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寄風此言一出,支離骸眼神微變,緊盯著他。陸寄風吸了口氣,道:“你與司空無既然打過,又是唯一個沒死在他掌下的劍仙門掌門,復真與複本二位道長聽見你的名號,怎會絲毫不知?就算他們輩份太低,不知道好了,靈木道長是司空無的二第子,見到你也沒防備,這不是太奇怪了嗎?”支離骸笑了起來,“哈哈哈……你心思如發,很好!”陸寄風惴惴不安地望著他,支離骸道:“我被司空無打傷時,他們皆以為我死了,靈木當時絕想不到我會出現。我從前的名號太多人知曉,行走不埂,因此才改為支離骸。我原本的名號,叫做眉間尺。”“眉問尺?”眉問尺的聲音中聽不出半點心情:“自從被司空無栘骨錯骸,從前丰采已成為如今怪樣,眉間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為了尋覓傳人。此後我不會再下劍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稱我,都可以。”眉間尺背對著他,道:“方才那間房子,就是你此後的居處,你隨時可以進來參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儘管問我,明晨我對你好好講解靈寶法經。”陸寄風忙道:“我還沒答應……”眉問尺一面住外走去,一面道:“逼你無用,你何時心甘情願,我何時收你為徒。”短短數語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遠了。陸寄風獨自在此地。立著發了一會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著壁上的圖文。這片壁畫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所刻成的,種種不同的字跡都十分漂亮,有的飄逸,有的端整,有的渾厚,有如一整面書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賞心悅目。這些字體配合著一旁的經脈圖,或是簡約的內臟示意圖作出解釋,有時會加入別的字體,對原先的解說加以批駁或是補充。這些對先人的言論加以批評者,自然都是後輩,他們對本門先人的批評,卻一點也不客氣,直指其非,一針見血。乍見如此反駁師承之風,原本有點瞠目結舌,但轉念一想,卻感到劍仙門如此風氣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宮那種對師承畢恭畢敬的態度,略嫌鄉愿了些,陸寄風習於研讀數理之書,講的便是道理二字,倫理還在道理之後,劍仙門此點正合了他的脾胃。陸寄風想道:“看來劍仙門是不講什麼尊卑大規矩的,難怪我處處頂撞眉間尺前輩,他也不以為忤?”每一段落後方,都會刻上記載者的輩份名號,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間尺解錄”。他的字體清瘦,翩然有飛昇之勢,就像個仙風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陸寄風專心地看著眉間尺所刻的這一段:“六代掌門觀其生亡於仇敵“裂變掌”,不肖弟子眉間尺裂屍謹錄此掌行向……”後面一大段的經脈醫方術語,陸寄風自然看不懂,胡亂想道:“原來眉間尺的師父叫“觀其生”,這是觀卦的上九爻,象日:“觀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劍仙門的掌門下場,個個部是其志末平而死。”一直瀏覽到最後,在壁角下端,有幾個小字,刻得較淺,陸寄風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燈照去,低聲念出這幾行字:“有絕谷之玉女兮,棲列缺而獨悵;聆百歲之鳴駟兮,恨武皇之絕跡。舞寶劍而飛襟,嘯清風而散發,留餘影於水鏡,惹千古之斷腸。”陸寄風正想著這些句子是何意義,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極低的嘆息。那聲嘆息雖輕,卻帶著深深的悵然。極為哀怨。陸寄風連忙回頭看,背後只有那巨大的石臺,什麼人也沒有。陸寄風登時毛骨悚然,連忙背貼著冰冷的石壁,東張西望·那陣嘆息已經杳然不聞,冷清清的石室裡空空蕩蕩。絕無處可以藏人,怎麼可能會有那聲嘆息?陸寄風不敢再獨自待在此處,連忙持著燈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門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緊了被子。過了一會兒,漸漸不伯,他想道:“剛剛的嘆息聲,會不會是在解功臺上被裂屍的前代掌門的鬼魂發出來的?眉間尺前輩以前就躲起來傳音教我練功夫,這八成是劍仙門的習慣,以後我若加入劍仙門,可不能這樣嚇人!”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婦便粗暴地把他搖醒,侍候著他洗臉用飯,帶至另一處清雅的房舍,眉間尺已在此處,示意他坐下,什麼廢話也沒多說,便開始傳教他靈寶法經的真諦,解說至午,下午則教他入門的行氣之法,及一套劍法,要他在七天之內練熱記會。陸寄風雖比常人聰明數倍,這樣的課程也算甚緊,整天幾乎沒有餘暇空閒,到了夜裡,一沾枕就睡著了,睡眠裡還滿腦子劍訣與經脈走向。一連數日,皆是如此,陸寄風連翻翻房裡其它簡冊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再度推開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陸寄風也知道:解功室裡的記載,對他而言還太過深奧,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專心地學劍練氣。幾日下來,陸寄風漸知劍仙崖上除了他與眉間尺之外,還有那名老婦,兩名僕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兩名僕役部既聾且啞,而且不識字,根本無法與他們談話。那名老婦雖會說話,但不通漢語,陸寄風試著對她說了些鮮卑話,她也聽不懂。至於那名不知做什麼的男子,陸寄風只見過他與眉間尺交談-次,他對陸寄風根本不理睬,而且時常見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處。在此處世不知時光流逝,竟一眨眼便過了一個月,陸寄風已學了兩套劍法,-肚子的口訣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果如靈木道長所言,靈寶法經乃是深奧的內丹練法,可以將真氣元神化一為三。所謂“無形為魂,有形為魄”,靈寶法經便能將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體魄中,達到一人三化之境。不過若是根基不夠,沒有練成元神就修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氣三化,就是“離形化體”,雖能勉強練出一道體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制,就無法回體,不是身體死去,就是成為無神無靈的活屍體,下場極為悲慘。陸寄風知道這層原由,不禁冷汗直冒,當初眉間尺傳他靈寶法經,並沒有告訴他這-點,實在是不顧他的生死。這幾日傳功以來,陸寄風遲遲不肯正式拜師,眉間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與陸寄風說話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說什麼,他都意興冰冷。沒三句就轉到武功方面。不管陸寄風如何激怒眉間尺,或是以言語試探,眉間尺也都冷泠冰冰的,極為深沉,從不為他所激。在此地既然只有一個話伴,又沒別的事好幹,陸寄風只好把目標鎖定和眉間尺鬥法,以免生活太過無趣。陸寄風改變策略,不再積極學武,愛練不練,反正自己也不急著成為絕世高手。如此一來,眉間尺果然有些急了,見他進展慢了下來,試探性地問了陸寄風幾次,陸寄風也不透半點退步的口風,讓眉間尺什麼部試探不出來,可謂深得本門“學之於敵以克敵”之精要。眉間尺幾經推敲,最後判斷自己教得太快,陸寄風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剛開始那樣緊。陸寄風從此樂得閒暇。不過他還是不大敢再度進入解功室,寧願四處閒步,看看劍仙崖的背後有什麼風景,陸寄風想道:“只有劍仙門傳人可以進解功室學武功,我又沒答應要加入劍仙門,還是別隨便進去,冒犯了歷代先師,那可不妙。”雖是這樣想,陸寄風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太早,眉間尺盡心傳授武功,萬一將來眉間尺被殺了,他不要求,以陸寄風的個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討回公道,那時是否會和司空無結仇、和通明宮為敵,都是未知之事。陸寄風索性不去想這些問題,讓一切順其自然。對於練武一事,倒是不怎麼心急,何時可以成為高手,他完全下在乎。他的心底實在也不願再下塵俗世間,不如就一生住在這人煙不到之處,倘佯山林,嘯傲雲海-天夜裡,陸寄風睡得正熱,恍忽感到有人進入自己房中,他這幾個月來被眉間尺調教武功,內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觀的基礎,一感到有人,便立刻驚醒。陸寄風偷偷睜眼一看,那背影依稀一身黑衣,矇住頭臉,正是眉間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陸寄風從未見過他除廠練武之外,做別的事,就連寫字也只看過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頗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讓自己依然看似熟睡。眉間尺細細看琴一同,便捧著琴飄然而出。陸寄風頑皮心起,聽他身影急飄引動的風聲遠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月光下,眉問尺的背影飄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陸寄風追入劍仙崖後方的這座樹林,千重樹影掩閉前路,已不見眉間尺。侍要尋找,陡聞琴音錚錚,自東方傳了過來。陸寄風循著琴聲找去,走出松林,前方豁然開朗,是一片平地,盡頭伸出一塊大岩石,眉間尺坐在巨巖上拂琴。巖外萬壑深山,雲海翻騰,天邊一月大如玉盤,霜白的光輝灑在巖上,照得巖上拂琴之人有如神仙。陸寄風躲在松樹後,聆聽琴音。或許是臨著幹山萬壑,聲音被雲煙水氣所吸收,很難傳得遠,但覺琴聲微啞,似斷似續,帶著無限的哀涼寂寞之意。陸寄風被琴音牽動得心口微痛,悶氣難以消散,又好像胸中被壓著塊壘,若不大聲地長嘯或是嘆氣,就喘不過氣來。琴聲嘎然而止,眉間尺悠悠長嘆了一聲,才道:“你還不出來麼?”自己果然躲不過他的明察,陸寄風笑笑地走了出來,道:“前輩,我不知你會彈琴。”眉間尺淡然說道:“你忘了本門傳人,個個要精通一藝?不是詩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這個規定奇怪得很,我對這些是沒興趣的。”陸寄風笑道。“是嗎?你不愛琴?”眉間尺問道。這麼多日子以來,眉間尺從未與他說過這些話,陸寄風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間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嘆了一聲,道:“這焦尾琴是價值連城之物,你任憑它積塵不拂,可見真的不好此道。罷了,人各有志。”陸寄風暗想:“你這麼多日以來,也沒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這麼說,我以後日日把它擦乾淨就是。”眉間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裡你只要以几旁的絲帚,輕輕為它拂去塵埃便行了。”“几旁的絲帚?您是說白玉柄的那把小掃帚嗎?”眉間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則你以為那是做什麼用的?”陸寄風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難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麼的,說是筆又太粗,說是掃帚又太細。”眉間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與琴油,我放在屏風俊的紫檀鬥櫃中,記得切勿沾水。”陸寄風應了一聲,道:“你說這具琴叫焦尾琴?”眉間尺道:“這是俗稱,正式的說法是“霹靂式”。”“什麼是霹靂式?”眉間尺道:“琴的製作分為仲尼式、號鍾式、子期式、列子式、鳳舌式、連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謂霹靂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餘而為枯木,此枯桐生於千石上,有蛟龍伏於其竅,一夕突然天降霹靂,擊裂枯桐,桐中蛟龍飛昇太空,雷電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盡而桐仍在,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為焦尾。像這樣的焦尾琴,天下間只有三具。”陸寄風奇道:“這是神話還是真的?”眉間尺道:“不管神話還是真實,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曝於石上的枯桐為上品,若是經過極大的火烤過,那更是千古難覓的極品。”說著,他隨手一拂,七絃泠泠,果然有股空靈悠藐之意,眉間尺道:“此琴吾題名為“萬壑松風”,取其出塵之意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還有何意思!”陸寄風笑了笑,他倒比較喜歡眉間尺如此表明好惡,而不是平常那樣冷冷淡淡的,便道:“我剛才什麼也沒聽清楚,你再彈一曲好不好?”眉間尺“嗯”了一聲,雖沒說什麼,但陸寄風聽得出他十分高興。只見眉間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楚火秦灰兮,吳越樓臺;漢家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龍爭虎鬥兮,又將奈何!不如歸去!投吾簪;歸去來,丹葩耀林,濯足自吟。”陸寄風聽得肺腑沉醉,擊節合拍,直至曲終,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棄塵世,才當得劍仙之致!”眉間尺笑望著他,道:“你小小年紀,便有出塵之想?你不戀花花世界?”陸寄風道:“我父母雙亡,就此一身,已習慣了。”眉間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沒有想見之人嗎?”陸寄風一怔,登時想起雲若紫。這幾日裡,他忙於習武,無暇多想,就算偶爾見到頸間的虎爪鏈,也逼自己不要想到雲若紫。此時眉間尺一問,他的心口不知怎麼,隱隱約約痛了起來。眉間尺見他神情怪異,淡然一笑,道:“這幾日裡,你會了三套本門的劍法……”一見他又提到武功,陸寄風馬上愁眉苦臉:“前輩,能不能偶爾不提武功?”眉間尺不理他,逕自道:“……其中最基本的“遊絲劍法”,你老是學得不大對頭,便是沒有用心之故。”陸寄風道:“我把劍訣背得滾瓜爛熟,還下夠用心嗎?”眉間只道:“劍與琴,皆為有情之物,你只記劍訣而不知劍情,怎麼算用心?”陸寄風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嚴格記住法度,練劍時別胡思亂想的啊!”不過陸寄風也不反駁,問道:“什麼是劍情?”當然他口中這麼問:心裡暗自決定改天自己練劍時,他再羅嗦自己不專心,便拿他今晚的說詞反駁他。眉間尺道:“每套劍法,都有創寫的原意,或寓誅邪之心,或寄黍離之悲……”“什麼是黍離之悲?”“就是亡國之悲!”眉間尺道,“看你一副聰明相,怎麼連詩經都沒讀過?”“我向來不讀詩賦騷辭的。”眉間尺道:“是嗎?”口氣裡十分失望,續道:“至於氣遊絲劍法”,是寄託欲斷不斷,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陸寄風皺眉道:“這……劍法是拿來殺人的,如何寄託相思之意?”眉間尺大搖其頭,道:“若劍法只是殺人,境界太低。你再說出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認你為劍仙門傳人,另給你闢個劍俗門!”陸寄風想道:“向來是你求我入門,今日拿逐出師門來威脅我,我可不怕。”陸寄風笑道:“劍拿來殺人,就像筆拿來寫字,有何不對?”眉間尺道:“但是筆寫的可以是帳目,也可以是詩詞;劍可以拿來殺人,也可以拿來舞劍招。這兩者境界,不可道以裡計。”陸寄風雖隱約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卻故意激他道:“可是若遊絲劍法不拿來殺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眉間尺跺足長嘆,道:“我劍仙門居然行你這麼一個俗不可耐的活寶!劫數。真是劫數!”他大嘆陸寄風的朽木不可雕,陸寄風反而大樂,笑道:“是你求我入門的,怪得誰來?”眉間尺道:“哼,一會兒你就要求我當你師父啦!”眉間尺將琴遞給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睜亮,看個清楚。”陸寄風已見過他示範過無數次,本以為他會折枝作劍,不料眉間尺掌間蓄氣,揚手一揮,一縷寒煙被這道真氣拖曳飛來,竟在他雙掌之間化作一線白霜,就像是一把無柄的劍刀。陸寄風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他知道靈木道長可以發出氣劍,不過氣功發自於體內,收放自如並不奇怪,眉間尺卻以云為劍,凝霜煙之物於不散,更是不可思議。眉間尺衣袖一揚,雲劍倏地剌出,身子一傾,有如將投下深淵般,正是劍訣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著左足一踏,長劍跟著在身子前方貼著自己的面幾由左至右劃過,雲煙斷續,在他身邊劃出一道薄霧,登時陸寄風眼前,便有如見到一人凌空立於雲煙之中,美妙異常。眉間尺手中舞動雲劍,吟道:“危危乎!幹屻溪;我容憔悴,不敢臨水!氣如遊絲,綿綿不絕……”劍訣歌吟聲中,他手中雲劍時而凌利萬鈞,時而隨著真氣而抽作細絲,恍忽無邊,無法預測由何處發去,劍法的機變萬千,比陸寄風原先所練更高出不知多少倍。眉間尺手中的雲劍飄灑,只在原地施展,腳步挪栘而總是不離原地,就算沒看見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覺出一股沉重之意。劍法越見沉滯,好像被這千絲萬縷所纏,而難以施展,陡地往下-劈,端的是開石裂碑之威。這一式正是劍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陸寄風聽見眉間尺長嘆一聲,收勢回劍,周圍又被綿密的煙絮所縛,整個人形影恍忽,難以掌握動向。若是敵人此時欲攻,絕找不出破綻,這正是劍法裡的“形銷魂蕩,不知所之”。直到整套劍法練畢,眉間尺衣袖一推,雲劍散去,溘然而終,立在山崖邊的身影,顯出無邊的寂寥之意。陸寄風看得已是目眩神迷,這套遊絲劍法就像在訴說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餘意不盡,似隱著無數的後著,令研習者更想一窺劍術之堂奧。陸寄風長吁了口氣,道:“原來遊絲劍法這等美妙,簡直像是仙子在舞雲一般。”眉間尺道:“本門既是劍仙門,就該處處有“仙”的樣子。若是隻求殺人,乾脆叫劍霸門、劍豪門,豈不更威風?或許敵人一聽就嚇死了,更加省事。”陸寄風道:“難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門,世上能見仙音,也要機緣!”眉間尺笑道:“你這句話說對了!”兩人相顧而笑,相處了這麼久以來,陸寄風此時終於感到與他言語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時像現在這樣,我老早拜你為師啦!”眉間尺微笑道:“加入我劍仙門,已是你的福氣,你還對師父挑三撿四?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勢了。”陸寄風道:“前輩……”“還叫前輩?”陸寄風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聲“師父”,問道:“你為何平時總是冷泠淡淡?”眉間尺望著雲海,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曉不曉得有一種病?”陸寄風不解地看著他。“這種病呢,會讓人日裡和夜裡成為截然不同之人。”陸寄風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這種病。”眉間尺道:“我日裡是天下第一混帳,夜裡便是世界第一好人。”陸寄風道:“是嗎?”又覺得眉間尺定是在與他玩笑,口氣裡已是不信的成份居多。眉間尺突然語氣一變,十分嚴肅地說道:“徒兒,你千萬記得兩件事,第一,不許白日裡說到任何夜裡之事,否則我便將你逐下劍仙崖,順便叫通明宮的人來帶走你!”陸寄風道:“你老是拿這事要脅我,和白日裡哪裡有差別?哼!”眉間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爾也得卑鄙一下。”陸寄風道:“是了,我記住了。”眉間尺道:“這可不是與你說笑,你得慎重謹記!”他口氣從未如此嚴厲,陸寄風認真地點了點頭,道:“第二件事呢?”眉間尺道:“每日得以絲帚輕拂一遍我這具“萬壑松風”上的塵埃,忘了一次,我記著一次!”說完,身影一縱,往雲海間躍去,陸寄風驚呼了一聲,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陸寄風抱著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著杳無人煙的雲海,喃喃道:“你記著一次又怎樣?記著一百次又怎樣?話怎麼不說完就走了?”次日,陸寄風依平時慣例,到眉間尺面前練功學劍,幾次想問問他“記著一次如何?記著一百次又如何?”總是正想開口,便及時想到他的叮嚀,而不敢多問。眉間尺發覺陸寄風欲言又止,這:“你有何處不懂?”陸寄風想了想,不提夜裡之事,就提日裡之事,應該下算犯規,便道:“我在想我房裡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塵了。”眉間尺不悅地說道:“你想琴做什麼?專心聽訣!”陸寄風暗想:“日裡果然是天下第一混帳。”嘻嘻一笑,道:“師父,我學得慢,你就不敢隨便去找人挑戰,免得死了之後,不肖徒兒沒有能力替你報仇,這樣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嗎?”眉間尺聽陸寄風叫他“師父”,笑了一聲,這:“你肯拜師了?”此時,那名老婦走了過來,立在窗外,開口低喚了一聲。原本傳功之時,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聲,眉間尺便步了出去,老婦低低說了幾句,臉上神色似帶著驚恐。眉間尺快步隨老婦行去,陸寄風也連忙跟上,老婦帶二人來到廚房,只是-片零亂,食物及柴鍋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眉間尺以一樣的語言問了一句話,殊不加這些日子以來,陸寄風刻意去注意他於老婦的對話,已將他們所用的語言記住了幾個,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義?陸寄風在此日子無聊,又不專心學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間尺與老婦的“密語”上:他聽出眉間尺在問的是:“……遺失了沒有?”老婦答道:“全不見了。”眉間尺低沉地掃視了一遍,道:“他……”後面的幾個音便不解何意。老婦一聽,原本就慘白的臉霎時變得更加沒有血色,眉間尺一瞄到陸寄風立在後面,低低對老婦說了句話,老婦連忙閉口,微微偷瞄了陸寄風一眼。這一眼只是一瞬間之事,卻被陸寄風看得-清二楚。眉間尺轉身離去,對廚房的亂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婦也遲緩地彎下腰來,開始收拾。陸寄風連忙追上,問道:“師父,廚灶怎會亂成這樣?”層間尺道:“或許是山裡的野獸覓食闖入。”便把話給帶開,又問到武功進展陸寄風口中和眉間尺應答:心裡卻覺得怪異,想道:“你明明是說“他”,可見是人弄的,為何要騙我是野獸?”但是他並沒有把疑問說出來,以免不小心洩露了偷學語言的秘密,直到下午,眉間尺正在傳陸寄風經脈之學,那名不知做什麼的漢子扛著一頭死狼,走了過來,將狼往地上一拋。眉間尺步至狼屍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殺了,屍體都燒去,別留下半頭。”那漢子點頭,再度扛起狼屍,轉身離去,眉間尺取出手巾大力擦著自己碰過狼屍的雙手,然後便點起火折,將手巾燒去。陸寄風忙問:“為何要把狼群都殺了?”眉間尺不悅地說道:“你又問這無關之事!”過了一會兒才道:“劍仙崖下的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會闖至人居之處覓食,方小那頭便是病死的。”陸寄風道:“為何染了病會闖至有人之處?”眉間尺耐著性子道:“病入其腦,因此錯亂行逕。這種病是傳染病,狼向來群居,一頭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與之接觸,也會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別再想這些無聊之事。”陸寄風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沒有染病,你也殺了,那不是可憐得很?”眉間尺不再理會他,又自顧教了下去,一夜無話,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慣例,黎明練劍,陸寄風在眉間尺面前將三套劍法一一演練一遍。陸寄風經眉間尺提點“遊絲劍法”之後,更加喜歡這套劍法,私自在腦中溫習過許多回,此時一施展出來,威力自與當日不同。眉間尺看了一會兒,“嗯”了一聲,道:“你這套遊絲劍法,進步不少。”陸寄風忍不住道:“這套劍法是寄託相思不得之意,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話一衝口而出,陸寄風就大為後侮,怕被認定這是在說那夜之事,此時眉間尺正在當“天下第一混帳”,不知是否真的會把自己逐下山崖,丟給通明宮?所幸,眉間尺略一沉默,只說道:“劍法就是劍法,別又胡思亂想。”陸寄風本想再反駁,卻硬生生忍下了。眉間尺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又道:“你再練一遍遊絲劍法。”“是。”陸寄風立身回劍,重新舞起遊絲劍法。舞劍之際,陸寄風不經意地瞄到眉間尺,只見眉問尺正專心地看著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熱切,竟不似驗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學習此套劍法一般。陸寄風心中大疑,手中劍勢略慢,眉間尺便發覺了,眼神又與平日一樣冷淡無神。陸寄風不動聲色地練畢,才道:“師父,弟子感到這套劍法還學得不怎麼對,您再示範一次給我看好不好?”眉間尺隱隱“哼”了一聲,道:“你考起我來了?”他取劍而起,便即將遊絲劍法從頭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陸寄風更加高超,技巧更嫻熟,而式式裡的情意也展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只不過原本相思欲斷不斷的纏綿之意,竟蕩然不存,化為一股怨懟狠戾。陸寄風看得中心嫌惡,想道:“那夜你的劍法,若像個溫柔可愛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劍法就是性情暴躁蠻橫的女子,要殺死負心人一般,哪有仙氣?分明是鬼。”不過他的威力是比陸寄風高出數倍。陸寄風也不再疑心,遂與平口一樣,學劍修功。那天夜裡,陸寄風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輕飄飄地進入自己房內,陸寄風心裡一喜,想道:“師父恢復天下第—好人的樣子啦!”便立刻張開眼睛,要起身喚他,甫一張眼,赫然見到眉間尺原本舉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異,陸寄風正要開口,一道霜氣打碎窗戶,轟然向眉間尺擊去。眉間尺及時側身一閃,閃過了這道氣功,躍窗追向發出氣功之處。陸寄風驚愕萬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追至那日眉間尺拂琴之處,只見月光下,眉間尺的黑衣身影與一名青衫客戰得正激烈,兩人過招快若神鬼,一點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頭戴書生巾,寬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髮鬢青青,年紀應該也不大。兩人勢鈞力敵,手中雖然無劍,發出的掌氣卻凌利無邊,呼呼急掃,幾度要揮至陸寄風身邊,陸寄風連忙矮身避過,卻也感覺得出掌氣十分掹烈,刮面生疼,看來兩人手中不留半點餘地,都要置對方於死。陸寄風急得叫道:“師父!”不料雨人手中過招不停,同時暍道:“你別過來!”“你離遠些!”碰地一聲巨響,眉間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的胸口,將他擊退數步,青衫客口吐鮮皿,連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關,眉間尺卻不放鬆地再接連數掌,逼得青衫客連忙接掌。那微一頓挫,陸寄風稍微看見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頗為俊逸。但他們又鬥至一處,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轉動不已的霜氣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樣子,陸寄風連他們出的是什麼掌都沒看清楚,又聽見一聲碰響,青衫客又中一掌。不過青衫客身子驟然向前,也點中眉間尺。眉間尺觸電一般倒躍一大步,下盤微亂,似乎受傷不淺。青衫客也喘息連連,又吐出一口鮮血。陸寄風想起疾風道長打傷封秋華的武功裡,似乎有幾式和眉間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劍仙門不少武功本來就是學自通明宮,因此會有一樣的招式也不奇怪。眉間尺立刻平穩氣息,雙掌再度襲去。而青衫客連忙回掌相抵,卻遲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噴了口鮮血,踉蹌退了好幾步。兩人過招至此,眉間尺只中一指,青杉客卻已中了三掌,勝負幾乎已明。青衫客退後一大步,有意退出戰圈,眉間尺步步緊逼,攻勢更加凌利,青衫客縱聲長嘯,退入樹林,肩間尺以輕功追去,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樹影之間。陸寄風正要追上,眉間尺義已躍了回來,氣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頓,幾乎要站不隱。陸寄風連忙上前扶住他,道:“師父,您怎樣了?”眉間尺喘著氣,道:“無……無妨。”但是聲音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寒冷,還是恐懼,或是力氣用盡。陸寄風道:“我扶您回去。”眉間尺輕輕推開陸寄風,道:“不必,我……受了點傷,養兩日便可……”陸寄風道:“那人是誰?”眉間尺反問道:“你不知他是誰嗎?”陸寄風莫名其妙地看著眉間尺,眉間尺長舒了一口氣,勉強調勻真氣,道:“他是通明宮的手下,中了我三掌,應該……是沒命了,你……你這幾日,要格外小心,或許……通明宮裡的人會……趁我受傷,前來偷襲……”陸寄風見他傷得不輕,還是扶住了他,道:“您別多說話了,快回去養傷。”眉間尺“嗯”了一聲,不再推辭,讓陸寄風扶著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著躺下休養。陸寄風安頓好眉間尺,告退欲離之時,卻被眉間尺叫了住。陸寄風回頭問道:“師父還有什麼吩咐?”眉間尺淡然說道:“記得把琴擦乾淨:”陸寄風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記住了,一日也沒忘。”眉間尺仍盯著他,不知想看出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揮手道:“你去吧!”陸寄風本想把心裡那個疑問“我忘了一次,你記著一次,那便如何?”給問出來,可是見他傷得不輕,不敢打擾他養傷,便沒有多問。陸寄風回到房間,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心裡有些怕通明宮的人真的趁這個機會殺上來,此時才後悔自己前幾個月沒有好好練武功。次晨,陸寄風與平常一樣被老婦喚醒,盥漱用餐,便快快步至傳功的課室,向來應該已經在此等他的眉間尺並不在。陸寄風放心不廠,前往眉間尺的居舍,只見門窗緊閉,一片靜悄。陸寄風喚道:“師父!您無恙吧?”眉間尺的聲音自內傳廠出來,還是有點真氣不振:“我沒事,你……你今兒自己練功,過兩日……我要考你。”陸寄風道:“是。”“去吧。”眉間尺道。陸寄風應了一聲,慢慢地離開此地。向來師父停課,而弟子們還會認真自修的,可以說從來沒有,陸寄風自然也不例外,樂得閒散一日,至於昨晚的恐懼之心也拋到九霄雲外。師父打中那青杉客三掌,自己只中了一指,就算兩人都受了傷,青衫客的傷一定比師父重,通明宮打來之前,也許眉間尺就已經養好了傷,可以對付他們了。陸寄風不知不覺竟步至那片高巖前,見到地上幾灘血,有些驚心,他學那夜眉間尺坐於危巖上,往下一看,只見層層雲海,腳底一軟,便想後退,略定了定神,不服之心便起,想道:“師父敢臨深淵而無懼,做徒弟的可也不能太漏氣!”陸寄風坐了下來,克服了對高處的懼意,頗為得意。陸寄風回想起昨夜的戰事,越是想,越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陸寄風閉上了眼睛,細細回想著那場戰況前後,想道:“師父到我房裡,見我睜開眼睛時,便放下了手,當時他這麼舉起掌,似乎要打在我身上……”陸寄風一驚,怎會認為師父要打自己?也許不是,可是那一掌除了往他身上拍下之外,也下像會有別的方向。陸寄風左思右想,這一點怎麼也想不通,又想下去:“……師父和那青衫客激戰之時,為何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名青衫客?……師父定也這麼想,所以會反問我:“你不知他是誰?”到底是什麼人,既是師父見過,也是我見過的呢?”他的腦子裡亂成一片,此時,背心突然一涼,整片背部發麻,動彈不得,接著一隻手用力—推,竟將他推下了深谷!陸寄風一驚,身子已在半空中往下急墮,他只來得及想到:“我命休欠!”便巳失去了知覺——Will掃描,原水OCR、校對,武俠吧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