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人的使者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頭上戴著一頂寬簷大帽。這副打扮使得它更有幾分像人,如果不看長衫下露出的那半截蛇身,乍一看也跟一個士人沒什麼兩樣。它的眼睛與人眼大為不同,但是從它的眼睛裡卻透露出一種睿智,與平常在戰場上見到的蛇人大為不同。
到了畢煒馬前,那蛇人在車上抬起上半身,道:畢將軍,來城中多謝將軍款待,明日過後,我們又要重新開戰了。
它的話字正腔圓,邊上一些沒見過這使者的士兵不由得都驚呼了一聲。他說話時,我發現邵風觀的身體微微顫了顫,不知是不是在害怕。這蛇人孤身在我們軍中,連一點懼意也沒有,儘管對方是蛇人,我也不禁有些敬佩。
畢煒笑道:木昆先生,這個自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位是我軍的前鋒營統制楚休紅將軍,希望你保證他的安全。
那個叫木昆的蛇人咧開嘴,大概是在冷笑:伏羲女媧的子孫不是說話不算數的人。
它居然自稱為人,這讓我有些好笑。這時畢煒的馬有些煩躁,打了個響鼻,畢煒拍拍他的座馬道:木昆先生,請回吧,畢煒初到東平城,居然能見到木昆先生這等人物,實在三生有幸。
木昆點了點頭道:木昆亦是如此,有畢將軍與邵將軍兩位,實在是我軍之福。
他們的話表面上很是客氣,內裡卻劍拔弩張,這木昆雖然只是蛇人,口齒卻大是靈便,不卑不亢,絲毫不落下風。畢煒也點點頭道:正是。他轉向我道:楚將軍,請你與木昆先生一同前去,若殿下無恙,明日與殿下一同在這門外交換。
木昆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一下我在帝國軍的分量是否足以充當使者,畢煒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木昆先生,楚將軍雖然年輕,卻是身經百戰的勇將,百卉公主便是由他帶回來的。
木昆一張滿是鱗片的臉仍是動也不動,好像蛇人沒有多少表情,不知它心中怎麼想。他將我從頭到腳又看了一遍道:原來楚將軍是前日夜襲我軍軍營的人,實在失敬。他向我拱了拱手,卻又道:楚將軍,想取你性命的人可大有人在,隨我回去,你可放心?
我道:軍人一生不免死於刀劍,又有何懼。
木昆咧開嘴,又發出了一聲笑:果然去得。他對畢煒和邵風觀又拱拱手道:畢將軍,邵將軍,那我就走了,明日請將軍帶百卉公主來交換你們的那個殿下。
它說到殿下時有些不屑,我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馬道:畢將軍,邵將軍,末將告辭了。
城門緩緩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木昆拉了拉韁繩,馬車在周圍士兵的目光中駛了出去。我跟在它身後,等一過吊橋,回頭又看了看東平城。東平城的城門已關上了,吊橋也正在拉上,巍峨的城牆彷彿聳入雲天。
蛇人的陣營在一里開外,臨出門時我不時瞟一眼地面,猜測著畢煒會將地道的開口開在哪兒。木昆一路上卻與在城中的健談大不一樣,一句話也不說了。已是暮春時候,路兩邊綠草茸茸,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花,紅黃藍白紫都有,坐在馬上看著周圍,一時竟有種春日踏青的錯覺。
走了一程,木昆忽然用馬鞭一揚道:楚將軍,前面就是了,請你跟著我不要分開。
它突然對我說話了,我倒是一怔,馬上道:是。
蛇人的陣營仍然東倒西歪,雖然經過了修整,但不少地方還是留著火燒過的痕跡。一到營門前,木昆高聲道:木昆歸來,快開門!
門吱呀呀地開了,從門裡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湧出了一大批持械的蛇人,總有兩三百個。那些蛇人將我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說著。它們的口齒和木昆不能同日而語,支支吾吾地只是些零碎的單詞,我聽了半天只是約略聽到了百卉公主怪物之類。開始我還不知道怪物的含意,見有蛇人在說時探頭探腦地看我,我猛地省悟它們所說的怪物指的是我。
在蛇人眼中,只有蛇人的樣子才是人的樣子吧,像我這樣下身有兩條腿的,在它們看來的確是怪物了。木昆揮鞭將它們驅散,側過頭道:楚將軍,前晚我軍被你們衝營,輜重喪失殆盡,它們居然不怎麼怨恨你。
它對我說話頗為客氣,我幾乎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木昆帶著我穿過一隊隊蛇人向前走去。走過那天我們碰到那些女子的地方,只見裡面還有些焦炭未清除,有些女子正在打掃,一見到我,一個女子咦了一聲,跟邊上的女子說了一陣,大概她們還記得我,幾個人全跑到欄杆邊上來看我。有個在一邊拿著長鞭的蛇人高聲喝道:回去!手中長鞭啪地打了一下,那些女子有些畏縮地退了回去,在她們臉上,甚至,有些是痛恨。
木昆繞過這中軍,已到了蛇人的後營。那天我們未能衝入後營,裡面倒仍是很平靜。蛇人營帳較我當初在高鷲城外見到的已齊整了許多,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蛇人已經有了那麼大的進步。我正想著,木昆忽然停住車,道:楚將軍,到了,請隨我來。
這是座很高大的營帳,大概是蛇人的中軍帳吧。沒想到蛇人的中軍帳並不在中軍,反而在後營。我跳下馬,將飛羽拴在一邊,捧著那個錦盒,一想到馬上要看到蛇人的主將,心頭不禁一陣激動。這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木昆帶著我走了進去。蛇人主帥住的地方居然也簡陋之極,除了幾張桌子便什麼也沒有,一個身披鐵甲的蛇人正盤在一張竹床上,如果只看上半身,那也和人沒什麼不同,一段粗大的蛇身盤成一圈,活像一盤纜繩,邊上則有兩個持著武器的蛇人盤在地上。那武器有些怪,是長柄斧,斧頭很沉重,這樣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蛇人能用。因為沒有燈燭,裡面很暗,看不清那蛇人的面目。不過就算有火把,我想我也不會知道蛇人和蛇人有什麼不同,在我印象中,蛇人好像全長得一個模樣。
木昆伏倒上半身,高聲道:山都將軍,末將木昆與北軍主將達成協議,現北軍使者楚休紅將軍隨我前來下書。
木昆自稱是末將沒怎麼讓我吃驚,我吃驚的是它所說的那主將名諱。它稱呼的是山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我潛入高鷲城外的蛇人營中時,聽到那個蛇人軍的主將名字也是叫山都!我抬起頭看著那蛇人,但還是不太看得清。
山都道:讓他拿上來。
我可以湊近些看到它了!不知為什麼,我有一些激動。儘管蛇人並不是人,可居然在蛇人營中能碰到一個相識的,倒是讓我覺得意外。我捧著那錦盒上前,高聲道:我是帝國軍前鋒營統制,下將軍楚休紅,請山都將軍過目。
我走了幾步,沒等走到案前,邊上的一個蛇人過來向我伸出了手。我將錦盒交給它,仍是看著那蛇人。這時已經可以看清面目了,但實在分辨不出那蛇人和邊上的有什麼不同,我正想退下,山都忽然道:是你?
它的聲音透著驚訝。我已明白這個山都定是高鷲外統率那時的輜重營的那個山都,站住了道:山都將軍,我們大概在高鷲城外見過一面了吧?
山都猛地直起身子,伸手從身後拔出了一把刀。這刀很大,但在它手中卻像把腰刀一樣。我向後退了一步,也將手按在了腰間。木昆在一邊有些吃驚,游上來道:將軍,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請將軍息怒。
山都將刀指著我道:是你!就是你殺了巴吞!
山都的帝國語沒有木昆標準,聽起來有些含糊,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我恍惚又回到了高鷲城外,在旗杆頂上聽到了山都指著我說這句話。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巴吞到底是誰,死在我手上的蛇人前前後後總有十來個了,如果每個蛇人都有兩個要為它們報仇的蛇人,那麼我在蛇人中結下的仇家準也有好幾十個。我知道在蛇人營中與山都動手準是死路一條,但我總不能輕易就讓它殺了。我的手按在百辟刀上,喝道:不管巴吞是誰,你說是我殺的,那就是我殺的,如果你要報仇,今天正是時候,過來吧。
木昆高聲道:山都將軍,我以伏羲女媧大神的名義在北軍主帥前保證楚休紅將軍的安全,請將軍不要衝動。
山都瞪著我,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嘴裡的舌頭不住伸縮,倒更像是火苗。我的五指已緊緊抓住百辟刀的刀柄,明明知道自己已處生死關頭,但內心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半晌,山都忽然縮了回去,刀也放回竹床上,低聲道:楚休紅,我記得這個名字。
它說得怨毒之極,我聽得渾身都一陣發寒。被人威脅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一個蛇人如此威脅倒是前所未有的。我只覺掌心汗水淋漓,也低聲道:山都將軍,若有機會允隨時奉陪。
跟一個蛇人單打獨鬥,我是必死無疑。但是我絕不能受人威脅,就算是蛇人也不行。
山都重新盤迴竹床上,邊上那個蛇人將錦盒交到它手上,山都打了開來,從中取出一卷帛書。他湊到臉上看了一陣,忽道:木昆,明天換俘,你答應了?
木昆彎了彎上半身,大概是行禮:末將答應了。
他們這些怪物最會騙人,這會是真的麼?
木昆道:山都將軍,不論如何,我等沒別的路好走,不然沒辦法向大王交代。
山都又看了看我,道:好吧,明天若有什麼變故,那我馬上將你與那個俘虜一起碎屍萬段,還有那些女子。
它的話充滿威脅之意,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也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是道:我來這兒,山都將軍要殺我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就算山都將軍馬上要殺我,你放心,我也不會束手就擒。
山都大概被我的話氣得有些發呆,手揉著那封帛書,將帛書揉成一團。帛書的軸是上好堅木所制,山都竟然能揉成那樣,裡面的堅木定已化成了木屑。如果它的手來擰我的腦袋的話,只怕連腦漿也會被擰出來的。那個百卉公主大概對山都來說很重要,幸好它不知道我是將那女蛇人擒走的人,不然我怕它會不顧一切來砍了我。
木昆道:山都將軍,今晚讓楚休紅將軍見過那俘虜,明日太陽昇到頭頂時便可交換了。
山都的身體還在起伏不定,似是在壓制自己的怒氣,好半天,才哼了一聲道:帶下去!
木昆又行了一禮,我也向山都行了一禮,昂然跟著木昆走出營帳。一出營帳,外面陽光普照,方才在帳中的情形越發像個噩夢。木昆卻大概以為我嚇著了,在一邊道:楚將軍請放心,山都將軍最是說話算話,在我軍營中,你只要不先挑釁,肯定不會有危險的。
它居然會安慰我,我更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我道:你帶我到殿下那裡去吧。
木昆應了一聲,上了馬車,我也跳上飛羽跟在它身後。兩邊的蛇人不時游過來觀看我一番,我騎在飛羽上比它們還高,它們一伸長身體,便像一堆豆芽一樣,密密麻麻的一排。木昆在蛇人群中走過,領著我到了中軍。
中軍那些女子還在幹活,有幾個強壯些的正在搭帳篷。那晚我們一把大火,把她們的棲身之所也燒掉了,她們也不得不做這些事了。木昆忽然道:楚將軍,你們將我們圈養的豬全燒死了,卻是害了這些女子。
它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只覺身上又有一陣寒意,驚道:你們你們還在吃人?
本來已不吃了,但楚將軍你把我們的食物全燒死,現在沒別的辦法了,只能吃了。它說著,突然嘴角一彎,像是笑了笑。我道:你們
但我說不出話來。那些女子如此維護那個百卉公主,大概是因為百卉公主能保護她們。但是我自以為是她們的救星,實際上卻把她們的保護者抓走,反而是害了她們,怪不得她們那時會衝過來要保護那蛇人,而剛才看到我時又有痛恨之意。
木昆領著我到了一座帳篷外。這帳篷掩在一堆蛇人中間,門口也有兩個蛇人把守,一見到我們,守著門的兩個蛇人舉起了長槍,讓我們進去。木昆先走了進去,我還沒進門,便聽得裡面有人驚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是太子,我有錢,你們要什麼就給你們什麼!
那是二太子!我又是驚喜又是頹唐。這就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太子麼?失陷在蛇人營中僅僅兩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在死的威脅下,就算有沖天的豪氣又有何用?
木昆道:二殿下,不是來殺你的,倒是有個好消息。
我搶到木昆身前,卻見二太子蜷縮在帳篷的角落裡,身上沾著些稻草泥漬。我一陣心酸,走到他跟前跪了下來道:殿下,末將楚休紅來遲,請殿下恕末將死罪。
帳篷裡也很是陰暗,二太子乍一見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來救我的?但馬上又有些狐疑地道:是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跪在他身前道:蛇人要用您來與我軍交換俘虜,邵將軍與畢將軍都已經同意了,命我來恭迎殿下回去。
二太子的眼睛又有些發亮:真的能回去了?是真的麼?你不會騙我吧?
殿下放心,諸事皆已準備停當,明日殿下便可回去了。
二太子站了起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神氣: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連說了幾句太好了,似乎還想再說點別的,但說了半天,仍又擠出一句太好了。我知道二太子現在激動過甚,扶著他坐了下來道:殿下,你先休息一下吧。蛇人的帳中連椅凳也沒有,他也只好坐在地上的一堆稻草裡。看著他,我不禁有些心酸。
文武雙全的二太子,誰會想得到他現在是這副樣子?
木昆在一邊道:二殿下,楚將軍明日會帶你回去,你放寬心吧。
二太子道:那實在多謝木昆先生了。他頓了頓道:那你們先出去吧,我整理一下。他看來也認識木昆,方才對它怕得要死,現在才算恢復了幾分太子的氣度。我知道他現在恢復了些理智,便又行了一禮道:那麼末將今晚就在邊上陪您,請殿下安心。
走出二太子的帳篷,外面的蛇人對我探頭探腦,我一身戎裝,它們大概從來沒有面對一個帝國軍卻不動手的經歷,抓著的長槍也禁不住顫動。這時木昆也走了出來,在我身後道:楚將軍,今晚你就安歇在二殿下邊上的帳篷裡吧。
我轉過身對他道:多謝了。木昆雖然是個蛇人,但它談吐得體,氣度雍容,我實在無法將它與平常看見的那些生番一般的蛇人相提並論。我解開飛羽,沒再上馬,木昆也沒上車,跟在我身邊。
安排我住的地方就在二太子邊上。那帳篷不大,裡面也沒有床榻椅凳,只用稻草鋪了一堆,算是床鋪吧。睡在這兒自然不舒服,不過現在當然不能要求太高。木昆將我引到那兒,又道:不要亂走,若你走得遠了,我不敢保證你的安全了。等會我安排人來送上飯菜。楚將軍,我軍中的食物不比你們的好,可要多多包涵。
我笑了笑道:木昆先生,多謝了。
木昆又咧開嘴笑了笑道:楚將軍是連山都將軍都恨之入骨的人,自非凡物,我也小看你了。
它的笑聲其實很難聽,又乾又硬,但我卻不覺得討厭,甚至覺得它的笑聲比一些人,比如西府軍的陶守拙那樣的人笑起來還要可親得多,我向他笑了笑,坐了下來道:人世當真難測,便是昨日,我哪裡會想得到居然今天會住到你們營中來。
木昆又笑了笑,忽然低下頭道:楚將軍,難道你覺得我們真的如此恐怖麼?
我心頭一顫。木昆縱然話說得流利,但畢竟還是個蛇人,現在我怎麼能將它當成人一般來說話?可是要我把它當成異類,卻實在太難了。我嘆了口氣道:你們要吃人,怎會讓人覺得你們不恐怖?
木昆怔了怔,向我點了點頭道:也是。楚將軍,我先走了,希望明日不要出意外。
它走了出去。走到帳外,忽然也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我從不食人,連生肉也不吃的,可有那麼多同胞卻要茹毛飲血。楚將軍,你們一族中是不是也一樣的?
它的話平平淡淡,但是我卻是一陣震驚。木昆說得並沒有錯,以帝國之大,據說也有一些蠻人是茹毛飲血的,蛇人中卻有像木昆這樣的了,難道仍要將蛇人全看做一批怪獸麼?我一直覺得蛇人在慢慢進步,而有一些卻已進步得不亞於人類了,但從來沒有像木昆那樣將蛇人和人類並列起來看過。
木昆已走了出去,正在外面交代什麼,我坐在地上,想著它的話。
這營帳沒有窗子,從壁上的破洞裡照進幾絲光來。我手抱著後腦勺坐在地上,背後靠著帳篷,出神地望著那一縷陽光。
現在戰爭雖然暫時停止了,但過了明天,戰爭又將開始。只是,現在我心中對蛇人的看法卻有了些改變,以後在與蛇人廝殺時,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只把它們當成獸類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外面傳來的一個聲音驚醒:楚將軍,我可以進來麼?
這聲音有些生硬,想必是個蛇人。沒想到蛇人中除了木昆還會有如此有禮貌的。我坐直了,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很矮小的蛇人,它提著一個竹編的三層食盒,到了我跟前,將食盒放在地上道:楚將軍,木昆先生命我給將軍送飯。
它一邊說著,一邊偷偷瞟我,眼神帶著好奇。食盒裡是一塊烤肉和一竹筒米飯,還有一雙筷子。我拿起來吃了兩筷,只覺這飯坐得軟硬適中,肉也烤得恰到好處,就問道:咦,是你做的飯菜?
那蛇人正在一邊看著我,聽我問它,它低下頭道:楚將軍,我叫米惹,你叫我米惹就行了。這飯菜我可做不出來,以後會學的。
我咬了口肉,烤肉裡的油汁直流出來,滴到下巴上。我擦了一把道:是那些女子做的吧,你們也吃這些嗎?
米惹畢恭畢敬地道:大多數同伴還是喜歡生吃。楚將軍,燒熟了好吃麼?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沒吃過生的,不過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沒吃過麼?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麼好吃。真奇怪,我聽你們的那些女人說燒熟的有味道,可我卻吃不出味道來。
因為蛇吃東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當然也吃不出味道來了。只是這些事我也說不清,輕聲道:其實燒熟吃和生吃也只是習慣,我們國中有些族也喜歡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島夷就喜歡吃生的。在帝都時,我也曾去倭莊見識過,不過實在對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難以下嚥。米惹倒像是有些興奮,道:真的?楚將軍,你能告訴我你們平時是怎麼生活的麼?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問這些是什麼意思,便道:這個也說不清,怎麼了?
真想到你們那兒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們已經攻破了那麼多城池,難道沒見過麼?到處都相差不遠的。
米惹垂下頭道:不是,我想能在你們當中走走,親眼看看你們是怎麼生活的。
我有些語塞,米惹這種想法倒和一個帝國偏遠地方想見見世面的普通人差不多,但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現蛇人,哪有不引起轟動的?只怕馬上會有刀槍刺來。
突然,我猛地一驚,嘴裡的一塊肉也忘了咀嚼。
那個俘虜,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抓回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它到了前鋒營裡,會安然無事麼?那時我剛回城便被畢煒關了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曹聞道來看我時也沒有說,但他對蛇人是深惡痛絕的,而前鋒營可以說是帝國軍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隊,聯想到在江上曹聞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會不會已經
我想到這一點,一時驚得忘了吃東西,米惹在一邊道:楚將軍,怎麼了?不好吃麼?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話語雖然還生硬,卻有幾分溫柔。我心亂如麻,胡亂把飯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個蛇人已經被殺了!不知畢煒是如何騙過木昆的,這樣,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來,怪不得畢煒要派我來,在這等情況下,的確沒有人再敢到蛇人營中來充當使者,而畢煒也要出機變了。我只覺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經死了。畢煒在萬般無奈下,只能動用我這個對情況一無所知的人充當使者,而且還那麼急。按理,木昆在東平城也呆了一天,來的那天他就該考慮周詳了,卻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說,那正是要讓我沒時間去打聽情況。
想通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一直不太喜歡用計,但現在卻切身理解到計策有時實在比刀槍更有效。
如果畢煒實話實說,恐怕我也不敢來的,除非他用死來威脅我。但是我知道內情,肯定沒有現在這麼鎮定,只怕早就被木昆看出端倪來了。
一想到我請命而來,那時還以為畢煒是看得起我,自己頗為得意,現在卻只有苦笑。
事已至此,我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米惹在一邊整理著食盒,又道:楚將軍,你沒事吧?它的聲音裡帶著關切。我不敢再走神,笑了笑道:剛才我有點不舒服。你先出去吧,我得睡一覺了。
以前我以為這趟差事有驚無險,但現在才覺察到當中的奧秘。米惹一走,我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天實是一天熱似一天,但我卻象是一下掉進了冰窟中。坐了一會,鎮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剛到門口,門外的兩個蛇人喝道:做什麼?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們殿下。怎麼不成麼?
這兩個蛇人話說得不利落,恐怕連我在說什麼都聽不太懂,過了一會,一個蛇人才結結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話。
木昆不讓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道:為什麼?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來來去去只是這一句,我被弄得毫無辦法,看了看那邊二太子的帳篷,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裡面。因為害怕,吃飽飯後的一點倦意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幸好百辟刀仍在身邊,坐在帳篷裡,我緊緊抓著百辟刀的刀柄,想著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帳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發現,那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先殺了我再說了。
現在一味害怕是毫無用處的,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那麼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刺殺二太子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畢煒作為文侯的親將,肯定是知情的。邵風觀在這事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他獻夜襲之計,明擺著是給二太子上圈套,夜襲失敗的話,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譽掃地,但夜襲可以說成功了,說邵風觀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說不通。二太子發兵來救我們,未必在他的預料之內,也許,在他的計劃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腦中又是一亮。對了!二太子的發兵一定大出邵風觀意料之外,任吉本來只是助守箭樓,他實不該和二太子一塊兒殺到蛇人營中來的,那恐怕是這條計策的最後一招。如果二太子不發兵,可能在城下就會被不明不白地幹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襲的小隊數目再少,仍可趁亂得手,那就可以說二太子是死於混戰。沒想到二太子居然會殺入蛇人營中,於是逼得任吉只能以身犯險,不惜與二太子同歸盡。現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營中,這消息也已傳遍了東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來,或者救援不得力,那麼畢煒就在帝君面前無法交待了。連起來想一想,畢煒現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於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恐怕我能戰死的話,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換俘,蛇人一旦察覺,而二太子只消未到我軍營中,那就逃不過它們的追擊,所以才要用這地道吧。
現在我該怎麼辦?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著,想得頭痛,嚓一聲輕響,我將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冰雪,沁得皮膚也隱隱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銘文雖然看不清,但已是爛熟於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鋒利無比,吹毛可斷。在無盡的殺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麼?只怕,連以誠待人都做不到了,現在,我也得用些詐術吧。
我冷冷地笑著。我不能讓畢煒拿我的性命來換取功勞,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總也可以再升一級吧,總有一天,我能和畢煒平起平坐,到那時看他還敢不敢算計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又聽到了木昆的聲音:楚將軍,你沒睡著麼?
我翻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道:木昆先生,你的這兩個手下不讓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來。它的笑聲雖然依舊難聽,但興致看來要好不少。它大概覺得和我們打交道後,我們也並非是它們想象中的那種生番吧。它笑了兩聲道:實在抱歉,我怕楚將軍你有什麼意外,好事成了壞事,才交待它們不讓你出去吧。楚將軍,吃晚飯還早,跟我出來走走吧。
跟一個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麼想的,但能出來透透氣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著它走出帳篷。
蛇人的營帳設得很密。現在太陽已經西斜,陽光從一個個帳篷間照進來,平和安詳。木昆帶著我走到一個空地上,道:楚將軍,歇一歇。
我揀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看著天空。天色蔚藍,白雲浮在空中,彷彿伸手可及。我長吸一口氣,空氣中只帶著些青草的氣息,倒沒什麼什麼怪味。木昆在一邊道:楚將軍,今天的天多好。
它的話也溫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濁氣,只覺精神也為之一爽,卻沒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沒什麼兩樣。如果蛇人都象它一樣,我們會不會與它們和平相處呢?我不知道。木昆卻象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我猛地一驚,看向木昆。木昆的側影在夕陽下雖然有些怪,眼神中卻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戰爭?
木昆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笑:我從來都不想有戰爭。有時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們就不能容忍我們有一塊自己的地方棲息麼?
我看著天空,夕陽西下,金紅一片,照得四野盡是異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們來攻打我們的。
木昆搖晃了一下頭,慢慢道:我不知道。從孵化以來,我讀過不少從伏羲女媧以來的古書,越讀越覺得這場戰爭實在毫無意義。唉,楚將軍,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們有一個棲身之地麼?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鷲城,你們山都將軍帶兵將我們圍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殲我十萬大軍,難道還是我們不讓你們有棲身之地?如此你們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們手裡,現在你卻說這種話。
木昆轉過頭看著我,我驚愕地發現它眼裡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聲道:我也實在不知道。天法師告訴我們,你們是些毫無理性的怪物,搶奪了伏羲女媧留給我們的土地,現在我們該奪回來。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你們與我們沒什麼大的不同,也一樣有喜有怒,有哀有樂,這樣的戰爭是不是已違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聽到它說過好幾遍伏羲女媧了,記得當初在山都營中也聽到伏羲大神的話,現在它雖然在說什麼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駁,只是道:伏羲女媧?那是你們的神麼?
木昆一聽得我說起伏羲女媧,眼裡也登時多了幾分神采,道:不錯。那是我們的始祖,是兩位偉大的神祗。他們創造了這個世界,在遠古,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那時這世界也都在我們兩肢人的掌握下。直到後來出現一批野獸變來的四肢人,我們才被驅逐到深山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腳,這就是木昆說的四肢人吧,只覺哭笑不得。蛇人的天法師真會信口胡說,木昆居然也會相信。但現在在蛇人營中,我也不敢惹毛它,只是道:你說這世界是你們的,可是為什麼現在的世上全是我們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創世傳說中,也從來沒有你們所說的伏羲女媧,這些遠古的事,任誰都可以捏造出來,你難道就信之不疑了?以此為據,又能騙得誰來?
我有些生氣,說話也沒有太客氣,木昆卻沒有惱怒,只是道:我也曾對此事有疑,但天法師曾帶我們拜謁聖域,在那裡,有一些不知幾千幾萬年前的石刻,上面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於伏羲女媧大神的事。楚將軍,事實就是事實,就算你不願相信,這也仍然是事實。
它居然如此顛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現在你們營中,生死自然只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這些妖言來騙人,便是來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應,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道:楚將軍,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將聖域中的一塊石刻拓在這裡,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並不大,木昆穿著士人的長衫,放在裡面時自然看不出來。我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說這是我偽造出來的,我自然無話可說。
我解開那小包,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斑斑駁駁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種染料。我抖開了,只見白絹上繪著一塊尺許見方的圖案,是一排人伏倒在兩人跟前。那是從石刻上拓下來的,很模糊,但還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長著腿的人,正在向一個高臺行禮。高踞在一個臺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
那兩個人,正是人首蛇身的!雖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上身與人一般,下身卻的的確確是蛇身,無論是誰都不能說那是兩條腿。這塊白絹前面盡是些苔蘚,大概是木昆拓下來時沾上的。
如果這石刻是真的,那麼木昆說的話也都是真的了?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木昆低聲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後卻不得不信。楚將軍,你現在也該信了吧?
如果蛇人當初確是人類的主人,那麼它們來攻打我們,是為了奪回原有的東西了?我被木昆的這一席話驚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厲聲道:楚將軍,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從古書上看到,你們的帝都霧雲城在遠古時也是我們的京城,那時定也會有這些石刻,說不定現在仍能找得到。楚將軍,日後你若有機會,不妨找找看。
此時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認蛇人才是正宗,而我們人類卻是後來奪取了它們的土地,這實在讓我無法接受。我託著那塊白絹,一句話也說不出,手卻在不住發抖。
木昆道:楚將軍,你可以將這個拓本拿去。我想你們的老人可能依稀還有些傳說,我不相信創世的伏羲女媧大神居然會在你們傳說中消失無跡。
我將那白絹折起來,恨恨地道:好。不過,就算這是真的,千萬年前的事豈能作為今天的佐證?
木昆又幹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萬年前的事,自然已經過去了,但你們也不要再說我們是些獸類,要說更象獸,我倒覺得你們四肢人更象些。
它的話語已再著譏刺,我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換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並排站在東平城的西門外,周圍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輛大車上,也不看我們。
東平城的西門緩緩開了。一隊人馬走了出來,當先一騎卻是邵風觀。他身後也有一輛馬車,車廂卻是用布蒙著的。他在離蛇人還有一百餘步的地方站住了,高聲道:我軍將戰俘帶來,你們快將殿下放過來。
山都轉過頭看了看我,它眼裡已滿是怨毒,但又伸出一隻手道:來人,將
它話未說完,後面忽然有一陣混亂。山都一下停住了話,向邵風觀喝道:怪物!你們這等不講信義?
隔得百餘步,我也見到邵風觀有些不安,叫道:我軍並無異動,你這話是何意?
這時一個坐著小車的蛇人上前來道:山都將軍,天法師有急使來到!
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營中大概也是參軍的角色,沒有披戰甲,仍是一身月白長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師?
天法師的使者?我也一陣驚愕。這個名字我已聽過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領,我轉過頭去看看後面,只見一輛車正在蛇人營中穿過,向前面駛來,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面坐的也是一個蛇人。
那蛇人大概趕得很急,一到山都面前便高聲叫道:天法師有令,任何人不得與怪物談和,否則以反叛論處!
這話不是很響,我距山都不遠,聽得這話卻象是晴天一個霹靂,伸手要去拔刀,邊上的蛇人猛地將兵刃對準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來,只是望向山都。
沒想到直到這時候還出這個變故!
我盯著山都,山都也正看著我,這時邵風觀在那邊叫道:到底好了沒有?
他沒有聽到這個天法師特使的聲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風觀身後的車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將他們放了!
邵風觀那輛車裡多半是個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絕望,猛然間聽得山都的這條命令,不由大喜過望,叫道:快讓開!
那個天法師的特使也是一怔,這時叫道:山都,你敢違抗天法師的法旨麼?你不要命了是吧?
山都喝道:天法師不知百卉公主正處於危難之中,你給我閉嘴!
山都一定和百卉公主有不同尋常的關係。我鬆了口氣,叫道:那就快將殿下放了,馬上交換!
那使者還待叫什麼,山都喝道:殺了!它邊上的幾個蛇人突然出手,五六支長槍齊出,那使者一定大吃一驚,它也沒帶武器,見長槍刺來,伸手一把抓住槍桿。但它力量雖大,要對付的同樣是蛇人,雖然抓住兩支槍,另外的槍卻已刺入了它的身體。
山都不惜殺了使者,那是鐵心要換回百卉公主吧。不知為什麼,我現在突然對它有一些抱歉。我知道那百卉公主多半已經死了,現在卻有些不忍看到等一會山都的痛苦和憤怒,只是對二太子道:殿下,我們快走。
我們一走出隊列,邵風觀身後的車也已出列了。我走到二太子身邊,不敢跑得太快,眼角卻在地面上找著。畢煒說他會連夜開鑿地道,出口一定就在當中,我必須要找到。
那輛車與我們交錯而過,駕車的是個帝國軍,他看了看我們,好象有些害怕。但我心急火燎,拼命地找著。現在兩方行程都已過半,但那輛車一到蛇人營中,事情便立刻穿幫,如果二太子沒能及時進入地道,疾衝上來的蛇人一定會將一切都碾作齏粉的。
突然,我發現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塊四尺方圓的泥土土色有異。我知道這定是畢煒開鑿的洞口了,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聲張,只是道:殿下,你馬上躍馬跳到那塊地方。
我與二太子並肩而行,二太子一怔,馬上點了點頭。這時我已聽得山都在大聲道:百卉公主!百卉公主!想必它已急不可待。
突然,那輛車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吃了一驚,只道出了什麼事,回頭一看,只見那士兵跳下了車,正向我們這兒跑來。他駕著車到了離蛇人的陣營二十餘步遠時,只怕驚嚇過程,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一跳車,蛇人登時向那車一擁而上。
事已大急!我一驚之下,伸掌在二太子座騎後胯上一拍道:快走!
二太子的馬一躍而起,正落到了那塊土色稍有差異的地方。看來二太子弓馬嫻熟的名聲也不是吹出來,他的馭馬之術當真可圈可點。他的馬前腳剛落地,我已看見那塊土皮一下塌陷,心中一喜,叫道:太好了!
畢煒沒有騙我。我怕的就是畢煒故意跟我說有個地道,萬一卻是實地,那豈不是上當了?我剛叫出,身後卻聽得山都聲嘶力竭地叫道:公主!
它已發現了吧?雖然我猜測那個百卉公主多半已經身死,但現在仍是一凜。只聽得山都叫道:殺了!全殺了!殺了他們!
蛇人的叫聲也會這麼響,實在了不起。我一催馬,身後已傳來那士兵的又一聲慘叫。這一聲慘叫卻已是真正的慘叫,定是那個跑回來的士兵被蛇人追上,已砍作肉泥了。我猛一催馬,正要向那地道口跳去,卻聽得前面也是一聲慘叫。
這是二太子的聲音!
我被這一怔,此時才看清,前面那塊土色有異的地方已塌作一個洞口,但那並不是地道,而是一個陷阱!
這又是一個圈套!
我已見邵風觀正在指揮士兵退進城去。他帶出來的兵也不多,退進去時倒是極快。我心血一湧,人在馬上也晃了晃。
任吉的幕後指揮,恐怕也正是畢煒吧。邵風觀雖然聲稱與文侯反目,但實際上,只怕是文侯設到二太子身邊的反間。這條計策絲絲入扣,只怕,真正的主謀也是那個以智計出名的文侯!
我的胸口一悶,似乎有血堵在那裡,身上的蛇人已象潮水一樣湧上,夾著它們的怪吼,真如山洪突發。我咬了咬牙,正待向前,突然卻聽得二太子道:救救我!
他摔下的那個陷阱不是太深,大概連夜挖出,也不能挖得太深。底上插了一些削得尖尖的竹籤,二太子的馬一掉進裡面已被竹籤刺得千瘡百孔,死在裡面了,二太子卻在千鈞一髮時一把抓住了陷阱壁,正掛在上面。我催馬過來,彎腰道:殿下,抓住我!
能救回二太子,我還有一線生機,不然,我回不去自會死在蛇人軍中,回城也會被斬首。現在,我也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飛羽已開始起步,我在馬上彎下腰,那條受傷的腿一用力之下,血又湧了出來,只怕真清子給予縫合的傷口又掙開了。我也不管這些,身體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面,看準了二太子的手腕,一把抓住,藉著馬力,猛地將他一提。二太子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人被我拉得飛了起來,我也差點被他帶得摔落下馬,死命抓著他,將他擱到了馬背上。
終於成功了!
我心頭一喜,催馬向前奔去。此時城門已在關上,吊橋也已拉起了足有丈許我驚叫道:殿下在這裡,等一等!
城頭的士兵不知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吊橋卻突然頓了頓,我再顧不得憐惜飛羽,腳在飛羽肋下用力踢了一腳,飛羽長嘶一聲,已象插上了翅膀,一躍而起,跳上了吊橋。
終於上來了!
飛羽衝勢太大,但吊橋一振之勢,竟然又直衝而上了一丈許。等落到地上時,我被震得渾身骨節一痛,象是散了架,橫在鞍前的二太子也哼了一聲。但借這一衝之勢,飛羽象一支離弦的利箭,從正在閉合的城門中一閃而過,衝進了城裡。
終於脫險了。等衝出了數百步,我才總算拉住了飛羽。儘管離城門已有數百步,我仍然可以聽到城外驚雷一般的吶喊。惱羞成怒之下的山都一定在不顧一切地攻城,這等戰勢肯定驚心動魄之極。我將鞍前的二太子扶起,叫道:殿下,你沒事吧?
二太子臉色煞白,話也說不出來。這時從身後奔來了一批人,方才我衝進城的勢頭實在太大,他們緊追過來,也直到此時趕到。當先一騎正是畢煒,他大聲道:殿下!殿下!
二太子慢慢睜開眼,畢煒已衝到了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我在馬上還不覺得怎麼樣,但被畢煒這麼一帶,卻坐不穩馬鞍,人一下摔倒在地,摔得眼前金星亂冒。一個士兵過來忙扶起我,只聽得畢煒正叫道:快來人!送殿下到醫官處!一片混亂中,卻聽得二太子道:我我還好。畢煒馬上叫道:殿下,殿下你沒事!太好了,吉人自有天相。聲音充滿了欣慰,好象他一心一意盼望二太子脫險。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畢煒,直想怒斥一聲,但話卻咽在喉頭。畢煒已將二太子交給了幾個抬著擔架過來的士兵手裡,他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你沒事吧?聲音居然也充滿了關切之意。
我正要大罵一句,這時,突然聽得二太子聲音微弱地道:將將反賊楚休紅拿下!
什麼!我驚得連罵畢煒的話也說不出來。畢煒卻反應奇速,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說什麼?
楚休紅他是反賊!拿下!
畢煒似乎萬分不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弄錯了?但二太子聲音微弱,又明白無誤地道:拿下!
兩個士兵過來下了我的刀,將我捆了起來。由於用力過度,我周身已經象變成了木頭,什麼感覺也沒有,眼前卻茫茫然什麼也看不到,任由他們將我捆了起來。飛羽在一邊打著響鼻,還不時半頭湊到我臉頰邊,噴出一股熱氣。腿上的傷口中,血已流得將一條腿全染得紅了。
我被捆好後,畢煒在一邊道:將他的嘴也塞上。
他是怕我大罵吧。可不知為什麼,我卻不想去罵他,我更想罵的是二太子。
天已大亮,太陽正漸漸升高,那兩個士兵押著我向大牢走去,離城門口的廝殺聲越來越遠,但那些嘶吼和慘叫卻象針一樣時時扎入耳中,仍然清清楚楚。
《天誅》上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