢走入了小屋,看到眼前情景,宣了一聲佛號,伸手把自己的徒弟扶了起來。楚寧也止住了哭泣,慢慢站起。

    張延顫聲道:師父卻再也接不下去了。

    覺昕慢慢道:延兒,你也不必多想,當日是為師作主把那株火焰藤給你治傷的。事有輕重緩急,當日你傷勢太重,若無火焰藤續命,老衲實在是無回天之力了。至於晴兒,她的病三四年內還不會大肆發作,我們還有時間慢慢再尋訪別的火焰藤,或者能再培育出一株來也説不定。

    張延自知後面的話純是師父在安慰自己。

    火焰藤乃是人間至陽之物,已經幾近絕種,又上哪裏去再尋找另一株來救女兒?而且此物極難培育。自從上一株被自己用掉後,師父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培育出這第二株,晴兒又哪能撐三十年去等待?

    但見師父白髮蒼蒼,想到他這一生心血,竟都是在為自己辛苦,張延又如何忍心再讓老人憂心,當即他強打精神答道:師父的深恩,弟子實在是無以為報。這件事情師父不必掛懷,弟子省得的。

    覺昕長嘆一聲,慢慢轉身走了。

    眼見師父走出,楚寧再也忍不住。

    一邊是女兒,一邊是丈夫,這讓女人幾乎發瘋的痛苦抉擇,這獨自承受的巨大傷痛,終於無所顧忌地袒露出來。楚寧撲入丈夫懷中,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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