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無畏見問,微微笑道:“我當然是太極門的,你呢?你的太極掌又是何人傳授?”來人見婁無畏果是同門,竟不先答話,急急上前,凝眸注視,猛地拉著婁無畏問道:“柳劍吟柳老拳師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見他如此激動,不禁心裡暗暗納罕?遂正容答道:“柳老拳師正是俺的恩師!”
此語一出,來人驀地兩行清淚奪目而出:“哦!敢情你就是婁無畏師兄!小弟正待找你,你的師父,你的師父……”他竟哽咽著泣不成聲了。
婁無畏大驚!急掙脫他的手,大聲問道:“俺的師父怎麼樣了?你說,你說……”來人雙目低垂,掙扎著說道:“你的師父,他被人害死了!”
這話直如晴天霹雷,婁無畏登時像瘋了的老虎一樣,雙眼佈滿紅絲,猛地上前,雙手搖著來人的肩膀,雙目逼視來人的面門,喝問道:“真的?你怎麼知道?”那來人紋絲不動,也定著眼珠,對著婁無畏道:“你的師父是俺親手埋的!你的師父,正是掩的嫡親師伯,丁劍鳴就是俺的父親,俺在師伯處常聽他說起師兄,所以俺才想趕到通州找你,哪知在這裡誤打誤撞,就撞上了!”
他一直說,婁無畏的面色一直在變。他尚未說完,婁無畏己咕咚一聲,雙手撒開,倒在地上,暈過去了!這也難怪,他從七歲起就由柳劍吟撫養,至二十歲才出師門,名雖師徒,實如父子,正是恩深義重,無日或忘,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宛如鐵錘捶心,怎能不當堂暈倒。
列位看官,你道柳劍吟武功如此深湛,怎的會招慘死之禍?說起來這也是柳劍吟輕身入京,警惕不高之過!
前文說過,義和團中原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柳劍吟是屬於“反清”派的,朱紅燈、張德成等都是屬於“扶清”派的,而在北京城中,卻是“保清”派最佔勢力,保清派是自居滿清臣民的地位,願做滿清的奴才,打進義和團來混水摸魚的。這些人中,包括滿清政府陰謀“派進來”的皇宮衛士,江湖惡人,也有“旗人”中的武師與喇嘛的滿漢子弟,還有想求功名利祿,混進來的流氓惡霸,更有本來就動搖不定,被清廷“拉出去”的人,北京是滿清政府所在之地,因此“派進來”與“拉出去”的活動就格外厲害。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本來不是“保清”派的,但他儒弱無能,唯唯諾諾,非但不能整頓內部,反而弄得“太阿倒持”,被“保清”派把持了在北京的義和團。
柳劍吟奉天津義和團首領之命,趕到北京,不久就生出非常慘變。
原來柳劍吟到了北京之後,住在義和團營中,他一面觀察北京的情勢,一面和北京“反清滅洋”派的人接觸。因他初到北京,人生地疏,義和團中又是龍蛇混雜,他要訪求同道,自不能不露了痕跡。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對他倒很不錯,待他如同貴賓,時時找他閒談,也介紹了許多義和團的頭目和他相見。那些義和團頭目知他是太極名家,武林高手,許多人就纏他指點一二。柳劍吟一向謹守著太極丁要武林團結的師訓,和各派武師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他才很得武林中人的愛戴。而今他來北京,一則是想以技結友,二則是求他指點的人,多是他的晚輩,他最喜歡年輕好學的人,因此竟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
一天,柳劍吟正在閒坐,有幾個頭目來找他指點,他不知來人心懷不測,如常地招待下來。那幾個人客氣一番,便說久仰太極掌的精深奧妙,求他“合手”(比試),慢慢解析。
指點新法,當然需要“合手”解析,柳劍吟不慮有他,慨然承諾。起初和兩人“合手”,倒沒有什麼事發生。而第三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自稱是五行拳武師桑鏡桐的弟子。他非常謙虛地說:“晚輩初習技擊,求老師父將架式特別放慢,以便弟子得窺奧妙。”柳劍吟還很客氣地對他說:“尊師也是老朽舊交,五行拳中算是高手的了。強將手下無弱兵,老弟何謙虛乃爾。”但柳劍吟還是應他所求,將架式特別放慢了。
柳劍吟和他“合手”時,叫他使出五行拳,自己用太極拳法解析。見他果然五行拳也很生疏,敢情真是初學,就把架式放得非常緩慢,真是一手一手地慢慢指點他,從攬雀尾、單鞭、提手,一直至第二十二式“斜飛勢”,一面向他解釋道(其時他正用到“劈掌”,從右側來劈柳劍吟右肩。給柳劍吟左手輪轉,輕輕格開,但還保持著原式):“這斜飛式看來是中路門戶大開,其實暗藏無窮變化。斜飛式是設使敵人自右側襲來,欲擒拿我方右腕,我卻翻手下合,同時用左手輪轉,復提於腋下胸前。假若敵方變招,舍右腕而以掛掌急擊左肘時,我即松沉左臂,提起右臂,向胯上自左腋間仰掌身敵右頸及喉頭‘斜飛’擊去,敵人只要稍中掌鋒,必定要飛撲出一丈開外!”
柳劍吟說得口沫橫飛,很是高興。那傢伙裝得凝神靜聽的樣子,連連點頭。待柳劍吟說到“敵人必定飛撲一丈開外”時,忽然說道:“果真這樣厲害?不見得!”猛地右掌下沉疾如星火地就朝柳劍吟的胸膛猛擊!隨即急腳尖點地,使個“金鯉穿波”,倒竄出一丈開外,要奔出房子!
這人哪裡是什麼五行拳弟子?他竟是專門練就的鐵砂掌功夫,十幾年來就專學一技,功夫甚深,已到駢掌能洞穿牛腹的地步。但若在平時,柳劍吟絕不能叫他擊中,就是擊中,有了防備,也無大害,偏偏柳劍吟以為這是“合手”,毫不警戒,就這樣地給他重重擊下一掌!
那人一擊而中,馬上逃走。哪知柳劍吟一聲大喝,身形略栽,隨即騰起,他受了一掌,竟不栽倒,雙臂一抖,一個“巧燕穿林”,就追到敵人身後。
柳劍吟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受了敵人重擊,若是常人,怕不當場斃命。只是柳劍吟是何等人也?他仗著幾十年的功候,內外功夫,都已到爐火純青之境,明知內臟已受鐵砂掌所震傷,他還能提住了一口氣,哼也不哼一聲,竟具了玉石俱焚之心,要在臨死之前,親自擊斃敵人!
柳劍吟在重傷之下,居然騰躍如飛,好幾個同來兇徒,一齊大駭!嗖!嗖!嗖!暗器紛紛出手,柳劍吟抱著玉石俱焚之心,他連躲也不躲,拼著受幾枚暗器,也要把傷他的人擊斃當場!
身形如箭,勢疾招猛,柳劍吟一到敵人身後,腳尖才一著地,右掌便倏地從左掌虎口穿出,“七星掌”照敵人的脊背打去。
那傢伙自不甘束手待斃,他也仗著自己十幾年鐵砂掌的功夫,猛一回頭,一掌擊去,和柳劍吟掌鋒相接,他滿以為這一掌之力怕不把柳劍吟手腕打折。哪知掌鋒相接,柳劍吟的掌竟是軟綿綿的,教他無處發勁,方自驚訝之間,說時遲,那時快!柳劍吟右掌略揚,已一把握住了敵人的脈門,三隻指頭一扣,敵人早已全身麻軟,給他“順手牽羊”地拉了過來,柳劍吟淒厲的一聲長笑,左掌又如閃電一般地吐出,往外一翻,掌心向敵人的“華蓋穴”擊來,敵人被他捏著脈門,哪裡還有絲毫的抵抗之力,半個頭顱,都被他用綿掌擊得粉碎!
柳劍吟一掌擊斃暗算的兇徒,一旋身,又疾如飄風地迎上了追來想脅助同伴的幾個兇徒,掌未吐,腿先發,一個“十字擺蓮”,跌蕩之間,只見聲如裂帛,最先的一個兇徒,又已給他一腳掃斷了雙腿,慘叫一聲,血淋淋的,直滾出數丈開外,立即暈死地上!
眾兇徒哪料得柳劍吟在受了重傷之後,還能下此毒手!看他如受傷的獅於一般,毛髮倒豎,只嚇得眾人魂消魄散,紛紛飛逃,只恨爹孃少生兩條腿!
柳劍吟還待追擊,只是已力不從心,他受了一掌鐵砂掌,外加幾枚喂毒暗器,縱是金剛之軀,也受不了,他剛才是拼著最後的力氣出擊,一擊成功,一聲長笑,已是散了內勁,他方待前追,已驀地栽倒!
其時,丁曉止在王虎子的帳中閒話,驀聽人報,說是有人在柳劍吟住處”鬧事”,不禁詫異;柳劍吟是一代太極名家,怎的有人敢在他那裡鬧事!他們一聽說完,就急急趕到柳劍吟之處訪望
待他們趕到時,只見柳劍吟面如金紙,氣喘吁吁,已到奄奄一息之時!柳劍吟看了王虎子和丁曉一眼,微把頭點了點,就向丁曉說:“你來得正好!”
丁曉見自己的師伯已是氣息如絲,不禁籟籟淚如雨下,但既事出非常,許多事都要自己料理,只得強忍著悲痛,攙襖他起來,王虎於在一旁也看得呆了。
但王虎子也是世故甚深的江湖兒女,他料想他們師伯師侄必定有一些話要交侍,自己是外人,理應迴避,而且這樣渦起蕭牆,變生俄頃,其中必有蹊蹺,自己身為北京義和團首領,碰到這樣的事,就先得偵兇,這才對得住生者死者。
王虎子引退,丁曉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不便挽留。他待王虎子一走,急忙上前,想給柳劍吟按摩推拿,權且救急,然後再察看傷勢,盡人力治療,那知他剛伏下身軀,扶住柳劍吟時,柳劍吟竟長吁一聲,喘吁吁地搖頭道:“丁曉,你不用瞎忙了,我怎能生還出北京?連這個時辰恐怕都過不了,我毫無防備,吃了那廝一鐵砂掌,還中了兩枚喂毒的暗器,縱有靈芝仙草,也難續命了!只是,我死也索到了賠償,兇徒給我立斃當場,另外還加上了一個利息!”
丁曉一看兇徒伏屍地上,師伯則是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抖顫,他知道師伯所說的都是實情。便急忙問他出事經過,以便偵查兇徒到底是些什麼人,以便對太極同門,也有交待。
柳劍吟喘息半晌,又斷斷續續地將兇徒冒名學技,暗下毒手的事說了一遍,突然睜開眼,厲聲說道:“我死也不足惜,只是這次暗害我的兇徒,竟是義和團中的‘自己人’,你可得提醒王虎子,還要去通州,提醒總頭目李來中,叫他們要小心,要注意!”
丁曉聽了大駭,再看師伯時,見他汗珠子已像黃豆似的沿面頰流下,急忙扶他一把道:“師伯,你且暫時歇歇再說!”
柳劍吟用力咽一嚥氣,驀地把眼皮撩起,把頭微擺了一擺,掙扎著再往下說道:“歇歇?等會子我就要永遠歇歇了,只現在,我一定要把話說完。丁曉,你要知道這不是私仇!這是公斗!有人不願義和團走上正道,你知不知?”說到這裡,柳劍吟的面色越發難看了,他再掙扎道:“所以你也不必再去尋仇了,再說仇我也親手報了!我只請你趕到通州去找我的大徒弟婁無畏,與你的師妹柳夢蝶,將這些事告訴他們,叫他們勸李來中不要入北京,若入北京,就先要肅清內部!”
丁曉聽了十分難過,他見柳劍吟已漸漸聲嘶力竭,急忙問道:“師伯,你還有什麼惦記的事?”柳劍吟微微嘆息一聲道:“沒有了!哦,我只是想念著蝶兒,你告訴她,她爸爸希望她好!”說罷,往後一仰頭,身子一挺,太極拳一代名家,竟是如此的撤手人衰!
丁曉心傷師怕,切齒兇徒,他欲哭無淚!三年前他師伯代他料理了父親,而現在則是他給師伯下葬!世事離奇,然而這又是何等慘痛!
柳劍吟死後,丁曉是他的北京唯一親人,柳劍吟的後事,他自然一手料理,只是在送喪時竟是冷冷清清,就是王虎子也只是派人來代表祭奠。丁曉在難過之中,更有著不安的預感。
原來王虎子當日見柳劍吟遭暗算,受重傷,他本想立即查緝兇手,整頓紀綱。無奈他雖有此心,卻無此力。他周圍都是“保清”派的人,這次暗害柳劍吟,就是“保清”派的策劃。北京“保清”派出面的首領是嶽君雄,其人武功頗強,手下復有不少滲進義和團來的皇宮衛士與被清廷收買的江湖大盜,他一聽到柳劍吟的死汛,立刻趕來問王虎子如何處理?他的武功比王虎子高,勢力比王虎子大,他雖是北京義和團的副頭目,但正頭目王虎子在他的挾持之下,見他就有幾分害怕!
當日他見嶽君雄聲勢洶洶地來追問,不覺懾懾懦懦地說道:“你看該怎麼辦?柳老英雄是江湖上群流景仰的武林前輩,他死得不明不白,咱們總不能不追究。”
嶽君雄見王虎子這麼一說,翻著白滲滲的眼珠說:“什麼死得不明不白,他分明是空負盛名,與人較技,受誤傷死的。俺看他一定是受了點傷,就翻臉使出毒手,先殺害了咱們的兩個弟兄,然後才給兄弟們打死的!這老匹夫一條命換了咱們弟兄兩條命,還有什麼不值得的?你難道要為‘外人’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為外人而嚴加追究,怕不涼了兄弟們的心!”
嶽君雄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王虎子竟不敢分辯,竟唯唯諾諾地聽他說話,說:“兄弟,你怎辦就怎辦吧,咱沒有意見!”
王虎子給嶽君雄一嚇,嚇得不敢親自去祭奠,只敢派一個代表去送柳劍吟的喪。“保清”派的一眾門徒,自然暗中偷笑。
丁曉人很精明,辦事老練,他一見這種情景,還有什麼瞧料不出。他雖然到北京沒多時,已知道其中派別的複雜。他也是“反清滅洋”派的,但他在北京,見勢風不對,就寡言少語,不露出自己的真意。同時他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的孫女婿,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還是姜翼賢的門徒,“保清”派既然還要隱藏在義和團裡面,自然不敢公然加害於他。更何況他在義和團是半主半客的身份,地位頗高,既有勢力,武功又好,他們雖明知他是柳劍吟的師侄,也不敢輕易動手。
但雖然如此,丁曉暗忖當前情況,也不禁揣揣不安,他待安葬了柳劍吟之後,便急急告辭,要趕到通州去找婁無畏和柳夢蝶!但在告辭時,王虎子卻因有一件機密之事,要他到天津聯絡,他也因妻子姜鳳瓊在天津,也有些事要交待,心想就到天津一轉,再去通州,也不過耽擱一兩天的時光,因此也便答應了!
他到了天津把諸事交待之後,迫不及待地就想連夜趕往通州,不料剛在出城時,便碰到婁無畏偷入城門,兩下子誤打誤撞,原來竟是聞名不曾見面的師兄,也正是自己想我的人!
當晚婁無畏一聽師父的死訊,立即暈了過去。丁曉只得把他背入天津,待他醒後,再把詳情慢慢地說給他聽,並邀他一同到通州去通知柳夢蝶。
哪知婁無畏聽後,卻是一聲慘笑:“找柳夢蝶,不必去通州,她,她就在這裡!”
丁曉聽說柳夢蝶就在天津,也有點驚訝,說道:“怎的,她好好的會往通州跑來?”婁無畏皺著眉頭,不願說明,只說她是找父親和她的師兄左含英來的。丁曉想了一想,說道:“哦,左含英?俺以前在柳師伯處見過,長得很俊,柳師伯的東窗快婿,敢情就屬於他吧?”婁無畏心裡很有點辛酸,又苦笑道:“也許是吧,不過咱們目前還是要趕快尋著他倆再說。只是偌大一個天津,不知他們落腳何處。”
丁曉見婁無畏面色很是難看,只道他是哀傷過度,還未恢復,就勸他道:“師伯身遭慘死,武林中人,誰不悲痛?只是他老人家臨死,還殷殷以義和團的事業為念,許多未了之事,還待咱們做後輩的去辦,所以我勸師兄還是稍為節哀,免傷身體!”他頓了一頓,又往下說道:“至於夢蝶,她既到了天津,那倒不愁找不到。師伯在天津時,張德成(天津義和團首領)大哥曾撥了一間精緻的客舍給他,左含英他住在那裡。柳夢蝶既到天津,必定在那裡。柳師伯的客舍離這裡並不很遠,咱們現在就可以去找,只是咱倒是擔心師兄哀傷過度,還是稍為歇歇再去吧!”
婁無畏聽得丁曉料到柳夢蝶的下落,驀地一躍而起,說道:“咱們現在就去,不必歇息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不說婁無畏星夜尋找,且補敘柳夢蝶當日,聞左含英匆匆來去,情懷恍惚,平靜的心潮,如驟然投下了石塊,動盪不已!她匆匆留信,急急登程,仗青鋼劍,挾牟尼珠,星夜趕到天津!
柳夢蝶現在不是小孩子了,她懂事了許多,一到天津,倒知道先到義和團的總部來探訪她父親和左含英的蹤跡。義和團中人一聽她就是柳劍吟的女兒,自然殷殷招待。可是她一探知父親己去了北京,左含英昨天到津,已回到舊日自己父親所住的客舍之後,匆匆討了地址,就要馬上趕去。她竟不顧女營中的總頭目一再挽留,還是堅持著先去見了師兄再說,弄得女營中的頭目,覺得她很不近人情,又以為她這個江湖女俠的脾氣,大約是不同常人,有點怪僻,挽留不住,也只好叫人領她前去。
柳夢蝶到天津之日,也正恰好是婁無畏在天津城下和丁曉較技之時,他們師兄妹竟是一先一後,趕到天津的。本來論輕功本領,柳夢蝶現在原不弱於婁無畏,她比婁無畏動身先兩個時辰,如何恰好是一腳先,一腳後的趕到天津,這裡面有個道理:柳夢蝶江湖經驗不多,路途也不熟,自然比不上婁無畏那樣是識途老馬了。
也正因為柳夢蝶到天津義和團總部之時,正是丁曉在城下和婁無畏誤打誤撞的時候,所以丁曉也不知道柳夢蝶已經來了。
當晚柳夢蝶靠一個女營的小頭目帶引,找到了她父親舊日所住的屋子。來到門前,她便叫另小頭目先回去。她端詳了一會,竟不敲門,便一掠衣襟,如飛燕般飄上屋面,她是想給左含英一個出其不意的喜悅,卻給另小頭目遙遙看到,大為奇怪,心想:這小姑娘真是頑皮。
月近中天,市聲初歇。柳夢蝶躍上瓦面,放眼一看,只見這座房子,模仿著北京四合院的房式,她在北房瓦面上,只看見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攘嵌著,甚為雅緻。她側身從斜刺裡掠上東面耳房,只見對面的小廂房內,燈花吐豔,映在玻璃格子上,流動生輝。一個少年身影,隱約可見。
柳夢蝶掠上牆頭,越過瓦面,見左含英還是毫無知覺,不禁心裡暗笑道:“這孩子還是跟爸爸習技多年的,耳目竟這樣的毫不輕靈!”她不知她經過心如神尼三年夾磨(傳授),輕功已有掠水登萍之能,飛絮無聲之妙,超出左含英之上,不知多少?左含英如何能聽出她的聲音?
她伏在瓦壠上聽了一會,見左含英似在繞室彷惶,咄嗟吁嘆。她忍不住了,突地一個“珍珠倒捲簾”,蓮鉤在簷頭一掛,纖指在玻璃格子上一彈,倏地又縮回瓦面。這時只聽得屋內一聲喝道:“奸賊,你下來!”接著幾枚錢鏢破窗飛出!左含英敢情竟把她當成了賊人!
柳夢蝶噗哧一笑,驀地飄然而下,一手推開窗欞,笑道:“奸賊來了,含英,你還不趕快準備。”
柳夢蝶銀鈴似的笑聲,頓令左含英驚呆住了,他直懷疑不知是否夢中?也不知是真是幻?這笑聲,和三年前在高雞泊內,放舟嬉戲時的笑聲完全一樣,是那麼的天真無邪!
左含英驚疑之間,柳夢蝶已穿窗而入,盈盈地走近他的面前,佯嗔詐怒道:“怎的老遠來看你了,你連招呼也不招呼一聲?”
左含英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不是師妹還是誰?他這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哦!師妹,果真是你?”他想上前拉柳夢蝶的手,可是又怕唐突,呆呆地站在那兒,只是定著眼珠在看。
柳夢蝶又噗哧笑道:“怎麼老是看我,不認識嗎?怎不說話呀?”
左含英定一定神,眼眶裡含著淚珠,哽咽說道:“我只道不能再見著師妹了,大師兄呢?你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
柳夢蝶溫柔地靠近他的身邊,她的心中,雖然在這剎那間也泛起了大師兄的影子,但眼前的美少年很快地就遮住了她心頭的暗影,她看著左含英的俊樣兒,不禁撒嬌地說道:“誰說過要永遠和大師兄在一起?我只是說要‘考慮’罷了,你怎的就這樣負氣,不辭而行?”
左含英一聽柳夢蝶這樣說,真如叫化子拾到金子,他料不到一下子形勢完全倒轉,他狂喜問道:“師妹,那麼你是歡喜我了?”
柳夢蝶含羞不答,只點了點頭。這一下子,左含英數載相思,三年闊別,所隱忍著的感情,就如狂潮洶湧,再也不能自持,他倏地一伸手,拖著了柳夢蝶,喃喃地說道:“天可憐我,師妹,你畢竟是我的了!”
良辰美景,斗室兩人,柳夢蝶的俠氣全消,化為了柔情一縷,她竟像小孩子一樣,伏在左含英懷中,左含英這時,如飲醇酒,如遊太虛,真不知天地之間,除了兩人之外,還有什麼。他把手一招,將燈滅了,在黑暗中,兩人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良久,良久,兩人才如夢初醒,氣息吁吁,廝摟著傾吐多年的情愫。這兩個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享受著這帶著苦味的美酒,熱情在他們心底燃燒,美景在他們眼前幻現。他們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忽地柳夢蝶將左含英一推,喝道:“快起!”話猶未了,幾點寒星,早穿窗飛入!
暗器突來,驟驚暗襲,左含英在這生死關頭,本能地雙臂一張,衛護著柳夢蝶。在這間不容髮之間,只急得柳夢蝶“哎呀”一聲,左臂一帶,便將左含英扯過一邊,右手一抄,便抄起一張薄氈,用力一抖一張,幾枚暗器竟給薄氈一擋一卸之力,都斜斜地直滑出去,射在床中。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在床中一滾而起,正好迎上一個撲近床前持刀猛斫的兇徒。
柳夢蝶好生了得,那張薄氈在她手中,竟自成了一張奇門兵器,她猛地一捲一收,就將當前兇徒矇頭裹住,好像端午節的大粽子!兇徒手中的刀,雖然也刺穿了薄氈,但給柳夢蝶一裹一束,絞得他虎口奇痛,刀也朗聲的掉在床沿上,柳夢蝶更不打話,一手抉著這人,一手搶過那口刀,就迎戰來敵!
柳夢蝶這一手薄氈拒敵,原來就是脫胎於心如神尼以鐵拂塵敵刀劍以柔制剛之術。她臨危不亂,舉手之間,就制住了一個兇徒。只是這些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在她抖起薄氈拒敵之時,她竟不知左含英在一開首“衛護”她時,竟自中了敵人的喂毒暗器,三枚用苗疆特有的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
柳夢蝶挾人質,揮利刃,一踏實地,就逼得竄入室中的幾個兇徒,紛紛後退!他們半是投鼠忌器,半是在斗室之中,施展不開,竟自“扯呼”(走)一聲,又竄出窗外,
柳夢蝶略定心神,不見左含英下來幫忙,急回首,只見左含英竟是在床中輾轉呻吟!這一驚非同小可!急一旋身,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苗疆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只有三寸來長,傷人不痛,只是毒汁見傷口即鑽,令人軟麻,沒有解藥不過一個時辰,就得斃命!左含英不知厲害,竟自答道:“沒有什麼緊要,只是受了點輕傷,師妹,快出去料理了這幾個兇徒再說!”
柳夢蝶還在遲疑,屋外的兇徒又在譁然大笑:“柳劍吟生的好女兒,原來在屋裡戀著小白臉,不敢出來!你這賤丫頭不敢出來,老子們也能掏你的窩。弟兄們,撒硫磺,放火燒他媽的!”
柳夢蝶氣得緊咬銀牙,忙待換過青鋼劍,出戰兇徒時,不料一看牆上,她和左含英的兵器,連同掛在劍鞘上的那串牟尼珠,也都給剛才竄進屋子裡的兇徒,順手盜走了!
柳夢蝶氣得非同小可,她一伏一躍,竄到窗前,倏地把那薄絨裹著的“大粽”往外面一拋,身軀隨跟著縱出窗外。
柳夢蝶先將人質往外一擲,一這是提防暗算的意思。窗外的敵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發暗器。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已“嗖”的跟蹤直出,將刀一掄,“夜戰八方”。
柳夢蝶一出,窗外敵人,立湧而上,為頭那人一抖純鋼七節鞭,鞭長力壯,便向柳夢蝶的腰間橫掃。
柳夢蝶一看敵人來勢,竟自不弱,他這一手鞭,抖起時單臂微挺,用意不在用鞭身橫纏,而在用鞭頭橫擊。柳夢蝶身手非凡,她曾聽心如說過十八般兵器的解拆之法,現在正好用上,她只註定鞭梢,待那鞭梢快如流星地掃來時,她身子突地往後一縮,吞胸吸腹,接著微一斜身,跟進右步,不待鞭稍抽回,早將右手刀“白蛇入洞”,貼鞭進招,左掌也疾如風雨地往敵人右臂肘尖處便拿。敵人“呵呀”一聲,猛地一個翻身,便要倒躍出去,但身形方起,避了刀,卻避不了掌,他竟給柳夢蝶擒住了手腕子。
柳夢蝶正待施用擒拿法,把他擒拿過來,驀地兩個敵人已分左右攻上,一個使鬼頭刀,旋風一樣地朝她的右臂斬來,另一個使鏈子錘,更是摟頭蓋頂地朝柳夢蝶砸下。
柳夢蝶顧不了傷害敵人,左手一刁、一撤,把那使七節鞭的傢伙,朝右首一推。那使鬼頭刀的嚇得連忙縮刀一讓,左手輕舒,將自己的同伴接過,這才雙雙怒吼:“好厲害的丫頭。”再重行撲上。
那左邊使鏈子錘的傢伙,也幾乎吃了柳夢蝶的大虧。柳夢蝶待那鏈子錘堪堪砸到時,把刀一舉,“舉火撩天”,錘頭沒有砸上,卻故意讓他的鏈子搭在刀背上,本來若給鏈子錘纏上兵器,敵人只要一用勁,兵器就非脫手不可!可是柳夢蝶藝高膽大,她是故意“賣”這一手,她意藉著敵人鏈子錘纏上刀鋒,尚未發力的當口,猛地將刀往下一沉,借力打力,她身形下塌,手腕用力一扁刀鋒,敵人竟給她帶得收不住腳步,蹌蹌踉踉往前斜傾,而柳夢蝶的刀也自脫開鏈子,“老樹盤根”,朝敵人的雙足便斬。敵人幸而功夫也自不弱,將鏈子錘往前送,柳夢蝶身形微側,刀鋒走空,雖仍盤旋貼身而上,敵人已趁此把身形一穩,身子隨著一擰,嗖的便斜竄出一丈開外,柳夢蝶待追上時,那使鬼頭刀的與使七節鞭的早又雙雙撲上。
這次敵人不敢輕敵,竟是使出很沉穩的招數,柳夢蝶掄刀接戰,片刻之間,那使鏈子錘的與另外一個使青鋼劍的傢伙,也已加入戰團。
柳夢蝶一看,那使劍的,手中的青鋼劍,正是自己那把,這把青鋼劍是她父親在她週歲之日,就用精鋼百斤,請良工淬鍊的,以後每逢她生日時,又再加工重淬,一直煉到她十二歲時,才交給她用,雖不敢說削鐵如泥,吹毛立斷,但尋常刀劍,卻也禁不住它的削磕。柳夢蝶一見這口劍竟給敵人順手牽羊偷去,不禁大怒!手中刀一遞,“斜身望月”,“鳳凰展翅”,展開了一派進手刀法,專向此人攻來。一面喝道:“不要臉的賊子,膽敢盜姑娘的寶劍!”
那盜劍的傢伙,生得樟頭鼠目,他給柳夢蝶一罵,偏偏油腔滑調,笑嘻嘻地說道:“姑娘,你急什麼?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你這劍送給俺,俺也總會送回一兩盒胭脂水粉給你,咱們交換交換禮物,多有意思。”
這批兇徒,口裡一味調笑,手中的兵器卻不怠慢。柳夢蝶又氣又惱,卻又奈何他們不得。他們以四打一,武功原又不弱,剛才因為輕敵,又料不透柳夢蝶的家數,所以一照面,就吃了虧,現在四人分四個方位,進攻退守,彼此照顧,饒是柳夢蝶招數精奇,卻兀自勝他們不得。
但柳夢蝶經過名師“夾磨”(傳授),武功確好生了得。她雖然使不慣刀,可是她的母親柳大娘劉雲玉是以萬勝門刀法馳名江湖的女傑,柳夢蝶雖然不精,但也頗知秘奧。她又在刀法中滲入太極劍法與心如神尼獨創的以鐵拂塵當五行劍的劍法,刀法展開,嗖嗖生風,挑、斫、攔、切、封、閉、撥、壓,矯若神龍掠空,猛如猛虎出押。奇正相生,虛實莫測。擋過七節鞭,撇開鏈子錘,磕歪鬼頭刀,封住青鋼劍。四名大漢竟也奈何不了一個姑娘。
四男一女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不須多少時候,已拆了五六十招。鬥到酣時,殺得性起,柳夢蝶忽暗暗叫聲“不好”!原來不知怎的,她竟感到小腹有些脹痛,雙足也有點痠軟,這生理上的“突然”反應,使得柳夢蝶力不從心,刀法漸漸緩慢下來!
輾轉苦鬥,月過中大。柳夢蝶益感不支,而且對鏈子錘、鬼頭刀、七節鞭,她還不難應付,只是對著她最痛恨的那個盜她劍的傢伙,她卻不能不小心翼翼!她不是怕那個傢伙,而是怕這個傢伙手中所使的、本來是她自己的那把青鋼劍。她手中的刀,是搶自敵人的,那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尺八寸的八卦刀,雖然刀鋒也頗鋒利,只是如何能碰自己那柄善削兵刃的青鋼劍。她只能尋暇抵隙,不敢硬削硬碰。若是一對一,她還能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是如今被四條大漢圍住,這功夫也自施展不得。
偏偏那四個傢伙,得理不饒人,佔了上風,攻得愈烈,口中又亂說亂笑地糟踐柳夢蝶。一個說:“柳劍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一個說:“本來不是如此,只是她給那個兔崽(指左含英)弄昏了頭,她只會和那個兔崽捉對廝殺,哪裡還能輪戰我們?”
柳夢蝶氣得玉顏變紫,驀地咬緊銀牙,將手中刀一緊,倏地用了一手“倒灑金錢”,刀尖下掛,寒光一閃,便向那發話的傢伙斫去,上斬中盤,下削雙足。那使七節鞭的忙抽身撤步,將鞭一抖,待搭住刀鋒,柳夢蝶正想乘勢斬過去時,背後勁風又到,她回身一擋,心急意亂,竟給那使鏈子錘的鏈子纏住了刀頭,用力一拖,柳夢蝶的刀,竟給奪出了手。柳夢蝶一驚,急使出在心如神尼門下所學到的絕頂輕功,雙足一點,平地扳起二丈多高,宛如平突一隻巨鶴!自眾人頭頂飛掠而過,一落地,又一墊步!嗖!嗖!嗖!“靖蜒點水”,直跳出街心。
但她並不逃跑,她只避過兇鋒,緩過一口氣,還待再以雙掌和那四條大漢拼鬥。那四條大漢,驟地給她從頭頂掠過,也自心驚,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還是惡狠狠地合圍而上!
其時已過午夜,義和團在天津,每晚一入夜就戒嚴,加以局勢危惡,居民也是入夜便睡,這個分際,早已是萬籟俱寂,柳劍吟的客舍,又在市區幽靜之所,就是巡邏的團員,也很少到。所以他們折騰(鬧)了這麼些時候,竟沒人來干預,居民就是聽到聲息,也不敢起來張望。
可是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驀地有兩條黑影如飛撲來。正在那四條大漢要圍上柳夢蝶之時,那兩條黑影已電掣風馳地趕到,輕飄飄地在街心一落,兩柄長劍,左右伸開,正攔在那四條大漢與柳夢蝶之間。
柳夢蝶凝眸一看,猛地又驚又喜又慌亂地喊了出來:“呵!大師兄,你也來了。”那豹子頭、扎撒著雙臂的不是婁無畏還是誰?婁無畏旁邊還有一個長身玉立,面如滿月,既俊俏又威武的約摸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這兩個人正是婁無畏和丁曉,他們來找柳夢蝶,恰巧碰上了這一場打鬥。那四條大漢見婁無畏和丁曉突然而來,正待喝問,哪知婁、丁二人已不待分說,劍隨身轉,飛雲掣電地直攻過去。
柳夢蝶這時見師兄忽到,膽氣更雄,她也雙手空空地加入了戰團。她招呼她的大師兄道:“你們對付那三個傢伙,我來對付這使青鋼劍的,不要你們幫忙!”她恨極了這使青鋼劍的傢伙,既盜她的劍,又口裡不乾不淨地糟踐她。婁無畏見她雙手空空,不禁望了她兩眼,他委實還不放心這個師妹。
柳夢蝶見她師兄好像懷疑她的樣子,不禁微帶嬌嗔地說道:“你放心!這個兔崽子我還對付得了。”她雙掌一張,就上前截住了那使青鋼劍的傢伙。婁無畏也敵住那使鬼頭刀和使七節鞭的兩個傢伙,讓丁曉單獨對付那使鏈子錘的。
那使青鋼劍的兇徒,見柳夢蝶狠狠撲上,也自心慌。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猛地先發制人,立刻衝前進步,“穿掌進劍”,劍鋒一指,刷的向柳夢蝶胸口扎來!
柳夢蝶喝一聲:“來得好!”左臂往外一分掌,“覆雨翻雲”,硬撥敵人右腕,右手掌更反來截擊敵人左臂,敵人急一收招,往左一領劍鋒,身移步換,劍光閃處,變為“玉女投梭”,反刺柳夢蝶肩背,柳夢蝶未容劍到,已霍地錯步翻身,身隨掌走,迅若狂飆,嗖的掠過去。敵人一劍刺空,已覺腦後生風,暗叫不妙,急一擰身,青鋼劍“風剪梨花”,以攻為守,急剪柳夢蝶的右臂,柳夢蝶見他情急拼命,一聲冷笑,雙掌一錯,“拗步回身”,避過一劍,乘勢進招,展開了她混合兩家空手進白刃的功夫:打、推、擠、按、採、拉、肘、靠、封、閉、擒、拿,一招一式,全不放鬆。那兇徒空有利劍,饒是劍光霍霍,舞得虎虎生風,卻連柳夢蝶的衣裳都沒有掃著一點。只見柳夢蝶在劍光中晃來晃去,賽似穿花蝴蝶,掠水蜻蜒,直弄得那兇徒頭昏眼花,越打越不行了。
那兇徒見無法取勝,情知今夜絕討不了好去,心想三十六著,不如走為上著,他也不顧同伴死生,立心先逃。他將手中劍緊一緊,驟然一個“鷂子翻身”,雙臂“金鵬展翅”,青鋼劍橫掃柳夢蝶中盤,待柳夢蝶向右一避時,他嗖的抽身撒朱,往外奔竄。
哪知他不走或許還能籍些時候,他這一狂奔,卻恰恰中了柳夢蝶的道兒。他的輕功如何能與柳夢蝶相比。柳夢蝶哪容敵人逃走,蓮步輕點,已是一躍兩丈,如影隨形地到他身後。兇徒還待“翻身進劍”時,已經遲了。他的劍方一舉,早給柳夢蝶將他的手腕一託一送,劍跌人翻,柳夢蝶更不容情,趁勢一擺蓮翅,朝敵人的頭顱一踢,登時將兇徒踢得腦漿迸出,立刻斃命。
柳夢蝶雖然也有過幾次打鬥經驗,可是親手殺人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她見敵人死狀甚慘,心裡反覺得有點不忍,竟不敢再看,只一上前,舉足在血泊中踢出青鋼劍,拾起之後,猛地想起牟尼珠還在敵人身上,不能不半掩著臉兒,在血泊中翻過敵人的屍身,將那串牟尼珠取出,急急將衣袖一揩劍鋒上的血跡,插回劍鞘。剛才不慌,此刻倒有些心突突地跳,覺得渾身痠軟了。
柳夢蝶定了定心神,再看“戰場”情勢時,只見丁曉已抱劍微笑,看著自己,而大師兄則還在和敵人拼鬥,但也已完全佔了上風。
原來婁無畏獨戰二人,只讓一個使鏈子錘的給丁曉,那使鏈子錘的,在同來五人之中,(有一人已先給柳夢蝶用薄氈裹著,擲出窗外,閉了氣活活給摔死了。)雖然武功較強,但如何能敵得住丁曉二十餘年純淨的太極功夫。倆人對打,還不到二十招,就給丁曉一個“反臂刺扎”,連環劍法,點胸膛,劃雙肩,連胸膛帶右肩,都給丁曉的太極劍撕了一大塊,血流不止,倒在地上連動也不能動了。
丁曉斃了敵人之後,才猛地省起不該將他斃命,該擒住個活口訊問,可是已經遲了,因此他才把劍一抱,看婁無畏和柳夢蝶打得怎麼樣。他起初也像婁無畏一樣,不放心柳夢蝶,但一看之下,見柳夢蝶輕靈矯捷,已完全佔了上風,她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其中有太極門的,更有一些招數,連自己也不知出於何家何派,看來竟好似還是自己之上,這才放下了心,暗暗稱奇不止。他料不到這個一向聞名,未曾見面的小師妹,竟有這麼純淨的功夫!
柳夢蝶和丁曉都已將對手的敵人了結,只有婁無畏還在和那兩個使鬼頭刀的和使七節鞭的纏鬥。這不是婁無畏的本事不濟。原來婁無畏關懷師妹,他一面打,一面卻時刻留心柳夢蝶,雖然後來明明見到柳夢蝶已佔上風,他還是不敢放心,總是設法保持著和柳夢蝶不要距離過遠。
他為了照顧柳夢蝶,自然分了精神。好在他的武功,遠非那兩個傢伙可比,他只隨手使出一路“飛鷹迴旋劍”,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便見渾身上下,捲起了一片劍光,繽紛飛舞!休說鬼頭刀遞不進招,就是七節鞭也掃不進去。兩個傢伙,被他逼得連連後退。還幸他還只是以攻為守,好分出精神來提防柳夢蝶會出岔子,因此那兩個傢伙才沒吃大虧。
這會子,他見柳夢蝶已經得字,他還和那兩個傢伙講什麼客氣?他手中劍一緊,“龍門三激浪”,一招一式,滾滾而上,直殺得那兩人手足無措,不消片刻,那兩個傢伙,已經招數錯亂。那使鬼頭刀的,慌失失地拼命遞刀進招,“盤肘刺扎”,刀奔婁無畏便扎。婁無畏並不躲避,凹腹吸閥,微微一側,敵刃走空。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身似飄風,一個“倒踩七星”,轉到使鬼頭刀的身後,正巧那使七節鞭的,一鞭掃來,恰恰和鬼頭刀碰個正著,當郎一聲,鬼頭刀已給掃出了手。使鬼頭刀的還未及回頭,己給婁無畏下了毒手,手中劍,“順水推舟”,朝敵人頸背一堆,那使鬼頭刀的,連哼也不及哼,一條性命便告了結。
那使七節鞭的見同伴斃死,心魂俱喪,拼出死命,將鞭亂掄,奪路便走。婁無畏施展輕功,如巨鷹撲兔,利劍一揮,從背後掩到,振吭呼道:“嘿!賊子看劍!”刷的一劍,穿過鞭影!照敵後心便溯。正當賊子生命俄頃之際,忽地有一條人影,一躍數丈,如飛撲來!劍似流星趕月,向上一撩,“當”的一聲和婁無畏的爛銀長劍碰個正著,濺出了點點火花!
婁無畏愕然一顧,那來攔截自己的卻是丁曉!正待發問,丁曉已急聲呼道:“留活口,別斃他!”
丁曉這一喊,婁無畏立知用意,急忙收劍,一擰身,“龍形飛步”,嗖的如一隻巨鷹,徑從丁曉右側掄出,比丁曉早了半步,撲到敵人身後,腳未沾地,左手已伸指探出,待探敵人穴道,那敵人拼死命地將鞭往後一刷,婁無畏連理也不理,右劍一舉,將七節鞭倏地盪開,左手食中二指,已如電光石火的,照賊子的“氣門穴”便點,只聽得“哎喲”一聲,賊子應手栽倒在地,不能動彈。
五個賊人,四死一傷,業已全部了結,婁無畏冷笑一聲,將劍彈了一彈,倏地插回劍鞘。左手一張,將敵人挾了起來,朝柳夢蝶和丁曉說道:“回屋子裡去審問這廝。”
血雨腥風之後,柳夢蝶神志重複清詛,想起左含英受傷還在屋內,不覺心中搖搖;又猛省起自己身上穿的是褻衣,沾上點點血花,雖說是在師兄面前,究也不雅,於是急急三腳兩步,跑回屋內。
三人走入房中,黑漆漆中似聽得微微呻吟之聲,柳夢蝶一急,趕忙在桌邊摸了打火石,擦出火花,點燃了桌上的小宮燈,移前一照,只見左含英臉色瘀黑,雙目半開半瞌,已是氣息懨懨。柳夢蝶也顧不得有人在旁,玉臂一伸,輕輕地撫摸左含英的臉龐,柔聲地問道:“含英,是我來了,你知道嗎?”
左含英中的是苗疆特有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初時不覺得什麼,但慢慢地毒氣攻心,五臟六腑就好像給蛇蟲亂咬一樣,痛楚不堪,他已自知不免,但他心中也記掛著柳夢蝶,他掙扎著拼著一口氣,待見柳夢蝶最後一面。
這時他在迷濛中聽到柳夢蝶柔聲在問,他好像病中的遊子在神志迷憫之際,依稀所到慈母的呼喚一樣,倏地張開了眼睛,雙手也顫顫抖抖地觸著了柳夢蝶的衣裳,微微地嘆口氣道:“師妹,咱們只好來生再見了!”
婁無畏在旁看見此情此景,心中難過異常!他到了此時此際,早已把愛柳夢蝶之心,化為無限憐憫——憐憫柳夢蝶的遭遇,既失慈父,又將失掉心上之人!他更痛惜自己的師弟,正是英年有為,卻受了如此厲害的暗器。他見左含英面色瘀黑,就知受毒不輕!但他還存著萬一的希望,急急上前,留心察看。
這一察看不由得婁無畏不倒抽一口冷氣,他見床邊有著三枚小小的飛鏢,(那是左含英痛極之時,自己撥出來的。)拈起一看,他曾聽過獨孤一行講解過海內各種厲害的暗器,如今一看這鏢形式,再看左含英的模樣,就知道了這是比毒蒺藜還厲害的鳳尾鏢,這種鏢內含毒汁,見血既鑽,不過一個時辰,管保身亡!他默計時候,和賊子們打鬥了這麼久,約摸已近一個時辰,何況在他們還未來之前,柳夢蝶已經獨戰了一些時候,敢情竟已過一個時辰,左含英大約是因為學過武功,抵抗力較常人為強,所以才能強忍了這麼些時候,但中了這種厲害暗器,縱許能拖延一時,但沒有本門解藥,任華倫重生,也回天乏術!
婁無畏強忍著淚,也俯下頭對左含英道:“師弟,我對不住你!”左含英看了婁無畏一眼,忽地顫聲說道:“不!是我對不住你,她、她……”左含英抖抖索索地指著柳夢蝶,正待往下說,可是婁無畏卻接著他的話道:“不必說了,她是你的,我這次來就是想給你倆主婚!”左含英再用力睜著眼睛,看看柳夢蝶,只見柳夢蝶面頰微現紅暈,低頭不語,似是默認。左含英急地苦笑一聲:“我死了也值得了!”這聲音隨著笑聲搖曳夜空,一字一字地說出,音調漸來漸弱,一待說完,他已雙眼再瞌,把腳一伸,斷了氣了,他臉上還存著苦笑,而心頭已是冰冷!
柳夢蝶一摸他的胸口,一個多時辰前還是生龍活虎的美少年,而今卻再也不能與自己親親熱熱地說話,她不禁心中大慟,欲哭無淚,猛地從身邊抽出青鋼劍來,朝自己的頸脖便勒!
說時這,那時快,婁無畏一見她撥劍,雙指陡地便朝柳夢蝶左臂點來,柳夢蝶當然顧不得躲避,右臂“田池穴”已被婁無畏點個正著,立覺全臂發麻,青鋼劍噹的一聲,鬆手墮地!丁曉立即一躍而起,將劍拾起。柳夢蝶哽咽著道:“我死我的,大師兄,你真是何苦來?一定不讓我死?”
婁無畏還未及答,丁曉已朗然應聲說道:“夢蝶師妹,我和你素未謀面,但也聞得你是女中豪傑。你這樣的要生要死,難道連父仇也不管,要別人代你去報麼?”
丁曉的話宛如平空起了個霹靂,柳夢蝶頓時呆住了。急喝問道:“什麼?你說什麼?你是誰?”
丁曉邁前一步,對著柳夢蝶的面說道:“什麼,你的父親在北京給人害死了,這仇你報不報?我是誰?我是親手埋你父親的人,你父親的嫡親師侄!”未待丁曉的話說完,柳夢蝶已咕咚一聲栽倒,暈了過去。婁無畏急忙扶起,讓她躺下,一面埋怨丁曉道:“曉弟,你怎趕這個時候,她最傷心的時候,把柳老伯的死訊告訴她。”丁曉卻冷然笑道:“正是要趕這個時候告訴她,只有這樣,才反能使她安靜下來,不要鬧生呀死呀的!你甭擔心,她壞不了,她這是急痛攻心,馬上就會醒來的。”婁無畏一想,懂得了丁曉的意思,他的臉也不禁有點熱辣辣的了。
原來丁曉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看了左含英臨死前和柳夢蝶的情形,(連婁無畏的尷尬,他也看在眼內了。)看了柳夢蝶這種超越常態的哀痛情形,(普通的師兄妹,絕不會因一方死了,另一方就要鬧自殺的!)他早已瞧料透徹。他知道左含英和柳夢蝶的關係,一定不比尋常,所以才會哀痛逾恆。他想要使柳夢蝶清醒過來,唯有把她的注意力移轉到第二件事情上,讓另一件更大的事情,更大的打擊,把她貫注在左含英身上的心情,移轉過來。同時,他又故意激她,點明她父仇應該自報,這樣她有大事未了,自然要堅強地活下去。這並不是丁曉就不管自己師伯的冤仇,而是他要這樣來使柳夢蝶清醒。
果然過不了一盞茶的時光,柳夢蝶已悠然醒轉,婁無畏待過去看時,她已自榻上一躍而起,對丁曉直嚷道:“將青鋼劍交給我,我絕不會再去尋死,我要仗青鋼劍、牟尼珠到北京和賊子們見個死活,我要問他們與我柳家何冤何仇,傷了我的母親,又害了我的父親?”
丁曉面色莊嚴,將青鋼劍一把遞過,對柳夢蝶道:“你要自己報仇,這志願不錯,可是你就必須先自冷靜,賊子又不是一個人,你一個人入京,這仇也報不了。咱們還是從長商計,不爭在一時之氣,告訴你,我的父親也是給賊子們傷害的。我的父親就是你未曾見過面的師叔丁劍鳴。”
當下三人一商,決定先審訊擒獲的那個兇徒。
那被擒的使七節鞭的傢伙,早先吃婁無畏點中了“氣門穴”,半天不能動彈,現在給婁、丁等一眾審問,竟裝聾作啞,百問不答,柳夢蝶大怒,持青鋼劍在他頸項一拍,怒聲叱道:“你再不吐實,本姑娘就先廢了你。”
哪知道這傢伙自知不免,竟十分頑強,睜著眼睛就對柳夢蝶說:“俺本來就不想活,俺正想到閻羅殿上,找你的小白臉打架,你痛痛快快地給俺一劍吧,死在美人劍下,也很值得呀!”這傢伙竟然臨死,嘴裡還是不乾不淨!
柳夢蝶給他激得十分惱怒,舉起青鋼劍,真的就想給他一劍。婁無畏急一把拖過,說道:“別忙,咱自有法子整治這廝,他要痛痛快快地死,咱偏不讓他稱心如願!”說完,猛地便朝他左脅的“伏兔穴”一拍,先把他的穴道解開,讓他的血氣流通。再用三隻指頭,在他的頸項軟筋處一捏一拍,那傢伙馬上殺豬似的在地上滾喊起來。
那傢伙初時還不三不四地在罵,但漸漸就罵不出聲來了。婁無畏這一手,是獨孤一行所授“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中最厲害的一手,尤其是審問人犯,更比什麼刑具全都有效。那傢伙捱了這一手,只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分解。身體內似有千百萬銀針亂刺,又痛又癢,十分難受。他忍不住了,不敢罵了!一改口吻,只是苦苦地哀求。
婁無畏冷笑著,對著他道:“俺以為你是銅皮鐵骨,敢這樣強硬。你既求饒,俺問你一句,你須答一句,若有半句虛假,俺還有厲害的手段,叫你活著受罪!”
那傢伙這時已是面色青白,黃豆粒大的汗珠,汩汩而出!他再不敢使強了,只是連連地點頭。於是婁無畏呵道:“是誰指使你們來暗害柳老英雄的女兒門徒?”
答道:“是北京嶽君雄大哥派遣的!”
丁曉看了婁無畏一眼,猛地搶著問道:“是真的嗎?嶽君雄的背後還有什麼人?那害死柳老英雄也是嶽君雄他們指使的嗎?”
答道:“嶽君雄背後還有什麼人,俺也不知道。只是聽說有許多有本領的人不願出面,見嶽君雄原是義和團的人,才推他出面的;還聽說慈禧老佛爺(即西太后)也是嶽君雄的靠山呢。至於柳老英雄,啥,那是,那是嶽君雄手下乾的。”
婁無畏聽得怒火沖天,但還強忍著問下去道:“他怎會知道柳老英雄的女兒門徒在此,他差遣你們來,曹福田、張德成等大頭目知道嗎?”
答道:“嶽君雄倒不知道柳老英雄的令媛在這兒,只是他卻知道柳老英雄有個年輕的徒弟姓左的常跟在他的身邊。所以‘只’派了我們五個兄弟來!至於張德成、曹福田兩位大頭目,是完全不知道我們來的。”眾人再盤問了一些枝節的小問題,待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才由婁無畏猛地朝他脅下一戮,讓他“痛痛快快”地了結。
眾人再商量一下,丁曉提出,一定要去北京,他疊著手指說出一番道理。欲知此去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