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布空,朔風驟起,雪花飛舞,馬鈴遠聞。姜老頭子持刀疑立,只聽得鈴聲蹄聲由遠而近,幾騎健馬,在雪地上飛馳而來。霎時間到了跟前,突地拋下韁繩,齊齊下馬。
姜老頭子凝眸注視,只見老老少少,共是五條大漢。為首的一個半老漢子,衝著自己說道:“姜大拳師,遠來西北,不易不易!荒山苦寒,還是跟隨咱們兄弟回去吧!”
姜老頭將刀一指,揚聲問道:“你們是些什麼人?跟蹤至此,意欲何為?”
為首的漢子獰笑連聲:“北五省的三龍二虎,在江湖道上,也有個小小名頭。姜老拳師,俺們兄弟親來迎接,總算對得住你這位稀客!”
“三龍二虎?”姜老頭子想了一想,知道來者定是駱、童兩家兄弟,駱家兄弟三人號稱西北三龍,童家兄弟二人,號稱西北二虎。早歲都是綠林中的豪強,後來聽說受招安去了,不想卻在這裡出現。姜老頭子聽過他們的名頭,卻不知他們的底細。
姜老頭子當下佯作不知,稽首問道:“原來是駱、童兩家兄弟,失敬!失敬!敢問兄臺們在哪裡安窯立櫃,老朽當到寶山拜遏。綠林武林,紅花綠葉,都是一家,兄臺們有什麼賜教?”
駱家的大哥駱飛龍揚鞭笑道:“姜老頭子你是真個不知還是假作不知?俺們兄弟早已洗手不幹。古語有云:“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俺們兄弟雖是不才,也在西北軍中,掛有小小的差使,俺們是奉陝西總督之命,越界來請!”
姜老頭子圓睜雙目,一聲長笑道:“失敬!失敬!原來‘三龍二虎’竟是‘三鷹二犬’,給官府當鷹犬,做跑腿!你別看我年老,我的骨頭還比你們硬!”
駱飛龍受不了姜老頭子奚落,唰的跳前兩步,單鞭早發出招來,口中叫道:“兄弟們上,這個糟老頭敬酒不吃,要吃罰酒!”這條鞭隨著身形話聲,已自“泰山壓頂”,當頭襲來。姜老頭子勃然大怒。雁鋼刀揚空一閃,閃鞭還刀。當下三龍二虎,一齊湧上。
姜老頭子以一敵五,毫不為意,袍袖飄飄,展開了梅花刀六十四式,崩、扎、窩、挑、刪、所、劈、剁,一招一式,都不放鬆。只是這三龍二虎,本領竟也自不弱,此呼彼應,把姜老頭子圍在當中。
開拍未久,忽地賊人大呼:“躲暗青子!”倏地分開,流星四射,姜老頭子縱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自己的孫女兒竟然扶病出戰了。
姜翼賢將刀一槍,猛地往前一躍,雁翎刀閃閃含光,左蕩右衝。趕去救應。三龍二虎哪裡肯讓他們祖孫會合,駱家三龍,刀鞭並舉。截攔姜老頭子;童家二虎,錘棒兼施,惡戰紅衣女俠。
荒山雪地,劍影刀光。飄瞥閃爍,姜鳳瓊緊咬銀牙,疾揮利劍,渾身上下,寒光閃閃。使出了連環進手招數,迫著童家二虎,眨眼間打了十來個照面。姜鳳瓊若論真實功夫,儘可敵得住童家二虎,無奈人在病中,閃展騰挪之際,腳下就好像踩了棉花,軟弱無力。剛才是一鼓作氣,仗青鋼劍,夾鐵蓮子,出來援助爺爺。誰知敵人竟非庸手,暗青子(暗器)打賊人不著,已自著急,而今青鋼劍使開,又不能得心應手,更是心焦。她漸覺昏眩,病軀難持了。
那邊廂,駱家三龍也緊纏著姜老頭兒。姜翼賢惱怒異常,雁翎刀頓時泛成一團寒光,把駱家三龍齊齊迫住。可是駱家三龍功夫遠勝童家二虎,七節鞭,潑風刀,鐵柺杖,跑馬燈似的圍著姜老頭子廝殺,急切間也兀自不能得手。
姜老頭子一面鬥一面注視著自己的孫女兒,只見她越打越支持不住了,腳步浮飄。搖擺不定,全靠純熟靈活的劍招。勉強撐持。
姜老頭子氣紅了眼,怒喝一聲:“賊子,俺與你們拼了!”雁翎刀翻翻滾滾,狂風暴雨般猛掃過去。駱家三龍,發一聲喊,手中兵器,也越裹越緊。
駱家三龍中,大哥駱飛龍使的是水磨七節鞭,二哥駱白龍使的是潑風大斫刀,三弟駱金龍使的是護手雙鐵柺,全都是有分量的兵器,不怕雁翎刀磕飛,他們竟此呼彼應,強接硬架。
但姜老頭子是何等人也?他雖年邁,武藝精湛。駱家三龍想趁他惱怒煩躁之際,硬碰硬上,正著了他的道兒。戰到難分際,駱金龍雙柺掄圓,往下一翻,照定雁翎刀猛砸。姜老頭子刷地撤刀變招,一錯身,微微一閃,雁翎刀“綵鳳舒翼”,刀尖就如流生逐電似的,在駱玉龍的面上各各一掃,駱家三龍也急急撤兵器護身。說時遲,那時快,姜老頭子已刀鋒一指,身法側轉,倏地搶進洪門,雁翎刀“青龍擺尾”,朝駱金龍的下盤猛掃。駱金龍雙柺放盡,救招不及,他急施展“旱地拔蔥”招術,往上拔身。不料姜老頭子快如閃電,一刀掃過,右腿便起。駱金龍剛剛縱起,給他迎面一腳,踢個正著,“咕咚’一聲,跌在雪地上翻翻滾滾。
姜翼賢一招得手,更不遲疑。這時駱白龍的潑風大斫刀首先撲到,“泰山壓頂”,連人帶刀,硬往下落,刀鋒直斫姜老頭子項梁。姜翼賢微一擰身。雁翎刀往外斜控,忽又陡然橫身,刷地橫飛一中,又是“膨”然巨響,駱白龍也給踢倒了!
駱白龍、駱金龍二人都給姜老頭子踢倒,姜老頭子舒了口氣,急走如風,趕去援救孫女。
可是駱家三龍中還剩下老大駱飛龍沒有受創,他竟一擺六節鞭,攔身橫截,上下翻飛,跟姜老頭子拼死惡鬥。姜老頭子大喝一聲:“讓我者生,擋我者死!”欺敵猛進,刀光閃動,矯若遊龍,駱飛龍雖挺守步位,苦鬥不休,可也給迫得連連後退。
姜老頭子正將得手之際,紅衣女俠姜鳳瓊已自香汗淋漓,支持不住,搖搖欲倒!她剛躲過童大虎的流星錘,童二虎的杆棒又撲地捲到。姜鳳瓊進氣強忍,劍鋒往外一展,反削童二虎使杆棒的手腕,童二虎閃身竄開。姜鳳瓊劍尖一轉,童大虎的流星錘又疾地打到。幸得姜鳳瓊回讓門戶,正好趕上,噹的一聲,與流星錘碰個正著,姜鳳瓊病中力弱,把持不住,青鋼劍竟給流星錘碰飛出去!
生死俄頃,姜鳳瓊提著最後一口氣,“細胸巧翻雲”,倒縱出二丈開外,可是她用力過度,雖避得開流星錘,精神卻已支持不住,竟“咕咚’一聲,暈在雪地之上。其時姜老頭子雖聽得孫女慘呼,只是給駱飛龍死命絆住,駱白龍也已掙扎起來,重整旗鼓,上前協助。姜老頭子氣紅了眼睛,急切間卻闖不過去。
姜鳳瓊暈倒雪地,童大虎一聲獰笑:“看你這丫頭還跑!”流星錘“流星趕月”,人未到,錘先發。他是怕紅衣女俠還會爬起,意欲將她打傷,挾為人質。
誰知他笑聲未了,忽地驚呼,一縷寒光,猛然飛到。他大吃一驚,回劍護頂,卻已不及,肩頭上結結實實受了一口飛刀,流血如注。雪地上一條灰白人影,奔雷逐電似的趕來,霎那之間,已趕到鬥場,舌綻春雷,揚聲大喝:“賊子敢爾,吃我一劍!”
童二虎急抖杆棒攔截,誰知來人身手迅疾,劍招快得出奇,“金針度線”、“抽撤連環”,刷!刷!刷!一連幾劍,點咽喉、掃肩胸、掛兩臂,把童二虎殺得手忙腳亂,只聽得在來人大笑聲中,“咔嚓”一聲,一顆頭顱,離腔飛起,把皚皚白雪,染得鮮紅!
來人更不停留,劍鋒滴血,一掠數丈,竟自躍過童大虎前頭,回身一劍,“反臂刺扎”,直抹前胸,童大虎忍痛揮錘,哪裡抵擋得住,只聽得來人一聲大喝:“你也拿過首級來。”伏身探步,紫電劍劍光一掠一繞,又是一顆頭顱飛上半天!
來人在電光石火之間,連斬二賊。霍地翻身,再趕來幫助姜老頭子,美老頭子定睛諦視,驚喜交集,揚聲喊道:“師弟,原來是你!”
來人風馳電掣,加入戰團,揚聲答道:“師兄,先料理了這幾個狗賊再說。”劍光揮舞,猶如長虹紫電,直取駱白龍。駱白龍剛剛捱了姜老頭子一腳,餘痛未過,更加給來人聲威鎮住,氣懾勢餒,慌不迭的回刀上架,橫身往外一跳。只聽得又是一聲慘呼,來人似已料到了他這一逃,紫電劍一掃一封,鎮住了他的波風大斫刀,身形急進,只一劍又把駱白龍送見閻王:來人身手迅疾,瞬息之間,斬了童家二虎,又斬了駱白龍。剩下的駱飛龍,身子戰兢兢地往後直退。姜老頭子哪裡容得他逃走,倏地招數一緊,刀光匹練般繞向敵身。駱飛龍勉強招架,身形一挫,一個“枯樹卷藤”,向姜老頭子雙腿連纏帶掃。姜老頭子一看他擺出以死相拼的神氣,長嘯一聲,掠空一躍,離地丈餘。駱飛龍鞭剛發出,忽見姜老頭子掄刀而起,一般銳風撲到頭頂。相迫過近,躲閃不易,喊聲還未出口,已給姜老頭子飛躍下擊,一刀命中,從頭直下,把身子劈成兩半。
姜老頭子抽出刀來,就鞋底一抹,與來人相視而笑,說道:“到底老了,手足靈活,已遠遜賢弟。”
來人正待互道寒喧,忽地縱目遠矚,長劍一指道:“師兄,那邊還有一人。”
姜老頭子一看,“哦”了一聲道:“我真老糊塗了,斬草除根,別讓他漏網。”說罷就待前追,來人急扯著他道:“師兄,讓給小弟代勞,你先去照顧他。”說罷一指倒在雪地的姜鳳瓊。他還不知道姜鳳瓊女扮男裝,是他師兄的孫女。
當下來人雙臂一抖,腳尖輕點雪面,如流星倒瀉般衝下山去,真似蜻蜓點水,踏雪無痕,瞬間不見蹤跡。姜老頭子不禁點頭讚歎,自愧不如!
姜老頭子心痛孫女,三腳兩步,趕到姜鳳瓊身邊。只見她已悠然醒轉,臉孔給凍得紅彤彤的,已掙扎起來坐在雪地上。姜老頭子又痛又愛,急忙問道:“瓊兒,你覺得怎樣?可受了傷?”
姜鳳瓊撒嬌地笑道:“爺爺,沒事,我自不小心,摔在雪地上,暈眩一陣,也就清醒了。賊人怎麼樣了?可都給你料理了嗎?”
姜老頭子扶她起來,把身上的一件羊皮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帶著憐惜的口吻責備她道:“叫你不要出來,你偏不聽話,不是你的師叔祖趕來,你的小命兒早就完了!”
姜鳳瓊睜大眼睛問道:“哪位師叔祖,他老人家在哪裡?”
正說至此,姜老頭子側耳一聽,猛地拉著姜風瓊,回頭指點叫她看道:“你看那不是你的師叔祖來了!”
姜鳳瓊隨著她爺爺指點之處看去,起初只見遠處有一個黑點在雪上疾滾,霎那之間,已看出人的輪廓,再過片刻已看清楚了全身,只見來人長鬚飄然,疾馳而至,含笑來到了跟前,嚷道:“師兄,不負所托,一柄飛刀就把那廝了結了!”
給姜翼賢師弟追出去結束的那人是駱家三龍中最小的一位——駱金龍,他一開首中了姜老頭子一腳,已自折了兩條肋骨。縱拼命奔逃,也逃不出來人之手。
三龍二虎,全部喪命荒山。姜老頭子轉禍為福,不止免受敵騎追蹤,而且與三十餘年未見面的師弟重逢。當下喜孜孜地拉著姜鳳瓊的手道:“瓊兒,你先見過師叔祖。”
姜鳳瓊姑娘呆看著這銀鬚飄然的老人,見她爺爺催她行禮,才如夢初醒,怪不好意思地檢荏作禮,說道:“多謝師叔祖救命之恩,侄孫女這廂有禮。”姜老頭子也扶著她對師弟說:“師弟,你還沒有見過她,她就是我唯一的孫女兒,正統(他的兒子)死後,就只剩下她陪著我了。師弟原諒她剛才摔暈過去,不能給你行大禮。”
來人定睛看了紅衣女俠一會,銀鬚掀動,哈哈笑道:“原來是賢侄孫女易釵而笄,連我也給瞞過了。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他見姜鳳瓊姑娘仍怔怔地看著他,不禁笑道:“你的爺爺沒有同你說起過我嗎?我是你爺爺的三師弟……”話未說完,姜風瓊突然截著道:“哦,你老是卓師叔祖?”那老者含笑點了點頭,說道:“我與你爺爺分手三十年了,那時你爸爸都還未娶親呢,難怪你不知道我了。”
這老者正是姜翼賢的師弟卓不凡。姜翼賢同門五人,現存的就只有他們哥兒倆了。卓不凡在師門排行第三,師兄弟五人中,以他天資最為聰穎,對梅花拳、劍兩樣師門絕技,造詣也最深。他少年時抱負不凡,自視甚高。四十年前初出師門時,正是太平軍衰亡之際,他正想往投太平軍,而天京(南京,太平天國的首都)已陷入清軍之手。他書空咄咄,雄心壯志,兀未少休。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平軍殘兵散入“捻黨”(山東、河南、安徽等省農民一種秘密結社的名稱),在太平軍覆滅後,捻軍續興;成為一支強大的起義軍隊,捻軍的領袖如賴文光、陳得才等就是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的部將。當時滿清的主力湘軍,全力對付南方的太平軍,北方兵力空虛。賴文光、陳得才率領一支小軍隊,經安徽、河南、湖北、陝西四省,變成數十萬人的大軍。同治四年,並曾在山東大破清軍,以驍勇著名的滿清親王僧格林沁也被捻軍殺死,一時聲威大振。
卓不凡那時正在山東,立刻趕去投入捻軍。而姜翼賢則因已替師父接掌梅花拳,不能和他一道。卓不凡投入捻軍後,捻軍分為東西兩部,賴文光率東捻軍在山東,張宗禹率西捻軍由河南攻入陝西。這時滿清已調李鴻章的淮軍對付東捻,左宗棠的湘軍對付西捻,兩邊形勢都緊張。卓不凡隨西捻軍在同治五年入陝西。
卓不凡隨捻軍入陝後,姜翼賢三十多年都沒有得過他的消息,起初以為他隨著西捻被左宗棠屠殺了。後來卻有傳聞,說他避居甘肅西部,只是得不到確信。所以姜翼賢在陝西無路投奔時,索性更西行而入甘肅,就是想探聽他的下落。
看官,你道這三十多年來,卓不同為何銷聲匿跡,連一個音訊也不捎給師兄?原來他隨西捻軍入陝西,經歷了滄桑浩劫,又遭遇情場慘變,以至倜儻少年,心如槁木。而他的情場淚史也與西捻入陝後局勢的演變有關,經過情形很為複雜,固不屬本書範圍,這裡只能簡單交代。
原來青海、甘肅、陝西、寧夏幾省,原是漢回雜處。捻軍未至西北前,滿清統治者故意製造民族糾紛,讓漢抑回。西北迴族對滿清統治固然不滿,而對漢人也有仇恨。回漢兩族,同受滿清挑撥,互相攻殺。西安、大荔一帶二三十縣,漢人死者不下數十萬。
西捻入陝後,積極聯絡被壓迫的回民,回民也風起雲湧,組成了一支有相當力量的起義軍。捻回力量一直擴展至陝北,甘肅回民也起兵接應。當時捻軍自南而北,回軍自西(甘肅)而東(陝西),縱橫各千餘里,陝北就是兩軍的交匯點。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駐重兵於陝西耀州,“奏疏”清廷說:“以地形論,中原為重,關隴為輕;以平賊論,剿捻宜急,剿回宜緩;宜駐重兵於耀州,以防捻回合勢。”在軍事上,已經是故意將捻、回分別對待,製造兩方面的猜疑。一方面更積極挑撥漢回兄弟民族間的惡感。例如“法律”規定:回人殺死漢人,一條命要賠十條命,漢人殺死回人,十條命才賠一條命。名義上是“讓漢抑回”,實際上是故意造成兩族間的不平等。因此就是在捻軍入陝後,回漢兩族的糾紛,仍是未能根本解決,潛伏著一股仇恨的逆流。
卓不凡在西捻軍中,負責聯絡甘肅的回軍,和回民中的一個女英雄馬鳳姑發生情愫。但以種族間的成見,馬鳳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當時軍情正急,婚事遂遲遲未定。而在這期間,捻軍回軍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計而潰敗。
左宗棠擺出以主力對付捻軍,放鬆回軍的姿態,威脅利誘,誘降了當時回族白山教的教主馬化龍,叫馬化龍招各地回軍到陝北金積堡繳馬匹軍械就撫。回軍到齊繳械後,左宗棠突然縱兵大殺,不留一人。事後還得意洋洋寫信給朋友說,這是他生平殺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軍被左宗棠毒計殺滅後,捻軍勢孤,也被擊潰,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一部分漢人仇回的心理,趁回軍潰敗之際,殘殺回民,更擴大製造兩族間的“血仇”。
捻軍潰敗之後,卓不凡流落甘肅。而回民也正處在大屠殺之後,各處結寨自保,對漢人非常仇恨。卓不凡幾次去找馬鳳姑,都給回民當作敵人一樣追逐出來。馬鳳姑雖然不是個尋常女性,可也無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長們的壓力下,只有消極不嫁,以示反抗。
卓不凡眼看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被敵人的詭計,被自己的錯誤弄至失敗;又眼看著回漢互殘,滿清獲利。他痛不欲生,凡欲自殺。但終於醒悟,化悲憤為決心。決心盡一生之力,為回民做事,要回民也普遍覺醒,兩族的血仇都是滿清統治者製造出來的。他曾幾次冒奇危大險,率領一小隊流散捻軍,幫助回民抵禦清兵。最後他們和馬鳳站所屬的那個部落,都給清兵追逐到甘肅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敗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最後回民終於承認了他是朋友,不是敵人。可是其時距捻軍失敗又已是十餘年,而馬鳳姑在戰爭中也已死了!
他心傷逝者,悲痛莫名;可是這時,他已經不是孤獨的異鄉行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了。他們勸慰他,挽留他,還有些老者要給他說親。他苦笑著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卻終於留下了。
其時左宗棠的大兵早已班師,他們這一小部回民,給迫到甘肅極西之地,也終於立下足來了。卓不凡從此便和馬鳳姑所屬的那個部落安居下來,生活,戰鬥。戰鬥已經不是對清軍的戰鬥,而是對西北荒野的自然環境作戰鬥了。
荒漠餘生,星移物換,倏忽又是二十多個寒暑,卓不凡離開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雖然有時也憶念起中原舊友,同門師兄,可是遙望中原,黃沙漫漫,陰山蔽日,黯然魂消。他也只有荒漠高歌,臨風致意罷了。
西北苦寒,行旅艱險。卓不凡和一個部回民定居下來後,每年都有一兩次給他們到甘肅東部城市採辦生活用品。因為他到底是練武之人,雖至暮年,體魄仍極強壯,加以他又是漢人;到城市中和漢人交易也方便得多。
這年歲暮,他照例到甘肅東部採辦冬貨。無意間在天水郊外碰見“三龍二虎”鐵騎奔騰,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這些人學過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滿清的鷹大。他犯了疑心,恐怕他們是來訪查當年遺留下來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將下去,仗著輕功超卓,居然遠遠地跟在健馬之後,看著他門一行五騎上麥積山去。
卓不凡追了他們半夜,到他們發覺姜翼賢祖孫,荒山夜鬥時。他也發現了姜翼賢竟似曾相識。再看下去見姜翼賢使出梅花門的刀法步法,更確定了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門。因此他一認出來,便立刻揮劍上前,解了姜鳳瓊姑娘的困危。
書接前文。這師兄弟倆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鳳瓊姑娘的病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頓而起,他隨身帶得有藥,趁著委老頭子剛才所煮的茶尤自滾熱,便給她服下,叫她安睡。姜鳳瓊和敵人廝殺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很酣。卓不凡笑著對姜翼賢道:“師兄你不必擔心,明天她便會好了。”
姜鳳瓊姑娘睡得很酣,他們兩個老頭兒卻一夜沒睡。荒山夜話,苦茶解寒,互訴三十多年來的經歷。卓不凡聽得師兄現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難歸,慨然邀請師兄和他同到回民部落中住。他道:“我們住的地方在甘肅極西荒漠之地,雖然日子過得苦一點,但卻似世外桃源,儘可作‘避秦’的處所。”
姜翼賢笑道:“我到甘肅,就是想找你。果然天從人願,得來全不費功夫。你不邀請我,我也要去的了。我們又不是公子哥兒。什麼苦吃不得!沒說的,只有到你那裡避些時了。”
經過一晚酣睡,第二天姜鳳瓊果然霍然而愈。姜老頭子對她說要去師叔祖處暫避一時。她聽了半晌不語,姜老頭子急忙勸慰她道:“孩子,我們不是久居,過些時候,我們還要回去,你不用難過。”他勸孫女不要難過,他自己的眼睛卻有些紅潤了。
姜鳳瓊見她爺爺這個樣子,心中一酸,卻急裝出歡笑的樣子道:“爺爺,我並沒有難過啊。隨師叔祖去多見識一些地方,還可以多學一些武藝,不很好嗎。哦,師叔祖你老住的叫什麼地方?”
卓不凡笑道:“說出這個地名,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叫做‘鹼泉’子。泉水是苦澀的。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難找。有一個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們全把它當甘露看待。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鹼泉子附近,還有馬連井子、鹽水、公婆泉等地名,還有一個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兩字的變音,那處水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來。”
姜鳳瓊伸了伸舌頭:“哎喲,這麼個難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別發愁。現在要比從前好得多了。我們在那裡住了二十多年,種了一些樹,另覓水源,打了幾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儲下來,春夏之交,還可種一些蔬菜呢!姑娘,你應該懂得,有人就有辦法,人多更有辦法。”
姜鳳瓊聽到此處,笑對她爺爺說:“那我看朱師叔他們也該有辦法,他們的人不是一天天多了。”
卓不凡詫然問道:“哪位朱師叔?”
姜老頭子將義和團和朱紅燈的事約略告訴他。他聽說是“扶清滅洋”的,很不高興。因為他身經大變,眼看捻軍和回民受清軍大屠殺,對清廷的仇恨已經刻骨銘心;他又未接觸過義和團,當然更不瞭解朱紅燈的策略。雖然經姜老頭子解說朱紅燈這人絕不會投降朝廷,他還是不敢信任,心中以為是師兄庇護自己的徒兒。不過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為他師兄是朱紅燈的師父,才要搜捕他殺害他,也覺得事情頗為複雜。自己遠居邊塞,真相不易明瞭,也就默然無語。
當下他們三人,談談說說,一路上倒不覺寂寥,不過幾天就到了鹼泉子。回民們見他回來了,都很高興。聽說姜老頭子是他師兄,姜鳳瓊是他的師侄孫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歡迎。年輕的姑娘們見姜鳳瓊長得這麼美,更上來拉拉扯扯,問長問短。姜鳳瓊見回族姑娘們如此天真活潑,也覺得很對心思。
自此姜老頭子祖孫就在鹼泉子住下來。鹼泉子這部回民給左宗棠大軍迫至此地時,本來已給屠殺剩不到三百人,現在經過二十多年休養生息,人口增長得很快,已有五百來人了,聚居起來,也居然成為小村落。
姜老頭子在鹼泉子住下來,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們雖然相處得很好,可是想起孫女的婚事,心中總覺不安。姜鳳瓊已經二十二歲了。如果在平時,早就該有婆家了。
這四年時間,說來不算很長。但外面已又是一番世界。義和團的勢力迅速發展,像春天野火一詳,在北方几省燒將起來,蔓延的地區越來越廣,甘肅東部也開始有義和團的活動了。
同時清廷對義和團的態度,也有了個大轉變。本來滿清統治者對義和團的政策,一直就是在矛盾中,他們自然是想把義和團消滅的,可是由於義和團勢大,他們迫於無奈,不得不承認它是“合法團體”,這樣在“利用”與“防範”的夾縫中,義和團和清廷,幾年來總算沒有發生大沖突。可是到了光緒廿五年,山東全省農民,大部都入了義和團的“拳廠”,和山東擁有特權、欺壓平民的列強傳教士及教民衝突起來。傳教士認定拳民是“叛逆”,鼓勵教民武裝侵犯義和團,並且誇大對義和團的“恐怖”。當時列強駐華公使,由美國公使康哲出頭,壓迫清廷撤換原來的山東巡撫毓賢,而換以更大的屠夫袁世凱。袁世凱是絕對媚外的“洋務派”,擁有強大的私人軍隊,他一到山東,義和團便陷入血海之中。他走出“嚴禁拳匪暫行章程”八條,凡有練拳或贊成拳廠者殺無故。他這種極端殘忍的屠殺,引起的是山東義和團全面的反抗。
數年暫安之勢,至此一變。清廷對各地義和團又由“防範”而改為搜捕。陝西西安是西太后定為行宮之處,所以對於荒闢的西北幾省(包括甘肅在內),也注意起來。
外面是這樣沸沸揚揚,連僻居在甘肅極西的卓不凡也微有所聞了。他到甘肅東部給鹼泉子回民採辦年貨時,就看到有拳廠神壇,香菸繚繞,拳民頭裹黃巾,腰纏紅帶,街上往來。又聽得說清廷已與義和團在山東“開戰”,不久甘肅恐怕也要大舉搜捕了。甘肅東部已是人心惶惶,可是拳民們仍然結集遊行,無所畏懼!
卓不凡回到鹼泉子和師兄一談,大家又是興奮,又是茫然。姜翼賢興奮的是:自己的徒弟果然是個英雄豪傑,足證老眼無差,但自己一直想避免捲入漩渦,恐怕也不能避免了。至於卓不凡呢?他雄心壯志,又如春蠶抽絲,正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因他還未清楚義和團與朱紅燈的作法:所以也不願貿然投奔。師兄弟倆相談之下,還是決定靜以觀變。
卓不凡將外間形勢,告訴回民。這一荒漠桃源,頓時陰霾四布。回民們浩劫餘生,又再陷入焦慮惶恐之中。他們除了小心戒備外。還請卓不凡經常到外面探聽消息,好作提防。
荒漠雪飄,原馳臘象,山舞銀蛇,又是一年歲暮。卓不凡照例往甘肅東部城市採辦年貨,兼探聽消息。剩下姜老頭子和姜鳳瓊在鹼泉子幫助回民防備。
一晚,雪下得正濃,荒漠白皚皚的如堆瓊砌玉。姜老頭子深夜在村落外徘徊,看明月映積雪,星斗乍明滅,別有一番清曠之景。姜老頭子想起來到鹼泉子已整整四年,正自慨嘆。耳中驀地聽得一種輕微聲息,遠遠飄來……
姜老頭子伏身注目,只見一條黑影,疾如鷹隼,遠遠奔來,在積雪寒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霎那便到了村邊,一撩衣襟,就上了屋頂。姜老頭子急霍地長身,就似乎空掠起一隻大鶴,輕飄飄地在他身邊一落,低聲喝道:“咄!你是哪裡來的?荒漠窮鄉,不值得好漢光顧。”
那黑影給姜老頭子出其不意地嚇了一跳,卻也昂然不懼,打了個哈哈道:“荒漠窮鄉,藏龍臥虎,卻也大不尋常呢;你老就是個人物!”
姜老頭子定睛一看此人,四十多歲,眉目之間,溢滿精悍之氣,穿著一身夜行衣服,肋下皮囊脹鼓鼓的,似乎是藏著飛鏢、蒺藜之類的暗器。姜老頭子看他的打扮神情,大約不會是什麼善良之輩,可也不知道他的來意如何。當下拿話問道:“你夜入寒村,有何見教?”
那夜行人傲然不答,卻先問道:“敢問你的萬兒?”姜老頭子冷然說道:“我們山野小民,哪有什麼萬字。不過你如想在這裡討便宜,也還有人接待尊駕!”
夜行人狂笑道:“是這樣嗎?大爺如果怕事也不來了。今晚就是打算瞻仰貴村!”刷的身形一晃,就掠出三四丈遠,竟自不理姜老頭子,直入村中。姜翼賢大怒,正待趕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下面人影,似湧起一朵紅雲,赫然是自己的孫女兒,披著大紅斗篷,明晃晃的利劍,指向敵人。那夜行人給姜老頭子祖孫前後夾住,卻也昂然不懼,橫了紅衣女俠一眼,叫道:“啦,原來還有一位女行家!”
紅衣女俠性情甚急,可不比她的爺爺。一晃身,手中劍靈蛇疾吐,唰的一劍便向那夜行人胸前刺去。那來人身手,竟也十分輕靈巧快,他背上明明插有一把單刀,卻棄而不用。在房上,倏地向下一伏身,“脫袍讓位”,避過了紅衣女俠的劍,身子一候一晃,反搶過來,竟用“登步擺蓮’的功夫,騰起一腿,向紅衣女俠下盤踢去!
紅衣女俠漲紅了臉,她哪容得這賊人存心欺侮!手中劍一撇一圈,“漁夫撒網”,繞成一圈銀虹,疾向來人雙足斬去。來人料不到紅衣女俠劍招如此厲害,急改前踢為後縱,發出的右腿,趁勢一蹬屋脊,借力後縱,使出武林罕見的“細胸巧翻雲”功夫,倒翻出數丈以外,輕飄地落下地上,回頭說道:“你們不要猖狂,大爺改日還會再來!”一言未了,身形已是免起鶻落,跳躍如飛,直向村外奔去。
姜老頭子剛才因為見孫女兒已出來攔截,而且敵人還是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接拍,他是一派掌門,當然不能上前幫手。到敵人免脫,紅衣女俠追去時,他急忙喚住道:“瓊兒不要追了!”他是老成持重,一來怕敵人調虎離山,二來不知敵人虛實,追上去恐會吃虧。
當下姜老頭子喚住了姜鳳瓊,吩咐她不要聲張。
姜老頭子對孫女兒道:“今晚這人來意不善。看來功夫雖然不弱,也非極強。他的來路,我尚未捉摸得透。但願他不是清廷鷹犬就好。你不必聲張,增加村人惶恐。”姜老頭子雖然力待鎮定,但心內卻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己已經遠走窮荒,競還有人追蹤覓跡。
這晚之後,姜老頭子和孫女兒更小心防備,一連過了三晚,都安謐如常。第四晚,姜老頭子因連夕疲勞,盤坐地上,朦朦朧朧地正待入睡,到了三更時分,忽覺得屋頂微微一響,似是風吹落葉之聲。姜老頭子數十年功夫閱歷,一聽便知又是“那活兒”來了。卻故意自言自語道:“真是人老了,膽氣也不似少年時了,聽到夜鳥掠過,也以為是人。害得我一夜沒好睡。”他一邊說話,一邊卻移近窗下,屏神靜氣,注視外間。
歇了一會,只見窗外黑影一晃,一條人影,驚鴻掠雁似的從窗外閃過。美老頭子急忙跳將起來,“飛鳥投林”,穿出窗外,追風逐電似的向那人追去。那人輕功,雖然迅捷,可是卻及不上姜老頭子幾十年的苦學勤修。追出村外裡許之地,便自追上。
姜老頭子追到那人身後,猛的喝道:“朋友,既然遠來,不見主人就跑了嗎?請歇下談談如何?”
那人竟似料到姜老頭子有此一番說話,驀地止步回身,揚聲笑道:“果然引出正點兒來了。你既然出頭邀客,那我的兄弟,也請你一併招待好了!”說罷引聲長嘯,有如梟鳥夜鳴。
姜老頭子凝身注目,只見就在前面十來步處,積雪沙堆之後,閃出了三個人來,全是夜行衣褲,黑布矇頭。一字兒上前,對著姜老頭兒。其中一個瘦長漢子,呵呵笑道:“姜老英雄,別來無恙,原來你竟逃到這邊荒之地。難為你熬了幾年。今晚相逢,沒說的,跟隨咱們去吧。”
姜老頭子狐疑滿腹,不知是敵是友。揚聲問道:“你們是哪路朋友,請賜個萬兒(字號)!”
最先探村的那個夜行人,伸手一探肩後,錚然一響,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厲聲說道:“你原來果是姜翼賢這老鬼,三龍二虎五條性命,該怎麼個償法,請你自斷!”
姜翼賢勃然大怒:“鼠賊小輩,敢逞強橫,姜某不叫你們見識見識,也辱沒了梅花拳三字。”雁翎刀刷的出手,刀風颯然,“獨劈華山”,倏的便奔過去。那夜行人將劍一封一架,喝聲:“併肩子,上呵!”他的同伴,也紛紛亮出兵器,將姜老頭子圍在當中。
你道姜老頭子為何勃然大怒,原來那人說“請你自斷”這話,是迫姜老頭子自刎償命的意思。在江湖上只有前輩處分後輩,或者是武力佔壓倒優勢這一邊,才可以這樣處分對方的元兇。姜老頭子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忍得?
姜老頭子一口刀迫著了四個夜行人,進似龍皤,落如虎踞。起似鷹揚,掠如雁翅;在兵刃縫中,揮舞自如。這四個夜行人也非庸手,虎頭鉤、喪門劍、潑風刀、藤蛇棒,四般兵器,四種使法,把姜老頭子圍得風雨不透!
鬥了三十多回合,一邊是仗著幾十年爐火純青的刀法;一邊是仗著人多勢眾力大招熟,打得難分難解,誰也沒佔了便宜。姜老頭子怒從心起,大喝一聲,把梅花奇門刀法,施展開採,翻翻滾滾,揮揮霍霍,渾身上下,捲起一片青光,越戰越勇,越鬥越強。
這五個人在村前叱吒奔逐,呼喝廝拼,早驚醒村裡的人。紅衣女俠姜鳳瓊一馬當前,馬堡主率二、三十名精壯堡丁在後,大開莊門,衝出來接應。一時火把通明,人馬喧騰。
那幾個夜行人見戰姜老頭子不下,堡中人又大舉而出,為首的打了一個胡哨,大喊一聲:“風緊,秧子硬!待硬把子來再摘,快走!”這幾句江湖黑話的意思是:形勢不利(風緊),敵人本領太強(秧子硬),等邀請了高手(硬把子)來再捕捉吧。這話喊出,四個夜行人倏地一齊退去,邊走邊亂飛暗器,阻擋追兵。姜老頭子一口雁翎刀揮舞磕磕,把近身暗器,紛紛打落。但他也橫刀住步,不往前追。那四個夜行人以江潮驟退,霎那間便在荒漠上消失了。
姜鳳瓊、馬堡主這時已自趕到。馬堡主埋怨姜翼賢道:“姜老英雄,你怎的不通知大家?一個人冒險拼死?若有什麼意外,叫我們怎過意得去?”姜老頭子笑笑道:“沒事,小醜跳樑,不敢驚動堡主。”
馬堡主皺了皺眉頭道:“我聽令孫女剛才說,賊人已來窺探過一次了,今晚又來。邊鄙寒荒之地,沒有什麼足令江湖人物的覬覦之處。看來他們頻頻夜探,必另有因,只恐大半是清廷鷹犬呢!”
馬堡主猜對了。這些夜行人全都是清廷鷹犬,有陝甘總督手下的武士,也有清官大內派來的高手。原來自西北的“三龍二虎”在甘肅東部麥積石山喪命之後,清廷提騎四出,訪查無蹤,只知道他們大約是一到甘肅境就下落不明的。他們找了多時找不到,也就算了。
事情本可淡忘,不料因為義和團大起,清廷有在萬一事急時逃到西北的打算,所以又派出好手,並責成地方,一面搜捕防範義和團,一面嚴偵有什麼江湖豪傑,草莽英雄落在西北。清廷的訓令是:可以收撫以供利用的就收撫,倔強不服的就早早斬草除根,免貽後患。並特派了一個大內的特等巴圖魯喀圖音和西藏的多羅喇嘛主持其事。陝甘總督選拔了十多個武士,聽他們二人調遣。其時清官的八名特等巴圖魯只剩三人,即沙鷗遠、喀圖音和噶布爾(就是後來在《龍虎鬥京華》一書中被太極陳哥哥太極掌打死的那位。)清廷派出如此頂尖兒的人物主持,可以想見它是如何重視西北的基業。他們十多個人分成幾路,在陝甘各地搜查。
到甘肅北部搜查的,一共是五個人,由王再越率領。王再越原是大內衛士,因為與羅家五虎,夜劫柳莊,給柳大娘和婁無畏兩人殺得落花流水。王再越仗著輕功超卓,僅以身免,(事詳拙著《龍虎鬥京華》上集)回到京師,自覺無顏,遂要求外調,奉命派到陝甘總督處,做一個管率武士的小隊長。這次他率領的四個人都是陝甘總督手下的第一流高手,其中有一個名叫簡大熊的,原是河北的獨行大盜,受“招安”後分派到西北軍中。他在河北時曾和姜翼賢見過幾面。喀圖音分派他和王再越一路,原就是要他們附帶偵查“三龍二虎”的死因與姜翼賢的下落。卓不凡、姜翼賢所居的鹼泉子,原是一個極荒涼之地,所以以前幾次經騎四出,都未到過那裡。這次因為清廷“上命”,來得特別嚴重,西北任何一處都要偵查,鹼泉子也就不能避免了。
第一晚夜探鹼泉子回民堡的就是王再越。他起初以為這樣窮村僻壤,料無高人,因此竟敢以空手來鬥紅衣女俠,不料給紅衣女俠一連幾劍殺得抱頭鼠竄,而看來武功更強的老頭兒還未動手。他不禁大為驚奇,急忙告知同伴。
他們幾個人商議之後,不敢冒昧探堡,又派出一個人請主持甘肅方面授捕事宜的多羅喇嘛來。由多羅喇嘛、王再越、簡大熊和另外一個高手達特昌,一共四人,換上夜行衣,蒙了頭面,再度夜探。這次引出姜老頭子,一口雁翎刀,迫住了他們四般兵器。在西藏大名鼎鼎,武功僅次於喝布爾大喇嘛的多羅喇嘛,在姜老頭子迅如風雨的刀法之下,也自施展不開,憑了人多,才剛剛打個平手。
群兇挫敗,相顧震驚。簡大熊已認出那老頭子就是姜翼賢。他對多羅喇嘛說:“三龍二虎”必定是給這個“老殺材”廢掉的,他建議多羅喇嘛增請援兵。
多羅喇嘛雖覺面上無光,但憑自己的力量,又確無法殺人這個回民的小村落。他想了一想,竟吩咐王再越回陝西,請出喀圖音來,擒拿姜冀賢。
不表多羅喇嘛這邊調兵遣將,且說姜翼賢和馬堡主大家一說,情知風波乍起,麻煩還在後頭。全堡上下,即日起都提心吊膽,嚴密戒備。可是荒漠寒村.即無形勢之險,“兵微將寡”那少可用之材。所謂嚴密防備,只不過是在堡外的柵城上,多纏鋼絲鐵線,在堡內遍插蒺藜碎瓦作為埋伏而已。
而且更令他們焦急的是:卓不凡已去甘東多日,照往常行程,早已應該回來,可是這次卻音訊渺然,兀是不見他的影子。
他們提心吊膽過了七八天,卓不凡還沒來,而喀圖者等卻先來了。
一晚,夜過三更,朔風正緊。鹼泉子的回民小堡,兀是不敢放鬆戒備。村堡外派有精壯堡了巡邏,堡內馬堡主和姜翼賢飲酒閒話。正談論間,門外有人大呼“稟報!”跟著巡邏走進,說是已發現敵騎。
馬堡主擲杯而起,傳令集合,準備迎戰。接著緊急情報,又接二連三而到。馬堡主和姜翼賢登上圍著村堡的柵城一望,只見遠處火把通明,人影簇簇。片刻之後,燈光旗號,更自分明。一隊官軍馬隊,打著鮮明旗號,高舉油松火把“孔明燈”,如狂潮卷至,到村堡外援下陣來。
姜翼賢定睛看時,只見為首一人,身高六尺開外,濃眉巨目,獅鼻虎口,披著大紅袈裟,拿著一柄奇形怪狀,頭尖尾銳,周圍嵌有稜角的兵器。這人正是清宮大內的特等巴圖魯喀圖音。
馬堡主在柵城上大聲喝問來意。喀圖音桀桀大笑,上前喝道:“你想必是這個小村堡的堡主了。你聽著:你們這裡膽敢收藏欽犯,國法不容。本當全村抄滅,貧僧善體上天好生之德,願放你們一條生路,只要你們趕緊把欽犯縛送出來!”
“欽犯是誰?”喀圖音說到此處。突然大喝一聲,指著馬堡主旁邊的姜翼賢道:“就是他了!”
馬堡主鬚眉掀動,大怒喝道:“放你的屁,你們這班殘害回民的狗賊,我們剩下一人一騎,也決與你們周旋到底!”
喀圖音又是大笑連聲:“你竟也拒抗官兵,執意要和我們交手,那好極了!我到此正想尋一場廝殺,鬆鬆筋骨!
“喂!姜翼賢你這個老而不死的欽犯,躲在裡面要等人替你出頭嗎?”
喀圖音指名挑戰,姜翼賢如何忍受得住,大喝一聲,拔出雁翎刀,正待跳下,不料馬堡主性烈如火,已先自跳下去了。
馬堡主為人耿直,他自念既是一堡之主,萬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搶著要接這個陣仗。他衝上前去叫道:“這個村堡之事,由我擔承,你先和我交手!”
喀圖音嘻嘻冷笑道:“你和我交手?灑家的日月幢只打江湖上成名的英雄,你還不夠格!”他隨手一揮,叫道:“孩兒們,隨便出來一人接著這廝吧!”
官軍隊中,頓時一人應聲而出,此人是陝甘總督的侍衛,手使龍頭扎刀,名喚阿摩良,原是吐魯番人,背叛本族,甘心為清廷效勞的。
他一出來,更不打話,就直奔馬堡主,龍頭扎刀,“長蛇入洞”,徑自分心刺來,他滿心以為一個小村堡中的人,還會不手到擒來,誰知卻碰上了勁敵。馬堡主的二截棍倏的出手,一攪一抖,就把他的扎刀幾乎碰出手去。
原來十八般武藝中,若論棍法,在滿清一代中,要數回族中的薩回回棍法,天下獨步。薩是嘉慶時人,名字不傳,行走江湖,別人就叫他做“回回”。薩回回雖死去幾十年,但他的棍法還流傳在西北一帶,馬堡主的棍法,便是薩回回這一路。可惜他只得一鱗半爪,未窺全豹。但他幸運得很,碰上了卓不凡這樣的一位武學名家,對各種兵器,俱有研究。卓不凡知道他棍法有些根基,便將梅花刀的招數,滲入薩回回棍法之中,另創一路六陽棍法。(武術之中,原有許多相通之處,所以卓不凡雖不是薩回回這門,但他以高手指點低手,仍可利用馬堡主原有的基礎,幫助他深造。)
馬堡主有薩回回棍法的根基,又得卓不凡親炙,雖未是一流高手,可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和阿摩良的龍頭扎刀鬥在一起,竟也功力悉敵,難分軒輊。
龍頭扎刀,非刀非劍,另成一路。以拍、撞、扎、刺、縱、送、抽、擊八法取勝,施展開來,如怪蟒靈蛇,端的厲害。可是馬堡主的六陽棍法,更是別出心裁,以圈、點、抽、撒、崩、砸的功夫,恰恰將他截住。換了十來招後,馬堡主的棍法越展越快。阿摩良的扎刀,正使到一招“單風迎春”,自下翻上,橫扎心窩。馬堡主突的一躬身,一個“老樹盤根”式,六陽棍竟塌在地皮之上,猛然一個盤打。阿摩良一刀走空,慌不迭的雙腳一跳,六陽棍呼的一聲從他腳下捲過。
阿摩良也非弱者,他一避開,雙足尚未完全著地,已是刀花疾轉,“綵鳳剔羽”,斫將過來。馬堡主這時,六陽棍本是倒拖著的,見他刀來,猛然右腳往前一提,右手往前一抖,由西往北一擰身,身軀料轉,棍棒抖起,猛的往外一甩,把阿摩良的扎刀砸個正著,只聽得當的一聲,阿摩良的扎刀,直給磕出幾丈開外。
馬堡主凝身止棍,一聲大喝道:“叫你們知道這個小村堡的厲害!”
喀圖音仍是嘻嘻冷笑,說道:“你別得意,你只是碰著我的徒孫這一輩。你以為你的功夫真了不起嗎?”說到這裡,突然一甩頭,叫道:“達孩兒出來,收拾這廝!”話聲未了,官軍隊中又是一人飛馳而出,舞著一對奇形怪狀的兵器,譁啷啷地直響。這人名叫達特昌,便是前次和多羅喇嘛等合鬥姜翼賢的四個好手之一。
他這對兵器,是兩個鋼環,每個鋼環又有著兩個鋼圈子,可奪兵刃,也可架接重兵器。而且環口鋒利,敵人兵刃給嵌住了,質地稍差的,就可乘勢折斷。
馬堡主雖已五十多歲,但一向不在江湖走動,哪裡見過這種外門的奇形兵刃?他三截棍一起,使出六陽棍法中“翻江倒海”一招,根頭點敵前胸,將手一抖,抖起碗大棍花。達特昌冷笑一聲,日月雙環往上一甩,硬接硬架,硬截硬砸,頓時譁啷啷的一陣清脆音響,雙環震在杆捧之上,三截棍給震得脫手飛出。馬堡主也夠厲害,他一照面便逢奇險,竟能力持鎮定,身軀往後一翻,疾步趕上,接著杆棒,擰身轉步,手起一棍,直奔達特昌的胸腔肩背,橫掃過來,他已是豁出性命,要和敵人一拼。
達特昌見他來得勢猛,左腳往外一滑,一轉身,一盤旋,先卸開來勢,然後猛的湊上,左手月環往外一翻,兩個圈子一合,把棍頭嵌了一缺,右手日環更用足十二成力量,驀地朝棍上便砸,只聽得一聲巨響,猶如大鐵錘打鐵一樣,“轟”的一聲,火星亂飛,三截棍震落黃沙,真的斷為三截!
馬堡主給震得面如金紙,連連後退。達特昌大喝一聲:“你往哪裡跑?納過命來!”雙環高舉,縱步追來。
正在此際,柵城上驀地飛下一團紅影,迅如飄風的掠上前來。劍吐寒光,紅衣映襯,耀眼生纈。達特昌呆了一呆,只見面前已站著一個俏生生的姑娘,劍尖指向自己,一聲清叱道:“休得猖狂,本姑娘在此!”
達特昌心中嘀咕:怎的一個女娃子,身法居然如此迅疾。他不知道來人是江湖上早就有名的紅衣女俠姜鳳瓊,她十四歲已開始隨爺爺闖蕩江湖,十六歲起,就敢獨來獨往。四年前隨爺爺從保定遠奔西北,更不知見過多少陣仗。她除了火候稍差外,已全得家傳梅花門的拳劍精髓,就是在江湖上,也差不多可以擠進第一流好手之列。
達特昌還不知她的名頭,雖然震驚於她的身法迅疾,但還以為一個女娃子功夫有限而且必然拙於氣力,自己就是給她個硬碰,她也吃受不了。
達特昌主意打定,雙環一分,“飢鷹振羽”,日月環同時發出。紅衣女俠喝聲“來得好!”左手一壓劍決,右手劍如銀虹疾吐,徑刺胸膛。達特昌雙環一絞,用個“倒捲簾”手法,想把姜鳳瓊單劍絞住。但紅衣女俠是何等人物?豈是馬堡主可比,只見她秀眉倒豎,單劍用個“迴風戲柳”,一翻一卷,借力打力,反把雙環盪開,手中劍仍不放鬆,分心直刺。達特昌急來幾個盤旋,直退出去。重整旗鼓,再打精神,小心應付這個“看不上眼”的“女娃子”。
紅衣女俠身法輕靈如彩蝶,展開梅花劍法,颯颯連聲,渾身上下,閃起幾道精光冷電,迫得達特昌眼花繚亂,日月雙環,不但擋不住她的單劍,反而給她著著搶住上風。戰到難分際,達特昌雙環一合,“韋陀捧杵”,正要鎖拿她的單劍,哪知紅衣女俠趁他一合之時,猛地揉身直進,疾如閃電,“金龍戲海”,劍尖一吞一吐,徑自欺身進招。達特昌雙環回救不及,慘叫一聲,左手五指,全給劍鋒割斷!
紅衣女俠霍地一劍,將達特昌左手五指齊齊削斷。喀圖音看見大怒,顧不了自己身份,日月幢一舉,呼的一股勁風,便掃過來。喀圖音使的日月幢,重五十六斤,頭尖尾銳,四面都是稜角。姜鳳瓊知道不能力敵,立即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的向上一竄,拔起兩丈多高,落在喀圖音背後,舉手一劍“玉蟒翻身”,直奔敵人右肩刺去。喀圖音好不厲害,微微一晃,金幢疾展,離身兩丈以內風雨不透,姜鳳瓊的劍給鏟頭微微一掛,已震得手腕痠麻,連連後退。
喀圖音正要繼續追殺,忽地背後有人大喝一聲:“禿驢好不要臉,欺負一個女孩子,有本事的接我這刀!”喀圖音悄然回顧,只見姜翼賢橫刀身後,怒目生嗔!
喀圖音旋過身軀;桀桀笑道:“聞道你是梅花拳掌門,朱紅燈也是你的徒弟,灑家日月幢打遍天下,末逢敵手,正要領教你的刀法有何厲害。”說罷僧袍拂處,金幢一卷,自上而下,“橫掃千軍”,便向姜老頭子三路打來。紅衣女俠自退回堡中去了。
姜翼賢持刀凝立,雙眸閃閃發光。待喀圖音一幢鏟來時,他猛的長嘯一聲,向上一縱,右足竟朝幢頭一踏,藉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呼的一聲,掠過喀圖音頭頂。不待雙足落地,雁翎刀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獨劈華山”招數,照喀圖音的禿頭猛剁下來。喀圖音金幢剛剛發出,忽見姜翼賢掄刀騰身而起,一股銳風立撲頭頂,大吃一驚,急將幢一抖,幢尾掠空而上,護頭保命,只聽得“噹啷”一聲,給雁翎刀碰個正著。姜翼賢的兵刃未出手,喀圖音幢尾的稜角,倒給削斷了兩枚。
喀圖音折了銳氣,再也不敢驕傲輕敵,急把日月幢精華招數,儘量施展開來,只聽呼呼轟轟,周圍數丈之內,都是一片風聲,幢頭幢尾放出兩道月牙似的寒光,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喀圖音是清廷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功力不在沙嗚遠之下,剛才因掉以輕心,幾乎吃了大虧,現在施展平生絕技,自然非同小可!
姜翼賢看日月幢有如此威力,也自暗暗稱奇。他也大喝一聲,憑著一身所學,把六十多年浸淫的梅花刀法,施展開來,吞吐撒放,點崩戳刺,有如鴻驚鳳舞,在日月幢寒光包圍之下,竟自揮霍自如。
兩人在荒漠寒原,展開了龍爭虎鬥,一連七八十回合,殺得沙塵滾滾,地轉天旋。喀圖音勝在氣力充沛,姜翼賢勝在刀法精奇,竟是功力悉敵,未分勝負。
喀圖音自念是清廷的特等巴圖魯,竟自戰一個老頭兒不下,而且還時時給他的刀光迫得後退,又急又怒。他驀地虛晃一幢,疾向後退。姜翼賢見自己雖然稍占上風,可是喀圖音也還未落敗,而今無故而退,正自奇怪,只見喀圖音脫出戰團,疾的將手一揮,喝聲:“孩兒們,給我把這個村堡通通毀掉!”
喀圖音將手一揮,百多名官軍震天價的一聲巨喊,噼啪連聲。向村堡中發出連珠火箭,只見滿空藍火,著物即燃。柵城上已有幾人中了火箭。紅衣女俠、馬堡主等武功較強的人,則仗著身法迅疾。趨閃得宜,幸而沒有給射中。
隆冬之際,百物乾燥,更何況荒漠苦寒,朔風凜例,火憑風勢,片刻之間,已是烈焰熊熊,一大片一大片火光瀰漫開來。村堡中都是木屋,而且又缺乏水源,燒將開來,無可收拾。
姜翼賢見狀,悲憤交加,提劍飛身,撲入官軍叢中,如虎入羊群,縱橫揮霍,手起刀落,刺倒幾個,火箭只能及遠,不能近攻,官軍嚇得紛紛走避。喀圖音急展日月幢上前攔截,聯著幾個好手,將姜翼賢團團圍著。
姜老頭子雖是武功精純,但好漢敵不過人多,雖似怒獅猛搏,卻冗自衝不出去。這時回民村堡,已成一片火海,火鴉亂飛,火蛇亂竄,一排木屋,棟折梁摧,嘩啦啦的倒下。堡中精壯少年保護著婦孺,急急打開柵城,奪路奔逃。多羅喇嘛已自領一部官軍,從後追上。兩邊人馬,就在黃沙漫漫的荒漠上,廝殺起來!
鹼泉子回民堡的男女,當年被左宗棠大軍從甘東趕到甘北,多數都是在戰爭中長大的,每人都擋得幾名官軍。更何況在鹼泉子安住下來後,又得卓不凡這樣的武學名家親自訓練。幾乎從十多歲的孩子到五六十歲的老人,都會幾手武藝。喀圖音帶來的官軍不多,(他以為一個小小的村堡,哪需動用大隊。他更怕動用大隊會緩了時日,洩了風聲,反給回民逃避,因此只帶百多個火箭手,就迅速趕來了。)多羅喇嘛領了幾十名來追趕,給回民奮勇擋住,一時間倒也無可奈何。
不過上前追捕回民的,並不淨是官軍。和喀圖音同來的,連同王再超等共有十多人,都是武功精強的傢伙,除了喀圖音同幾個好手圍戰姜翼賢外,其他都隨多羅喇嘛去追捕回民。鹼泉子這邊,只有馬堡主和姜鳳瓊二人是高手,其他的堡丁,比官軍有餘,卻不能和他們對抗,因此在荒漠上一場混戰,還是官軍這邊佔了上風。
火光耀天,刀光劍影,黃沙飛揚。在混戰中,又以紅衣女俠處境最為危險。多羅喇嘛認定她是勁敵,親自和另外兩個陝甘總督的衛士,來圍捕她。多羅喇嘛的喪門戟施展開來,前遮後護,左勾右攔,挑打拍壓,很有一些精奇的招數,為中土所罕見。紅衣女俠若只以一敵一,大約還能和他打個平手,但現在又加上另外兩個好手,就更顯得有點相形見細,戰得香汗淋漓!
紅衣女俠咬緊銀牙,拼死力鬥。運劍如風,左衝有突,和多羅喇嘛等大戰百餘回合,盡力支撐,可是這時大勢已去,耳聽回民婦孺呼號喊叫之聲,聲聲傳來,催人心肺。而爺爺又給賊人攔在另一處,生死未卜。不禁悲憤交加,自念凶多吉少!急躁之下,愈感不支。多羅喇嘛,一聲怪嘯,喪門戟招數,越展越疾,招招險毒!
但是,就在此時,荒漠上驟然奔來三騎健馬,鐵蹄騰雲,馬上人騎術精絕!剎那到了戰場。紅衣女俠這時正碰上險招,她的單劍正使到一招“龍頂摘珠”,向一個使鑌鐵杵的敵人咽喉刺去,她原是想把多羅喇嘛的幫手刺倒一兩個,然後突圍。那人武功雖比不上紅衣女俠,但卻也非弱者。他手起一杵“橫掃千軍”,直向寶劍格去。紅衣女俠玉婉倏翻,趁他鐵桿掃出之際,一個“龍形飛步”,繞到左方白光一閃,“玉女穿梭”又向那人左脅刺去。但她雖閃電似的連進兩招,卻顧不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的劍沾到了敵人衣裳;而多羅喇嘛已滑步揚戟,戟尖也已堪堪刺到她的後心。紅衣女俠驟感背後金刀劈風之聲,已是躲閃不及,她咬著銀牙,索性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先斃掉一個敵人抵償,她手中劍毫不放鬆,一劍疾進,把前面敵人的左脅,穿了一個大洞。
紅衣女俠是準備豁出性命的了,可是奇怪得很,她一劍把前面敵人刺斃,而背後多羅喇嘛,卻突的哎喲一聲,喪門戟忽的向旁滑出,偏左半寸,未刺中紅衣女俠背心。姜鳳瓊在死門關上拾回性命,急急抽劍旁窺.愕然驚顧。
你道多羅喇嘛武藝精湛,怎的會在緊急關頭,一擊不中。原來那三騎健馬已奔到戰場。只是姜家爺孫,都揮汗力戰,雖聞蹄聲得得,卻只道是官軍增援,無暇旁顧。這三騎兩老一少,都是武林中卓絕的高手。兩者一是姜翼賢的師弟卓不凡,他的功夫比師兄還勝一籌;一是太極門的泰斗柳劍吟,和太極陳並稱的武林前輩。至於那個少年,則正是兼學太極兩家之長,再出江湖的丁曉!
這三人到了戰場,翻身下馬,看了一眼,柳劍吟便道:“由我來對付這兇僧(喀圖音),你們兩人先去解救那些被包圍的回民吧。”
丁曉這時已看到在戰鬥中運劍如風的少女是紅衣女俠姜鳳瓊,心中又驚又喜,急搶上前,對卓不凡道:“卓老前輩你去救回民,我去救少女!”卓不凡微微一笑,點頭允諾。
丁曉趕到,正是姜鳳瓊遇險之時,他劍未到,鏢先發,將預扣在手心中的金錢鏢,錚的一聲打出。金錢鏢本是太極丁祖傳三絕技之一,丁曉自小就勤於練習,幾乎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雖隔數丈之遙,一鏢打人人叢中,卻竟不偏不倚,打中多羅喇嘛的右手脈門。還本多羅喇嘛武功甚高,一陣痠麻,喪門戟卻未出手,只是已歪歪斜斜,刺差半才了。
丁曉一鏢得手,第二、第三鏢又連環飛至,多羅喇嘛避開了第二欽,卻避不開第三鏢,又是“啪啦’一聲,給錢鏢打中額角,血流如注,像一隻受傷的野牛一樣,狂爆起來,雙手持定了喪門戟,直向丁曉衝去。丁曉見他如此兇惡,浴血衝來,太極劍還真不敢和他相碰,隻身隨劍走,步法往後一錯,太極劍一捺,劍鋒正好撩在戟尖的月牙上,噹的一聲,將它削斷。多羅喇嘛不作理會,喪門戟揚空一閃,又向丁曉咽喉點來。丁曉劍法端的精奇,再不容他的喪門戟進身,一個“摟膝拗步”,圈到左方,太極劍在喪門戟上一搭,順式進招,太極倒立劍鋒,“順水推舟”,疾如閃電的徑削多羅喇嘛持戟的手腕。多羅喇嘛也兇得驚人,趕緊一撤步,“倒插蓮花”,左腳往右腳倒插一步,畫戟外擺,朝太極劍硬碰。丁曉倏地劍招一撤,又急一進身,一挽劍花,“飛燕投林”,劍尖又朝多羅喇嘛右脅扎去。這時多羅喇嘛竟似豁出性命不要了,不躲不避,喪門戟一立,拼命衝來,要和丁曉同歸於盡。丁曉的劍扎到他的右脅,他的戟也挑到丁曉的前胸!
生死俄頃,間不容髮。紅衣女俠在旁已不禁驚呼起來。可是丁曉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倏地撤招,將太極劍往胸前一抱,紅衣女俠也看不清他用什麼身法,只見他滴溜溜的兩個轉身,不但多羅喇嘛戟尖扎空,而他也湊近多羅喇嘛前胸,太極劍一起,以“立劈華山”之勢,朝多羅喇嘛頂梁骨當中劈下。多羅喇嘛一戟刺空,無法回救,只聽得慘呼一聲,水牛般的身軀,竟給丁曉當中一劍,劈開兩半。
這時紅衣女俠已奔上前來,丁曉見她嬌喘吁吁,五顏失色。急抱劍作禮道:“姑娘,不必心慌,兇賊已經了結!”
紅衣女俠秋波一轉,似喜似嗔怨道:“何苦和他這樣拼命,我見你走險招,真急死了。反正他受了鏢傷躲不開了,你和他廝拼,若萬一也給他傷了,那多不值!”
紅衣女俠這幾句話說得丁曉甜津津的,渾身舒暢。他想起第一次幫她打索家武師時,反給她奚落,而這次她竟然“憐惜”起自己了。丁曉愕柯柯的,反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只覺得面上一陣陣的熱,他遊目四顧,找到了話題,這才對紅衣女俠道:“你好?你看卓老前輩已把官軍收抬了!”
紅衣女俠見他語無論次,答非所問,不禁噗哧一笑。但也隨著他的眼光四看,果然圍捕回民的官軍,似給狂潮衝擊一樣,在荒漠上四散奔逃。
原來多羅喇嘛已死,另一個好手又被紅衣女俠所斃,餘下的人,如何能與卓不凡相比,在丁曉戰多羅喇嘛這一陣時光,卓不凡展開梅花門的上乘劍法,衝入官軍叢中,如銀龍入海,十蕩十決,當者辟易,近者傷身,劍招發出,風翻雲湧。馬堡主與回民們得此幫助,更奮勇反攻,官軍們發一聲喊,紛紛逃避。
卓不凡這邊,已將敵人解決,而柳劍吟那邊,則正與喀圖音展開一場荒漠上驚心動魄的惡戰。
欲知柳劍吟戰得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