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最美的季節是春天,而北方最美的時分卻是秋季。所以“駿馬西風冀北”和“杏花春雨江南”同被列為最美的境界。一個代表了“陽剛”,一個代表了“陰柔”。
在北方,一到秋天,那天空就真的像顯得特別高遠,而空氣也顯得特別清爽。每到秋天,就有不少人趁著天高氣爽郊原試馬,圍場捕獵。貴介王孫、農莊獵戶、練武家子,或為消遣,或為謀生,或為練技,齊組成了秋林狩獵的畫圖。
這一天,正是初秋天氣,河北保定郊外的一座林中,也正有著一夥人攜獵叉,帶獵犬,脹弓搭箭,在滿林搜捕野獸。這夥人卻非貴介王孫,也不是尋常獵戶,卻是保定兩家豪門的護院武師,閒來無事,特來試試身手,互相炫技的。
這兩家豪門,一家是保定的首富索善餘,一家則是索善餘的襟兄弟華元通。索家的大護院聽說華家新諸來兩個武師,本事好生了得,因此特地請他們聯同入林狩獵,也有著看看他們有什麼能耐的存心。
不過打獵也並非容易的事情,這夥人雖然個個都有一身武藝,獵了半天,卻獵不到什麼野獸。原來野獸大都是白晝蜷伏巖穴,夜晚飢餓了,才肯出來覓食。而且打獵武藝還在其次,首先就要懂得尋覓獸穴。勘探獸跡,還要有擅於嗅尋野獸氣味的獵犬。這夥人懂得舞刀弄劍,跑馬射箭,但打獵的經驗,卻不及一個普通的獵戶。
這夥人獵了半天,還只是獵到幾隻狐狸、兔子,覺得十分乏昧,於是登懸崖,披茂草,到處窮搜,居然給他們發現了一個很深的洞窟。可是事情卻怪,那些獵狗,起初還朝著洞口吠了幾聲,卻忽的捲起尾巴,怔怔地不敢上前,垂頭喪氣。
這夥人恃著都有幾分本事,看樣子,雖情知洞裡藏的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野獸,卻也不怕。一個武師就提著長長的鋼又在洞口試扎進去。這一紮立刻引出劈天價一聲怒吼,山搖地動,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雄偉碩大的吊睛白額大虎,猛的竄出洞來。那為首的武師,不及防備,竟給它突然撲倒,給虎爪撕去一大塊肉,立刻血湧如潮。
眾人一見這隻大虎鋸齒斑斑、神威凜凜,猛然都不禁著了點慌。還未來得及飛叉射箭,那白額虎已又撲倒一個,發勁前竄。”
索家的大護院大怒,一聲怒喝,一抖手就飛出幾柄獵叉,那老虎一剪一撲,居然給它避過一柄,硬碰落一柄,可是它的前腿還是中了一柄飛叉。索家的大護院是江湖巨盜出身,論暗器,論本領都很了得,他打傷了老虎,立刻率領著其他武師窮追。
可是那白額大虎,受傷之後,更是發勁狂奔,一跳三躍,跳上懸崖,如飛的竄入叢林茂草之中,這次人雖有上等輕功,可也結它拋得遠遠。正在看著就要給老虎跑掉之時,猛聽得前面一聲輕叱,一個紅衣少女,竟出現在老虎面前。
那吊睛白額巨虎,受了叉傷,正自狂怒奔竄,猛見有人攔住去路,驀地抖起神威,巨尾一擺,騰空竄起,發出霹靂般的怒吼,便朝紅衣少女,當頭撲來。
一聲怒吼,地動山搖。猛虎撲來,狂風驟起,那少女卻並不給它的聲勢嚇動,身形一轉,閃電驚飆,一閃便閃到大蟲(老虎)身後。一聲嬌叱,手中劍捲起一道青虹,便朝老虎刺去。
那老虎一撲不中,未待翻轉頭來,背後己先自吃了一劍,只痛得連聲咆哮,前爪搭在地下,猛地把腰胯一掀,便掀將起來。那老虎皮粗肉厚,吃了一劍,雖受重傷,卻非致命。這一發怒狂掀猛撲,力量何止千斤,那少女竟把持不住,給它拖動,急忙把手一送,方穩身形,便向後縱,那把劍竟來不及拔出,深深地陷入老虎身中。
這一來那老虎更是痛極狂吼,竟像瘋了一般,不往前竄,反向後撲,銅鈴般的一對大眼睛,射出怒火,跟定了紅衣少女,張牙舞爪,直撲過來。
這時少女手中,已沒兵器,但見她一掌護胸,一掌作勢,托地跳過一邊,那老虎一撲、一掀、一剪,三般使過,俱都傷不了她。說時遲,那時快,那紅衣少女待虎勢一衰之際,立刻出收,右掌心扣著的三枚鐵蓮子,疾如流星趕月,向老虎飛去。只聽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聲霹靂,只見那老虎碧油油好像放射怒火的一雙大眼睛,霎地熄滅,那紅衣少女的三粒鐵蓮子,都沒有虛發,兩枚射入虎眼,一枚射中虎額。
那老虎幾曾吃過這樣大虧,它連連受傷,痛得聲聲怒吼,怒極痛極,竟不顧一切,還是猛的朝紅衣少女立足之處,張牙舞爪撲去,只是它有眼睛時還撲不住少女,何況現在沒了眼睛,盲碰瞎撞,那少女竟自逗它:故意發聲,引它來撲。待那老虎撲來時,他一躍便躍上一塊大岩石上,老虎不知,還是怒撲過去,一頭撞在石上,立刻把那大岩石撞得搖搖欲墜,可是那老虎也立刻虎頭碎裂,腦漿迸出,倒在血泊之中了。
一聲嬌笑,那少女自岩石上一躍而下,纖足踏著碎裂的虎頭,也顧不得繡花鞋沾了血汙,她星眸放光,冷笑道:“你這隻大蟲,原來只會嚇人,卻也經不起一擊!”她又彎下柳腰,將插在虎背上的龍紋劍放出,將袖子一揩,便插劍歸鞘。正在此時,猛見一夥人,已自來到身邊,為首的喝道:“姑娘。別走!你怎的殺了咱們的大蟲?你須把它留下。”
這夥人正是索、華兩家的一眾護院武師,他們看了這一幕紅妝少女與白額巨虎的惡鬥,也兀自心驚。可是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新來的兩名武師,都是心高氣傲,恃著本領,欺侮弱小的人。他們見自己打不著老虎,反給一個少女佔盡風頭,不禁又惱又怒。同時他們見這少女秋水為神,玉膚花貌,竟自想上來戲耍,他們雖見識了她的能耐,但既恃本領,又恃人多,竟自闖上來了。
武師之中有知道那少女米歷的,急急嚷道:“哎呀:那使不得,這少女是,是——”他沒說完,已給索家大護院截住了:“管她是誰,你給俺闖上去再說。”索家的大護院以為他給那少女打虎的本領嚇住了,心中既是鄙屑,又不耐煩。他沒聽完,就徑自闖上,向那少女要老虎。
紅衣少女一足踏著虎頭,側目睨視,一聲冷笑道:“什麼,這大蟲是你們養的?敢叫姑娘留下?”
索家大護院立即應聲答道:“這大蟲雖不是我們養的,可是也是給咱們先打傷的,你不過是趕現成罷了。”
紅衣少女勃然大怒,叱道:“你們這些人就如此無賴!自己鬥不過一隻畜生,敢顛倒說俺趁現成?咄!”她按劍含咳,罵起來了:“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們給俺滾開!”
索家大護院給她一罵,竟嬉皮笑臉說道:“姑娘,你別恃著這點本領發惡!俺偏不滾開,你又怎樣?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告訴你,我便是索家的大護院,金刀郝七爺,郝大武師,保定誠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你敢與俺作對?俺也不怪你,俺正少一個女弟子,你就給俺乖乖的叩頭拜師吧。”
紅衣少女不聽猶可,一聽她報上名柬,驀地一聲輕叱,手中劍往外一揮,劍尖一指索家大護院的面門,喝道:“叫你什麼郝大武師知道厲害,俺手中寶劍,須不許你恃勢凌人,如此混帳,”紅衣少女一落步,“猿猴舒臂”,半身前探,手中劍“春雲乍展”,刷的一劍便奔金刀郝七的右肩刺來了。
金刀郝七大喝一聲“來得好!”金刀一舉,“橫架金梁”,便待磕飛紅衣少女的利劍。但那紅衣少女好不溜滑:步法輕靈,“金蜂戲蕊”,只一扭身,呼的一聲,劍花便繞了回來,反削金刀郝七的手腕。金刀郝七大吃一驚,急急揮刀盡力招架,一面大聲嗆喝道:“你們還不上來,給俺擒看這個雌兒?”
紅衣少女又是一聲冷笑:“我道是什麼人物:原來只是以多為勝!”她劍招修變,使出家傳梅花劍法,狠狠與一眾武師殺將起來。她的梅花劍法分七七四十九路,擊、刺、挑、扎,虛實相生,施展起來:只見劍花錯落,起了幾道電閃似的光彩,劍尖更是吞吐進退,宛如銀蛇亂襲。眾人給她的奇門劍法,逼得耀眼欲花!
但他們到底人多,尤其索家的大護院與華家以重金新聘來的兩名武師,都是江湖巨盜出身,兩柄金刀,一對蛾媚扎,一對護手鉤,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名頭,鬥起來竟自不弱。若論單打獨鬥,他們自不是紅衣少女敵手,但現在以人敵寡:又兼在紅衣少女鬥了猛虎之後,氣力未免吃虧,這樣遊鬥多時,紅衣少女漸漸落在下風,額頭微微沁出汗珠了。
戰到難分之際,紅衣少女柳眉一挑,圓睜杏眼,正想使出梅花劍中的毒辣招數,掃蕩這一群豪門爪牙、江湖無賴。但一來凜於庭訓,她父親不許她隨便傷人;二來這群人雖然可恨,但這次只是為爭一隻老虎,結下性命冤仇,又似乎大過“小題大做”,她猶疑不定,而那群人卻越逼越緊了。
正在此時,只見山風起處,發出颯颯的一片響聲,在長長的山茅野草之中,驀的有一個面如冠玉的少年,披茅撥草而出。他一現身,看了一眼,立刻寶劍出鞘,加入戰鬥中來。
這美少年正是保定丁派太極掌門人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他的祖父就是挾三絕技——太極掌、太極劍、金錢鏢——威震江湖的太極丁。丁劍鳴的武功,雖尚不及乃父的已到爐火純青之境,但在江湖之上,也已經是罕逢對手了。
丁曉這時才十九歲,可是由於家學淵源,武功已很不錯,尤以金錢鏢的連環打法。更得乃父功夫十之八九。
丁曉武功雖佳,卻少朋友,保定武家的孩子,都不大和他往來。他的父親雖然開宗立派,收徒很多,但他父親的收徒和他祖父以及一般武師的收徒,卻又有很大不同。他祖父當年也收有一個徒弟,就是江湘上享有盛名,群相推重的柳劍吟。他祖父收徒是想要徒弟繼承衣缽的,即一般武師的收徒也是認真傳授的。他父親卻因為是獨自開創一派,收徒頗濫,開班教技,天資好的有毅力的則所得較多;差一些的那就只不過學了幾個把式罷了。到了後來,丁劍鳴為了怕麻煩,索性就叫為首的幾個徒弟代為傳技,他的門人雖越來越多,有真功夫的卻越來越少。了曉自幼就在家內跟父親學技,他是和那些“師兄弟”們隔絕開來學武的。那些“師兄弟”是大夥習武,他卻是他父親“個別教授”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和保定武家的孩子既少往來,和“師兄弟”也很隔閡。
這一天,他在家中很是無聊,父親又已到外面所設的武廠指點門徒技藝,他看看碧空萬里無雲,正是打獵的好天氣。他就帶劍攜鏢,牽一隻獵犬,到郊外去獨自打獵。
他剛走進保定郊外的叢林,“猛聽得幾聲虎吼,震得滿林枝葉,籟籟作響,頓然間群獸逃遁,百鳥爭飛,獵犬不前。他也吃了一驚,急拔劍在手,循聲踩跡,待鬥一個這百獸之王。
他循聲踩跡,初時還聽得連連虎吼,漸漸就靜寂起來。再過一會兒,忽又聽得人聲嘈雜,遠處傳來了金鐵交鳴,兵器碰磕之聲。
他頗覺奇怪,急先收劍回鞘(江湖道上。若兩方相鬥,第三者拔出兵器行前,就是表示要幫任何一方,捲入漩渦的)。隱身在茅草叢中,探頭外望。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分梳兩條蝴蝶結小辮,柳葉長盾,鵝蛋臉凡,十分嫵媚,但卻使得一手極好的梅花劍法。一個少女,竟獨戰一群魁梧大漢。使到緊處,只見白光如練,裹住紅妝。直看得了曉目眩神搖,嘖嘖稱異。
但再看下去,了曉卻不由得替那紅衣少女著急起來。“好漢敵不過人多”,那少女竟似漸漸落在下風了。這時那使蛾眉刺的華家武師,正自使到“青龍擺尾”一招,右刺倏翻,斜掛少女的面門.那少女一退左步,一提右腳,避招進招,用出一手“倒掛金鈴”,劍尖輕點敵人脈門,那人見紅衣少女來勢迅疾,急旋身退步,倒竄出五六步去。紅衣少女方待前追,左右兩側,一對護手鉤,一對金背刀,又已分兩翼掩到。紅衣少女來不及收回龍紋劍,急使個“乳燕芽雲”,飛身一聳,竟從一眾武師頭頂上穿將過去。那群武師,驟不及防、給一個少女從頭項飛越,不禁齊齊發怒,急急跟蹤,發聲喊直逼過來,那少女立足未穩,背後一柄金刀,已旋風掃落葉般地往雙足削到。
那少女給一眾武師追得無法,勃然大怒,身子疾得像陀螺般直擰過來,手中劍刷的四下一掃,“迎風掃主”嗡嗡連聲,盪開了幾般兵器。她銀牙一咬,怒從心裡起,殺氣上眉梢,劍招倏變,便待使出梅花劍中的殺手,掃蕩這群傢伙。
但未待她施出殺手,斜刺裡已殺出一人,那人正是丁曉。他見紅衣少女,處境甚“危”。他竟忘乎所以,忍不住要伸手來解困扶危;他人未到,鏢先發。一出手便是連環三鏢,一枚奔向那使蛾盾刺的,一枚奔那金刀郝七,一鏢奔那使卑刀的。使蛾眉刺的和金刀郝七都是老江湖了,功夫也自著實不錯,一聽暗器嘶風之聲,來自身後,一個斜身閃躲,一個翻刀碰磕,都沒有給打著,只有那使單刀的武功差,經驗不足,正給丁曉的金鏢命中脈門,噹啷一聲,二尺八寸的利刃:掉在地上。
丁曉三鏢發出,一劍飛前,大聲喝道:“強徒休得欺侮婦女!”一眾武師和那紅衣少女都愕然回顧,說時遲,那時快,丁曉已旋風似的追了上來。索家大護院氣得連連大喝:“什麼人?別多管閒事,在送性命!”但他話未完,人已到,丁曉身隨劍走,運太極行功,一掠數丈,青光一縷,已如驚雷閃電般的直刺過來!
華家新來的兩個武師不知丁曉厲害,一對蛾盾刺,一雙護手鉤,便待攔、截、扯、奪丁曉的兵器,哪知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太極丁傳下的太極奇門十三劍,劍劍精絕,丁曉雖欠火候,卻是真傳,一連幾劍。盪開蛾眉刺,穿過護手鉤,劍劍直指要害。華家兩個大武師,給他追得手忙腳亂,欲進不得,欲退不能。這時節,那少女見丁曉突如其來,不覺緩了劍招,玉目偷窺,見丁曉劍法好得出奇,正自詫異,猛聽得索家大護院又高聲喝道:“你,你,你莫非是丁公子?”
丁曉霍地長身,將劍一掄,倏的先盪開了西前的兩般兵器,然後側目睨。傲然應道:“是,是又怎麼樣?”但當他目光接觸到那人時,聲調頓時由高昂而趨於平和了。這人的面貌好熟,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丁曉正在猜疑,忽又聽得那人哈哈笑道,“呵,果然是丁公子!大水沖倒龍王廟了!”“喂!”他發聲招呼同伴:“停手,停手,都是自家人!”
敵意一消,幾方驚詫,華家兩個大武師,按鉤握刺,怔怔地望著丁曉。心想:怎麼這樣斯文的公子哥兒,會有這麼好的功?又怎的會是我們“一路”?丁曉則始而猜疑,繼而恍悟,他想起來了,這人曾來拜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曾給他介紹過,據父親說,這人就是什麼索家的大護院,江湖上號稱金刀郝七。因為了曉不喜和這些人往來,所以見過一面,也便忘懷,不想這次卻在這裡碰到他,又不知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一個少女?
那紅衣少女卻神色大變,她初見丁曉前來,驀然伸手,太極劍法,劍劍精奇,正自欽佩;忽聽得他們在“戰場”上拉起朋友來了,不由得退兩步,按劍而視,口角噙著冷笑。
看官,你道丁曉父子,是武林名家,以江湖俠義自期,怎的會交上保定的豪門,偽善的巨霸?原來在十五六年前,丁劍鳴夜追兩個偽裝採花的蒙面容,追到索家的院子中,空拳拼鬥。結果中了一枚毒蒺藜,性命危殆;“幸得”索老頭子用大內的解毒藥救了他的性命,從此索家便常和他往來。丁劍鳴本來也是不喜歡結交權貴的,可是他迷惑於索善餘(索老頭子)偽善的面貌,以為他是“善良長者”,也就不疑有他。他雖然還是不大願到索家,但索家的人來時,他也但然把他們當朋友看待。也正就是因為他和索家的關係,使得他和師兄柳劍吟鬧得不歡而散,和武林同道,也越弄越生分。(丁劍鳴和索家的“恩”仇關係:事詳拙著《龍虎鬥京華》。)
這些事情,丁曉也約略知道,因此他現在弄得很尷尬,他們明明是欺負少女,然而他們卻又是父親的“朋友”,這該怎麼辦呢?他正在遲疑,已又聽得那夥人連聲“誤會”,連聲“抱歉”。索家大護院一面對丁曉道:“俺們不知這位姑娘乃是貴友;冒犯,冒犯!”一面對那紅衣女說:“事出誤會,姑娘別怪。俺們只是見姑娘本事太好了,所以才冒昧上來試招領教。”
那紅衣少女並不因他們前據後恭而高興,她的面色越發難看了,她滿臉都是鄙夷之色,忽地睨目而視,按劍冷笑,望也不望丁曉道:“誰和這廝是朋友?要你們看他的面?誰又希罕這條大蟲,要和你們歪纏。姑娘只是想教訓教訓你們!”說完她忽地插劍歸鞘,在冷笑聲中,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直如飛燕掠波,霎的投入草莽之中去了。丁曉愕然驚顧,驀地向索家的護院,略打招呼,也急插劍歸鞘,追蹤覓跡。
丁曉是既感尷尬,又覺氣惱。尷尬的是:那群傢伙硬栽紅衣少女是他的朋友,而紅衣少女卻立即否認,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好像自己配不上和她做朋友似的:氣惱的是:自己冒險犯難,夾鏢仗劍,總算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怎的非但連“多謝”也沒一聲,卻這般對待。
因此丁曉顧不得索家護院的歪纏,——他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內,也就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把那些硬拉朋友關係的人扔在後頭,自追紅衣少女去了。
丁曉展開太極行功。疾如流星過渡,署箭穿空,只見野草山茅,捲起了一層層波浪,倏張即合,恰似平靜的湖面,給石子蕩起漣漪。
不須多時,丁曉已追近紅衣少女身後丈許,紅衣少女也好像發覺身後有人,腳步又忽的加緊起來。丁曉邊追邊喊道:“姑娘,請停一停步!”
那紅衣少女不理不睬,兀是前奔。丁曉又連喊道:“姑娘,你總得聽俺解釋解釋!”
紅衣少女還是不理,還是前奔。丁曉氣惱異常,憤然說道:“姑娘,縱許咱們不是朋友,但也總不是仇人呀,好壞我也曾給姑娘效過一點勞呀,姑娘縱不屑和我做朋友,也不應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你怎的這樣不近人情?”
紅衣少女聽了丁曉這番說話,驀然回首,眉峰一挑,冷然應道:“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你待怎樣?誰要你效什麼勞?難道我就不能打發那群豬狗?”說到這裡,聲音一頓,突的揚聲喝道:“你還不趕快向來路滾回去,我和你非親非故,不耐煩你的歪纏!”
丁曉方一遲疑,未停腳步,那少女已摹地右手一張,三粒鐵蓮子如流星打到。丁驍急待施展接暗器的功夫,那三粒鐵蓮子,已從他面門兩側和頭頂飛過。看來那少女不是存心打他,而是“示警”。
可是這己令丁曉十分難堪,氣炸心肺,他大聲喝道:“俺並不是想高攀和你做什麼朋友,但你如此待人,俺卻不能不問明白。俺丁曉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冒犯姑娘,落得你如此輕視?俺也不曾說幫了你姑娘什麼忙。只是俺雖年輕,也頗知江湖俠義。俺不願欺弱,寧願鬥強。俺見危必救,也從不望人報答。你給他們圍了,俺憑空伸手,就為的是這點江湖俠義,你現在無理的亂髮暗器,俺不願和你計較,也為的是俺不欺弱,寧願鬥強。”
說到這裡,丁曉也一聲冷笑道:“請了!請了!算俺眼拙,不識你這樣的女英雄。我不敢承教,也不望再會!”說完,他旋過身軀,果然向來路跑奔回去了。
那日之後,丁曉回到家中,悶問不樂。他想查探那紅衣少女到底是什麼人物,但卻無從查探。他和保定武家,自小就很少來往。他想問他的父親,卻又不敢,素家的大護院是父親的朋友;他怕父親責怪他年輕無知,冒犯了“長輩”。
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天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忽地從河南來訪。原來金華入門最早。在丁劍鳴門下,功夫也算最高,三年前他已“藝滿出師”,奉師命到江湖“遊學”、“闖萬”去了。
原來以前的武林規矩,做徒弟的滿師之後,就由師父講授江湖上的忌諱。切口(暗語)。各種派別,和一切闖蕩江湖的秘訣,叫徒弟出去遊學。這一來是可以藉此增進經驗,磨練磨練;二來是可以看別人所長。補自己所短,含有互相觀摩、彼此印證的意思,所以叫做“遊學”:三來是希望徒弟能替自己這一派爭光,撐大門戶。而徒弟本人也可以闖出字號,樹立聲名;這叫做“闖萬”。有了聲名之後,就叫做闖出“萬”字。普通遊學,多是以三年為期,若在三年中己闖出“萬字”,那麼這個徒弟就有獨立門戶的資格了。
金華在江湖上游學三年,“也有了一點小小名氣,雖未算怎樣闖出“萬字”,但也讓武林中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承認他是個後起之秀了。
這天,金華從河南遊學回來,丁劍鳴自是十分高興,丁曉也歡喜得蹦跳起來。金華因為入門最早,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沒有獨創一派,了曉也還是幾歲的小孩。他夭資雖不見佳,但卻勤懇好學,從十四歲學到二十五歲,一直在師門十一年,寸出師的。因為他入門時,丁劍鳴還未創宗派,設廠授徒。因此他是住在丁家,親承師教的。丁曉自幼和他玩得很熟,一向對他很有好感。
丁劍鳴待金華謁見之後,慨然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在保定已近二十年,不知現在江湖之上,又出了什麼奇材異能之士,你遊學三年,可將所見所聞,說給我聽聽。還有,咱們太極一派,在江猢上可還吃得開,叫礙響字號?你在江湖上說起我的名字,大約他們都讓你幾分吧?”丁劍鳴一向自負,雖曾經師兄訓海,仍是至老不改。他在徒弟面前,一樣露出驕妄神情。
金華自不敢逆他師父之意,連忙說道:“提起你老,江湖上自然都是尊崇敬佩。”其實卻滿不是這回事。金華在外遊學,提起丁劍鳴,卻常遭白眼,倒是提起師伯柳劍吟還有人接待。
金華跟著回答他師父的所問,道:“弟子在江湖上僅僅三年。說不上有什麼見聞。若論聲名,少林四派:莆田、嵩山、南海、峨眉的神拳和十八羅漢手,都愈演愈精,聲聞南北。聲威最大。若論江湖奇士,則有兩個江湖上視為神秘人物,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而且其中有一個大約還竟是咱們太極派的!”
丁劍鳴微微一笑,說道:“是嗎?你給我說說是什麼人物?講得這樣神秘。”
金華曉得他師父的脾氣,忙跟著道:“你老問起,江湖上有什麼新紮起的奇才異能之士,江湖上這幾年是沒有聽說有什麼特別的人才,不過這兩人倒還受武林注意:只是他們都是新近成名的,如何能與師父等老一輩英雄相比。”
丁劍鳴又是一笑道:“金華,你別隻是解釋,你快先說這兩個‘正點’吧!”
金華道:“第一位大約是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中年漢子,儒生打扮,外貌看來很像酸溜溜的秀才,江湖上人稱‘鐵面書生’上官瑾。一年四季,都帶著一把描金扇子,據說這把扇子就是他的兵器,使起來就如同一支點穴厥,專點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手底狠辣,聽說許多江湖敗類都廢在他的手下。”
丁劍鳴問道:“你可曾過他嗎?”
金華道:“沒有見過,只是聽得江湖上如此傳說。”
丁劍鳴又笑道,“這就是了。江湖上有許多虛聲嚇人,言過其實的,有些荒唐鬼誇起本領來,簡直能騰空駕霧,齊天大聖還是他的師弟呢。哪能夠相信這許多。天下點穴名家真是寥寥可數,在西南最享盛名的是四川郝家;在北方就是直隸的古飛雲了。古飛雲的點穴工夫我可領教過,我就拿我們本派的點穴功夫和他印證,結果大家點了半天,都沒有誰給誰點著穴道。點穴本不是我最擅長的功夫,可是拿來鬥鼎鼎大名的古飛雲。也還沒有落敗。”
丁劍鳴有一個老毛病,和人說話,總會不知不覺他說談起自己來。這回也是這樣。等他發覺了,急忙拉回話題來道:“所以,所以古飛雲也不過如此,何況那什麼鐵面書生上官瑾!現在不談鐵面書生,你且給我說說那另一個據你說似與太極派有關的人物,看又是怎生了得的漢子?”
金華說道:“這個人更奇,他從不在江湖上正式露面,行蹤非常詭秘。他也從不拜訪有家有業的武林朋友,只是在一些秘密的幫會里混,聽說太極劍法非常之好,自師伯隱居水泊,你老又在保定授徒,不大理閒事之後,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聽說江湖上又出現瞭如此的一位太極門人。而且據說年紀很輕,只有二十歲多點,但下手卻又極辣,除了太極劍外,又善用匕首做暗器,專門暗殺官府的人,一下手就不留情,他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只是他的特徵卻容易為人辨認,他生得豹頭虎目,十分粗豪。清廷畫圖搜捕,派出名捕跟蹤:兀是捉不著他!”
丁劍鳴皺皺眉道,“這樣說來,他大約是什麼‘匕首黨’的了?”金華也像醒過什麼似的,叫道:“正是!正是!我記得聽過江湖上前輩說過,說這人是匕首會後起之秀,所以清廷特別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丁劍鳴突然面色一變,惶然說道:“匕首會的人物,你們可千萬接觸不得,這是江湖上最危險的組織!”
丁曉年輕好奇,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危險法?可是幹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嗎?”
丁劍鳴道:“比殺人越貨的盜黨組織更危險,他們是專門和官府作時的,用的是秘密暗殺的手段。你想我們犯得著招惹它嗎?”
丁劍嗚停了一停,喟然一嘆,又說下去道:“我對官府中人。也沒有什麼好感。大官,小官、文官、武官,十個有九個是欺侮老百姓的。這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咱們到底是‘正經’的練武家子,何苦要和亡命之徒來往?而且也反對不了許多!
“咳1我知道我就是為此,很為了些武林同道所不諒。其實我也只是想做個安分守已的人。國家大事嘛,也不是我們會幾手拳腳的人所管得了。我只是想開場投徒,把丁派太極拳傳流下來,也就於願足矣。為了在保定開宗立派。有時也不能不和官府中人敷衍應酬,這是不得已的呀!同道不諒解,這又有什麼辦法?”說著說著,丁劍鳴還有些傷感了。
金華一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丁曉卻茫然地望著他的父親,心中很是不解。這也正是他思想苦悶之處,為了父親不為武林同道所諒解,連累他也少朋友。他自小看著別的武家子弟,三三兩兩,練拳比劍,騎馬射箭,玩得很是痛快,到他想加入時,卻往往給人冷然拒絕,使他很是苦悶,很是不安。他不解的是,為什麼父親明知做官的沒有幾個好人,卻又和索家他們往來得這樣親密。父親常說索家還算是“忠厚之家”。但自己明明看到,索家的護院武師,都是這樣蠻不講理的欺侮婦女。護院武師人等,等於豪家所養的狗,狗都這樣兇惡。何況主人?丁曉對他父親的做法,雖不敢反對,卻很是惶惑,他和父親的思想距離,並沒有因丁劍嗚剛才的“解釋”而縮短。了曉覺得他父親的解釋,理由好像很不充分。
不說丁曉心中的苦悶:再說金華見師父傷感,連忙亂以他語道:“師父,剛才談到的那個人很像是太極派的,你老人家看他究竟是誰的傳人?因為當今的太極派還不怎樣流傳,出名人物寥寥可數。這人既有這樣好的功大,你老人家總可猜得出他的來龍去脈。”
丁劍嗚皺皺眉頭道:“說起太極派,除了你師伯在山東高雞泊內隱居外、還有就是河南陳家溝的太極陳、陳清平傳下這一支了。你師伯沒有收幾個徒弟——他到底收多少個,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正式收徒,還在我之後,你說這個人,既然在江湖上頗有名氣,想來不是他的徒弟。因為只有十多年功夫,很難就調教出如此人物,所來比你還要強得多!
“我猜他大約是河南陳派的,陳派開宗立派很早,太極陳的門人弟子也多,說不定這人就是陳派的那一支的。咳!談起陳派太極,倒和這幾十年的太極門盛衰很有關係……”
丁劍嗚說起太極派的歷史,色舞眉飛,接著講下去道:“在二十多三十年前,同治年間的時候,太極派赫赫有名,京師一帶,幾乎全是太極拳的天下。這個聲勢,就是河南太極陳這一派中,一個出類撥葷的弟子,叫做楊露蟬的創出來的。
“楊露蟬是陳清平的‘關門’弟子(最後收的那個弟子)。說起楊露蟬的習技經過,真是非常艱苦,哪裡像你們得來這樣容易!”
“楊露蟬原是直隸省廣平府的人,當初千里迢迢跑到河南遊學,遇到陳清平的弟子,較技之下,給打得大敗。問起人來,才知和他交手的人,還是陳清平門下最劣等的弟子。楊露蟬聽了。羞慚不己,遂立志要入陳門。可是正式去拜師,卻為陳清平嚴詞拒絕。原來陳家技藝是不輕易傳給外人的。
“過了幾年,陳清平對楊露蟬拜師的事早已談忘。一年冬天。忽然來了一個啞丐,天天給太極陳打掃門前積雪。太極陳知道了,很可憐他,就收他做傭人。一夜太極陳正在教家中子弟和門人的太極槍法,忽聞房上有讚歎之聲。太極陳的弟子門人以為是江湖上來尋仇‘臥底’的,幾乎把這人廢了,幸得陳清平及時攔住。一看之下,竟是那個‘啞丐’而且那個‘啞丐’說出話來了,他就是幾年前,拜師被拒的楊露蟬,他訴說他仰慕陳家太極的苦心,不惜委身為傭,志在偷得三招兩式。
“陳清平聽了,大為感動,就在垂暮之年,把他收做‘關門弟子’。楊露蟬聰明地頂,不過七年,就升堂入室,盡得太極陳的所傳。在楊露蟬‘出師’的時候。太極陳就吩咐他到京師去‘闖萬’。希望他在京師把太極派的門戶創立起來。
“楊露蟬匹馬入京華;果然不負乃師所望。當時京城的王公貝勒,都豢養有許多武師,尤以一個叫肅王的得人最多。楊露曄便投到肅王府中,公開向所有的王府武師挑戰。他訂的辦法很特別,在比試場中,四面張上絨繩織就的細網:他是不願樹敵結怨,恃技傷人,所以想出了這麼一個別開生面的比武辦法。使得給他打敗的,摔在網上,也決不會受重傷。”
“他是一番好意,可是眾王府武師都認為這大過蔑視了。而且楊露蟬生得身材矮小,很不起眼。大家都認為他太過於自負:京城中好手如雲,怎容得一個初出道的‘小子’,如此猖狂。”
“可是事情竟出眾人憊料,一個又瘦又矮的楊露蟬,和北京所有高手,輪流比試,只見並不怎樣用力,在舉手投足之間,就把一個個武師,擲入網內。只有一個八卦派的董海公,和一個不知姓名飄然闖來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楊露蟬也受聘為肅王府的教師。”
丁劍鳴說到這裡,在眉飛色舞中忽又慨然對丁曉說道:“太極派丁陳兩家,都負天下重名,你祖父的武功技業,諒也不在楊露蟬之下,只是他為人淡泊,無此機緣,也無此志趣:所以就讓陳派出盡風頭了。”丁劍鳴言下,似乎很羨慕楊露蟬。哪知丁曉聽了,卻忽的皺起雙眉,說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丁劍鳴愕然注視著了曉,半晌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曉急忙解釋道:“爸爸,你別生氣:我是說楊露蟬雖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給滿洲的親王做武師,也不算得英雄好漢!”
丁劍鳴捋須強笑道:“你有志氣!可是許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楊露蟬不是公開挑戰王府武師,哪裡會這麼快闖出‘萬字’那是成名的‘捷徑’呀!不過楊露蟬雖做了王府武師,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是做了滿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義。這也就正是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京華傾例,卻在北方沒有留下幾個傳人的原因。”
了曉心中暗想:“我才不想那樣走‘捷徑’!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麼關係?”繼面聽到父親說到楊露蟬王府授技。其中還有“內幕”時,不禁肅然問道:““爸爸;這又是怎麼個‘講究’?”
丁劍鳴道:“楊露蟬壓根就不想傳授滿人的真正技藝:他在肅王府沒多少時候就告假還鄉,由他的兒子楊班侯眷他做王府教頭。楊班侯更損,當時王府內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學太極拳。他也來者不拒。可是他卻每在‘喂招’(師父和徒弟練習〕時,把那些武士摔得頭穿額裂,甚至弄成殘廢。楊班侯說太極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學就得準備受摔。那些武士紛紛知難而退,不過十天就減了一半。再過一月就只剩下一百幾十人。而楊班侯還是不拿出真功夫來教他們,故意把太極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來好看,也可以強身,但卻不能實用。後來三千武上學成的只有吳全佑一人。而吳全佑也還是不做武士之後,才求得楊露蟬親教的。
“滿洲的許多達官貴人求楊家傳授的,楊家父子也都如此應付,以至北京的太極拳都不能用來實際支鋒。當時廣平的太極武師陳秀峰偷偷問楊班侯道:‘太極拳有剛有柔,何故北京的一味純柔?’楊班侯起初笑而不語,未後才說:‘京中多貴人,習拳出於好奇玩票,彼旗人體質與漢人不同,且旗人非漢人,你不知道嗎?’言中大有深意,問的人也不敢再問了,也正是為此,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可是沒留下什麼傳人,也就終於漸衰,比不上少林聲威那樣顯赫了。”
丁曉聽了,心中這才舒服一些,但還是不贊成楊露蟬去做王府武師的。不過他聽了父親這翻話卻很有感觸。他就心想怎能把兩派學全了那才對心思。第二他很佩服楊露蟬百折不回,堅忍苦學的精神。楊露蟬的故事,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當下,丁劍嗚把楊露蟬的故事說完後,突然吩咐丁曉和主華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場子裡轉一轉,金華、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曉弟剛跟我學會了,‘空手進白刃’的功夫,這些天來正是技癢癢的想找人比試,我沒功夫,他又找不到旁的人和他合手,你就跟他過過招吧。”
丁劍嗚去後,丁曉和金華都覺得好似輕鬆了許多,兩人手攜著手,跳跳躍躍地進入了把式場。丁曉將外衣一脫,擺了個“手揮琵”的架式,笑著對金華道:“你讓著一點。”
金華解下了佩劍,也笑著道:“師弟,你不用客氣,你比我強多了,你可真得照料(留神)著點,別真的打得我爬不起來。”
金華說完,“就按著師父所傳授的太極劍法,認真地縱橫揮霍,左刺右忻起來。丁曉覷準方位,身形驟展,從“手揮琵琶”,猛的翻身直進,“卸步搬攔捶”,兩手立掌,向前進擊。金華急將劍尖斜掛,待削丁曉雙臂,丁曉又已忽地腰向後倚,左腿頓成虛步。右掌改拳,拳風颼颼,直劈面門。金華給他迫得後退幾步,心中暗道:“師弟果然又已大有進境了,這手‘搬攔捶’使得好不純熟!”
金華不敢怠慢,急展開了黏、連、劈、們、撲,洗、撩、刺的太極十二劍招數,劍點前後左右,繞著了曉刺去。丁曉把空手進白刃的功夫展開,身法是挨、幫、擠、靠,手法是吞、吐、浮、沉,隨著金華縱橫揮霍的劍點,倏進修退,釘得很是熱鬧。
打到難分之際,金華用了手“抽撤連環”。劍鋒點臉膛,劍刃掛兩脅,一招三式,疾如迅風。丁曉笑聲“來得好!”斜閃步,驟翻身,竟用“風點落花”之式,連避三劍。他手底也不怠慢,竟趁著金華劍勢方收,劍招未變之際,跟蹤直進,疾舒右臂,疾託時尖,便向金華左脅猛襲。金華卻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進,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年中劍隨身形半轉之勢,反臂刺扎,便向丁曉背後刺來,丁曉招術用老,未及換勢,劍已點到,急忙身形側俯,滑出一丈開外。這才身形一停,笑對金華道:“師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你的對手。”
金華淡然一笑,插劍歸鞘,口裡說道:“哪裡!哪裡!你的空手進白刃功夫比我強得多了。”他說完之後,突地又眉頭一皺;上前拉著丁曉的手道:“曉弟,你隨我來:我有事要問你!”
丁曉見師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覺滿腹狐疑,隨著金華在把式場邊的石凳坐下,問道,“師兄,什麼事?”
金華凝視著丁曉,好一會子,才緩慢他說道:“師弟,咱們雖分別三年,可還是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說的,可是?”丁曉好生奇怪,點了點頭道:“當然,這還用問的?”於是金華忽地又將身子挪近了些,低聲問道:“師弟,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
丁曉默然不語,避過金華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金華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剛才與你對招時,你一開手便拳風迫人,恍如生龍活虎:但一打下去、卻顯得精神不繼,心神不屬。好像很是焦躁的樣子,造走險招,功夫也就差得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對奔,要穩,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極門,更要講究蓄氣涵養,焦躁不得。心神不屬。對奔便會走出敗著;比拳也會遭著險招。看伽爭日這手空手進白刃的功夫,時好時壞,論本事你原可勝我,但打下去你卻幾乎落敗。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金華到底是闖過江湖、受過鍛鍊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
丁曉給他講得做聲不得,悠然起立,望著把式場外赭紅色的土崗,土崗上的幾叢楓樹,在夕陽反照之下,鮮紅如血,耀眼生輝,他感到有人關懷的溫暖。也感到有點羞赫,終於笑道:“師兄,其實也不算得是有什麼心事,不過小弟幾天前碰到一個不近人情,武藝卻又很好的姑娘。你見多識廣,可得給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麼路道?”
於是丁曉將幾日前打獵時碰到紅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訴金華。金華一面聽一面露出驚訝之容,聽完之後,突然對丁曉道:“聽你所說,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她;待我去打聽打聽,最多幾日,就有迴音。”
過了幾天,金華果然喜滋滋地來找丁曉,一見了面,就告訴丁曉道:“果然是她。這位姑娘可是一個難惹的女魔頭!”
丁曉急忙問到底是準時,金華卻又故意氣他,不先說出名字,反嘔他道:
“枉你在保定城長大,怎的連這樣出名的女俠都不曉得?沒見過也該聽過呀!”
丁曉急得跺腳,連連催金華快說,金華這才慢慢吞吞地道:“你知道梅花劍的老掌門姜翼賢嗎?她就是姜翼賢的孫女兒。江湖上人稱紅衣女俠姜鳳瓊!”
於是金華再詳細地為了曉說這位“不近人情的女俠”的來歷。原來當時山東;河北兩省的武館會址以河北省會保定為中心,各家各派的北防掌門人多住在保定。這些掌門人中最出名的是形意門的鐘海平,萬勝門的管羽幀,太極門的丁劍鳴,還有就是梅花拳的姜翼賢了。而在這四位掌門人中,以姜翼賢年紀最大,今午已有六十多歲,所以算起來他還是丁劍鳴的前輩。
姜翼賢的兒子早死,只剩下孫女兒相依為命。姜風瓊天資穎悟,啟幼就從爺爺學了一手梅花劍法,真可說得上是強爺勝祖。姜翼賢把她寶貝到了不得,對她也就不免有點驕縱,自小就帶她闖蕩江湖,後來她武藝日精,自己獨在獨來,姜老頭子也不攔阻了。
丁曉聽了金華的說話,悠然存思,恍然若失。姜翼賢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少與武林中人交遊,也不大清楚江湖之事。他竟不知道姜翼賢青這麼一個孫女兒。
丁曉想了好一會子。突然問姜翼賢的地址。全華嘆道:“本來嘛,像姜翼賢這幾位各派掌門人,師父是應該和他們來往的,沒來由為了一點意氣,彼此生嫌,弄得你連老前輩的地址都不知道,大家還是同住保定的呢。”
於是金華詳細地將姜翼賢的地址告訴了丁曉,說道:“過了西大街市場,一直向南,行列盡頭,有一問大宅,門外有一對石獅子的就是了,很容易認。要不要我帶你去?”
丁曉笑道:“師兄也忒把小弟當成孩子了,我是在保定長大的呢!”金華又問他:是不是想去找姜老頭子?是不是著了紅衣女俠的迷了?丁曉也都笑而不答。
其實丁曉是給金華說中了,他的確想去找姜老頭子,也是想再見一見紅衣女郎。想起紅衣女郎,他還是有些氣憤,可是卻沒有當日那樣惱恨了,他覺得她似乎並不是太不近人情。
丁曉果然第二天就偷偷寫了晚生帖子,去拜見姜翼賢,可不料卻碰了一個釘子,吃了姜老頭子的閉門羹。
丁曉在遞名帖時,就給姜家一個長工模樣的人盯了好一會子,口裡說道:“呵!原來是丁家公子,久仰久仰!”這“長工”言語便捷,顯見不是鄉下人。丁曉不耐煩和他多說,只是催他快點遞帖。這長工沒口子應道:“是,是,我知道。少爺,請你稍候。”
這一“稍候”,卻把丁曉雙足都站得痠麻了,好容易才見那長工出來,那長工一出來,就把名帖退回給了曉,滿臉賠笑道:“少爺,對不起你。我們老爺子正在洗腳,沒工夫見你!”
丁曉這一氣非同小可,張口嚷道:“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人家是誠心求見……”他話未說完,姜家的兩扇大門已砰聲復關了起來,裡面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福哥,老爺子叫你進去,別和這些無聊的閒漢糾纏!”這聲音正是那紅衣女郎的。
就這樣,丁曉給“擋”了“駕”:這一晚,越想越氣,越氣越睡不著。他忽的動念道:“他們硬不見我,難道我就不能自己去?”於是他暮然躍起,換了全身短裝,就要去夜探姜家。這一去也,又弄出許多事故。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