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當一切的記憶都已被時間磨礪得粗糙無比,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在一切開始的那個黃昏,風中帶來了黃沙的腥味。
我,是虹日小城的城衛首領。
所謂城衛,不比商隊的護衛,其實並沒什麼事情可做。
虹日城地處通商要道,連結著西域與中原的貿易,也算富庶繁榮。但即使是肆虐沙漠、最為強大的沙盜,也從來沒有成為過小城的威脅。似乎是因為某種無聲的約定,從我懂事起,從沒有一支沙盜敢於靠近小城的三十里之內。
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偶爾無聊地站在城牆上,守望著一片無垠的黃沙。
小城今年的最後一支商隊,已然趕在三日前,由我的師兄沈源帶回了小城。如果不出所料,從明早開始,那覆蓋百里的沙暴就會來臨,小城將迎來又一次閒適的沉寂。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嘆了口氣,離開城牆,準備去找沈源,喝上幾杯
或許再叫上雲翎?
沈源作為城主的大弟子,一向負責商隊的護衛。
虹日城護衛的商隊在這片大漠內還算能夠暢通無阻,但一旦人關,或者走出西域,仍然大有風險。所以商隊護衛的職責重大,實在不是我這樣的城衛所能比的。
雖然幾乎被同時收入門牆,但沈源無論是文才還是武功,進境卻總能將城內的一眾年輕人遠遠地拋在身後,若非他那天生的隱疾,怕是現在,功夫已超過了城主也說不定。
果然不錯,此刻,沈源就在家中。
平日只要沒有任務在身,沈源永遠都願意呆在家裡。這個沉默的人似乎對陽光的溫暖有著一種天生的牴觸。
還未進入房門,遠遠便聞到一陣陣的香氣,我心下不由一喜。
全城人都知道,沈源雖性情冷漠,卻唯獨對美食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喜愛。每次,他隨著商隊出行,踏遍大江南北,總會蒐羅無數的美食帶回,甚至平日,他還會自己下廚做上一些精緻小菜享用。看來今日,我可算趕上了。
不出所料,一進屋,陣陣香氣更濃。
我哈哈笑道:師兄,可分一杯羹否?
沈源聞聲自廚內轉出他今年不過二十六歲,比我大不上兩歲,但看起來卻直如三十許人。
這並不是說,他長相有多衰老。其實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細眉鳳眼,細看起來,臉孔上竟有一股女子般的嫵媚之氣。只是他總愛蹙著眉頭,臉色陰沉,加上沉默寡言,故容易給人一種比實際年齡大上許多的錯覺。
連我有時都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其他人則更是無法想象,他那張陰沉俊朗的面容背後,暗藏著一副怎樣的心思。就像現在,他其實早就回到了小城,卻沒和任何人照面,只是呆在自己的屋中,無緊要事一步不曾出門。
看到我的不請自來,沈源的面色難得地顯出一絲難以琢磨的情緒,可那表情只是一閃,便迅速恢復平靜:你來得正好,幫我一把。
陪同沈源端著滿滿的兩個托盤、足有十數道菜餚,我們穿過小城沉默的街道。
沈源長年在外,很少回家,但他只要在家,每日必會親手做上一大桌美味,孝敬他的父母。
我因父母早逝,自小住在城主府內,故而和沈源也算得上一起長大了。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他身為獨子,卻長期住在城衛訓練場內,但每次見到他這一番孝心,我心中卻總是有些酸酸的感覺。
子欲孝而親不在,實在是人生最大的悲。
當然,即使我的父母在世,讓我如他這般親自下廚做菜,怕也不太可能。
沈源的父母住在城南,恰好和城衛場遙遙相對。我們小心翼翼地端著菜餚,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沈源的父親沈須大叔獨自坐在炕上,面色陰沉,看著沈源邁步進屋,將手中的菜餚放下,他卻沒有說話,也不見動作,直到看到我隨沈源進入,方才一愣,笑道:好小子,好久沒見到你了,功夫練得怎麼樣了?
我笑道:總之現在還打不過大叔就是了。
或許是自幼失怙的緣故,小城內的每家對我,都有一種不同於對其他小輩的親暱,而我每次走到別人家中,總能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溫暖那讓我午夜猶覺心酸的溫暖。
我笑著和沈大叔搭訕,卻見沈源垂手侍立一旁,面色拘謹,彷彿比我還要約束幾分,倒像這裡是我的家,他才是客人一般。而沈大叔只是一味和我談笑,並未開口吃喝。
我轉向沈源,笑著沒話找話道:聽說現在的江湖形勢頗不安穩,你們這一趟卻無甚兇險吧?
沈源淡淡道:上次行商大大得罪了金刀盟,此次本仗著行蹤隱秘,人馬強壯,沒怎麼放在心上,沒想小霸王孫無病竟然親自來為難。幸虧老孫見事機警,我們改變路線躲入蜀中,方才有驚無險。說著,他微微搖頭道,小霸王實在名不虛傳,我自問也算練了二十年武功,可在金刀之下竟然毫無還手之力,若非若非得人相助,我此番怕就回不來了。
說著,他撩開自己的衣襟,卻見一道巨大的傷疤自肋下連到胸前,著實觸目驚心。
他說來淡然,我卻聽出其中無數的驚心動魄。
金刀盟主孫無病以一己之力獨霸江東,實乃天下有數的梟雄,此番竟然親自出手,沈源能夠逃脫性命回來,實在是僥倖至極。
沈源面上卻不見波瀾,似乎根本未將那些關係性命的廝殺謀奪放在心上一般,轉身面向沈大叔,深施一躬道:爹孃,二老的身體可安康?
沈大叔微微點頭道:我們都好,你不須掛念。商隊乃我虹日城的根本,城主將重任交託給你,你更須盡忠職守,拼死護得商隊平安。
沈源躬身應是,再閒聊幾句,與我並肩退出。
一路回到沈源的小屋內,我已餓得前胸貼肚皮了,苦笑道:我們也該開吃了吧?
說著,我一步跨進,卻見桌子上竟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小碟,裡面卻是一條糖醋魚,只略略動過幾口,已然涼透了。
糖醋魚冷了實在是無法下嚥。我左右看看,卻不見別的吃食,討好地笑道:師兄,再做點好東西吃吃吧?
沈源搖搖頭,面色愈發陰沉了:懶得做。
你就吃這?
我也懶得吃。
不知為何,我的心頭卻掠過一絲隱隱的輕鬆:算了,你總不會懶得喝酒吧?走,去小店,我請你!
城內的人口本就不多,故要想喝酒,只有一家小店程家三兄弟開的酒鋪,附帶住宿。
沈源點點頭。
我則是一臉無奈:這次就放過你,你帶回的那些好東西,不妨留待我下次再嘗。這就走吧,叫上雲翎?
最後的四字出口,不知為何,氣氛瞬時變得有些尷尬。
過了半晌,沈源方才邁步前行:你先去,我隨後就到。我們到小店門口聚集對了,不必叫她了。
說完最後幾個字,沈源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