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寄風目送吉迦夜翩然遠去,雲拭松道:“那禿驢淨叫人跟著他出家!”陸寄風笑了一下,道:“大師也是為了除滅舞玄姬而來的,有這樣高強的幫手,還深知舞玄姬底細,豈不是大有幫助?”他抱起千綠,又道:“已經過了一天了,要到劍仙崖的路還好遠。咱們沒有馬,只好用走的,快趕路吧!”半路上千綠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虛弱之外,倒是沒什麼大礙。被陸寄風抱著,她頗覺羞慚,好幾度堅持要自己走。陸寄風擔心她還有餘恙,再說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為了趕在三天之內抵達,陸寄風便不放她下來,就這樣抱著她往劍仙崖趕路。雲拭松這一路上,當然是把蘇毗府中的事問個不停,陸寄風隨口回答,心裡卻只掛念著迦羅,想道:“迦羅的母親與蘇毗公子相同,也一樣以活人煉些邪惡之物。但是獨孤冢抓的是男人,蘇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這些男女的精氣施什麼邪術,或許迦羅能知一二……但是,迦羅現在不知怎樣了……師父為什麼要抓他?為什麼師父總是教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兩人趕整整一天的路,雲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處小酒鋪內暫歇用食,飯罷,又馬不停蹄地再度趕路,雲拭松忍不住問道:“喂!你那個師父有沒有人性啊?這麼遠的路,要你三天之內趕到?倒底還有多遠?”陸寄風憑著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遙遠,苦笑道:“我那個師父大概沒什麼人性吧?”雲拭松道:“那怎麼辦?他會不會我們晚到一天,就斷那小子一根手指?”這句話讓陸寄風整個心又一下子提到喉頭,千綠忙道:“少爺您別亂說!”陸寄風其實也有點擔心,雖然他還是覺得眉間尺應該不會這樣喪心病狂才對,但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趕到,也真的不知道會出什麼差錯。陸寄風突然間一把抱起千綠,一手抓住雲拭松,以最快的輕功身法趕起路來,速度如電如光,快得讓雲拭松連講話也不能了。陸寄風所奔馳的速度,比當初支離骸抓他時的速度還要快上幾倍,不到半日,便已來到幼時所見的高山絕崖。他一停下來,雲拭松便喘回了口氣,叫道:“喂!你要突然間飛起來也先說一聲吧!悶不吭聲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沒有先想想啊!”陸寄風仰望著高壁險崖,道:“劍仙崖就在上面了,你們要不要我帶你們上去?”雲拭松仰望著高聳入雲的絕崖,嚥了口口水,道:“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廢話倒是問了。”陸寄風一笑,再度挾著兩人,躍上高崖,幾下凌躍借力,便已登上崖頂。放眼看去,依舊是當初的綠木扶疏,粉牆高門,一派雅緻。此地他遠離了多年,再度重回,給他的感覺竟還是平靜愉快。陸寄風大步踏上前,推開鐵門,便見到前面的庭院內有幾隻雞啄著米,悠閒地走著。出塵高雅的迴廊邊放了鬥篩等農家常見之物,一旁的靠攔上,還閒置著未繡完的綵線與布帛。陸寄風一怔,劍仙門是習文習武,談詩論琴之處,怎會出現這些東西?一陣輕柔的歌聲遠遠地傳了出來:“芳萱初生時,知是無憂草,雙眉未畫成,哪能就郎抱……”一道倩影捧著小籃,自旁廊走了出來,一見到她,陸寄風忍不住大叫道:“蕊仙姐姐!”那斷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陸寄風,白晰的面孔上目若燦星,唇如點朱,依舊溫柔地微笑著,好像已經在此等了他許久一般。蕊仙見到陸寄風,半點也不驚訝,笑道:“你回來啦?”一句“你回來啦?”讓陸寄風整個心都定了下來,風霜盡去,好像回到了最溫暖、安全的休息之處。陸寄風喜不自勝,高興得連聲音都微微發著抖,道:“你……你怎會在這個地方等我?蕊仙姐姐,我好擔心你!”蕊仙笑道:“擔心我什麼?你在外面闖,才教人擔心!這麼狼狽,你們都進來吧!快洗洗塵土,好好休息。”蕊仙領著他們三人進了偏堂,送水送茶,對此地十分的熟。陸寄風道:“蕊仙姐,那天我走了之後,你怎麼就不見了?我找了你好久!”蕊仙道:“你離開後,通明宮的道長們突然下山來,說真人要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著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東西忘了帶,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我難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給他……”見她瞼上微紅,帶著幾分羞赧,陸寄風心頭一沉,想道:“原來蕊仙姐姐還念著青陽君!”蕊仙續道:“我便回頭去取,沒想到村裡竟來了強盜,好多的人哪!我嚇得什麼似的,他們抓了我,危急之時,還好有位俠士救了我。”“俠士?”陸寄風一怔。蕊仙道:“就是你師父,他本事好大!”陸寄風道:“喔,你說的是簡……”“咳!簡單易懂之事,說這些做什麼?”眉間尺從裡面晃了出來,及時打斷陸寄風的話。蕊仙欠身為禮,道:“恩公。”眉間尺忙道:“別這樣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蕊仙道:“這怎成禮數?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陸公子的師父。”見到眉間尺對蕊仙的神情,陸寄風登時明白過來了,原來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個,眉間尺還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過究竟。想到眉間尺居然不告訴他蕊仙的下落,讓自己擔心一場,陸寄風就對這個師父更加有氣。陸寄風訕訕道:“反正他也沒教我什麼武功,隨便叫就可以了,高興的話叫他聲簡……”眉間尺又急忙打斷:“今天撿了多少雞蛋?”蕊仙捧起那小竹籃,笑道:“十幾個呢,恩公您瞧,個個都這麼雪白漂亮。”眉間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點餓了。”蕊仙笑問:“今天恩公想吃些什麼菜?”眉間尺道:“跟昨天一樣就行了。”蕊仙又問道:“陸公子,你難得回來,我得好好給你補補,你想吃什麼?”眉間尺道:“不用管他,你隨便弄點什麼就行,快去吧!”蕊仙道:“你這師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陸公子,我給你燉雞湯,你先歇歇。”她轉身離去,直到身影不見了,眉間尺才鬆了口氣,一瞪陸寄風,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說八道!”陸寄風道:“原來你在山下多年,就是為了偷看她……”眉間尺道:“我是為了救你!為了救你這個叛教投敵的笨徒弟!”陸寄風道:“是嗎?我問你,人呢?”眉間尺道:“什麼人?”陸寄風道:“你要我一二天之內趕來,我問你!你倒底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樣了!”眉間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輩醫治封秋華嗎?我幫你帶上來,你在生什麼氣?”陸寄風道:“什麼幫我帶上來?你分明留字要脅我三天之內趕來,還說三天之內不來的話……”眉間尺還是一臉無辜:“三天不來的話怎樣?”“三天不來就會對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眉間尺道:“我有這麼說嗎?”雲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斬釘截鐵地做證!”千綠已感到不對,道:“陸公子,會不會是……我們誤會了前輩的意思?”眉間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內趕來,可沒說要怎樣。你就算不來都沒關係,反正這裡也沒你的事。”陸寄風越聽越是火大,道:“什麼叫沒我的事?你一聲不響的就把封伯伯帶走,又抓了個人質,你想怎樣?不就是逼我回來?”眉間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來的,又不是我抓的!”“什麼?”眉間尺道:“我逼你幹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順手寫的一個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緊,你看得這麼認真做什麼?”陸寄風簡直為之氣絕,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飛奔而來,師父居然告訴他“三天”是隨便寫寫的,怎不教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陸寄風道:“我要去告訴蕊仙姐姐你就是簡老頭!”眉間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講,師徒之情就算完了!”陸寄風道:“反正本來就沒有!”眉間尺忙道:“那下次我寫七天可以吧?”陸寄風怒道:“還有下次!”眉間尺笑道:“不要這麼緊張,你凡事都想得太嚴重了。”陸寄風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道:“罷了!人呢?帶我去見他們。”眉間尺大聲朝內喚道:“迦羅!陸寄風回來啦!”陸寄風又嚇了一大跳,來不及掩住眉間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這樣喊了出來……”眉間尺道:“他聽不見,可是冷前輩聽得見,會帶他過來……”“我不是說這個!你怎會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語?”陸寄風簡直氣急敗壞。眉間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不能對外人說,這我也知道,可是在劍仙崖上又沒人會害他。我一日少說也叫他十幾二十回,還差這一次?”陸寄風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早晚會被這個師父給整死。不一會兒,迦羅快步奔了出來,歡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來了……”話未說完,一看見千綠和雲拭松,臉頓時垮了下來,道:“你多帶這兩個沒用的人來幹什麼?”雲拭松道:“喂,什麼叫沒用的人,你這個臭小子講話不會客氣點?”迦羅道:“眉前輩又沒請你們過來,你們快下山去。”陸寄風見他果真無恙,還是氣勢凌人,說話全不留餘地,心中雖放下大石,卻有幾分惱火,道:“我問你,你為何不說一聲就離開府裡?”迦羅道:“我跟你師父在一塊兒,又不會怎麼樣。”陸寄風道:“他說他是我師父你就相信?萬一他是個大騙子呢?”眉間尺道:“你這做徒弟的怎麼這樣講師父!我這麼正氣凜然,哪裡像個騙子?”“你才騙過一個姑娘十年。”陸寄風冷冷地說道。一句話又堵死了眉間尺,眉間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語。陸寄風道:“冷前輩呢?我有件事想請教他。”迦羅一拉陸寄風的手,道:“冷前輩在梅谷外,我帶你去!”陸寄風道:“師父,請您也過來一同商議。”迦羅拉著陸寄風就往外走,還回頭對千綠及雲拭松道:“你們不許跟來!我冷前輩不愛見不相關的人,一不高興,打死了你們我可不管!”雖然迦羅說得難聽,但是陸寄風也知是事實,便道:“雲兄,千綠姑娘,請在此稍候片時,我要談些本門之事,外人只怕不便聽聞。”雲拭松“哼”了一聲,瞼色甚是難看,千綠倒是溫色道:“不要緊的,我們在這兒待著休息也好。”陸寄風尷尬地笑笑,便讓迦羅拉著他往內快步行去,迦羅對此已經十分熟悉,竟帶著陸寄風來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間尺給“劫”來的封秋華,好好地躺在榻上。陸寄風看了他一回,氣息平穩,並無大礙,便對迦羅道:“冷前輩看了你爹沒有?”迦羅搖了搖頭,有些難過地說道:“他不肯醫通明宮的人,他說除非……他好了之後,肯背棄通明宮。”陸寄風道:“怎麼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師門了,難道冷前輩還要他去殺通明宮的人?”迦羅道:“殺人倒是不用,前輩的條件是:他好了以後,要每天的子、辰、申時,各自大罵三聲“司空無是個無恥的老賊”,合計九聲,只許多不許少;聲音要傳得出一里之外,不得聲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個活人聽見,死人不能算。若能辦到,那麼他就醫。”這果然是冷袖的標準作風,雖不要封秋華殺人,可是這種條件,也超過了封秋華可以接受的範圍程度,他絕不可能答應的。迦羅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這麼做的,就老實跟前輩說了,他也老實不肯醫了。”陸寄風嘆了口氣,道:“罷了,總想得出法子讓冷前輩點頭。”迦羅道:“那咱們快去找他。”迦羅推開密室的暗門,陸寄風見他連這裡都知道,可見眉間尺對他一點都不隱瞞,完全將他視作劍仙門的人。也許迦羅的個性與冷袖、眉間尺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較契合吧?三人進入解功室,滿牆的刻痕尚在,眉間尺推開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時常有人走來走去,才會被踩得這麼整齊。地下甬道頗為漫長,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書之所,陣陣藥氣瀰漫在室內,滿牆的書卷帛冊,竟像又多了許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還放置著不少藥草花木等物。一切都與從前相同,唯一不一樣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線,橫貫過整間石室。橫線前方還刻了幾個大字“不許越線”。陸寄風奇道:“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眉間尺道:“就是不許越線的意思。”話果然還是廢話,陸寄風正想叫喚冷袖,突然聽見一陣可怕的狂叫聲,伴著急促的腳步聲,由外狂奔而來。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見他雙眼怒睜,口中哇啦亂叫,臉色十分蒼白,腳步踉蹌不穩,迦羅見狀,急忙叫道:“前輩!”冷袖簡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腳步一個不穩,竟撲跌在地。迦羅急忙越過刻線,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復,竟大叫一躍而起,雙掌亂揮,向迦羅胸口拍去!迦羅反應不及,眼看這雄渾無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羅呆若木雞,無可閃避。陸寄風急時一躍上前,手中真氣託開冷袖的雙掌,將他的掌氣給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幾聲,打碎了許多瓦罐陶甕,藥氣四散。冷袖被陸寄風這股柔勁給推得下盤一滑,往後仰倒,“碰”地一聲,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過去。眾人都呆了,迦羅急得搖著他,叫道:“前輩!冷前輩,你怎麼了?”冷袖怎麼會突然間像受到驚嚇似地狂奔,又不問親疏,見人就打?陸寄風大為奇怪,難道冷袖突然受了什麼刺激,變得頭腦不清楚了。但梅谷內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誰會刺激到他?冷袖按著後腦,呻吟著醒了過來。陸寄風突然發現自己越過了線,連忙不動聲色地偷偷退回線後。在知道超過線的後果之前,還是別冒任何觸怒冷袖的險。冷袖睜開眼睛,看見迦羅,神情仍有些茫然。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竟真的像擔心有人在他身後追過來。陸寄風大為奇怪,迦羅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見到了什麼?”“我……”冷袖正要開口,看見陸寄風和眉間尺,臉色一變,怒道:“你們怎麼在這裡?陸寄風,你來做什麼?”迦羅道:“大哥說有事要跟你商議……”冷袖殺氣騰騰,陰沉地說道:“沒什麼好說的,通通給我滾出去!”陸寄風問道:“冷前輩,您方才是見到什麼了?”冷袖喝道:“我沒見到什麼!此處就只有我,還會見到什麼!”迦羅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瘋子一樣,還說沒見到什麼?”冷袖堅持道:“我說沒有就沒有!你們還不滾!”迦羅道:“那我在這裡陪你……”冷袖一把揮開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對迦羅的口氣倒是較溫和,可是一望見陸寄風,又是橫眉豎目。他此時怒氣如此之盛,果真是誰也不想見,惹了他只怕反為不妙,陸寄風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麼晚輩告退,等前輩願意相談之時……”冷袖吼道:“叫你們滾就滾,還在了羅裡巴唆些什麼!”迦羅只好放開了他,與陸寄風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頭看見冷袖冷冷地瞪著他們,似乎防著他們不走。冷袖奇異的舉止,令陸寄風感到突兀,可是又沒人敢問他。直到出了解功臺,來到陸寄風房間,陸寄風才對眉間尺道:“冷前輩以前會這樣嗎?”他擔心的是冷袖若是有發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眉間尺道:“我看他像是瘋了。”迦羅一撇嘴,道:“他沒瘋,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麼事,他不想讓我們知道。哼,一會兒我偏要去瞧瞧。”陸寄風忙告誡道:“不許胡來!若是觸怒冷前輩,你吃不了兜著走!”眉間尺問道:“你倒底是想問他什麼?”陸寄風負手踱步,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師父,你說弱水道長沒死,有何憑據?”眉間尺道:“這事你該問我,為何去問他?”陸寄風道:“因為我想先確信一事……不過冷前輩心情不佳,那就罷了。你前次未能說完,現在總可以好好說你的理由了吧?”眉間尺道:“我的理由也簡單得很,化身支離骸,冒充我,以及襲擊我們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陸寄風一震,並不是因為難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為一切都太順理成章,才讓他更感到毛骨聳然!當初自己被支離骸抓到此地,教了幾個月的武功,那時弱水道長正在平陽觀處理觀務,而許久不在通明宮。可見他對外聲稱身在平陽是假,冒充支離骸是真。而暗中讓自己服食離魂散的人是誰,也不言自明瞭。眉間尺說破了這一點,陸寄風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夠如影隨行,正是因為他始終在自己身邊之故。為了慎重起見,陸寄風還是問道:“我曾見到你與弱水道長決鬥,你差點要殺了我,弱水道長為了救我,才一劍刺死了你,那又是怎麼一回事?”眉間尺冷笑一聲,道:“根本沒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著弱水上崖的那個人!”陸寄風叫道:“是麟陽君?”眉間尺道:“什麼君我不管,總之那時我還在養傷,根本沒有上崖來跟他打。弱水把你點昏了之後,想必是和那個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這一齣戲,好取信於你,他為了演得逼真,才親手殺死了他門下之人。”陸寄風踱開幾步,繞至眉間尺背後,回想著十年前所見到的那個眉間尺的背影,果然比這個正牌眉間尺略為粗獷一些。陸寄風環顧著周圍,回想起十年前之事,歷歷在目。被支離骸帶上崖的僕婦男傭等等,全是被誰殺的,也不言自明瞭。陸寄風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麼久的離魂散,卻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難道會是弱水的失算嗎?但是細細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計謀不會那麼淺。一個心機深重得連師門都敢欺瞞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遠超過他的想像。陸寄風道:“就算冒充你為非作歹的都是他,這也不能證明他沒死。”迦羅道:“眉前輩說他被聖女的花影銘心所殺,這雖是必殺絕招,但是如果聖女老人家那時下手有點兒保留,讓弱水把火氣給擋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陸寄風道:“舞玄姬恨他至極,必欲置死,絕不可能有所保留……”話未說完,陸寄風突然又發不出聲來,迦羅奇道:“怎麼了?你想到什麼?”陸寄風不答腔,逕自轉身到榻邊,取出幾下的一個漆箱,輕輕一擰便擰斷封鎖,打開箱子翻找了一回,才苦笑著道:“我知道他如何擋下花影銘心了……”眉間尺連忙問道:“怎麼擋?”陸寄風抱著頭道:“火浣布已經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眉間尺道:“火浣布?你有這種東西?”陸寄風道:“是他包住靈寶法經,交給我的。我收了之後也沒去多想,原來他早就拿回去了……”有火浣布護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銘心,根本就不會死,大不了是傷及任督二脈,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說起死回生,恐怕還能讓他的功力完全恢復!陸寄風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事實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為,便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原來他要自己親手斷脈,也是為了留個不利於他的證據。以停雲道長對他的支持,他還狠得下心,千里追殺,可見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像的陰險!陸寄風張口結舌地說道:“但是……他沒死,送上靈虛山的屍體,難道通明宮的人認不出來?”眉間尺道:“你忘了八陽君怎麼說的?屍體面目全非!隨便找個跟他相似的人裝成屍體,還有什麼難的?”陸寄風道:“那也不一定瞞得過烈火道長與驚雷道長……”眉間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龍陽君與鳳陽君說是,還會有人懷疑嗎?”“可是他的弟子也……”“那個麟陽君會跟他合演殺死我的戲碼,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幫著他掩飾行跡了。”陸寄風的每一句話,眉間尺都可以輕易回答,實因這本來就是順理成章。不是陸寄風想不到,而是他遲遲不願認為弱水道長惡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會被弱水隻手遮天,矇在鼓裡!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長居心不善,又為何不殺他,反倒留下這條禍根,甚至還故意讓弱水道長在自己身邊,一起修習上清含象功?弱水道長雖只學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層,但是口訣心法他全會,更有回生精之助,將來更上層樓,練上更高層次,都是有可能的!這樣看來,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讓弱水道長為所欲為,甚至助他強大?這實在教陸寄風怎麼也想不通!陸寄風反覆沉思再三,才道:“如果當初被弱水道長殺了的你,真的是麟陽君假冒的,屍體也已燒成了灰,你又是怎麼知曉的?”一陣蒼老渾厚的聲音說道:“我聽見的!”陸寄風等人轉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後,不知聽了多少他們的談話。冷袖神情漠然,不過看樣子已恢復了理智。他逕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陸寄風一眼,才道:“我是為了追你這小子,才那麼湊巧聽見人家怎麼設計你!”當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靈木道長的法一子令牌,氣得就要殺陸寄風,陸寄風逃出解功臺,冷袖沒有追出去,陸寄風還以為他沒找到通路,原來冷袖是知道解功臺通往梅谷的。陸寄風正想問他為何不出來阻止弱水的計畫,冷袖已說道:“我立過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為了誅殺你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臺內氣得跳腳,卻聽見了那叫作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麼裝成眉間尺,怎麼假裝要殺你。我心裡暗自高興,你們自稱劍仙門的這些小子,個個都自以為聰明,總有一天要吃人心機和苦頭,這叫一報還一報。”自己門派的徒子徒孫要被人惡整,還會那麼興災樂禍的師祖輩,也真是少見。陸寄風苦笑,道:“前輩教訓得是。”眉間尺卻笑道:“冷前輩說得狠,在下偷了弱水從通明宮帶下來喂陸寄風的離魂散,丟到谷下,您還是拿去研究一番,終於破解了離魂散。這也是為了一償宿願,絕對不是為了救本門的弟子。”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說得很對!”一聽他這麼說,陸寄風更鮮明地想起從前與支離骸練功之時,廚房被破壞一通,那時八成就是正牌眉間尺偷走了離魂散,丟到梅谷去給冷袖。不過,不是說無人知道進入梅谷的路徑嗎?陸寄風腦子一轉,就想通了:解功臺通冷袖的藏書室,或許根本這條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來的通道。他表面上隱居梅谷,其實三不五時地還會出劍仙崖看看,才會對劍仙門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搞不好就是眉間尺早看透了他有這個秘密通路,因此把離魂散放在那裡,引他去拿,好研究出還魂散,以解救陸寄風。當冷袖終於想通了自己的弱點被眉間尺看透,他對眉間尺自然是更加氣惱。眉間尺得寸進尺,笑嘻嘻地說道:“在下被弱水割斷喉嚨,前輩伸手相救,也是為了把在下救活後好讓您痛打一頓,並不是存有任何情誼。”冷袖跳起來,叱道:“沒錯!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會離開師父的冰棺,也不會突然間山崩,我卻無法及時回寒冰洞保護師父!我不把你碎屍萬段,難平此恨!”陸寄風問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窮畢生之力所鑿,怎麼會突然間就崩塌了?”眉間尺皺著眉道:“梅谷崩塌,猶可挖掘;我的萬壑松風遭竊,卻是國寶流落,天大的災難!倒底是誰偷了我的萬壑松風,我也要追究到底。”冷袖道:“不過是一具破琴!給我找到了,我劈爛了它當柴燒!”眉間尺一聽,立刻臉色發青,不敢再亂說話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惱羞成怒,毀了他的愛琴。陸寄風連忙打斷他們的話,道:“前輩,還有一事我想向您確定。您從前說過:祖師爺的弟子是哪幾位?”冷袖瞄著他道:“你問這做什麼?”陸寄風不答,問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劉瑛?”冷袖道:“沒錯,五師弟劉瑛,你問他做什麼?”陸寄風的心疾跳起來,又問道:“您說過他是個王爺,是不是上黨王?”冷袖不耐煩地說道:“好像是,誰他媽的記著他是什麼王!反正他來投師,為人又聰明絕頂,師父便收了他,這有什麼好問的?”陸寄風更急迫地追問:“他那時會武功嗎?武功比六第子朱長沙好?”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只是年紀比朱長沙大,就做了師兄,怎樣?你怎麼淨是問他?”陸寄風望著眾人,奸半天才道:“弱水道長的俗家名諱……就叫劉瑛。”此話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當頭響起了悶雷,面色僵住,作不得聲。弱水道長居然會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說冷袖吃驚,就連迦羅都感到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幾人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沉默了許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說什麼?”陸寄風吸著氣,道:“這是千真萬確之事,我見到弱水道長的繡像之時,只覺得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馬上便忘了。但這陣子我越想越覺得我真的聽過這個名字……可是還是想不起在哪裡聽過。直到我回劍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對我說的,然後就什麼都想起來了。”冷袖道:“你確定?”陸寄風肯定地點著頭,道:“您沒見過弱水道長的相貌吧?劉瑛生得劍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冷袖道:“他確實俊美得教人難忘,還帶著幾分邪氣,雖然態度謙遜,可是我與他語不投機,師父也從沒正眼看過他半眼。”陸寄風忙道:“他是多久前來投師的,您記不記得?”冷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努力回想著,道:“兩百多年前了……大師兄、我、三師弟、四師弟都跟在師父身邊許久了,有一回師父下山去,就帶回了劉瑛。對了,我記起來了。”一聽果然有譜,眉間尺和陸寄風連忙專心地聽冷袖說什麼。冷袖邊想邊說道:“那一回師父是到皇宮大內,去抓服過尸解丹的死囚,卻被司空無給攔下,發生一場惡鬥。師父一時無法脫身,正巧那劉瑛當時也在宮裡,師父順手抓了他當擋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宮。”冷袖道:“聽師父說,她離開皇宮,就放了劉瑛。可是劉瑛竟不肯回去當王爺,反有了求道之心,堅決要拜師,不知怎麼才說動了師父,把這個不會武功的凡夫俗子給帶上崖了。師父見他根基太差,沒耐心從頭教起,便叫當時只是個掃地小僮的朱長沙教他。”一個萬人之上的王爺,會來這裡當個不受重視的小人物,連個掃地小僮都不如。是什麼原因讓劉瑛,也就是弱水道長,下這麼大的決心?陸寄風滿心疑問地聽著冷袖說下去。冷袖道:“我們都等著瞧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吃得了多久的苦。沒想到他根基差歸差,硬是熬下去,不但灑掃之事都做,對我們也十分謙恭有禮,對師父更是奉承得無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它的技能卻懂得不少,琴棋書畫,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本來我們還願與他切磋切磋,可是他總是在我們面前藏拙謙退,裝出一副什麼都不懂不會的死樣子。我和勁節君、秦嵩子看不慣他那偽君子的態度,後來也懶得理會他了。”對冷袖這些性情中人來說,自然會討厭劉瑛這種過度的謙虛,甚至看不起他,視為虛偽。可是,人過度小心,必有所圖,那時弱水道長應該還不認識舞玄姬才對,他對司空有那麼百般屈事,所圖的是什麼?冷袖聲音一變,有些陰沉不樂地續道:“師父有時會突然就把劉瑛帶到絕嶺高山上談話,不讓人聽見談些什麼,但每回師父和他下了崖,師父不是笑眯眯的,心情極好,就是眼睛紅紅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場。師父後來便把他收為弟子,朱長沙也跟著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陸寄風心念一轉,就猜到從前劉瑛對司空有說些什麼話,以及司空有為何會把他帶上崖來。司空無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內,身為王爺的劉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無的事。司空有會把他帶到無人之處談天,談的也無非都是關於司空無之事。以弱水道長的機伶聰明,又深諳情愛之術,會把司空有這個道行高深的女魔頭逗得又哭又笑,並非難事。冷袖道:“他和朱長沙都入了門之後不久,有一天,師父給了我們五人一人一件任務,叫我們下崖去辦,我們有的被派到山東,有的被派到南蠻,有的被派孫南邊……總之每個人都被派得遠遠的,那樣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輕易可以找到的,我們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約十幾天便辦成了,最先趕回來,勁節君、秦嵩子同一天回來,過了兩三天,朱長沙也回來了,只剩下劉瑛還沒出現。師父也不追問,看了我們各自帶回的東西,微微笑了一笑,說了句:“很好。”就沒再說什麼了。”“那時我們便覺得師父像有心事,我們也跟著心神不寧,想知道師父為什麼不開心……”冷袖悽然道:“那天晚上,師父一個人走到崖邊,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突然間就跳了下去……之後你也知道了,我跟著跳,勁節君、秦嵩子都跟著跳……結果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唉!”陸寄風道:“之後一直沒有劉瑛的下落嗎?”冷袖說道:“誰去管他!你說他去投了通明宮,還當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絕不相信,本門絕對不會去投奔通明宮那骯髒地方的!”陸寄風道:“如果弱水道長就是劉瑛,那麼他知道劍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門的武功劍法,他扮作劍仙門的人能夠扮得那麼逼真,也就一點都不奇怪了。”冷袖不禁神色肅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劉瑛,你們可得小心,加一萬倍的小心!”陸寄風問道:“前輩為何這麼說?”冷袖道:“他雖然沒犯過什麼錯,但是我看見他時,總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讓我感到深不可測。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宮……哼……”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眉間尺,臉上陰沉之色略現,便不再說了。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頭突然又道:“我警告你們,誰也不許再下解功臺!”眉間尺一愣,道:“什麼?前輩,以前您不是說不超過那道線就可以了?”冷袖道:“規矩改了!現在誰進入解功臺,我就殺!”陸寄風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開通被封住的梅谷……?”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麼時候要開,就什麼時候開!”說完,他閃身便進入解功室,“碰”地一聲,解功臺被重重地推開、蓋上之聲,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冷袖本來就脾氣暴躁,可是這突然的拒人千里,總讓人感到似乎別有隱情。眉間尺怔忡不語,想不到弱水道長也出自祖師爺門下,又與舞玄姬瓜葛難斷,看來弱水道長處心積慮的圖謀,已布成了周密的網。他會在何時收起網,是誰都無法預料的。詐死的弱水道長化明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以什麼樣的姿態殺個他們措手不及?一切的疑慮,有如沉重的陰霾,漸漸掩上了劍仙門——will掃描破邪OCR、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