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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集 佛都有火

    第六十集佛都有火

    第一章嫁給他或殺了他!

    尖叫。

    把衣衫攏在胸前的她,依然遮掩不了一雙裸露的玉肩,從那兒望過去,那麼柔美勻和,彷彿除了月色與水珠,沒

    有任何事物能在那柔柔的斜坡中駐過足、溜過手、留過情,從那柔勻的山坡滑下去,更令人不惜一頭摔死在那深深的

    峰溝裡,死的像一場完美的自盡,美的像一個無暇的童夢,令人雖死無怨,雖殺身亦不成仁,而只為一場美的豐宴,

    一次豔的注目。

    至少,無情現在就是那麼想。

    想死啊你!

    無情還在看,渾然忘我。

    你怎麼還在看呀!

    我

    無情這才知道:原來是在說他!

    剎地,他一張本無血色的臉,完全脹紅了。

    誰叫你看的呀

    仇烈香用手指攏著外衣:當然了,她又不能真當他面前穿上、整妝,故而又急又怒又嗔又氣,但她也遂而發現無

    情竭力挺著腰背,昂起頸首,勉力要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還是讓仇烈香心生感謝。

    我無情的臉色血氣最好就是現在的了,他千言萬語,都講不出,巴不得一張口就像一道瀑布一樣,心中

    的激情都能迸湧而出。

    但,能嗎?

    當然不能。

    他只有說:因為因為因為實在太好看了

    因為因為什麼呢?

    他一下子辭窮。

    因為詞窮,所以才說不出假話,而且,也不想說假話,只好,一句就說了真話:

    都是因為太好看了。

    你你你、你、你、你、你!仇烈香也紅了臉,但紅了的臉兒更豔;仇烈香也羞的起了嗔,但薄怒的

    她更動人。你你你你還在看!你還在看!

    無情深吸了一口氣。他倒真的是臉紅得比紅顏花還紅,但就是目不轉睛:我我我轉不了眼!

    仇烈香一時把衣服穿上又不是:因為穿上就得先要把衣服卸下才套袖子罩頸子才上得了衣,那下可不是得盡露

    眼底了?那是萬萬不可的!不穿上又不是:這兒可不只是無情一人呀!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本是江湖兒女,這一下為了救人救己,事先佈署,遲遲未施,但眼見三鞭祭起山字大法,再拖下去,只死

    一途,而且無情因行動不便,退不了身,活不了命,她只好使出獨門暗器:

    唐花!

    可是,這一來,無情居然看個目不轉睛的,使她頓憶起唐門和唐老奶奶流傳下來對唐家女子的格律:]誰看過你的

    身子的,只有兩條路:嫁給他或殺了他!

    雖然,自己身上還穿著兜襖,不算裎裸相對,但他離得那麼近總是

    (可是,他、他!他還看、還看、還在看!)

    仇烈香一跺足,咬唇嗔叱:你再看我有什麼好看的!?手裡把那件始終未能著上的衣衫攥得緊緊的

    ,遮在胸上。

    無情居然回了她這句話。

    不。

    這個問題。

    因為太好看了他還傻楞楞的說,我實在轉不過眼去。

    仇烈香嗔笑一斂:那麼,我把你一雙眼挖出來!

    她嚇唬他。

    不料,無情索性睜大了雙眼,說:你挖吧。

    仇烈香叫了起來:你這人怎麼這麼無恥,你這樣看人家,你你怎麼當為民除害的大俠、當大捕頭!我

    我可是真的挖眼珠的哦說著,自披衫裡伸出兩隻春蔥般的手指,指尖已抵近無情的雙目。

    甚至,指甲片沿已觸著了無情一睫毛上去了。

    無情的眼霎也不霎。

    隻眼睫毛顫了顫。

    癢。

    他的眼睫毛很長。

    而且還帶點彎。

    他的眼很好看。

    很靈。

    甚至說,這雙美眸應該是長在一個美麗女子容顏上多於在男人臉上的:尤其是,如果這雙眼沒那麼冷、那麼

    厲的話。

    可是,而今,這雙眼眸,既不冷,也不酷。

    而還很多情。

    深情。

    款款。

    對著那一雙秀秀麗麗的指尖,他並沒有往後退縮。

    反而趨前。

    好像在說:你挖吧,我心甘,我情願,我沒有怨言。

    (但我還是鐵定要看的了。)

    彷彿,無情當這兩隻要來挖他眼珠子的手指,也是當日仇烈香自窗稜遞給他的串燒、蓮藕一樣,他毫不提防,他

    全然授受,就算沾毒的,他也甘之若飴;就算飲鴆止渴,他也視作飛馬踏雪,久旱甘露,,一飲而盡。

    我不是蓄意要冒犯你誰說大俠、當捕頭就不可以看美麗女子那美麗的身體的?無情仍脹紅了臉,有點吃力

    才說的下去,我的確是轉不了眼,因為太好看了就像崖邊一朵花怒放,不看,他日就成了絕情石、斷腸巖了。

    仇烈香斜睇著無情,兩隻手指只凝在那兒,就像一座正灑著楊柳枝水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忽然之間著了相,現了

    真身,以致沒有了下一個舉措,只不知怒還是笑,問了一句:

    你,你不信我會插下去?

    你呢?

    你信不信?

    不管信或不信,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又闖進來幾個人,使得仇烈香一分心,就在這時際,她因為伸出了手指

    ,露出了在月色下美如玉藕的手臂,要來挖無情的一雙眼,結果,加上那麼一分神,羅衫悄沒聲息地掛落了下來,又

    露出了右邊一截酥胸,這一下,她自己也尖叫了一聲,挽衣的挽衣,凝目的凝目,不過,一件舒服的披巾繞住了仇烈

    香,原來是無情抄起了原本鋪在輪椅雙飛背靠的綢披,圍在仇烈香身上,仇烈香只覺身上一陣暖意,一直暖上了

    心頭,這且話下不表:

    表的是三鞭道人仰天倒下,迸噴青血之際,三道人影,直撲了過來!

    不,是四道。

    有一道是走了過來。

    他是走,很悠然,很瀟灑,甚至帶點孤寂,但不知怎的,卻走的比飛撲過來的還怪、都快!

    他一下子,已到了仰天倒下,狂嚎慘呼中三鞭道人的身側。

    另外三道人影,已馬上掠到。

    其中一個,便是任怨。

    三鞭肉身一垮,漫天漫園的鬼影盡皆消散,任怨覷準時機,第一個撲向三鞭道人。

    他為的是希冀在三鞭歿前還能逼問誘供出一些什麼絕活兒!

    他本來最怕就是追命攔截。

    他的輕功好。

    他的白鶴晾翅身法恐怕是當世使得最好的。

    可是追命的輕功更加神來鬼去、倏忽莫測,所以他最防範的就是追命。

    不過,這次攔截他的卻不是追命。

    而是另一個人。

    這個人,後他而起步,但一啟步就截在他之先,一揮手,就使任怨寸進不得,再揮袖,幾乎就把任怨逼回原地!

    第二章誰能一揚手就把他逼回去?

    誰能一揮手就把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逼了回去?

    有。

    就是這個人。

    當任怨發現一揚手就把他逼退的人就是這個人的時候,任怨也沒有話說。

    他甚至沒有掙扎。

    沒有反擊。

    就連抗議也無。

    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他不敢。

    這一手就把任怨逼退的人,他的手還擱在半空,手勢非常誇張,像一個大音樂師忽然聽到廣陵散快絕了的天籟,

    一拱手就要大家噤聲;又像一位大舞踴者,忽然創發了一個絕世的姿勢,然後就橫空僵在那兒;又似是一位大鑄劍師

    、大石雕家,揮鎚要打造一把、一具曠世鉅著,但時間就凝在那一剎。

    他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手指非常粗壯長大,像一根根怒勃的陽具,又像一隻只竹筒模子倒出來的蠟炬。

    他的手指固然粗大特殊,但最殊異的還是他指頭的數字。

    他有六個指頭。

    他是一個頭陀。

    任怨就這樣給他一手攔了下來,還逼了回去。

    任怨沒有辦法。

    甚至無尤無怨。

    遇上這個人沒有辦法。

    他認識這個人。

    他知道這個人。

    這個人目前是相爺眼前紅人,潛伏在武林裡的一個領袖人物:

    多指頭陀。

    多指橫刀七發,蒼穹濤生雲滅。

    這是當世方外六大高手的號稱:

    這兒方外,不一定是指出家人,而是一些藉出家、坐關、淨身、修行、應試、為奴

    等行為來避世或轉換身分,甚至掩耳盜鈴,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有些揖真的身不由己、身兼力行,貨真

    價實也名副其實。

    其中橫刀就是橫刀立馬,醉臥山崗顧佛影,早年多結仇家,故謝絕江湖,變身為洛陽城小碧湖遊家

    的總管。

    七發便是七發大師,歐陽漆花,是一名放下屠刀出家的和尚,但出家後的他殺性尤甚於入世時。

    濤生是驚濤書生吳其榮,以束髮苦讀於寒窗避世,其實是閉門苦修活色生香、舍利功法。

    雲滅便是神油爺爺,他大半生不得志,自行放逐出關外多時。

    蒼穹是米有橋,他青年起被逼淨身入蠶,苦不堪言,後成了太監總管,武功高絕,但怎麼說也不是

    朝廷將官,更非江湖中人。

    多指便是指多指頭陀。他帶髮修行,擅多羅葉指及拈花指,主持五臺山老子廟,左右手各

    有六個指頭,世上任何樂器,他拾手疾能通曉,音在指間如天籟,甚得蔡京歡心,並一度向趙佶引薦。(至於多指

    後來為何反成了少指,這就容後分解了)由於他工於心計,號稱出家,實則跟江湖上黑白二道,互有往來,跟

    與綠林強盜,關係密切,能雅能俗,蔡京於是重用他為其聯絡道上的人物。

    由於他深受蔡京信寵,所以一旦由他接手的任務,必定重大而重要,而且肯定背後有蔡京力撐,這後臺無論在朝

    在野,的確沒幾個招惹得起!

    何況,多指頭陀不只輩分高,武功也高,連投靠他門下的,來頭都決不低。

    所以,多指頭陀這出手一攔,任怨再貪婪、更情急,都不敢違逆反抗。

    任怨不但不敢反抗,也不想反抗。

    為什麼?

    想一想自己有沒有反感的但卻不敢、不想、終究還是不反抗的人和事?

    有。

    一定有。

    因為誰都會有。

    你雖然感到不公、不平、不忿和不快,但仍不想或不敢反感,除了因為對方實力比你強,名頭比你大,比你更難

    纏更麻煩之外,當然還有兩種情形:

    一是對方的背景與勢力,你不敢招惹,因為一旦給惹上了,就像一腳踩進泥沼裡,而又遇上鱷魚和蛇的前後夾擊

    ,而頭上還罩來了一蓬馬蜂的襲蟄。

    另一是既然人人都不反抗,都不還擊,都不想招惹麻煩,為啥偏要你做第一個、第一個人,甘冒風頭火勢?所以

    只有啞忍。直至能出聲的機會越來越少,能出手的時機越來越不存在,而你的生存環境也越來越惡劣,呼息也越來越

    困難,同道中人已越來越不見之時,想要還擊還是反抗,機會早已消失不見了。

    任怨的確不敢反抗多指頭陀。

    那也不只為了多指頭陀他惹不起。

    那是因為多指頭陀也不過是個開路的。

    他攔住任怨,也不是為了他自己。

    而是為了另一個人。

    在那人身前,他也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

    連多指頭陀也不過只是個奴才的主人,任怨當然不敢招惹,也不會傻到惹這個麻煩。

    不過,多指頭陀這麼一攔,使任怨更加心急欲焚的要達成一件事:

    要選主子,也得選一個夠大的、夠強的。

    要當奴才,也得當有財有勢有真正實力的主人的奴才,這才不枉奴才這一場!

    反正要當奴才,就要當一個惡盡天下、橫行無忌的大奴才!

    化得來!

    那個人一臉悲容,十分淒涼,那一種悽傷孤寂,竟令人看了第一眼,就為之心酸,再看第二眼,已不忍心再看下

    去,再看下去,不知怎的,就心為之酸,情為之傷,意為之寂,氣為之短。

    奇怪的是,那人臉容很端正。

    甚至在儀容、舉止,自有一種泱泱大度,過人氣派,看去像一個王孫公子,位同公侯將相。

    可就不知怎的,這人的背影、氣質、神情、態度,流風所及,言談說話,舉手投足,總是給人一種:誰信京華

    城裡客,獨來絕塞看月明的蒼涼感覺,又有一種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蒼涼和物是人非、昨

    是今非之慨。而這種蒼涼,是回首暮雲遠,千里暮雲平,回首蒼茫的那種悲涼/寂寞,予人一種深邃澈骨的寒意,這

    兒雖是皇城,也是皇城中的一座庭院,一處尋夢園,可是,只要這個人在這裡,整個氣氛,都不知怎的,悲涼蒼寒

    了起來,好像連大團圓放到永亙裡也只是一個大悲劇,就像中國的絲竹音樂,奏得敲鑼打鼓吹嗩吶之際,其實就是最

    高的悲情就只好用熱鬧喧嚷的方式來表達,就像一頭豬給宰殺後,它的慘情是一張笑眯眯的容顏。

    追命看到了這個人。

    忽然,聯想起一頭放在祭奠桌上給燒熟了的豬。

    然後,他又聯想起朱月明。

    他搖搖頭,拍拍後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

    第三章蟋蟀悉率知了了

    只看這個裔皇、高貴而悲涼的人,徐徐蹲了下來,握住三鞭的手,甚至不怕沾染了三鞭溢流出來的綠汁,用一種

    極平和的聲調,講了幾句話,但再聽卻似是唱了幾句歌,歌詞一定非常肅穆莊嚴了,但他這麼唱來,感情卻非常豐富

    ,仔細辨認,原來那是經文,而且還是梵唱。

    可是梵唱經文咒語,卻又怎會有那麼豐富充沛的感情呢?真正的佛和有修為的僧道,不是講寂滅、去我執、返真

    我,臻無情,才能四大皆空稱涅槃的嗎?

    追命正在這裡狐疑著,卻聽那華貴而孤寂的人梵唱稍歇,問了一句:

    餘近花,你有什麼話說?

    餘近花就是三鞭未入道前的本名。

    這人能隨口喊出三鞭的俗家名子,可見跟三鞭道人十分相熟。

    追命只覺得相當頭大:這個人一來,就氣派非凡,而且一亮相就令人感到心頭不舒服,況且,這人(還不是這人

    本身!)的手下一揚手就截住了任怨,而追命跟任怨交過手,深知這年輕人雖然吃了他一腿,其實在格鬥時一直心不

    在焉,未盡全力。再說,這人一現身,就步態從容,不徐不疾,卻已先眾人而至三鞭身前,輕功過人的追命,也自度

    無法以這種瀟灑的風姿達到這速度和境地。

    所以他暗自心驚,暗下耽心,只望該來的儘快趕來,不該來的最好不要出現,佛光早降,幻釋早放。

    只聽三鞭苟延殘喘的說了幾個字。

    斷斷續續的說了幾句話。

    那羽衣高冠、背影淒寒的人點點頭,用另一隻手撫摩著三鞭髮髻,說:山字經只能活死人,不活活人,這樣活

    不如死,還是不如歸去。你說的,我會替你看著的,你放心去吧。

    說罷,三鞭就不動了。

    青血,也不流了。

    血,終於變為紅色。

    那人,似替三鞭驅了魔。

    可是,追命卻知道:三鞭性命真正來說,是結束在那人掌下。

    一股寒光,適才就自那悽傷的人掌中,輸入了三鞭頭上的百會穴,這一股寒罡之氣,才真正打散了三鞭的奇經百

    脈,完全拆離破碎,把他的生命切斷、抽乾、抽離、斷喪。

    三鞭死了。

    他沒想到以他武功之高強、遇事之機警、為人之狡詐、背景之深厚,今日居然命喪在尋夢園裡,一點堂

    中,兩個少年男女的暗器和明器裡,唐花和雙飛下!

    他是沒想到!

    他絕對沒想到!

    但如果他知曉:日後,這對少年男女,一個是赫赫有名、一方之主,號令半個武林,獨霸西南一隅,名震江

    湖黑白二道的一門之主,而另一個,是天下名捕之首,創明器一代之先,令天下殘而不廢的人都益堅其志,無懼

    先天缺陷、面對殘疾不幸,依然以個人超卓不凡的智慧與鬥志,屢破大案,屢立大功,屢誅惡賊,屢崛屢振,獨持信

    念不屈,與貪官鬥,與惡吏鬥,與國賊鬥,與強權鬥,以一介羸弱命搏的殘軀,居然還常能扭轉乾坤,救良善於水深

    火熱之中,辟邪辟易,闢魔震懾,而他也以無情之手段實行有情慈悲之事,漸行漸遠漸寂滅。

    也就是說,歿於這兩少手裡,其實三鞭死的不冤。

    真正送他上路的,可以說是那華貴而蒼涼的漢子。

    他超渡了三鞭。

    然後轉身,面對盛崖餘和仇烈香。

    他回身的時候,姿態依然優雅裔皇,舉止依然從容淡定。

    不過,他卻沒看見仇烈香。

    只看見無情。

    仇烈香呢?

    這美麗而殺力奇強的女子,去了哪裡?怎麼一閃就不見了?

    不。

    她在的。

    她就在無情的後面。

    無情忽然長高了。

    他騎在馬上。

    馬,是夏侯殺手騎進來的。

    他在馬上,把仇烈香隔開,讓她可以在自己圍裹的雙飛座椅靠背披墊內,迅疾把衣衫穿上。

    他保護她。

    正如她也保護他。

    他很堅定。

    也很勇敢。

    可是,當他還是忍不住去聽到仇烈香在圍披裡悉悉率率的穿著衣衫之時,他心中甚至從而知道了她的衣服正穿到

    哪裡,心中彷彿攢了幾隻蟋蟀,正在蟋蟋蟀蟀知了知了的縈繞不堪,迂迴不去,縈繞不休,分心莫已。

    那裔華、悽然的人雖看不到仇烈香,但卻好像一早已感覺到她在這裡了似的,輕輕喚道:阿香,是你吧?是你

    下的手吧?

    仇烈香沒有應他。

    可是無情忽然感覺到她連穿上衣衫的動作也忽然停頓了下來。

    甚至有一種連動作也僵住了的感覺。

    那漢子一笑,語氣始終很溫和,當然是你,要不然,就是乃子了。能使唐花的,方今天下也不過四人耳。你這

    記唐花使的著實厲害,先在前面暗器在三鞭鼻尖劃上一道血口,不下毒力,反伏毒引,然後再引發唐花,自

    然會吸住向他臉上開綻,三鞭再有三個不死之身,也還是難逃一死,魂魄都給你炸掉了。看來,你的暗器手法大有精

    進,不過,若是乃子過來,恐怕三鞭早已形神俱滅了,已用不著我來送他一程話說回來,阿香你來在這兒,你娘

    恐怕是不知曉的吧?她如果知道你來了這裡,還鬧出這麼大的事體來,還殺了三鞭,恐怕你得有好受的

    說到這兒,忽然一笑:情之所以切,可以斷人腸,碎人心腸,就是因為情之真、情之誠、情之深。

    他的目光迅速的向無情巡逡過一眼,笑意更濃,倒是像一個熟人在端詳他的近親子侄一般:看來,這一刻,天

    長地久,曾經擁有,彌足珍貴。他笑意愈濃之時,悽意愈甚。

    無情這一刻的心情,忽然起了很大大震動。

    哪怕是他剛才迎戰夏侯四十一殺手之際,也決無這麼大的顫動。

    就算是適才他對付能夠死而復活的三鞭,震撼也絕沒有那麼大。

    這一刻,他的心絃就像琴絃,給那傷心面容的漢子一語拂動了。

    他的心湖就似本是靜水一片,忽爾給一石擊破,天水一月,但餘波盪漾,幻化月華千片。

    這一語道破後,他忽然無由感到心亂,像預感了什麼事會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人會在他身伴幻滅,什麼夢會醒來

    ,什麼樣的醒來會是一場空。

    他先覺得幸福

    是的,能跟那如一朵懸崖花的女子一齊對敵那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幸福?

    當取勝的時候他感到幸運。

    因為還能活著而且還能跟她在一起。

    當她和身護著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很幸福。

    原來有一個自己心醉的人身體接觸著的感覺是如此微妙、歡喜的。

    他以前因為自慚殘障,從來不與人主動接觸,尤其女性;他在宮裡,因為長得極其清俊,自有一股殺死人的風神

    比俊朗還多添了幾分冷豔,這是一種世間一般男子所無的媚,但卻在無情氣質上再生為煞氣,反而更增添一種一般漢

    子所獨特的英風。

    宮裡的女子、公主、妃嬪,也愛他模樣,特別疼惜他,藉故接近他,甚或逗弄他,他也冷然以對,甚至相對咫尺

    ,拒人千里。

    為什麼?

    人對他好他何不對人更好?

    何必?

    做人又何必自苦!

    第四章長夜不知君遠近

    他也不想孤獨。

    他也不欲自苦。

    可是,他心裡清楚:那些宮嬪、妃娥待他殷勤,是閒極無聊,而且只因宮裡沒有什麼閒雜人等,加上,因他皮相

    而生戀眷,甚至,只當他是一個殘廢的人,沒有什麼顧忌,也談不上什麼威脅性,甚或是隻對他的殘障愛寄予同

    情。他覺得這是一種跡近侮辱。

    他受不了。

    他也需要朋友。

    他也愛慕花容。

    可是,他知道這是一種試煉,他身處險境,有人正注視著,甚至暗中遣人考驗他有否行差踏

    錯,一旦不小心、大意疏失,觸犯禁宮例律,恐怕,足以株連整個自在門,世叔一番苦心孤詣,保護策劃,得要泯

    滅在他手中。

    所以,他更加不能稍有差池,大意誤事。

    他嚴守規律,寧冷不溼。

    可是,他也寂寞。

    只是因為寂寞;寂寞就像一彎長長的沙灘,月下只留下一行自己的跫印。

    不過,他不孤清。

    說來孤清,閒來孤清,孤清就像長夜不知君遠近,飛絮流螢暗復明。

    這段日子見著仇烈香。

    這女子待他並不如是。

    也不如昔。

    她當他是人。

    堂堂一個男子。

    當他是個俠士。

    日後的大捕頭!

    她支持他。

    但不可憐他。

    她愛護他。

    但並不同情他。

    他喜歡這樣。

    這樣才是交流。

    他甚至可以反過來保護她。

    她也欣然接受他的保護,甚或也倒過來維護他,一如適才尋夢園之戰,而他也坦然接受。

    還覺得很幸福。

    當他聞著那香味時,才發現幸福是有味道的。

    那是甜的。

    那麼幸福的甜!

    此際,那臉容悽傷的漢子,一語道破了那一段相依之情,就像一縷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幽魂一樣,忽然在古鏡中照

    見了自己,或者,忽然聽到一聲雞啼。

    破曉了。

    夢呢?

    仍在簷前點點滴滴、尋尋覓覓到天明?還是不及刻骨銘心,就已煙消雲散?

    除了這一點情愫,讓無情感到莫名的撼動,還有一個奇特而熟稔的感覺:

    就是那漢子的悲涼表情,他見過。

    那一抹笑容,不是那種開懷歡喜的笑,而是笑比不笑更諷世、更悲酸,因為哭不出來只好笑的那種笑!

    那種神情,就像是最後一個皇族,昔日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種落寞與悲涼,萬般皆不是,唯有業隨

    身。

    業是一種念力。

    孽是一種惡緣。

    無情知道自己曾經見過這個漢子。

    見過,卻在何時?

    不知道。

    何地?

    不曉得。

    何曾?

    不清楚。

    甚至連為什麼會讓他升起這種感覺,這種熟悉而陌生,像是親人又像仇家的印象,他也不知緣何而來?其來何自?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是他真的在依稀往夢裡見過這個男子?還是聽前輩描述裡提過這樣一個不凡但悲涼的人?還是他真的見過他,

    與他有莫大的關係和淵源!?)

    就在他疑慮的這一刻裡,無情也發現:那蒼涼的漢子,對他,也正生起這種感覺:

    一種既似血親又似仇人的奇特感覺。

    他不知道此念因何而萌,但緣生不滅,念生不息。

    他在對方端詳的那一眼裡,也獲悉了對方也疊印著他的疑慮與感受。

    他不知道為何有這種想法。

    他只知道感覺沒有錯。

    另外還有一事:

    那漢子提到乃子。

    他不知道是誰。

    但無情就在乍聞這名字的一剎那,忽然啟悟:

    這是一個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名字!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雖然只是第一次聽到這人和這名,但他就曉得:日後,將來,或者馬上,立刻他得要面對這個人,遭遇這個名

    字,以及會發生很多跟此人此名有關的重大事情!

    當然,無情當時的確是一個敏感的孩子。

    敏感,就是感覺敏銳的意思。

    不過,今晚他的感覺特別強烈。

    尤其是在他接觸過那痴人關木旦之後。

    很奇怪:他的直覺變得比深洞中蟄伏多年的蝙蝠還敏銳,有時候,他的意念一時多而紛雜,直如電光火石、流光

    掠影,他也不及一一辨識,細細追回,甚至,有的感覺,還匪夷所思,光怪陸離,就連今晚他的出手,有幾招明器

    還突飛猛進,突如其來,連他也幾乎意想不到,屢有佳筆。連他的運氣,也隨之險死還生,化險為夷,大起大落,

    大開大合不已。

    然後,他敏感的心絃觸上一個休止符而停頓。

    凝固。

    因為那來的如同一個雪球。

    凝住。

    遽然停住的是仇烈香在幔鋪內的穿衣動作。

    也就是說,仇烈香穿衣穿到一半,居然停住。

    凝結也似的。

    正常人穿衣也不只穿了一半,更何況是急著把衣衫穿上的仇烈香!

    所以無情也一顆心幾乎凝在胸膛裡。

    他立即想扯開幔帳去張望。

    但他得要先問一問:

    什麼事?

    幔帳裡的人影顫動了一下,本來曼妙的纖影,一下子像膨脹、混雜了,無情正待不顧一切扯開簾幕之際,忽聽仇

    烈香顫哆哆的喚了一聲:

    奶奶。

    奶奶?

    忽聽幔帳之後,有一個略帶粗嘎,但又有一種滋糯動人的女音緩緩的說:

    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奶奶麼?

    原來簾幕後已不只仇烈香一個,還有另一個人。

    那是個女子。

    那是位仇烈香的奶奶。

    既然是奶奶,那一定是與仇烈香相熟的,也不致於有什麼惡意的吧!

    至少,無情心裡是迅速這樣盤算著:既然奶奶好歹也是個親屬長輩,他便不好去扯開那布幔。

    不料,正是這時候,啪的一響。

    一巴掌。

    隨著仇烈香哇的一聲。

    顯然是她捱了一記耳光。

    這還得了!

    無情決定不顧一切,一手扯開了幔帳。

    第五章飛絮流螢暗復明

    只聽那悽容漢子立即搖首,嘖嘖有聲的跌足嘆息道:你不該扯掉這幔帳的。

    然後他嘆息道:乃子,你還是來。

    語音似驚似喜,又帶著悽落。

    無情已打開了簾幕,看見了兩個人:

    幾乎是在見到的同一瞬間,無情已經可以認定,可以肯定,那是:

    一對母女。

    仇烈香母女。

    一定是母女。

    而不是祖母與孫女。

    為啥?

    因為不像。

    在年齡上,一看便知:兩人年齡相距,大約二十來歲,兩人相貌、氣質都相像,只不過年齡大的眼神反而更凌厲

    些,年紀輕的卻是較明豔些;年長的風韻依然曼妙,年輕的風姿卻更絕楚。長輩明顯在眉宇之間鎖著煞氣,神情已因

    歲月鏤刻不耐與煩躁,還有無奈孕育其間;幼輩卻揚眉剔目盡是驕氣與嬌氣,喜笑之間似刀光,怒罵成劍影,在蒼穹

    交會時劃過的火花美麗明媚。大的那位像一口井,來自曾經驚濤過的滄海;小的那一個像一條溪,源自萬水奔流過的

    江湖。長一輩的法令紋很深刻,魚尾紋捺出了走龍蛇的驚心歲月;小一輩的很豔,在顴骨上一顆小小的嬌麗的紅痣仿

    佛是一個對世間所有男子口唇的挑戰,那似是冰天雪裡一把誘人的火。

    年長的當然是母親,帶點病容,像傷重未愈。

    年幼的一定是女兒,臉有駭色,但愈驚愈豔。

    毋庸置疑。

    飛絮流螢暗復明,金風古意溫晚情:有些感覺模糊,有些感情深切,像這對人兒,都好看,都英風,一看便知是

    母女然而仇烈香卻為何稱之為奶奶?按照二人年齡,那婦人絕不致與仇烈香是隔代的長輩啊!

    不過,在看到這對母女的同時,無情也看到了:

    仇烈香的懼色。

    為什麼她會害怕呢?

    無情從來沒見過仇烈香害怕。

    就連在生死關頭、三鞭反撲之際,無情也未見過仇烈香驚懼。

    (是什麼事情讓仇烈香那麼駭怕?

    還是令她生懼的是人?

    難道就是這位婦人!?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為何她要害怕?

    她會害怕?)

    無情忍不住還是又問了一句:有什麼事嗎?

    這時,這婦人以用她自己的外裳,披裹在仇烈香的身上。那衣袍白緞鋪面,內裡滾血豔紅的裡子,裹著鑲華邊金

    重衣,看去非常華美舒服。

    可是,仇烈香披在身上,卻似是很不舒服的樣兒,還有點抖哆。她臉上有一記紅印,迅速蔓延開來。無情一看,

    心中就氣火了。

    那婦人倦慵的笑了一下,上上下下端詳了無情一陣子,然後停在他的下盤上,忽然冷笑了一聲,道:

    你就是姓盛的,也是姓成的那個孤兒?

    無情一聽,心裡就有火,再看她打量得極其恣肆,更是火大,當下沒好聲氣的回了一句:

    你是誰?

    婦人又冷笑,忽然抬了抬下巴,站直給我看看!

    婦人的下巴正中有一個凹洞,彷彿把下頷分成了兩邊,可見年輕時一笑,的確也能百媚生,就算現在,不笑也自

    有一種風情自蘊,秀外慧中。

    無情一聽,腦袋哄的一聲,氣得臉都白了,他本已為仇烈香挨耳光不忿,而今聽那婦人語出輕蔑,更是佛都

    有火。

    仇烈香怕他出手,馬上表明瞭:她是我奶奶。

    無情聽了,當下便打消出手的念頭,但依然不明白。

    只聽那氣質淒寒的漢子忽道:你就是那個盛崖餘?

    無情忍下一股氣,道:我是。敢問?

    那神容裔皇神色淒涼的漢子道:我姓長孫,曾得先主詔封為氣量王,你還是跟我東北老家一樣,稱我為

    淒涼王就好了。

    淒涼王!

    無情聞名一震。

    他就是淒涼王!?

    這下子,震撼可不可謂不大。

    無情是聽過淒涼王長孫飛虹的事蹟。

    這個人本來就是一部歷史。

    這人就是一個傳奇。

    這漢子的經歷就代表了一個風雲時代。

    這個漢子到現在仍未死,本身就已是一個奇蹟;然後跟他交過手、成過敵的不死,也一樣是一大奇蹟。

    淒涼王笑了一笑,笑意仍是那麼無奈、蒼涼:她們是母女,可是門規森嚴,早年曾與自在門另有過從,可能受

    貴門祖師爺韋三青影響之故,都信近親不可直稱,故稱諱都隔了一代,就算親孃,也稱為奶奶,就像你們稱諸葛為

    世舒一樣。何況,在蜀中唐門,老奶奶就是家裡掌權的一個代號,每一任都是唐老奶奶,男當家就叫

    唐老太爺子。而且,這位唐小姑娘的母親,芳名就叫乃子,可見她長上對她期望之殷,小兄弟別弄錯了,萬

    一得罪了意中人的親孃,可沒好下場哦。

    這話倒是聽得無情和唐烈香臉上都是一熱,無情也心裡感謝淒涼王的及時闡說。

    只聽唐烈香的母親啐了一句:長孫,你少來嚼舌。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生活浪蕩,拈花惹草麼!你血手難

    掩天下目,到頭來還是防個不得好死吧!我門裡的事,用不著你來曉咀!

    淒涼王一笑道:好凶。

    無情忽然想到,剛才與追命、唐烈香聯手對敵時,大家還有情趣伸舌、扮嘔、裝暈倒,倒真是一種此情可待,難

    忘追憶。

    正在唸及追命之際,只聽追命就笑著向淒涼王一記抱拳恭身,道:拜見長孫總堂主,久聞大名,仰儀已久。原

    來當代唐老奶奶的唐乃子唐女俠也在這兒,真是啊真是啊,那個嘛這個嘛,真是啊徐半風猶真是啊

    大家都聽不懂他說什麼。

    包括唐乃子。

    所以,唐老奶奶問:真是呀什麼?什麼叫徐半風猶?

    淒涼王笑代追命答了:他是想說:乃子你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他是不好明說,你好歹也是長輩嘛

    話未說完,風也似的人影一閃,絮也似的影兒一飄,啪的一聲,追命在丈八遠那兒已捱了一巴掌,連招架、

    反擊的機會也沒有,幾乎是同時,唐乃子已回到原地,就站在唐烈香身後。

    追命是什麼人,何況輕功、身法,可謂一時無倆,卻一晃眼就給颳了一記耳光!

    這一下,無情和追命都一道兒佛都有火了!

    追命怪叫道:我這是贊你,你怎麼打人哪

    那唐乃子嚴峻的道:如果你不是諸葛老鬼的門生,我早就一刀殺了你。

    然後她向無情睞了一眼,道:你是個殘廢。我看你直立著,以為你腿子還行,這才看到你是強倚在馬上,大概

    是為我孫女兒遮擋穿衣念在這一點份上,我不殺你,你挖出一雙招子來便可以了!

    然後她轉臉向唐烈香叱道:你居然破了誓,自行進入這院子來,又跟這男子接近過,還讓他看了你的身子,你

    可記得我們的門規?你可知道下場後果?

    第六章金風古意溫晚情

    唐乃子動了一下手,牽動了什麼體內的隱疾似的,嗆咳了起來,法令紋更是深了。

    唐烈香眼睛震了震,伸手扶她,奶奶,叫了一聲,卻幾乎沒落下淚來。

    她委屈。

    但沒有抗辯。

    她不忿。

    但只有服從。

    無情在氣憤中發現她逆來順受的神色,忽然憬悟了一個疑懼:

    他自與唐烈香相見以來,見過她喜,見過她笑,見過她嗔,見過她忿,見過她調皮,也見過她厭倦,甚至也見過

    她憂鬱,但從未見過她驚懼,更沒見過她傷心過。

    更何況是欲淚。

    他一看在眼裡,心頭也起了一陣痠痛,心裡的火似給冰雪澆熄了一大半,也在此時,追命忽爾飄到他身邊。

    大師兄。

    追命低底喚了他一聲。

    別忘了,這時候的追命,是捱了一巴掌的追命。

    他笑嘻嘻的飄了過來,笑嘻嘻的趨近無情,笑嘻嘻的湊近無情的耳畔,他還未說話,無情已搶先道:

    那婆娘忒也無理!可傷著三師弟了?

    追命依然笑眯眯,但把語音壓得很低,一面撫著臉涎笑道:是打的很痛!雪雪現在還痛的緊。

    無情斜睨過去,只見追命臉上已開始紅腫了一大塊,心中那股火又冒升了起來。

    追命依然笑嘻嘻的道:痛是痛,不過沒有下殺手。大師兄知道的,我別的都不如您,但輕功喝酒反應都還行,

    但她老人家那麼一掠過來,我連避都避不了,閃都閃不開。我覺得這位唐老奶奶的暗器,就是她自己。一個人能

    把自己化作一道暗器,武功可不是蓋的。你還是不予與之動手為妙。

    這時際,氣量王長孫飛虹正與其他兩人吩咐些事,而多指頭陀則向任勞、任怨和黑衣殺手申斥著,唐烈香見

    母親嗆咳,強忍傷毒翻騰,捱過去說些體貼話,大概是想勸娘息怒。

    三鞭卻已死了。

    人走茶涼,人去燈滅,更何況是三鞭這種人,惡貫滿刑,喪命也無人同情,死了便無人理會。

    就算有人料理,理的恐怕不是他的遺體,而是他的遺物。

    不過,淒涼王在,像任怨這種人,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隨便造次。

    金風細細,這滿目蒼涼的貴介漢子,站在庭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古風,像秋夜一般溫涼著晚情。

    無情回應道:就算她武功高,也不能說打人就打人。

    他既為追命不平。

    也為唐烈香不忿。

    追命依然笑眯眯的道:你說的是。不過,你別忘了,這位唐姑娘,是她的女兒。

    說完了這句,他就笑嘻嘻的,臉頰上一直腫了起來,他也一直等無情反應。

    這次,無情很有點不解:是的。但對女兒也不能說打就打她又沒有做錯。

    言下之意,是對他的眼睛也不能說挖便挖他又沒有看錯。

    追命知道他還不懂。

    (這個大師兄智能天縱,運計有如神助,心思縝密,但畢竟對於人情世故、江湖禮俗,還是稍欠經驗。)

    他笑嘻嘻的說下去:你也別忘了,這位當代的唐老奶奶繼承人,就是仇姑娘,不,唐姑娘的娘。

    其實,他是把話再說了一次。

    他雖然笑得賊賊的,但語意還是極其鄭重的,要不然,他也無須再說第一次。

    說完了,他看著無情。

    無情也看著他。

    如果你對唐姑娘印象好,你第一個要討好的,恐怕還不是唐小姑娘,而是,嘿嘿追命笑著撫那發腫的腮

    幫子:我還要再說下去嗎?哎唷,雪好疼!

    無情忽然明白了。

    頓悟了。

    追命當然不會捱痛過來盡說些廢話,還為一個剛刮過他耳光的婦人說好話。

    他的話一定有份量。

    一定有可聽取的價值。

    無情這下可明白了追命的好意了。

    難怪三師弟會啞忍這一記耳光。

    卻聽唐乃子向唐烈香叱道:你跨過這院子來,教老身怎麼跟蔡少保交待?我們毀諾在先,誰還會收留我們?我

    們相依為命,顛沛天涯,為的是什麼?總有一天,我們會殺回唐家堡,拿回我們應得的,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難道

    你今天就忘了唐家的規矩麼?他的眼,不挖可不行!要嘛,我就沒有了你這個女你這孫女,不然,我就只有殺了

    他!我看他也不太壞,而且不是正常俗漢,我不殺,已是很寬容的了,你已允諾了少保大人,老身也許下生死之諾,

    難道你還要嫁給這個廢人不成!?

    然後她轉身向無情喝道:姓盛的小字,你自己動手,還是由阿香動手,或是由老身下手!?

    無情看唐老奶奶,臉色發青。

    他覺得這女人不但不可理喻,而且簡直兇悍、殘忍。

    (卻不知她怎麼會生出那麼美麗溫柔的女兒來!)

    卻聽追命在一旁邊摸腮邊咕噥道:忍耐忍耐為將來

    唐乃子見無情一臉不服氣的盯著她,她嘴兒一歪,,呼了一口氣,道:還是要阿香動手挖你才甘心?

    追命撫腮在無情身畔哼哼唧唧的說,放鬆放鬆放輕鬆

    無情一鼓氣就要說話,追命見勢不妙,又扯了扯他的衣襟,低聲道:為將來~~~~為唐姑娘~~~~往好的想~~~~

    無情忽然一口氣瀉了。

    他垮了下來。

    他剛才是為了遮擋著仇烈香穿回衣衫,這才挺著,但挺到現在,再也挺不住了,咕溜一聲從馬身滑了下來,幸好

    追命一把挽扶著,只臉色愈來愈青。

    唐乃子一揚首,下頷稍抬,繫好了腰畔的二胡,邊哼道:我看你臉色,也是中了毒,不然就患了隱病是不

    是反正活不耐煩了,要老身成全你?

    無情憋了好久,終於發話了:你你

    唐乃子一挺胸,一叉腰,我怎樣?你能怎樣?

    這一回,不但追命憂心怔忪,連仇烈香一顆心也幾乎飛出了口腔。

    他們都知道無情很硬。

    性子很硬。

    甚至很犟。

    很牛。

    如果是牛,絕對還不是普通馴服的耕牛、泥牛,而是千年雪山上的古老犛牛,風沙大漠裡的孤獨犟牛。

    然而,唐乃子的脾性之硬、之壞、之臭、之犟,也名動江湖,要不是她一諾千金,固執強硬,她們母女今天也不

    會落得藏在少保府尋求庇護的下場。

    無情卻忽然一揖,恭聲道:拜見名聞天下,威震八方的唐老奶奶,我是盛崖餘,自在門裡一個小卒,今日萬幸

    奉迎唐老奶奶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敬請恕罪

    一向冷峻無情的無情,忽然間說出這種話來,大家不由一時為之怔住。

    我這下看清楚了,無情的話還沒說完,原來名震遐邇、一方之主的唐老奶奶,不但一點也不老,而且還很

    年輕,很漂亮,很迷人

    他在讚美。

    不,歌頌。

    更直率一點來說,是討好。

    更難聽一點來說,是奉迎。

    譁噻,追命一時目定口呆,你巴結到這樣無良,真是,真是呀,歎為觀止,歎為觀止

    不,無情一點也不赧然,我是說真心話,實情而已。

    追命為之瞠目。

    震佩莫已。

    連唐烈香也為之楞住。

    好久,良久,才忍不住噗地笑出半聲來。

    第七章徐半風猶

    嘿,諂媚討喜誰不會!

    看無情的神情,很有點這個意味。

    看追命的神情,像是在說:啊,我今天才認識真正的大師兄了!

    也許,本來的無情就是這樣子,只不過,江湖上的人,未見過真正的他,盛傳是另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又或在宮

    中,不瞭解的人,以為他一味冷峻,煞氣嚴霜,卻不知少年無情,只是一個隱藏深情的有情人,是一個充滿人味的人。

    當然,也充滿了人的弱點的人。

    是人都有缺點。

    無情不只有缺點,還有缺陷。

    追命看了無情老半天,卻發現自己不但要刮目了,而且也沒法指出無情有任一句是說謊的,違心的:

    唐乃子的確不老。

    唐老奶奶的確很好看。

    要是再年輕十來歲,恐與唐小姑娘還不遑多讓!

    唐老奶奶的確威震八表,名動天下。

    沒有錯。

    譁噻,追命小聲讚歎道:如果我是徐半風猶我一定感動死了,我一定原諒你了,我一定

    不挖你的眼了,我一定把女兒嫁給你了。

    無情奇而小聲問道:徐半風猶是誰?

    追命也小心翼翼的小小聲回答:就是她媽。

    唐烈香見無情這麼誇讚她娘,芳心也喜忭不已,希望能緩和下局面來,把氣氛話題岔開去再說,追命的話,她也

    只聽到一句聽不到一句,便蹙秀眉問道:什麼池畔風油?

    追命一楞,道:哈哈。

    唐烈香詭道:哈你哈個啥?

    追命笑了笑,由於他一邊臉腫了,所以笑時邊笑邊笑容還浮不出來,變成了個詭笑。

    你真的要我說?

    唐烈香道:你說呀。

    她知道這酒漢子好玩風趣,說不定真能開解她孃的恚怒。

    追命只好說:就是你媽。

    呼的一聲,唐烈香臉色一變,但唐老奶奶已然出手。

    出手就是包括:

    她掠出。

    動手。

    然後,命中,掠回,立定,撫胸,喘息,嗆咳。

    然後才聞啪的一聲。

    追命已中掌。

    又一記耳光。

    這一回,不但追命早有防範,連無情也早有準備,但,一人還是躲不及,一人仍是攔不住,追命還是得再中了一

    巴掌。

    一下子,他另一片臉又浮腫了起來,這會兒,倒是平衡過來了。

    卻聽淒涼王長吟道:蜀中唐門,一花濺淚;自在門內,一隻小箭。他向唐老奶奶拱手道:一般暗器高手,

    是將暗器放的防不勝防。只有唐門暗器,是把暗器發得無物不是暗器,無所不是暗器,無可不是暗器。但卻只有唐乃

    子,把自己變作一件暗器、一隻小箭來發放,此所以同道、同門都不及你之處。

    他灑然笑道,笑比不笑淒涼:我知道你刻意要啊暗器使得比傷心小箭更高強。

    唐乃子捂住心口,唐烈香攙扶著她。

    我也知道你在天生修煉時,已把甲戊四十七神槍,提升得連諸葛小花的驚豔一槍都收拾不了,改天,

    咱們

    淒涼王忽然肅容道:乃子,請恕我直言,你重傷未愈,才致要鳳隱蔡府,你實在不宜再動武傷身了。

    這時,追命正摸著兩邊發燙的腮幫子,忽聽一個語音冷冷的道:

    你這人怎麼捱打還笑的出來?這語音極為傲慢囂狂,且惹人厭。但也十分熟悉,你犯賤不成?

    說話的人,居然就是哪個在初晚時,跟張懷素、朱月明等一道闖入一點堂的林十三真人。

    林十三真人去而復返,卻是為何?

    但有一點明顯不同:

    林十三真人身上道袍穿著,本來十分整備、華貴,但而今亂作一團,冠歪襟斜,髮髻鬆垮,衣衫破爛之處,達十

    三處之多,有的不只衣服破損,還皮開肉綻,滲出血水,狀甚狼狽。

    林十三真人顯然也曾經過一場惡鬥,險死還生,從他身上傷處可以想見。

    他是跟隨淒涼王一起過來的。

    第四批攻打一點堂的高手,是跟第一批高手互相聯結的。

    他雖然在那一場格鬥裡十分忿恨,他在第一次入侵一點堂之際,還能夠把持得住,不出手參戰,但只不過出去一

    兩個更次,就血戰至如此狼狽愴皇的地步,也不知發生何事?

    第八章白衣卿相

    可是追命笑了。

    他兩邊臉都浮腫了,但仍然笑得出來,笑得很有點滑稽。

    你沒聽說過打腫臉充胖子這句話麼?追命反問:給人打了不笑難道哭嗎?

    然後他又追問了一句:你呢?你也受傷了!惡魔城主,兩面三刀,白衣卿相,風雨茶花不是白衣

    卿相的茶花刀法,讓真人再也笑不出來吧?失去了風趣看人生的況味了吧?

    林十三真人聽了,臉色大變。

    他的確是與當年的惡魔城城主而今是金風細雨樓的護法之一,人稱為白衣卿相的巨人茶花交過

    手。

    十分兇險的一場對決。

    但更令他色變的是:追命居然在負傷後,一眼便能從他傷口辨別出:那是白衣卿相的兩面三刀所致的。

    他雖在盛怒中,但也不禁對追命刮目相看。

    決不可低估。

    不能小覷。

    然而,在另一邊的唐老奶奶卻很不願意跟淒涼王談及她的傷。

    因為她的傷不只是傷。

    更是創。

    創傷在她的心裡。

    很深。

    很痛。

    很難癒合。

    她不想提。

    因為不想觸及。

    但又不能不面對。

    她甚至連淒涼王也一併埋怨、怨忿。

    她只冷笑了一下:快好了,如果好不了,反正不過一死,恨只恨此生不得復興唐門

    她說到這裡,已不想講下去,轉而問無情,語音平和:

    你的話,確是說的我心花怒放。她還帶了點笑眯眯,何況,你也是故人之子,身在險境,而且,阿香對你

    印象那麼好,想必你也有過人品德。

    這幾句話,說得唐烈香也為之歡容。

    只不過,唐老奶奶道:我還是得要挖了你一對招子,這是門規,沒有辦法,很抱歉。

    這句話說得峰迴路不轉,柳暗花不明之至,追命、無情都震了一下,楞了半晌,唐烈香最是情急,她知道奶奶

    向來言出必行。

    挖了你雙眼,也許也是為你好,唐老奶奶說:不然,恐怕你就得死了。

    唐烈香幾乎哭了出來:奶奶,他已行動不便,你若是挖了他的眼,豈不是讓他沒了活路?

    她剛才也恫嚇無情要挖出他一雙眼睛,不意而今奶奶真的要下手,她可急煞了:她也正是因為有約在先,而

    且門規森嚴,才遲遲不肯打開後門與無情相見;而無情的尋夢園這邊,沒有開門的栓楔,也就是說,只有單方面

    從少保府那兒開的門,畢竟,諸葛的一點堂當時勢力,還不屬於宮中正統,地位勢力,更遠不及蔡家一門三

    父子盡相侯。

    不意,因為無情遇襲,她才破格毀諾,殺入一點堂來匡護;又因為三鞭奇功怪招,逼她要裎裸使出看家本領

    唐花,才能懾伏之。

    這下,可是一再犯了大規、重矩。

    就連她自己,雖為唐老奶奶親生女之一,只怕也重責難逃。

    但要挖無情一雙招子,那可是殘狠之極的事:一個少年人已失去了一對腳,你還要把他變成一個瞎子!?

    唐老奶奶又說:不是的。我這也是為他好。現在,第四批殺手已攻入一點堂,光是一個東北淒涼王,你們又有

    誰對付得了?他瞎了,反而我可以周護他,或許可以不死保命。

    唐烈香震動:你們也是來殺他的!?

    追命還是笑了。

    這回笑得甚慘。

    你們就是第四批殺手?

    淒涼王悽然一笑:恐怕是的。

    無情反而靜了下來。

    定了下來。

    你也是來殺我的?

    我希望不是,因為你也是我故人之子淒涼王無奈的一笑:可是,因為你的特殊身世,我們攻打一點堂的主

    要目的,就是要殺你。

    無情望定他,一字一句的道:如果我問你:為何跟我身世有關?你會不會回答?

    淒涼王答的簡單。

    也答得誠懇:

    不會。

    無情坦然道:那為啥還不動手?

    淒涼王肅然道:因為我怕有人不答應。

    無情道:以你的武功,還怕誰人不答應。

    以當時無情和追命的武功,很明顯的,非但不是唐老奶奶之敵,連淒涼王也決非其敵。

    何況淒涼王這方面不是隻來一個人。

    這點無情和追命都極有自知之明。

    淒涼王也凝肅的道:有。

    無情道:誰?

    淒涼王嘆道:你師父不,你的世叔。

    無情黯然道:他不在一點堂他若在,還會容人如此放肆麼!

    追命忽道:不。

    無情詫道:恩?

    追命另一片面頰的高度和腫度,已直近另一邊臉頰:他老人家其實一直在布這個局,也拆這個局

    他遲早會趕回來。

    他已經趕回來了。

    淒涼王接道:他就在這裡。

    一時間,大家在左右四顧,也相覷駭然,卻不見異動,連一向淡定的孫收皮,也四面張望。

    淒涼王用手一指。

    指向內殿。

    他,不,他們,就在那兒。淒涼王道:他們就是佛都有火。

    是的。

    三座一直沾火的佛,忽然動了。

    起來。

    一一撣去身上的火。

    走下殿堂來。

    走向眾人。

    為首一人,神色蒼涼,滿臉疲態,但依然有一種不容人逼視的雍容氣態,只不過,身上有一處長長的刀傷,衣衫

    留下一抹彎彎的豔紅。

    像少女一個優美而誘惑的唇印。

    正是諸葛先生。

    一見到世叔,無情幾乎要哭出聲來,只強行忍住。

    淒涼王笑了:久違了,正我俠兄,蘇公子的紅袖刀可傷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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