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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驚虹破膽

    驀地裏,煙霧無風自動,一條淡忽忽的人影以奇快的來勢捲到,由於他奔掠的速度太過急猛,映入人眼的便只是一團以真如幻的輪廓,而兩抹精芒隨着這團似真如幻的輪廓閃映流燦,楊宗尚未正式接觸,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倉惶躍避!

    影像暴轉,這一次卻對準了“罩魂燈”費傑。

    許是發覺楊宗的舉止有些窩囊,也可能是為了“峨嵋”一脈的威譽設想,費傑任是心中亂犯嘀咕,倒拉不下臉來學楊宗的樣;斗然間,他硬起頭皮大喝一聲,雙手翻處,一對打磨得淨光雪亮的短柄“圓月鏟”已飛襲來敵——“圓月鏟”是一種怪異兵器,但形式卻十分簡單,只是一片周沿鋒利削薄的圓刃嵌連着杆柄的傢伙而已,要説它另有什麼出奇之處,不過是特別光亮耀眼罷了。

    兩抹寒芒倏忽倒穿,光帶甫映,又幻為一蓬星雨蓬散罩落,費傑的一對“圓月鏟”環身旋繞,弧刃眩拋下,竟似明燈飛舞,冷焰伸縮,就在這片瞬息萬變的光交接裏,一陣緊密的金鐵撞響聲驟起,費傑身形踉蹌,斜步後退!

    楊宗暗裏切齒,一聲不哼的打橫切進,獨臂揮掠,山叉的叉尖冷芒抖現,又準又狠的猛刺對方。

    那人,當然正是曹大寶,“短命刀”曹大寶。

    曹大寶的狙擊原則只有一個——緊衝快殺,沒那多的拖泥帶水;楊宗加入夾攻,他可是半步不讓,足端撐地,人已正面迎上,山叉對着他的胸口刺來,他左手的“貼肘倒彎刀”猝翻,“嗆”聲盪開了敵人傢伙,右肘刀隨身暴獰,芒電閃處。

    嚇得楊宗“猴”聲怪叫,跳出三步!方才差點吃了悶虧的費傑適時從背後撲到,“圓月鏟”切斬挑戳,抖手便是七招十三式,月弧如燈,翻然流燦,而曹大寶彎背曲腰,倒射回來,貼肘的一對彎刀縱橫閃掣,其快若風;費傑連番招架之下,亦不由肝火頓升,他斷叱一聲,鏟飛鏟出,業已全力施為。

    曹大寶雙刀貼肘,橫斬揚掛,硬是拼撞碰頂,兩邊這一糾纏,楊宗又已調頭衝至,沉重的山叉霍霍揮展,招呼的全是曹大寶身上要害。

    當曹大寶的一對貼肘刀三次截擋過兩邊敵人的攻勢之後,他驀然一頭撞向費傑,就在費傑滿心疑惑的揮剷下切間,他的左肘刀猛揮過去,卻藉着兵器相撞的彈力倏蹴倒翻,楊宗的山叉趁機急刺,堪堪平斜着刺進他肥厚多肉的肩背,當楊宗正感覺到那股叉尖入肉的沉實震顫時,曹大寶的身子已往上騰起,右肘刀寒光猝映,幾乎將楊宗的脖頸切斷了一半!

    “圓月鏟”拋出溜溜燈弧,隨着曹大寶的形跡追罩,他猛的全身拳曲成一團,凌空旋滾,貼肘刀在他身形的旋滾中刃連光與御,便凝成了一個以急速奔飛的芒球,有如經天的碩石,直衝費傑。

    於是,震耳的鐵器撞擦成密如花炮般傳響,火星濺舞下兩條人影驟而分開,曹大寶左頰上綻裂一條嬰兒小嘴似的寸長傷口,胸前兩道交叉血糟,費傑卻一頭僕跌在地,姿勢怪異的扭曲成了一堆。

    不錯,死人和活人的形狀是大不一樣的,死人的模樣,活人不易擺得出來,費傑如今的姿勢,就絕對不像個活人擺得出的姿勢。

    那“鷹俠”齊崗,業已目瞪口呆的僵在沼潭邊上,他不是不想過來協助他的兩位同夥,只是他不會料到以他同伴二人之力,竟對付不了敵方一個,更不會料到的是,他做夢也不會相信這場拼鬥竟然這麼快就告結束,他原是打算獨個對付那隱在暗裏傷他的人,現在隱在暗裏的狙擊者沒有露頭,明處的一位卻待追魂索命了!

    就趕得那麼巧,一聲泥水翻騰的聲音響起,一條通體黝黑的人影,大魚般從沼潭內跳了出來——不是從齊崗搜尋的這個泥沼,而是從兩丈外的另一個泥沼內跳將出來!曹大寶用手指颳了一溜鮮血灑向地下,肥敦敦的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斜睨着齊崗,邊舐唇砸舌,像有幾分待要生啖人肉的味道。

    泥潭跳出的這位,當然是方不去,“人鰻”方不去;他半掀開蒙臉的油布頭罩,長長吁了口氣,連看也不看齊崗一眼:“好小子,真有你的,兩個野種全叫你擺平啦?”

    曹大寶原本一張紅通通的面孔,叫血污一染,越發紅裏透赤了,他皮笑肉不動道:“人就死在你眼前,你他娘不會使招子看,我姓曹的辦事,幾曾辦砸過?”

    方不去活動着胳膊腿:“給了鼻子長了臉不是?要不要我替你牽扯住一個,以三對一,有你忙活的!”

    不經意的看了看齊崗,曹大寶道:“這一位,留着也是白留,辰光不早,一遭送他昇天吧?”

    方不去抹了一把泥水,吐了口唾沫:“也好,我們照葫蘆劃飄,如法泡製,併肩子收拾他!”

    曹大寶貼肘的雙刀“霍”聲揮舞,吃吃而笑:“原是不死不休的勾當,那來這麼些客氣?幹掉了活人,咱們樂得早歇息。”面對齊崗,方不去淡淡的道:“好朋友,趕緊一步,你的伴當們前頭候着哩。”

    齊崗的眼皮子急劇跳動,臉色白中透青,他五官扭曲着,哪步不停的往後倒退……。

    曹大寶緩緩逼前,半眯着眼道:“別再退了,夥計,再往後退就掉進泥窪子裏啦,莫非你已安了心寧肯自己淹死,亦不甘被我們生殺?”

    突兀一聲號叫,齊崗聲調宛似鬼泣:“等一下,你們二位千萬請等一下。”

    站住身,曹大寶道:“為什麼要等一下?這可不是綁赴法場,作興預留遺言,交待後事,咱們這裏簡單,宰過便扔,沒那多閒功夫為死人周全!”

    粗濁的喘息着,齊崗雙手下垂,手上那隻“鷹啄勾”便泄了氣般的啷噹着,他面頰抽搐,喉結顫移,嗓門也度得沙中帶啞,開口活似嗚咽:“二位仁兄……我與二位,原無深仇大恨,此次有所冒犯,亦是受人之託,情面難卻之下才勉力為之,我,我已知錯,還請二位高抬貴手,放一條生路我走……”

    不料姓齊的居然來上這麼一手,曹大寶意外之餘不禁望向方不去,方不去卻陰陰沉沉的一笑,冷着面孔道:“你倒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軟硬全都來得,只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列位糾集人馬,為了一椿缺德無理的因由,便大舉殺來,意圖將我哥幾個斬草除根,雞犬不留,你們是存心來要命的,我們為了要自保,就不得不捨命掙抗,雙方形同死敵,沒什麼園轉餘地,反正除了死,就是活,決無其他選擇,眼下你卻變出了第三招,未免你大合宜吧?”

    齊崗已經完全失去鬥志,失去勇氣,甚至連精神都快崩潰了,他嘶啞的呻吟着:“殺人不過頭點地……二位,我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為了苟存一命,已經在踐踏自己的尊嚴,背棄自己的人格……二位,我實在很痛苦,一個武林中人,一朝出賣了骨節,除去殘喘偷生,也就乘不下什麼了……”

    方不去生硬的道:“那麼,你是不想再對付我們啦?”

    齊崗臉色青灰,顫抖的道:“我只想活命,想隱姓埋名的去過那下半輩子;我有我的家,有我的親人……我不願死,我還不能死啊……”

    方不去緩緩的道:“如果我們放過你,你又有什麼打算?”

    身體痙攣着,齊崗的聲音也在扭曲:“遠走高飛……二位,我馬上就離開胡非烈,離開此地,今生今世不會再來……”

    看了看曹大寶,方不去道:“此言當真?”

    齊崗垂下頭去:“我還有理由欺騙你們麼?還有一滴一點的自尊遺留於此麼?”

    方不去瞅着曹大寶,道:“怎麼樣?”

    曹大寶聳聳肩:“也怪可憐生的,將人比已,倒有幾分不忍。”

    撇撇嘴,方不去道:“如此説來,你亦同意放他一馬了?”

    曹大寶點頭道:“放就放吧,老古人不是一再告訴我們,要以德報怨麼?他們可以不仁,我們不能不義,好歹,算他孃的積陰德便是!”

    方不去立即衝着齊崗一揮手道:“請!”

    齊崗面對二人,深深一躬,然後如飛而去,頭也不回。

    曹大寶望着齊崗隱沒於煙霧中的背影,忍不住嘆了口氣,悲天憫人的想——往後,江湖上又要消失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而消失的內情,卻是多麼不堪,唉……。

    沒有燈光,沒有營火,甚至連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朧的沼霧所遮掩,在這塊臨時露宿的高地上,此時充瞞了悲哀悽涼的氣氛。

    戴玄雲神色僵寂的盤坐不動,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聲音像是唏噓,這種無聲無淚的傷痛,最是斷人肝腸。

    在他對面,馬小七雙手捂臉,不時抽噎,頭面身上敷着傷藥的曹大寶正輕輕拍着馬小七的肩膀,低聲勸慰;方不去和甘為善活脱兩塊木頭一樣楞坐在那兒,他們自己心中難過,根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撫別人了。

    甘為善傷得也不輕,背脊加上前胸,纏裹着厚厚的繃帶,一張猴臉上還有多處青腫瘀血,但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無形的悲慼,魯魁的死,對他們每一個兄弟而言,都是一椿沉重的,血淋淋的打擊。

    好一陣之後,戴玄雲才長長吁了口氣,音調沙啞低沉,宛如滲合着一股化不開的室翳:“魯大個去了,但我們還活着,活着就要為魯大個出這口怨恨,活着便該珍惜生命留存的不易,魯大個地下有知,想他也不會願意看到我們一個個這種垂頭喪氣的德性,大夥要振作起來,掙到最後勝利,魯大個的死才算死得有價值……”

    馬小七也放下雙手,眼眶紅睡,語帶咽噎:“老戴,這都是我的錯,是我未能與魯魁準確配合,是我接應太遲……我,我該死,我混帳,我對不起魯大個啊……”

    又拍了拍馬小七肩膀,曹大寶混言細語的道:“別難過了,我們都是久經陣仗的老手,更都是好哥們,誰也明白交鋒混戰的當口,情況瞬息萬變,任是多大的本領,亦不敢説能已全盤掌握形勢,你該做的全做到了,而魯大個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氣概,他獨自拼掉了對方三員大將,另綴上幾個半調子貨,算起來有得賺了……”

    戴玄雲傷感的道:“大個説過,他沒有別的,只有一條命,要怎麼擺弄,全交給我,想不到一語成緘,他,他算真的把那條命交給我了……”

    甘為善也沙沙的接上來道:“在開仗之前,魯大個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來幹,不拼到死決不甘休,他不是説了麼?一夫拼命,萬夫莫敵,那一時裏,約摸他已打譜拿命去墊了……”

    戴玄雲靜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確定你們幹掉的人是修長生,後來補行加入的仇濱,以及趙起凡等人?”

    馬小七點頭道:“應該不會錯,他們彼此之間,一直是以什麼修兄,仇兄、趙兄互稱,敵方的陣營中,姓氏不見重複,加上他們的長像,使的傢伙來對照,我斷定就是他們三人。”

    這時,方不去開口道:“我同大寶這一組,一共是狙擊他們七個人,領頭的有三個,聽他們之間的稱呼,分別是楊當家,小齊、還有個姓費的,依他們的稱謂,只要稍加推敲,便可確定是些什麼人物,那楊當家,必然是關外‘大風旗’旗主‘獨臂肩山’楊宗,姓楊的也正好是一條手臂,姓齊的,包管離不了‘鷹俠’齊崗,姓費的手使一對形如滿月般的淨亮圓頭鏟,大概錯不開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燈’費傑了,其餘四名隨行的角色,口稱楊宗為當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

    戴玄雲道:“通通解決了麼?”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齊崗,一個不留。”

    甘為善插進來問:“怪了,姓齊的和你們沾親帶故?為什麼端端放了他一人?”

    乾咳一聲,曹大寶解釋着:“姓齊的眼見大勢已去,一下子破了膽,當場便求起饒來,模樣真叫可憐,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個人物,‘鷹俠’哩,居然當着對頭面前擺出這麼一付姿態,那等窩囊像,委實令人下不了手……”

    哼了哼,甘為善不以為然的道:“這叫婦人之仁,姓齊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難保,才擺出那種低三下四的熊樣,如過反轉頭夾,換成你們吃癟落敗,他要能饒了你們,我他娘就算姓齊的生養!”

    曹大寶吶吶的道:“你不在當場,感受不到那種氣氛,英雄末路嘛,設身處地替他想想,也夠淒涼難堪——”

    甘為善冷冷的道:“還設自處地替那些殺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魯大個死得多慘,不想想老子跌進泥沼裏怎麼和人家翻騰掙扎?你會發慈悲,就不可憐可憐我們自家兄弟?”

    曹大寶有些難以為答了,方不去板着臉道:“江湖有句老詞兒——得放手時且放手,能饒人處便饒人,我們從不自詔名門大派,更不標榜俠義正道,但我們有血性,有良智,有仁恕的胸懷,這比一干掛羊頭賣狗肉,打着俠義旗號反俠義的偽君子要高明坦蕩得多;今天我們所做時,是我們認為該做的,不虛矯,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斬盡殺絕的勾當,我不贊同!”

    甘為善正待頂駁,戴玄雲已提高了聲調道:“好了好了,不用在這樁鳥事上爭啦,再爭也爭不出名堂來,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實睡上一覺,養足精神力氣,準備迎接明朝的第二個回合!”

    馬小七苦笑道:“還不知要拼上幾場,才算有個結果……”

    戴玄雲嚴肅的道:“依我看,不會再有幾場可拼,明天這第二個回合,恐怕就是最後的結局了。”

    方不去頷首道:“老戴説得對,今日首度接觸,雙方已是折損慘重,各有傷亡,趕到明朝,再來一次對決,無論孰勝孰敗,也就差不多力竭勢盡啦!”

    略一沉思,戴玄雲道:“照我們所知的對方陣勢判斷,已經有‘生死扁擔’修長生、‘不死三郎’仇濱,‘雙手錘’趙起凡,加上修長生三員手下全遭剪除,另外‘獨臂肩山’楊宗,‘罩魂燈’費傑,楊宗的四名所屬亦一概被我們殲殺,剩了一個‘鷹俠’齊崗,約摸早也逃之夭夭,算不上一號人頭了,只是我同猴叫天干掉的那幾個人,不知是他們中間的誰與誰?”

    甘為善皺着一雙眉道:“我説老戴,那使馬刀的傢伙吃我按沉泥窩子裏是沒有錯,你宰了一個使雙刺,一個拿斧頭的,另一個叫你踹折了一條腿萎縮着扮了熊,但那用三節棍的潑皮呢?我從泥窩子裏爬起來卻不曾看到那廝!”

    戴玄雲道:“我只截開了他的招式,又急着前去救你,再一回頭,業已不見鬼影,八成是趁亂跑了人……不要緊,今日不碰明朝見,遲早的事。”

    方不去也接着道:“楊宗那四名手下,中了小七預設的埋伏,當場報廢一雙,剩下兩個看樣子也傷得了不輕,我和大寶沒有再轉頭回去追殺,卻不知那兩個還治着不?”

    馬小七十分肯定的道:“活不成了,我設下的三排連珠強弩,使用的全是特製鋼矢,不但上刻血糟,入肉內鑽,而且淬有封喉溶血性的奇毒,一朝破肌沾膚,毒性立時蔓延,多則半個時辰,快不須頓飯功夫,便能令人血崩氣窒,魂斷當場!”

    曹大寶道:“這樣説來,那費傑還挺識貨,竟被他認對了鋼矢上淬附的毒性類別,只可惜他認得出毒性,卻沒有法子救人……”

    伸手搓揉着面頰,馬小七又道:“我和魯大個也留下修長生的一名手下未加宰殺,理由多少和方不去的道理相同,但論到慈悲心懷,卻比他們差了一籌……”

    甘為善又不大愉快了:“你倒又是為了什麼高抬你那貴手?”

    馬小七低沉的道:“那人瞎了,至少,多半時他是看不見了,在這片惡沼裏,我們便不殺他,他弧伶伶的一個人,又有若干機會?”

    怔了片刻,甘為善好歹算是閉上尊口,沒有再做抗議。

    夜深了,霧氣更重,而霧氣不止是飄浮在沼澤四周,更以籠罩在他們每個人的心上,大夥一時都沒有説話,感覺裏,全是那麼窒鬱沉重。

    夜一過去,明天便會來臨,到了明天,只怕誰也不敢指望能夠同樣聚合着渡過這麼一個夜晚——縱然是這麼一個苦悶又傷感的夜晚。

    “翠竹園”的大廳裏,華燈高懸,巨燭燦亮,然而,照不亮的是那一張張灰暗陰霾的人臉;大熱天,空氣裏卻似凝着一股嚴霜。

    大廳的面積十分寬廣,這麼些人或坐或立的集中在廳裏,仍然不見擁擠;人們沒有喧譁,沒有議論,甚至沒有人出聲,在如此難堪的沉寂下,假如不曾親眼看到,誰也不會相信這偌大的廳堂中竟有恁多活人在場。

    胡非烈坐在當中一張大太師椅上,雙目發赤,宛似燃燒着一蓬火焰,他的面孔緊繃,額門上浮蠕着蚯蚓似的青筋,頷下的白髯無風自動,模樣怖厲嚇人。

    居亭主人韓衞,是個六十開外,風度氣質相當儒雅的人物,他面容端整,膚色光潤,舉止斯文有禮,不知道他底細的人,決難料到他也是江湖出身,看上去,更像個退休的士子;現在,這位有着斯文外貌的韓衞,神情木然的坐在一側,形態間包含着無限的苦,更是些不能言的苦啊。

    在廳中不停踱步的“白鳳刀”公孫敬德,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右手握拳,用力擊向左掌,嗔目切齒的道:“老哥,此仇不報,此恨不除,我發誓決不圈馬回頭!”

    胡非烈沉痛的道:“我也是這個想法,此次因為小徒的冤屈,牽連各位吃苦受累,更屢見犧牲,血肉之情,生死之義,我是承銘在心,朝後對各位如何補報還言之過遠,目前業已伐傷死難的友好們,卻不能不替他們復仇——”

    公孫敬德的視線投注向坐在長几傍邊,那個神態萎頓的矮壯人物身上:“邵老弟,你確定對方的狙擊人手也有折損?”

    這位仁兄,便是首度與戴玄雲,甘為善接戰的五個人之一:“豹尾棍”邵慎,説得更清楚點,他也就是那死裏逃生,慣使三節棍的朋友,這時,邵慎打點起精神,乾咳一聲,嗓門低啞的道:“暗算我們這一隊的敵人,從他們的體形和手使的兵器辨認,十有八九是戴玄雲本身與他的伴當‘鬼爪’甘為善;姓戴的有沒有受創,由於當時情況混亂,我不敢斷言,但他那夥計甘為善很可能已與桂波桂兄一齊沉入泥潭底了……”

    公孫敬德大聲道:“怎麼説‘很可能’?你不能確定麼?”

    邵慎表情不免尷臉,他抹了把頭頂的汗水,期期艾艾的答辯着:“那時節,由於事起突兀,形勢緊急,‘無影腳’季仲又腿折人傷,我為了搶救季仲,來不及留待觀察最後結果,但桂波兄和姓甘的雙雙纏跌進了泥潭裏卻決不會錯,桂波兄的功力甚厚,似乎不該制服不了姓甘的……”

    胡非烈連連搖頭:“老弟此言差矣,‘黃虎’桂波不錯是功力深厚,然而卻要分個陸上水裏,在陸上有一身好本事,到水裏施展不開的例子極多,桂波一朝跌入泥沼,他所能發揮的力量只怕就要大打折扣,確實的問題是——桂波人在何處?他沒有回來乃是事實,這個事實的真像告訴我們,桂波凶多吉少了!”

    公孫敬德也氣咻咻的道:“你們一隊共是五人,除了你,桂波、季仲之外,還有‘黑蠍子’包家雄,‘斷流斧’紀清,這一對仗,五個人只回來了一個半,照你聽説,對方僅得二人露頭,以五敵二,竟落得這等悽慘下場,各位的警惕性,反應力,實在應該痛加檢討!”

    一頓話下來,不僅是官腔官調,甚且已有斥責的意思在內,“豹尾棍”雖然道上名望不比公孫敬德,卻非他“尚義門”的屬下,此次加入胡非烈的陣營,亦全是慨然美助的性質,位同客卿,公孫敬德這一番申斥,他多少有些忍受不住。

    頭一昂,他已從椅子站起:“公孫掌門的教訓我沒得話説,我承認個人無能痴鈍,才識俱薄,但堪可告慰者,比上不足,比下卻尚有餘,我們一隊共是五人,好歹還回來了一個半,試向其他兩隊半個不見回來,又該做何解釋?

    我們這趟為胡老爺子辦事,出力賣命,徵結全在道義二字,不求名,不貪利?每一位朋友都已克盡本份,豁死周施,在流熱血,拋頭顱之餘,如果尚落得個裏外不是人,這樣的境遇,未免過於令人寒心!”

    公孫敬德狹長的一張馬臉上神色陰沉,他緩緩的道:“我是對事不對人,此乃檢討戰果,研議因應之策,邵老弟如此説話,莫非是指責我公孫敬德失之公允,別具用意?”

    邵慎硬繃繃的道:“我沒有指責任何人,我是有話直説,把心裏的委屈抖出來!”

    胡非烈連忙向公孫敬德使了個眼色,開口打圓場道:“二位全是為我老頭子的事才拋開一切前來助拳,隆情高誼我是承志不忘,卻萬萬不可因為觀點上的互異而有所不快,二位千不看,萬不看,還請看在我胡某人這張老臉上息怒罷爭,當務之急,是明日的形勢該要如何應付……”

    邵慎向胡非烈微微躬身,坐回去算是不開口了,公孫敬德轉向胡非烈道:“老哥哥,那‘十里混沼’的地形我們不熟,只有一個喬澹帶着一條狗引路實在難以配合一致行動;我們分隊搜索的法子我看有商榷的必要;今日之戰,就是因為我們力量分散,才遭到對方逐一狙擊,各個殲殺,趕到明日,我認為還是集中人手,合圈共圍的方式較易奏功!”

    胡非烈緩緩的道:“説到分隊搜敵,亦是經過大家商議決定的結果,分隊的好處在於運用靈活,行動隱密,而且搜索的範圍廣泛,不似大隊人馬的活動較易行跡外泄,招至敵方的警覺。

    此次分隊的人選,我們也有過慎密的考量,每一隊的實力都不差,應該足以與戴玄雲那一夥人相抗,只因為受制於地形天候,才弄得這般出師不利,損兵折將,我認為非戰之罪。”

    公孫敬德凝重的道:“老哥哥,但拼戰的結果,我們吃了大虧卻是不爭的事實,眼下我方損失極重,姓戴的那邊是個什麼情形我們一點都不清楚,明天再要接觸,如若仍是循用分隊的老法子,只怕情形也不一定會強過今日,老哥哥可要明白,像這樣折損法,我們實在承擔不起第二遭!”

    胡非烈深沉的道:“你的意思,明朝之戰,即乃決戰?”

    用力點頭,公孫敬德道:“不錯,邵慎的一隊,僅回來了一個半,修長生,楊宗那兩隊是一個都不見返轉,看來是生機渺茫,不能指望了,換句話説,我們可用之兵,也就是現在手頭上的人馬,設若大夥不能聚合發揮全力,痛殲敵撩,反倒再增傷亡,則我方制敵克勝之機,怕就不大了!”

    胡非烈沉默下來,是一種深深陷入思考中的神情;在一陣屏息的寧靜之後,坐在胡非烈後面,那個滿頭赤發,身材橫長,厚實彷佛門板般的紫臉老頭忽然開了口:“師兄,敬德的話有道理,前車有轍,我們可不能重蹈覆轍,吃一次虧是疏忽,同樣的虧吃上兩次,就是愚蠢啦!”

    説話的人不是別個,乃是胡非烈的師弟“銀甲赤發”裘英,他是個輕易不願發表意見的人,而言必中肯,胡非烈一看連自己的師弟也與公孫敬德的見解相同,亦就不再堅持原來的用兵方式,輕輕頷首道:“也罷,明朝接戰之前,我們便集中所有人力,給姓戴的一夥來個迎頭痛擊!”

    裘英平靜的道:“要先找着人,才能迎頭痛擊,假使找不着人,欲擊亦無從擊起!”

    公孫敬德大聲道:“非找着他們不可,再是用盡方法,也要把姓戴的一夥人抄出來,如今不只是胡老哥徒弟的事,還有我師弟的這筆血債,新仇舊恨,正好一遭結算!”

    胡非烈望着公孫敬德,目光裏有着極大的歉意:“敬德,關於合師弟仇濱的不幸,容我再一次向你表達內心的慚疚與悲憤——”

    搖搖手,公孫敬德強笑道:“老哥,不用這樣説,這隻能怨他學藝不精,命中註定;所謂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武林中人,如果躺在牀上壽終正寢,就算不得求仁得仁了……”

    不待胡非烈回話,“銀甲赤發”裘英已驀地喝了聲彩:“好,敬德,説得好,不愧為俠義一脈,慷慨忠烈之概,足可昭日耀目!”

    拱拱手,公孫敬德形色凜然:“不敢當,裘二哥謬譽了。”

    一直沒有出聲過的居亭主人韓衞,這時先乾咳一聲,清理了一下嗓門,然後才堆起一臉笑——其實笑中帶有一抹他自己都覺得出的苦味:“胡老哥,裘二哥,公孫兄,我想説一句話,不知是否可以?”

    胡非烈欠欠上半身,道:“當然,衞兄何須如此客套?”

    又幹咳了一聲,韓衞十分審慎的道:“明日之戰,事關成敗,也就是事關生死存亡,不知我方實力夠是不夠?依我的淺見,必須俱有壓倒性的力量,才能做致命的一擊!”

    胡非烈微微一笑:“照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認為是足夠了——”

    他又轉臉注視公孫敬德,道:“敬德的看法如何?”

    公孫敬德望着他的這位好友——韓衞道:“老韓,眼下的形勢,你不用擔心,以實力論,我們仍佔優勢;除了胡老哥,裘二哥二位,有我及‘尚義門’下‘尊義三鼎’另二十名得力弟子,‘金槍會’的首席執事‘挑星追月槍’攀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應堅等,以上諸人以外,我們還請到一位未為人知的高手,只要他的底細一旦掀開,則所向被糜,勝券必然在握,戴玄雲那一夥人態是死定了!”

    韓衞這才算定了心,笑得也不似先前那樣苦澀了;他壓低了聲音問:“那位不會露面的高手,不知是誰?”

    神秘兮兮的一笑,公孫敬德道:“現在還不能説,他一直隱在暗處支助我們,到了該他亮相的時候,他就會出面;老韓,你且放心睡你的大覺,明天這個辰光,記得安排下慶功宴,看我們得勝班師,提着那幾顆狗頭回來共謀一醉!”

    雙手互撫,韓衞連連點頭:“我自將設宴擺酒,佇候捷報!這裏先預祝各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公孫敬德大笑道:“託福託輻,老韓,就討你這兩句好口彩啦!”

    於是,大廳裏的氣氛開始熱絡起來,有人高談闊論,有人分析敵我形勢,更有入在建議行軍佈陣的程序,光景像是果真等着“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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