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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失落

    車裡起了一陣喧譁,每個道者的面前都多了一面鏡子,方圓厚薄各不相同。

    鏡子懸在空中,但隨眾人揮筆,顯示出種種字跡畫面,乃至於一張張男女老少的面孔,人們對著鏡中的人臉有說有笑,相談十分歡洽。

    藍中碧衝著鏡子大聲唸了出來:“八非學宮開門招生,報考學生已有五千人。人數與日俱增,恐將超過一萬……嗐,又是‘百人爭一劍’,這些小可憐兒,今年要是發生自殺事件,我可一點兒也不會意外!”

    “八非學宮有什麼了不起?”警燈頭憤憤接嘴。

    “嘁!”藍中碧瞅他一眼,“遊汝人,我記得你考了三次,可惜一次也沒考中!”

    “那又怎麼樣?”遊汝人鼓起兩眼,“我照樣活得好好的!”

    “那是你臉皮厚!”藍中碧注視鏡中影像,沉吟說,“我侄兒今年也要報考,我得給他打打氣!”一揮筆,鏡子裡出現了一張少年面孔,頭髮蓬亂,睡眼惺忪,嘴裡嘰嘰咕咕:“姑媽,這麼早幹嗎?”

    “我剛從紅塵回來。”藍中碧笑眯眯地說,“小觴,考試的事怎麼樣。”少年哀叫一聲,鏡子一團漆黑。藍中碧呆了呆,接著怒氣沖天:“好小子,敢黑我的鏡?喝,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也怪不得他!”珊瑚椅拖長聲音說,“今年的狠角色可不少!”

    “哦,冥不靈,我倒忘了你是鬥廷特使!”藍中碧陰陽怪氣,故意咬著“特使”兩字,“這麼說,大特使,你一定有小道消息咯?”

    珊瑚椅的臉沉了一下,冷冷說:“沒錯,我剛剛得到了消息,今年要報考的學生,有皇氏、天氏、京氏、伏氏、司氏、鍾離氏……”

    他一路列舉下去,藍中碧一邊聽著,眼睛越張越大,臉色漸漸蒼白。冥不靈又說:“據‘道者訓導司’的預測,今年報考的世家,將是去年的兩倍!”

    “招生人數變不變?”鬍鬚辮傻乎乎地問。

    “你說什麼?”冥不靈兩眼一翻,“人數什麼時候變過?”

    “見了鬼了!”藍中碧小聲咕噥,“小觴過了今年,可就十六歲了!”

    “十六歲?”有汝人咧嘴一笑,“少說考過兩次了吧?”

    “落榜生,你給我閉嘴!”藍中碧兩眼出火,惡狠狠盯著同事。

    方非聽了一會。根本不知所云。正納悶,身邊火光一閃,燕眉的身前夜多出來一面銅鏡,鏡面是一塊水晶,鏡框是兩隻火鳳,繞著圓鏡你追我趕。

    燕眉一揮筆,鏡中出現了一個男子,四十多歲,高高的額頭,長長的眉頭,兩眼注視少女,目光十分嚴厲。少女望著鏡子,臉上流露嬌嗔,冷不妨男子張開嘴巴,吼了一句什麼,可是沒發出聲音。

    燕眉臉色微微一變,揚眉瞪眼,也叫了一句什麼,還是沒有聲音,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把方非隔絕在外。兩人一來一回,無聲對嚷了好幾句,燕眉一拂袖子,鏡子一團漆黑。

    她迴歸頭來,眉眼泛紅,衝著方非叫道:“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你跟誰吵架?”

    “不關你事!”燕眉騰地起身,向著車尾衝去。方非忙說:“你上哪兒去?”

    燕眉默然不答,一邊走,一邊伸袖抹眼。方非心中不安,想要起身尾隨。凌虛子冷笑說:

    “她上洗手間了。哼,不長眼的混球,你沒看見她在哭嗎?”

    “她幹嗎要哭?”方非瞧著那鏡子,鏡子上的火鳳也停了下來,一如主人的心境,火光暗淡淒涼。凌虛子又說:“不認識了吧?這是通靈鏡!”

    “通靈鏡?”

    “只要使用符法,透過這面鏡子,就能知道震旦裡的任何消息,跟震旦裡的任何生靈通靈。可也有個壞處,就是隻能在震旦使用,一旦離開震旦,這鏡子就不靈了。”

    “燕眉遲遲不回。方非下意識抬起腕錶,這一瞧,三根指針紋絲不動。他擰了好幾下發條,指針還是不動。自從老宅被烏有吃掉,腕錶成了父親唯一的遺物,方非心裡著急,使勁抖動起來。”

    “沒用的!”凌虛子嗤嗤冷笑,“紅塵裡的計時器到了震旦,統統都要失效!”

    “失效?”方非驚叫起來,“為什麼?”

    “小子,你聽說過‘天上一天,地上三年’嗎?”

    方非搖頭。凌虛子輕哼說:“這句話誇張了點兒,可也暗含了一個真相,那就是——震旦的時間比紅塵過得慢。震旦一年,等於紅塵四年,也就是說,按紅塵歷計算,你年紀十五六歲。換成震旦歷,你還沒滿四歲。”

    老元嬰呵呵怪笑,方非卻不勝沮喪,他低頭擺弄腕錶機械在這裡失了效,那隻表似乎已經死了。

    燕眉還沒回來,方非無所事事,戴上眼鏡一瞧,車外紅日高照、雲濤連綿,氣象十分寥廓,可也十分無聊。正想摘下眼鏡,天色微微一暗,他下意識抬頭,上面的天空忽似墨染,轉眼變成了茫茫的黑夜。

    黑暗飛速蔓延,白晝隱沒消失。方非瞠目結舌,眼望夜空深處,升起了一輪慘綠色的滿月。

    綠月又大又圓,模樣十分古怪——中心似乎墨綠,從內向外依次變淡,以墨綠色為中心,輻射出了許多細黑的條紋,好比月球上的溪流,分明還在脈脈地流淌。

    方非望著月亮,只覺陰氣森森,還沒回過神來,綠月亮一閃,忽又消失了。

    他輕呼一聲,使勁揉了揉眼,再一遍,綠月亮重新出現,骨碌轉動兩下,光芒更加明亮。

    方非的心被擠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闖進腦海,他哆嗦一下,忍不住大聲叫喊:“眼睛,那是眼睛!”

    道者們忙著聯絡家人,聽見叫喊,不勝厭煩,幹嶄吊起眉毛,怒衝衝呵斥:“什麼眼睛?臭小子,我看你才沒長眼睛……”

    “他是個不長眼的混球!”老元嬰在一邊大聲附和。

    “噫!”一聲長叫傳來,洪亮絕倫,車身為之顫抖。凌虛子一愣,幹嶄騰地站了起來,通靈鏡咣噹一聲,狠狠打翻在地。

    “鵬,天哪,是鵬!”白虎人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叫,道者們紛紛跳起,臉上透出深深地恐懼。

    “不要慌……”雪衣女還沒叫完,就聽見咔嚓連聲,四根巨大的尖錐鑽進車裡。一個道者躲閃不及,巨錐穿胸而過,頓時血流如注。

    瞬間,車廂四分五裂,狂風從裂縫中灌了進來,方非還來不及驚叫,腳底一空,忽地筆直下墜。

    尖叫聲此起彼伏,凌虛子的聲音夾在其中,格外尖利刺耳。

    一眨眼,方非落到了飛車的下方。巨錐正在收攏,飛車一個勁兒地想裡收縮。茶几坐椅擠成了一團,雜物中間,突然掙出半截身子——幹嶄面孔扭曲,雙手亂抓,一團銀白的圓光,在他眼前瘋狂地旋轉。白虎人瞪著圓光,神色古怪,眼裡兩行鮮血湧出眼眶,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狂風吹走了眼鏡,幹嶄的影子捉姦模糊,一隻巨大的鳥爪清晰起來。鳥爪烏黑髮亮,牢牢攥住飛車。沖霄車歷經三劫,毫髮無傷,這時支離破碎、敗羽橫飛,躺在鳥爪中間,只剩下垂死掙扎的份兒。

    高空中,光芒四處流竄。大難臨頭,道者們各顯神通,趕著逃生!

    “燕眉……”叫聲剛剛出口,就被狂風吹走,四周白雲翻滾,他已墜入了雲層。這時天空一亮,迸入萬道火光,火光分外耀眼,勾勒出一個龐然的黑影。

    那是一隻巨鳥!通身漆黑,眸子慘綠,雙翅舒展開來,不知其長几許,紅日的光芒盡數被他遮擋,萬里晴空就在它的背脊上方!

    “這就是鵬嗎?”方非望著巨鳥,心頭的驚奇蓋過了恐懼。

    火光中,一點白影來去如電,發出一陣火雨,向著大鵬傾瀉,可是落入黑影中間,就似星入火海,一轉眼就熄滅了。

    “小……裸……蟲”燕眉的叫喊聲遠遠傳來,被狂風吹成一段一段。

    “我……”方非剛一開口,冷風灌入喉嚨,刺得胸肺隱隱作痛。

    大鵬被火雨激怒了!它翻轉身子,探出頭來,兩個眼幽幽慘綠,好似日月並行,鳥喙半開半閉,有如吞噬萬物的黑洞。

    一轉身,鳥翅掄了一個半圓,捲起無邊的狂飆。方非呼吸一緊,撞上了一堵柔軟的風牆,這堵牆好似萬馬奔騰,向著前方狂衝亂突。

    高天寒流滾滾而過,方非的身子漸漸麻木,這麼下去,不是被狂風撕碎,早晚也會被活活凍死。

    神智逐漸模糊,突然間,他的心底深處,響起了一個微弱的聲音:“記住……遇上危險,你就握緊羽符……握禁羽符……羽符……”

    “羽符……”方非頓時清醒過來,他努眼望去,那片白羽被狂風高高捲起,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幾乎出於本能,他伸出右手,將那羽符牢牢握住。

    羽符上紅光微微,似乎有所提示。方非湊到眼前,羽毛上的筆畫集合起來,老老實實地結成了四個小字。

    “……叫出上面的文字……”心念一閃而過,方非攥緊羽符,盡力叫出聲來,“羽——化——登——仙——”

    羽符應聲融化,餿地鑽進了手心。一股熱流淌遍全身,方非忽然有了知覺!

    後背又癢又麻,似乎有什麼向外拱出,熱乎乎,溼漉漉,跟著呼啦一聲,方非的身後,抖出了一對銀白的翅膀!

    銀翅闊大有力,彷彿與生俱來,體內的力量澎湃奔流,可以到達每一片羽毛。

    方非不勝驚奇,拼命鼓動翅膀。無助的感覺消失了,他嘗試著左翼向上,右翼向下,飄然轉過身子、面朝下方的大地。

    脫出了大鵬的籠罩,身後的狂飆依舊猛烈,前方白雲如陣,紛紛向後退卻,一如褪下面紗的少女,一片蒼茫山林,露出了本來面目——

    陽光從天灑落,山林的顏色十分奇妙,像是造物主打開了百寶箱,冰藍的如寶石,火紅的如珊瑚,深紫的彷彿水晶,明黃的有如金塊。更多的山林,好比新洗過的翡翠,百丈浮青,千里流碧,勢如前濤後浪,湧向遙遠的天際。

    這些山巒奇形怪狀,有的兩峰交纏,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螺旋;有的山巒間有長長的石樑,還有許多山峰,山腹中藏著幽深的環洞,叢山前直通山後,似乎山峰形成以前曾有巨龍從風中鑽過。

    飛了不知多久,風勢漸漸削弱,方非終於可以剎住去勢。他回頭望去,紅日當空,白雲縹緲,鵬與人,全都不見了蹤影。

    他的胸中一陣刺痛,孤寂如天風吹來,到了這時他才明白——他失落了,失落在了震旦。

    翅膀的力量越來越弱,方非穿過了一座環形山峰,掠過了一片深紫色的樹林,前面白光閃爍,呈現出一小塊積雪覆蓋的空地。

    方非揚起左翅,覷準那片雪地,輕飄飄地落了下去。

    雙腳踏上實地,十分溫潤柔軟,他低頭細看,地上鋪陳的並非積雪,而是許多柔弱的小草,草葉潔白出塵,似與冰雪同色。

    落地的一刻,羽符耗盡了力量,銀翅從背上垂落,伸手輕輕一碰,化為點點銀星。

    方非舉手去撈,只握到一手銀白的細砂,銀砂一霑體溫,立刻悄悄地化去了。

    惱人的苦澀湧上心頭,他右膝一軟,跪倒在地。一股酸熱直衝眼鼻,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方非匍匐在柔軟的草坪上,默默地哭了起來。

    不經意間,身下的百草染上了一抹鮮綠,綠色漣漪盪漾,一轉眼,所有的草葉都變成了顏色,嫩綠欲滴,毛茸茸一片。

    綠色越來越深,忽又變成天藍,藍色漸深,又變青紫,紫色變淡,又變深紅……方非看得驚訝,一時忘了傷感,而他起身的時候,腳下的草坪已經變成了柔和的黃色,黃色漸漸褪去,沒過多久,又迴歸了雪白的本色。

    方非伸出手去,想要揪下一叢百草。可是手指觸到那草,一股羞怯的情愫傳遞過來,彷彿在說:“我這麼弱小,你為什麼要傷害我呢?”

    少年一愣,恍然明白,這情愫來自白草,自己無意中碰到了脆弱的草心。

    “是呀,我又何必傷害他呢?”方非自嘲搖頭,輕輕收回手去。

    草坪橫直不過百米,周圍古木參天,枝柯橫蔽,僅有少許的陽光灑落下來。日車向西疾馳,草坪逐漸陰暗,方非不由生出了一絲恐懼,他舉目望去,林子影影綽綽,似乎藏了某種東西。

    雪白的身影閃過眼前,大鵬的叫聲還在耳邊——他使勁搖了搖頭,拋開了這些可怕的念頭,心子怦怦直跳,不敢再往深處細想。

    忽地響起一陣洪亮的大笑,樹梢上撲撲連聲,幾隻火團似的小鳥受了驚嚇,拍著翅膀衝上了天。

    林子上有人?方非呆住了,他站了好一會,伸手一摸褲兜,謝天謝地,魅劍還在兜裡。

    笑聲想個不停,方非手握魅劍,心情冷靜下來,他小心跨過白草,向著密林的深處走去。

    這是一片不毛之地!

    從南邊向西眺望,可見連綿起伏的山脈。山勢十分狹長,形如鱷魚的脊背;山石褐紅殷紫,好似凝結已久的血塊。

    一條大河叢山裡流出,深黑如墨,在戈壁上迂迴千里,寫下了若干個暢快淋漓的“之”

    字,最後進入了一片火紅色的沙漠。狂風從北方南下,掀起沖天的塵暴,河水在這兒由寬變窄、由深變淺,終於筋疲力盡、斷絕消失。

    風吹流沙,不時露出殘垣斷臂,宏偉的石像半埋沙中,面孔殘缺斑駁,一如可笑的塗鴉;高聳的華表齊腰折斷,殘軀猶似斷劍,依然直指長天;頹牆時高時低,縱橫無際,光看巨大的地基,還可想見當年的風光。牆後的祭臺拔地而起,一半完好無損,另一半已被隕石摧毀,漆黑的隕石嵌在那兒,活是一隻蒼涼的眼睛。

    一直三尾蠍爬過沙地。他的中尾高高豎起,左右兩條尾巴,呈圓周狀飛快地盤旋。左尾鑽入沙子,襲擊了一隻熟睡的鼠妖,毒素注入鼠頸,那肉團頃刻斃命。蠍子掣出鋒利的前螯,刨除獵物,開膛破肚。

    血腥氣引來了一條雙頭虺。沙漠裡起了一場惡鬥,蛇牙咬不穿蠍妖的堅甲,蠍螯卻鉗斷了大蛇的脖子。蛇頭聳拉下去,蠍子又一次獲得了勝利。

    它狼吞虎嚥,把獵物一掃而光,百忙中還不忘擒捉了一隻過路的沙參。它盡情享用這道飯後的甜點,抽光了美味的汁液,只留下了一張金色的軟皮。

    三尾蠍接著前進,坦克似的碾過火紅的沙漠。所過非死即逃,蠍妖的身後,留下一連串狼藉不堪的屍體。

    空中傳來細微的波動。蠍子警覺起來,豎起的中尾顫個不停。

    “蛇!翼蛇!死!該死……”它一面咒罵,一面逃避將到的剋星。它爬到一塊凸出的石頭後面——這是一根巨柱的根基。蠍妖刨開流沙,鑽了進去,顏色飛快地變化,由深褐變成了火紅。

    翼蛇撲翅的聲音沒有出現,一道紅光從天落下,沙地上多了一個黑衣的男子。

    男子面朝石像,抬著頭靜靜地打量。石像埋沒近半,依舊偉岸絕倫,慘破的眼珠離地十米,彷彿懸在他的頭頂。

    來人形單影隻,沙塵在他身邊飛繞。烏黑的頭髮又長又亂,在風中縱橫飛舞。

    “人!”蠍妖飢渴難耐,毒素大量分泌,腦海裡盡是人肉的美味。

    “人……”它鑽出了藏身地,無聲地向前爬去。

    十丈、五丈、一丈——妙極了,獵物沒有發覺。蠍妖全身用力,深深鍥入沙裡。

    呼,它騰空而起,挾著疾風撲向那人,三根尾巴好似孔雀開屏,一根從上方出擊,鉤向獵物的頭部,兩根左右開弓,纏向裸露的脖子。尾巴里的毒液飽脹,似乎就要溢出來。

    嗖,一支黑矛橫空刺出,哧,蠍妖從頭到尾,整個兒穿在了矛上。

    出離的痛楚貫穿全身。蠍子掙扎兩下,徒然變得僵硬,黑矛上似有無形的火焰,一轉眼,三尾蠍由紅變黑,由黑變白,忽地化為飛灰,隨著狂風散去。

    “咭!”石像的頭上傳來了一聲輕笑。黑衣人收回長矛,舉目望去,他戴了一張黑鐵面具,暗沉無光,不見喜怒。

    巨像的耳輪上,站了一個年輕的女子,水綠色的衣袖迎風飛揚,嫩白的肌膚似要滴出水來。她的臉上籠罩著淡淡的綠紗,眸子溜溜一轉,死寂的沙漠也有了生趣。

    “我要告狀!”女子咯咯直笑,“高你用寂滅殺蠍子!”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黑衣人冷冷說:“你把太古魔師當成了墊腳石!”

    “這個人是誰?”女子身邊人影一閃,多出來兩個年輕的道者。說話的一個白淨秀氣,頭髮好似刺蝟,他瞪著黑衣人,眼裡滿是敵意。

    “一個朋友。”綠衣女淡淡回答。

    “朋友?”刺蝟頭怒氣沖天,“怎麼又來一個朋友?你不是帶我們來找魔師寶藏嗎?多一個人又怎麼分?”

    “寶物不止一件!”綠衣女笑了笑,“你儘管挑,你挑夠了,我們再來!”

    “你有這麼好心?”另一個道者圓頭圓臉,眼睛不時上瞟,偷看那個女子,“你、你就沒有私心?”

    “我當然有私心!”綠衣女伸出雪白手指,在圓臉道者的臉上摸了一下,那人踉蹌後退,差點兒摔下石像。綠衣女笑著說:“好害羞的孩子,我私心裡可喜歡你了!”那人剛剛站穩,一聽這話,圓臉漲得血紅,又差點兒掉了下去。

    “鹿耀你個大悶蛋!”刺蝟頭瞪視同伴,“你怎麼不跌下去摔死?”

    “你當然盼我死,我死了你就能吃雙份兒!”鹿耀小聲咕噥。

    “你還敢頂嘴?”刺蝟頭尖聲怒叫,“臭小子,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碾死!”他眼冒兇光,鹿耀向後一縮,額頭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巫夜!別嚇他!”綠衣女伸出手來,拍了拍刺蝟頭的肩膀:“你不知道自己多厲害嗎?”

    “殷若小姐!”巫夜換了一副面孔,眉開眼笑,活是一隻搖著尾巴的小狗,“找到魔師寶藏,你就肯接受我的求婚嗎?”

    “結婚是一件大事!”綠衣女攤開雙手,“我可不想那麼隨便!”

    “我討厭隨便的女人!”巫夜盯著綠衣女的眼睛,似乎意醉神迷,“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綠衣女笑了笑,還沒回答,黑衣人冷不丁說:“今天你叫殷若嗎?”

    “這名字不好嗎?”綠衣女揚起臉來,“你少管閒事!”

    “今天你叫殷若?”巫夜露出一絲疑惑,“那、昨天叫什麼?”綠衣女白他一眼:“你信他還是信我?”

    “我?”巫夜跟她目光一接,忽又迷亂起來,“我當然是信你!”

    “好孩子!”殷若眼露笑意,摸了摸巫夜的面頰。巫夜又陶醉有慍怒,嘴裡大聲嚷嚷:“我才不是孩子!”

    殷若一笑,又說:“那條蛇怎麼還不來?”

    “蛇?”巫夜問,“雙頭虺還是殺蟒妖?”

    殷若含笑搖頭,忽聽黑衣人冷冷說,“他快要到了!”

    “唔!”殷若望了望天,“他在哪兒,我怎麼看不到?”

    “是啊!”鹿耀手搭涼棚,“天上什麼也沒有!”巫夜瞪他一眼:“大悶蛋,盡說廢話,天上當然什麼也沒有。”鹿耀訕訕低頭。殷若目光一閃:“難道說……”

    “沒錯!”黑衣人口氣冷淡,“他在紅塵裡闖了禍,驚動了鬥廷,白虎廳正在到處找他……”

    “誰?”巫夜高聲尖叫,“誰驚動了鬥廷,陰暗星可是我爹!哼,白虎廳找他?那他一定是犯了重罪!他是誰?我倒要好好瞧瞧!”他一面大叫,一面挺胸凹肚,竭力顯示男子氣概。

    “有志氣!”殷若點了點頭,“你馬上就能見著他了!”

    遠處的沙丘無風起伏,勢如潮頭推進。巫夜吃了一驚,冷不妨沙浪一場,掀起百米高的塵暴,劈頭蓋臉地拍打過來。

    黑衣人一動不動,沙塵到他周圍,簌簌下落,築起一道環形的沙牆;殷若咯咯一笑,袖子一拂,起了一陣大風,將撲來的狂殺遠遠吹開!巫夜使勁兒揮筆,還是免不了吃了一嘴沙子;鹿耀更慘,被沙暴打落石像,頭下腳上,直挺挺地栽進了沙裡!

    巫夜罵了聲“大悶蛋”,正想去看同伴死活,地上的流沙旋轉如飛,呼地鑽出來一頭灰白色的怪獸,形似蜥蜴,腦袋尖尖,兩眼殷紅如血,鼻子上豎著一隻彎角。

    獸背上站了一個怪人,無手無鼻也無眉,兩截空空的袖管好似飛鳥的翅膀,他一張嘴巴,發出咔咔的尖笑。

    “鬼八方!”殷若微微一笑,“你來遲了!”

    巫夜聽了這個名字,渾身一顫:“殷若小姐,你叫他什麼?”

    殷若嬉笑不答,鬼八方卻尖聲說:“豔鬼,這小子是誰?”

    “豔鬼?”巫夜臉色慘變,不及揚手,殷若反袖一拂,巫夜被一道金色的光繩死死勒住。他使勁一掙,光繩不松反緊,深深勒進肉裡,巫夜痛得號叫一聲,撲通趴在地上,整個縮成一團。

    “他是巫史的兒子!”豔鬼聲音十分冷淡,“一個誇誇其談的蠢貨!”巫夜聽了這話,恨不得一頭碰死。

    “巫史的兒子?”鬼八方盯著道者,舔了舔嘴唇,“看起來很好吃!”巫夜只覺下身一陣溼熱,身子篩糠似的抖瑟起來。

    “好吃也輪不到你!”豔鬼笑了笑,“鬼八方,你乘地龍來幹嗎?”

    鬼八方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遇上一點兒小麻煩!”

    “小麻煩?小麻煩也叫你做了鑽地的耗子嗎?”

    “沒你的事!”鬼八方揚聲尖叫。

    “你去紅塵,拿到隱書了嗎?”

    鬼八方眸子一轉,死死盯著黑衣人:“這事你該問問他,這個卑鄙的叛徒,可恥的敗類!”

    豔鬼目透訝色,望著黑衣人說:“影魔,這話怎麼說?”

    “我哪兒知道?”影魔冷冷說,“他不是發瘋,就是閃了舌頭!”

    “胡說!”鬼八方兩眼噴火,聲音卻十分柔和,“你別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帶著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身下的地龍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氣,衝著影魔露出了黃乎乎的牙齒。

    “個人喜好而已!”影魔口氣倦怠,“鬼八方,管好你的畜生,要不然,我把它的大癩頭塞回腔子裡去!”

    “說大話的傢伙!”鬼八方呷呷尖笑,“我知道你是誰。你幫助那個丫頭把我引開,你用的遁光跟她一模一樣。呷呷,南溟島,那可真是個好地方……”

    地龍應聲怪叫,猩紅的舌頭伸得老長,幾乎舔到了影魔的臉上。冷不妨黑衣人左手突出,攥住那隻獨角,忽地向下一按。

    雙方的大小不成比例,影魔比起地龍,就像是見了老虎的老鼠。可這一按,妖獸下顎著地,上顎好似鍘刀落下,長舌來不及收回,竟被活活咬成兩段。

    地龍快要疼昏了,他的嘴巴合在一起,不能咬,也不能叫,想要掙扎起來,頭上卻似壓了一座大山,唯有四肢亂刨,將流沙刨出了一個大坑。

    “呀!”鬼八方一斗雙袖,飛到空中,吐出血紅的長舌,舌頭山東慘白的光亮。

    “有意思!”影魔的長矛就地一插,右手抖出了一陣毛筆。

    豔鬼心頭一沉。這兩人一旦交手,勢必驚天動地,這片廢墟難逃劫數不說,就連血山、死水,只怕也要遭殃。

    她忙轉念頭,正想設法勸解,忽聽地下傳來一個聲音——

    “如果我的左膀打傷了右臂,那可真是有趣極了!”

    這聲音陰沉、苦悶,悶雷似的滾過地底。隨著聲音,地面的流沙聚聚散散、凸凸凹凹,化為一張巨大的人臉,沙子流動不息,五官起初模糊,漸次分明起來——雙頰瘦削,額頭高聳,鼻樑狹窄挺直,勢如新磨刀鋒,眼睛凹陷下落,像是兩口枯井。

    “太久了,我等得太久了……”沙臉如此巨大,當他開口說話,整座廢墟也抖動起來。

    “……影魔,放開地龍!”沙臉人悶聲說,“鬼八方,把你的舌頭收回去!”他說這話時,眉眼飛動,就與常人沒有兩樣。

    影魔哼了一聲,抬起手來,地龍嗚咽著退了回去。鬼八方也收回舌頭,輕飄飄落在地龍背上。一股流沙裹著斷舌,筆直送入了妖獸的嘴裡,血光一閃,兩截斷舌連接如初。經過這一番教訓,地龍兇焰盡失,形同捱了打的小狗,舔著爪子,發出嗚嗚的哀鳴。

    “魔師!隱書沒得手,因為……”鬼八方惡狠狠盯著影魔,“我們陣營裡出了叛徒……”

    “夠了,夠了!”沙臉人打斷他說,“紅塵裡發生的事我都知道。好吧,先來說說你,鬼八方,你任性而又自大,就和你的前身一樣沒有腦子……”

    鬼八方面湧怒氣,嘴裡長舌出沒,發出噝噝尖嘯。

    “……你大張旗鼓,把肥遺帶到了紅塵。你放任法力,讓妖怪到處逞兇。你在陰靈古洞設下黑壇,又把守壇者遠遠調開,好讓對手乘虛而入。你剛愎自用,不聽忠告,反而害了你忠心的魔徒……這裡面,最不可容忍的是,你沒有拿到隱書……換在以前,我會拆你的骨頭,將你打回萬劫不復之地……”

    鬼八方聽到這兒,眸子飄來飄去,流露出一絲恐懼。

    “可我原諒你,鬼八方!”沙臉人擠出一絲笑容,聲音變得十分柔和,“我會繼續引導你的天性,五九之會到來的時候,我還需要你的幫助!”

    “五九之會?”鬼八方神色困惑,“那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不!”沙臉人閃過一絲苦澀,“我犯了一個小小錯誤。就是這個錯誤,叫我呆在這兒生不如死!看著吧,五九之會還沒有完,當它真真到來的時候,你們都會大吃一驚!”

    “至於你,影魔!”沙臉人露出深思表情,“你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隱書,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你找錯了人!”影魔答得利落,“我幹這件事不合適!”

    “影魔!”沙臉人的聲音十分苦澀,“你的心還不夠決絕!你做的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就是斬不斷淺薄無聊的親情。你要記住,親情只是弱者的牢籠,而你,註定是強者中的強者。如果我一旦毀滅,你還要繼承我的寂滅鋒,魔道的主宰,不該是一個軟弱的男人!”

    “什麼?”鬼八方又妒又恨,“你要把大魔師傳給這個叛徒?他不配!他應該交出寂滅鋒,交出主宰之矛……?”

    “交給誰?交給你嗎?”鐵面人似乎在笑,“我倒要看看,你用什麼拿它,用你的屁股嗎?”

    “呵!”豔鬼忍俊不禁,掩口失笑,“你這個缺德鬼!”

    “你侮辱我?”鬼八方聲音柔和動聽,“姓燕的,你敢侮辱我,我要把你剁成肉泥!”

    “來呀!”影魔冷冷補上一句,“你不會只有一張嘴吧?”

    鬼八方血口怒張,一道水桶粗細的白光破空射出。咻,一道沙網同時飛起,白光宛如貨物,在沙網中扭動掙扎,光芒越來越暗,漸漸泯滅消失。

    “魔師……”鬼八方臉上微變。

    “鬼八方!”沙麵人高叫,“你要在我面前動武嗎?”

    鬼麵人哼了一聲,瞅了影魔一眼:“都是他逼的!”

    “動手的是他,我可什麼都沒做!”影魔攤開兩手。

    鬼八方氣得發抖:“你個無賴,我要把……”

    “住口!”沙臉人露出厭煩神氣,“吵來吵去,都是廢話,再說一句,我要隱書!不管是誰,把那東西給我帶來!”

    “我知道隱書在哪兒!”鬼八方陰陰叫道,“它在南溟島的丫頭手裡。大魔師,我馬上召集大軍,攻打南溟島,捉到那個丫頭……”

    “蠢材!”影魔咕噥一聲。

    “你說什麼?”鬼八方兩眼瞪來。

    “他說得沒錯!”沙臉人嘆了口氣,“隱書沒在那丫頭手裡,隱書的主人另有其人……”

    “誰?”鬼八方神色詫異。

    “我想我知道誰!”沙臉人沉思一下,高叫一聲,“無相魔……”

    “無相魔?”豔鬼心裡奇怪,“他沒來呀!”

    “不!”影魔冷冷說,“他來了!”

    豔鬼扭頭四顧,沙海茫茫,空無人影。

    “他在哪兒?”女子不勝困惑。

    “呷呷……”石像下傳來一陣悶笑,豔鬼低頭望去,臉色微微一變……鹿耀的“屍體”動了起來,一聲長笑,道者翻身跳起,搖了搖頭,甩去了滿頭的沙子,笑嘻嘻地說:“好沉,這一覺睡得好沉!”

    “是你!”豔鬼神情古怪,“你這個裝神弄鬼的死東西!”

    “殷若小姐!”鹿耀一副侷促羞怯的神情,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叫我嗎?我是大悶蛋鹿耀,好害羞的孩子,殷若小姐,你真的私心裡喜歡我嗎?”

    “去死!”豔鬼捏了一個沙球,惡狠狠擲了過去,鹿耀閃身躲過,兩手叉腰,哈哈大笑。

    “噝噝!”鬼八方連連吐舌,“無相魔,你的本領越發高明瞭,連豔鬼也騙得過!”

    “一般般!”鹿耀的雙手插進兜裡,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要是騙過鐵面人,我就更高興了……”他收起笑容,瞥了影魔一眼,“鐵面人,改天讓我騙一次好嗎?”

    “隨便你!”黑衣人的語氣還是那麼懶散。

    “無相魔!”黑衣人又叫了一聲。無相魔搖晃著走上前去,笑嘻嘻地說:“大魔師,你叫我嗎?”

    “你去帶一個人來。”沙麵人頓了一下,“記住,我要活的!”

    “小事一樁!”無相魔伸出手來,打了個響指。

    “不能輕敵!這個人不簡單!”

    “你放心!”無相魔咯咯直笑,“我會用打老虎的力氣來捻死螞蟻!”

    “唔!”沙麵人吐出了一口長氣,“我餓壞了。豔鬼,我要的魂魄呢?”

    “在這兒!”豔鬼笑嘻嘻踢了巫夜一腳,後者已經痛哭流涕。

    “巫史的兒子?”沙麵人瞥了巫夜一眼,陰惻惻一笑,“我跟你的父親可是老朋友啊。呵,巫氏的魂魄,辛辣帶酸,充滿了嫉妒和野心。很好,很好,這是我喜歡的味道!”

    沙麵人張開大嘴,露出了一個幽黑的深淵,深淵裡躥出一道匹練似的綠光,嗖的纏住巫夜,冉冉拖到了深淵上方。

    巫夜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奮力掙扎,可就像落進蛛網的蟲豸,無論怎樣也擺脫不了那片綠影。他的身子透出淡淡的彩光,一絲一縷地流入深淵,道者的掙扎越來越弱,最後只剩下了一陣痙攣。

    深淵裡響起了一聲滿足的嘆息。綠光消失了,巫夜的身子打了個旋兒,向著遠處拋了過去。

    肉體推動魂魄,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剛一落地,沙裡就竄出無數只三尾蠍,螯揮尾動,展開了一場血肉的盛宴。

    “我的感覺好多了!”沙麵人閉目沉吟。

    一聲洪亮的唳叫,大漠為之震動,天空剎那一暗,濃重的陰影遮蓋了大地。

    “唔!”沙麵人張開雙眼,眸子在黑暗裡幽幽發綠,“風巨靈回來了,讓我們來看看,它帶來了什麼好消息?”

    銀白的迷霧在飄浮,紫樹高入雲端,淡金色的葉子遮天蔽日,樹幹上寄生了許多菌朵,白如雪,大如盤,恰似路燈高掛,發出清冷的銀輝。

    樹上的藤蘿掛滿了碗大的奇花,花瓣開合不定,花蕊好似蠕動的蟲子,突然一陣風來,呼啦,滿藤的花朵盡數躥起,如鳥似蝶,在林子裡翩翩飛舞。

    方非叫這飛花嚇了一跳,倒退中踩到了一個活物。本以為踩中了毒蛇,少年慌忙跳開,低頭一看,卻是一叢低矮的灌木,灌木收攏枝葉,慢吞吞地縮回泥裡。

    前方的笑聲越來越小,忽又變成幽幽的哭泣。哭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隨風送來竊竊私語,似有多人聚會,正在密商某事。方非凝神去聽,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穿過一條密徑,前方的空地上,出現了一棵蒼碧的大樹,樹高不過十米,樹身卻有十人合抱,比起參天的紫樹,它看上去又矮又粗,活是一個佝僂的侏儒。矮樹的上方,紫樹枝丫交錯,結成了一座高大的樹廳,穹頂上白菌繁密,冷光交織,水銀似的流淌下來。

    低語聲分明來自矮樹。方非心中加快,走到矮樹下面,鼓足勇氣大叫一聲,“有人嗎?”

    樹上沉寂一下,枝葉刷地分開,鑽出來一張青鬱郁的人臉,眼珠亂動,裂開一張大嘴,發出一陣淒厲的狂笑。

    方非吃了一驚,險些兒掉頭跑掉,他好容易穩住心神,想要招呼那人,可是目光向下,心子又被掐了一把。

    這是一張什麼臉啊?頸項以下空無一物,綠髮糾纏一起,掛在樹梢枝頭。

    這不是人,這是一顆人頭!

    人頭還在狂笑,落進方非耳中,無異於肥遺的怒吼。更離奇的還在後面,枝丫間人語不斷,一眨眼的工夫,接二連三地鑽出來十多顆人頭,或哭或笑,或沉默,或尖叫,或者歡天喜地,或者愁眉苦臉,十人十面,各不相同。

    方非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冷不妨小腿一緊,被什麼東西死死纏住。他摔了一跤,回頭看去,纏腿的是一條樹根。他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掙扎,粗大的根鬚紛紛撥起,勢如章魚解手,胡亂纏繞過來。

    少年動彈不得,呼吸十分艱難,頭頂笑聲大作,呼啦啦響成一片,有狂笑,有竊笑,有得意的笑,有惡毒的笑,千奇百怪,讓他更加恐懼。

    “我要死了嗎?”他惦念閃過,面前樹根一動,似有什麼就近窺視。他凝神一看,幾乎叫出聲來——樹根的節瘤處烏珠轉動,居然長了一隻眼睛。

    眼珠死死地盯著他,大如雞蛋,青黑髮亮,方非毛骨悚然,忽然想起魅劍還在手中,當即手起劍落,狠狠插入了那隻怪眼。

    烏珠迸裂,汁液濺了他一頭一臉,液體並不腥穢,還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來不及拔劍,頭頂尖聲大作,彷彿數百人齊聲高呼。緊跟著,矮樹渾身亂顫,樹根紛紛縮回。方非來不及收手,魅劍也被樹根帶走,他這時一心想著逃命,身上束縛一鬆,立馬跳起來狂奔。

    他一面奔跑,一面胡思亂想——怪樹一定追了上來,它有幾千條樹根當腿,又有幾百顆人頭指路,一旦追趕起來,那又該是多麼恐怖。

    身邊樹影閃過,眼前飛花翩翩,天幸白菌無處不在,銀光遍灑林中,道路始終可見。方非跑得太急,肺也快要炸天了,只好停了下來,扶著一棵紫樹大口喘氣。

    想象中的惡樹並沒有追來,他稍稍寬心,轉眼一看,心中不覺奇怪——這樣大的林子,怎麼只有植物,沒有動物,就連蟲子也沒有一隻。扶樹的右手微微溼熱,他掉頭看去,手背上沾了一點白沫。他湊近一聞,腥氣撲鼻,方非寒毛直豎,一抬頭,驚見樹幹上方,靜悄悄的趴了一個怪物。

    這東西像龍無角,似鱷魚又皮膚光滑,膚色銀灰髮亮,眼睛就像兩塊火炭,透著十足的兇殘。

    啪嗒,怪物涎水下滴,方非閃電縮手,倉皇向後倒退。

    託,怪物飛身躍下,落在少年身後,斷了他的退路。方非慌忙轉身,背靠紫樹。怪物默不作聲,一對火眼打量少年,神色有些困惑,四隻鷹爪輪番撓地。

    方非的呼吸一陣艱難,這時銀光閃動,他下意識一低頭,啪,怪物的長尾掃中了紫樹的樹幹,樹上多了一條裂口,流出血紅的汁液。

    方非閃過尾擊,腳步一亂,絆在了樹根上面。落葉中黑影閃動,他來不及起身,就地一滾,怪物撲了個空,一口咬中樹根,狠狠甩頭,撕下來一大塊樹皮。

    怪物吐出樹皮,掉頭望來,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響聲。方非連滾帶爬,躥往大樹背後。怪物攔在少年前面,揮起前爪,劈臉就抓。方非一閃身,利爪貼著左肩落下,抓斷了一條樹根,木屑亂飛,紫色的樹液濺了他一身。

    生死關頭,方非應變神速,連他自己也覺吃驚。怪物三度失手,惱怒起來,衝他一聲吼叫,如獅如虎,震得樹木簌簌發抖。

    方非連滾帶爬,繞著紫樹逃命,樹根隆起,形如一道道屏障,叫那怪物放不開手腳。雙方正反轉了兩個圈子,一聲吼叫,怪物跳上了樹幹,好似一隻大大的壁虎。它一旦盤踞了高處,繞樹的法兒立馬失靈,方非眼見長尾襲來,慌忙向後一仰,貼地滾了出去。這一滾遠離了紫樹,滾入了一塊空地,來不及爬起,怪物已經跳下樹來,火眼圓睜,一步步地逼近。

    方非心生絕望,如非本能支撐,幾乎就要昏厥。

    怪物前爪按地,縱身跳了起來,方非眼前一黑,心裡生出無比的絕望,這時銀光一閃,似有一道冷電,劃破了撲來的黑影。

    怪物失聲吼叫,憤怒中夾雜了一絲痛楚,它從方非的頭上飛過,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方非死裡逃生,只覺難以置信。怪物翻身爬起,身上沾滿了泥土,它正眼不瞧方非,一雙火目投向別處。

    那兒站了一個小人,身高不足一米,綠眼睛,尖耳朵,皮膚蒼白無毛,綠頭髮長可委地,上身赤裸裸的,下身用五色藤編織了一副短甲。

    小人挽了一口細長的銀劍,有柄無鍔,劍身上佈滿了斑斑的鐵鏽。

    怪物的下頜鮮血淋漓,盯著小人兩眼出火。它長尾一揚,作勢掃出,方非忍不住叫聲“當心”。

    話才出口,小人失去了蹤影。緊跟著,怪物發出一串咆哮,身子著了魔似的原地打轉。方非心中好奇,仔細看去,小人好似一片羽毛,黏在長尾的末端,任由怪物大力擺尾,始終不能將他甩掉。

    怪物轉了兩圈,尾巴一橫,劃了一道圓弧,嗖地直奔頭部。它怪嘴大張,候在那兒,心中自以為得逞,眼裡透出一絲狡獪。冷不妨小人舉起銀劍,順勢向前一送,血光迸濺,劍尖直入怪物的左眼。

    嚎叫聲驚天動地,怪物四爪刨地,不住翻滾。小人卻以跳下尾巴,睜圓一雙碧眼,冷冷站在一邊。

    怪物翻滾一陣,掙扎著爬了起來,它縮頭縮腦,衝著小人搖尾乞憐,小人一揮短劍,發出叮咚響聲。怪物嗚咽兩下,獨眼裡的火光淡去,化為了一片柔和的水藍。它戰戰兢兢地退進密林,經過方非身邊,也不敢多瞧一眼。

    目送怪物離去,方非滿心感激,爬起身來,衝著小人說:“謝謝……”

    小人皺起眉頭,開口發出一串響聲:“阿蘭羅,泠泠,呼兒呼加冷丁……”聲音婉轉動聽,好似泉響風吟。

    方非聽得一頭霧水:“你好,我叫方非……”那人又叮叮咚咚地說了兩句。

    雙方各說各話,好比雞同鴨講。小人伸手撓頭,臉色十分焦躁。這時空中傳來一聲洪亮的鳥叫,一隻彩羽大鳥從天落下,高約兩米,身後拖了一條長大絢爛的翎尾。

    鳥背上騎著一個小人,身背亮銀小弓,手挽金色長藤,金藤的一端系在大鳥的脖子上。

    背弓人看見方非,雙目一亮,跳下鳥背,衝著持劍小人高叫:“依依,哈多泠,金絲冬英……”一面說,一面掏出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方非一看,正是失落的魅劍,他心中高興,上前說:“這是我的東西。”把手一攤,想要討回失物。

    兩個小人掉頭望他,持劍的跳了起來,扣住了方非的手腕,他個小身輕,氣力卻很驚人,一擰一甩,少年撲通摔在地上。

    方非痛得哼了一聲,還沒還過神來,喉嚨刺痛,一把生鏽的銀劍抵在了他的喉頭下方。

    抬眼望去,小人碧眼陰沉,蒼白的面孔上透出一股殺氣。

    “你……”方非剛一出聲,劍尖又深了半分,他一口氣憋在嘴裡,再也吐不出來。

    背弓小人大聲說:“努亞,太各布,芒陽千朝幽絲!”

    持劍者遲疑了一下,想想說:“英冷!”背弓者取出一團金色的細藤,把方非捆綁起來,綁完雙手,又綁雙腿,捆完以後,持劍者縱身跳開。

    方非得了機會,大聲說:“你們做什麼?我什麼也沒……”持劍者一腳踹中他的腰眼。方非痛得一陣痙攣,心中又憤怒,又糊塗:“這些人瘋了嗎?一會兒救我,一會兒又抓我,他們想幹什麼?為了隱書嗎?奇怪,他們怎麼知道隱書在我身上……”

    持劍者婉轉發嘯,跟著拍翅聲響,樹冠裡又鑽出來一隻彩羽大鳥。兩隻鳥兒照面,立刻舉起翅膀、揚起尾巴,長頸相互交纏,就地跳起了圓舞。

    小人連聲喝叱,分開大鳥,將方非綁在鳥腿上,跟著跳上鳥背,雙雙飛了起來。

    方非掛在兩隻大鳥中間,身子一會兒蜷縮,一會兒繃直。大鳥越飛越高,天風過耳,呼呼有聲,身邊樹影閃動,忽來一朵飛花,湊巧蓋在臉上。花蕊一陣蠕動,花粉鑽進了鼻孔,少年打了一個老大的噴嚏,飛花被氣流衝開,花瓣一上一下,又向遠處飛去。

    身子一沉,大鳥開始下降,跟著後背觸地,摔進了一片白色的草叢。持劍者解開長藤,踢了方非一腳,大喝一聲:“切英!”

    方非起身張望,四面地勢開闊,環繞高大的白樹,金黃燦爛的樹冠結成了廣大的圓頂。白樹的枝丫上,掛了無數巨大的鳥卵,色彩斑斕,成雙成對,其中連著藤蘿,長長的藤梯一直下垂到地面。

    持劍者一聲長嘯,林子裡喧鬧起來。巨卵上圓門洞開,鑽出來許多綠茸茸的腦袋。

    方非恍然大悟:“巨卵”不是別的,正是小人的巢窠!

    小人大呼小叫,順著藤蔓滑落,將他團團圍住。小手四面伸來,又拉又扯,方非手足冰涼,呆呆的不敢亂動。非洲的叢林裡有一種俾格米人,號稱“袖珍人類”,可是比起這些小人,只怕也是偉岸的巨人。

    一想到俾格米人,方非打了個寒戰。紅塵的森林裡藏著食人部落,不知震旦裡是否也是一樣?這些小人窮兇極惡,難保不會茹毛飲血,他們從怪物爪下救出自己,恐怕也不是出於好心,而是為了搶奪食物——

    “阿蘭羅,達蒙裡,吉絲泠泠忒英……”持劍的小人口氣激憤,“依絲塔!英拉泠!”

    這話落入人群,小人像是炸了鍋,無論男女老幼,一窩蜂衝了上來,對準方非拳打腳踢。

    少年連受重擊,摔倒在地。他就地翻滾,雙手抱頭,身子蜷縮起來,盡力護住要害。小人們圍上來繼續踢打撕扯。看起來,紅塵的蠻子文明得多,他們至少用到了燉鍋,至於這些小東西,根本打算活吃了他。

    “斯華!”一個聲音傳來,低沉悅耳,透著十足的威嚴。

    拳腳應聲停下,小人四面散開。方非的身子好似分了家,處處都有撕裂的痛楚。他鬆開手腳,眯眼望去,一片金光撲入眼簾,光華中走來一個小人,膚色金黃,長髮銀白,手拄紅木柺杖,杖頭上掛了幾顆果實,渾圓幽藍,閃動著神秘的光澤。

    小人顫巍巍走到近前,他的年事已高,皺紋滿面,目光老練深沉,落在方非的身上。“納維拉……”持劍者上前說話,金色小人搖了搖頭,從杖上摘下一顆幽藍色的果實,送到了方非的嘴邊。

    人群一陣躁動,方非也是一怔,可見金色小人神氣和藹,這果子沒準兒可以治傷。他的身上疼痛極了,不由張開嘴巴,將果子吞了下去。

    咬破果皮,漿液淡而無味,口舌卻似遭了電擊,喉嚨以上完全麻痺,雙耳嗡嗡亂響,活是進駐了一窩馬蜂。方非心知上了當,想要張口大罵,可又發不出聲音,麻痺感密如一張絲網,將他的身子緊緊捆住,方非呼吸艱難,不由得掐住脖子,渾身縮成一團。

    耳邊的噪聲越來越響,像是收音機調頻不準,忽長忽短,尖銳刺耳。方非難受極了,翻滾了一陣,雙耳嗡的一下,噪音消失,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孩子,你聽得見嗎?”

    方非嚇了一跳,抬頭看去,說話的正是金色小人,他的嘴角帶笑,碧眼炯炯有神。

    “聽,聽得見……”麻痺感說去就去,方非忍不住坐了起來。

    “阿維蘭!”持劍小人的叫聲,方非也聽得一清二楚,“你為什麼給他吃‘能言果’?”

    “阿含!”金膚小人看他一眼,“太陽還在天上疾馳,星星也可以發光嗎?金犼說話的時候,巡邏者也能插嘴嗎?”持劍者哼了一聲,低頭退了下去。

    “我是金犼阿維蘭!歡迎來到山都的巢城!”金膚小人的聲音如歌如吟,“孩子,告訴我,你是誰?從哪裡來?”

    方非滿心迷惑,答非所問:“我、我怎麼聽得到你說話?”

    “你吃了能言果!果子在你的心裡發了芽,教你從此明白了山都的話!”

    “山都?”方非問,“你的名字?”

    “不!”阿維蘭面露笑容,“這是我們的名字!”方非遊目望去,四周頭顱聳動,站了幾千個小人。

    “你們不是人類?”方非忍不住問。

    “人類?”阿維蘭白眉一揚,“啊,我聽說過那些生靈!他們住在紅塵,是無鰓的魚,失翼的鳥,他們像狐狸一般詭計多端,跟犀牛似的哞哞亂叫,他們對待同類狠如虎狼,又似蜜蜂一樣終年奔忙,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他們的野心比天空還大,歸宿卻比床鋪還小,他們在慾望的迷霧中游蕩,很少看得見真正的陽光!”

    方非聽得發呆,老山都把人類說得一無是處,更叫人難過的是,方非想來想去,居然想不出詞兒來反駁他。

    “你是人類?”阿維蘭眯起眼睛,深碧的眸子幽幽放光,“或者說是裸蟲?”

    “是的,是的!”阿維蘭低下頭去,彷彿自言自語,“恐怖的大蛇隕滅以後,支離邪和我的祖先定下了誓約。這一片森林歸山都所有,我們世代定居在此。在森林的邊界,支離邪留下了不朽的符篆,震旦裡所有的生靈,沒有金犼的准許,全都不能進入森林。不過,裸蟲不是來自震旦——”金犼抬起頭來,高叫一聲,“森林的邊界,對裸蟲無用!”山都譁然一片。

    “他傷害了人頭樹!”阿含大聲叫嚷,叫聲未落,山都中響起憤怒的嗚嗚聲。

    “是嗎?”阿維蘭深深地看著方非,“你傷害了人頭樹?”

    “人頭樹?”方非大惑不解。

    “阿維蘭!”背弓的山都奉上亮晶晶的短劍,“我聽到了人頭樹的呼救聲,趕到了紫廳,在樹根上發現了這個!”

    阿維蘭接過魅劍,沉吟說:“阿落,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送劍的山都面露羞愧,低頭說:“比起阿維蘭的博識,我就像一朵無知的舞蘭,在風中漫無目的,從來不知道落向何方!”

    “我們隱藏得太久了,幾乎忘記了昔日的死敵!”阿維蘭的神色有些憂傷,“阿落,這是靈沼怪物的武器,遠古的時候,曾有無數的山都死於劍下。”

    嗚嗚聲更響,方非張皇四顧,一陣殺氣四面湧來。阿維蘭忽地掉頭,目光十分嚴厲:“裸蟲,告訴我,這口魅劍是怎麼回事?”

    “一隻魑魅留下來的。”方非猶豫了一下,“你們說的人頭樹,是不是掛了許多人頭的矮樹?”

    “是的!”阿維蘭肅然起敬,“那是森林的神物,我們可以為他血戰而死!裸蟲,我給你辯白的機會,你的辯辭須如流水一樣沒有破綻。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會決定你的生死!”

    方非的心跳又快又沉,他想了想,努力整理思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遇上了一隻鵬!”

    山都中起了一片驚呼,阿維蘭也很詫異。“鵬?”金犼高叫,“那隻揹負青天的怪物嗎?”

    “它摧毀了沖霄車,還掀起了一陣大風!”方非的嘴裡一陣發苦,“我就是被那陣風吹來的。落地的時候,人頭樹在笑,那聲音很像人類,我找過去的時候,被樹根纏住了身子。我壓根兒不想傷害它,可我要不反抗,一定被它活活殺死!”

    “人頭樹纏住你,也許出於自衛!”阿維蘭皺起眉頭,“許多人頭果還沒有成熟,不懂得分辨是非。你害怕它們,它們同樣也害怕你!”

    “我以為那是一棵吃人樹……”方非話才出口,山都中又響起了一陣憤怒的叫聲。

    “後來呢?”金犼又問。

    “我逃開了,遇上了一隻銀灰色的怪物,長得像……蜥蜴!”

    “焱木蛟!”阿維蘭抬起眉毛,“它沒有吃掉你?”

    “我救了他!”阿含憤憤不平,“那隻蛟闖入了神聖森林!我得把它趕回去!”

    阿維蘭點了點頭,拄著柺杖,走近一棵橫臥的白樹,緩緩坐在樹幹上。老山都佝僂身子,一動不動,兩眼緊緊閉合,宛然失去了生氣。四周的山都都屏息注視著他,樹廳裡面一片沉寂。

    一陣微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的微響。這時阿維蘭眉毛一挑,方非的心也提了起來。

    “唔!”金犼吐出一口長氣,聲音略帶疲憊。他睜開雙眼,碧眼中的神光清澈明朗:“我剛才和人頭樹通了靈!”

    方非的心子一通狂跳。

    “孩子!”阿維蘭注視少年,“你的心好似狂奔的駿馬,是心虛呢,還是害怕?”

    “我不知道!”方非無比沮喪,不必說,掛滿人頭的怪樹不會說出什麼好話,只聽一面之辭,自己必死無疑。

    “不知道?”阿維蘭笑了笑,徐徐拄杖起身,“遠在山都誕生以前,人頭樹就已經有了。他是智慧的源頭之一,我們的祖先曾經向他學習說話,長翅膀的英招也是他啟蒙的學生,更加偉大的支離邪,也曾拜服樹下,聆聽教益。如同初升的太陽,人頭樹不會說謊,他的光芒,無私地照耀著每一個生靈!”

    金犼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族人:“人頭樹告訴我,這個少年說的都是真話!”

    方非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上。

    “孩子!”阿維蘭走到近前,發出一聲嘆息,“你誤會了人頭樹,他用樹根纏住你,是為了觀察你,瞭解你——你刺瞎的眼睛,本是神樹的慧眼。在你的身上,他看到了混亂、動盪、死亡和絕望……”山都又是譁然。

    “我的話還沒有完……”阿維蘭一揮手,場上安靜下來,“孩子,你的命運多舛,註定與災禍為伴,你是混沌中的一縷光,沙漠中的一眼泉,狂風裡的一片落葉,世界將因你而生,也將因你而死,生存還是毀滅?就是人頭樹也無法斷言!”

    方非聽得滿心糊塗,搖頭說:“阿維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普通人?”阿維蘭露出一絲奇特的微笑,“我喜歡這個說法!”

    金犼沉思一下,又說:“孩子,你的未來不在森林,你只能寄宿一晚,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離開!”

    “這不公平!”阿含怒氣難消,“為什麼他不受懲罰?”

    “阿含!”阿維蘭瞧她一眼,“山都是仁慈的種類,太陽在我們的心裡種下了善根。自古以來,我們反抗強暴,從不欺凌弱小,傷害人頭樹是一個誤會,傷害一隻裸蟲,絕不是山都的所為!”

    “哼!”阿含瞪了方非一眼,“阿維蘭說得對,山都從不欺凌弱小,這隻裸蟲是我見過最弱小的東西!”

    方非不由氣結,阿維蘭深深看他一眼,眼神十分奇特,忽地揚聲說:“阿落,你帶這孩子去火水池,洗去他一身的風塵;阿朵,你備好食物,我要在白廳款待遠客;阿映,你帶著雌山都,安排客人睡覺的地方!至於我,唉,我累了,我要歇一陣子……”老山都一面說,一面拄著柺杖,消失在樹林的深處。

    火水池是一眼溫泉,泉水乳白,水雲化為了飛禽走獸,在空中互相追逐,可是不等方非摸到,水雲忽又化開,變成了一團飄渺的霧氣。

    洗去了一身風塵,方非疲憊不堪,靠著大塊的卵石,意識模糊起來。

    矇矓中響起一聲洪亮的雞叫,方非一驚抬頭,大鵬鳥浮在空中,高高揚起雙翅,一個少女白衣出塵,正與它隔空對峙——雙方大小懸殊,比起遮天的巨禽,孤獨的少女就如一粒微塵。

    鳥叫聲盤旋不去,方非想要呼叫燕眉,嗓子卻很艱澀。這時少女轉過頭來,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十分甜美,可又透著一絲堅毅。

    “小裸蟲,我去了呢!”少女語中帶笑,清冷冷如一串風鈴,緊跟著,她人劍合一,向著太古巨鳥飛去,黑暗中閃過一道紅光,似乎要將天地照亮——

    “燕眉!”方非終於叫出聲來,雙手拼命揮舞,掀起一片水花。

    原來是南柯一夢!水汽嫋嫋撲面,池邊寂寂無聲。方非的心撲通亂跳,將頭埋入水中,任由泉水灌入耳鼻,暖水在耳邊流淌,他的神志又迷糊起來。

    咻,一聲銳響掠過頭頂。方非一抬頭,只見一枚小箭插在岸邊,通身碧綠,箭尾分成了三片,好似一棵三葉的小草。一愣神,草葉啪地分開,吐出一朵星子樣的白花。

    咻,又來一支草箭,射中了一隻水雲幻化的煙鶴,煙鶴流散消失,草箭掉入水中,隨波逐流,宛然逝去。

    少年一轉眼,林子邊閃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手持銀弓,正是阿落。

    “我睡了多久啦?”方非悶悶望天,天色十分暗淡,拿出手表,才想起已經失靈。他爬出池水,周身舒暢,火水池裡藏著某種神力,出水的時候,他身上的傷痛都已經消失了。

    穿好衣服,阿落已經在前等候,飛花飄舞林中,於暮靄中發出淡淡的流光。

    “晚宴準備好了,阿維蘭在白廳等你!”小山都神色恭謹。

    “我剛才睡著了!”方非微覺慚愧。

    阿落瞅他一眼:“你的衣服破了!”方非扭頭一瞧,肩上的襯衣裂開了一條大口子,想來是與焱木蛟搏鬥時掛破的。

    小山都掃視四周,探身上前,從樹下拔起一叢野草。草葉細長如絲,離開土壤,還在扭動。阿落吩咐方非坐下,將細葉湊近破衣,一眨眼,葉子鑽入衣裳,刷刷刷地穿針走線,將兩片破布連接起來。

    “這是什麼草?”方非不勝驚奇。

    “織女草!”阿落回答。

    “啊!阿落,你射出的箭怎麼會開花?”

    “那是箭堇!”山都轉過身子,快步向前走去。

    走近白樹大廳,裡面傳來悠揚的笛聲。山都正在狂歡,有的口吹七孔短笛,有的應著笛聲起舞,舞姿酷似彩羽大鳥,揮手交頸,步子輕盈。

    阿維蘭坐在高聳的樹根上,身邊圍繞幾隻幼患。方非一進白廳,它的目光就投了過來。

    “孩子!”阿維蘭笑著高叫,“盡情享樂,不必客氣”

    地上堆滿奇特的瓜果。方非吃了一片白瓤瓜、一枚火皮棗、還有一個七彩石榴,就已感覺十分飽足。出於好奇,他又嚐了一小片碧藕,滋味甘美,餘香滿口。

    酒杯是一朵碗狀的小花,盛著紫樹釀成的淡酒,透過晶瑩的花瓣,可見花蕊在酒液裡搖晃。花蕊發出熒光,捧在兩手中間,暖融融就像一盞小燈。

    方非不勝酒力,喝了兩杯,就覺頭暈,他遠遠望著山都跳舞,不知怎麼的,那邊越熱鬧,他的心就越冷清,呆了一會兒,忽見人群外圍,孤單單站了一個山都,不吹笛,也不跳舞,只是抱著雙手,冷眼打量人群。

    “阿含!”方非認出挎劍的小人,“你不去跳舞嗎?”

    “跳舞?”阿含瞪他一眼,“那麼無聊的事,我才不會做!”他一縱身跳上了高高的樹根,目視遠處,若有所思。

    “天黑下來了,太陽已經隕落!”阿維蘭站起身來,“歡樂就像太陽,也有下山的時候。孩子們,宴會結束了,睡覺的時間到了!”

    山都們放下短笛,開始收拾場地。不久收拾乾淨,雄山都順著藤梯爬上白樹,放下藤網,雌山都帶了幼崽坐進網裡,任由著拉上樹梢。不多久,大小山都鑽入巢窠、紛紛關上了圓門。

    這情景溫馨美好,方非看得入神,不覺阿落走來說:“請跟我來!”方非跟他走到一棵白樹下面,坐進一張藤網,剛剛抓好粗藤,呼啦,藤網如飛上升。

    白枝枝丫橫斜,好似許多長長的樹橋。樹橋縱橫交錯,直似城堡迷宮,銀白的月光透過枝頭,糅合了白菌的清輝,映照出迷宮的輪廓。織巢的彩藤散發熒光,恍若千萬只彩色燈籠,挑在高高的白樹枝頭。

    阿落在前引路,小巧的身形像是跳動的網球。彩羽鳥的叫聲時高時低,經過透亮的巢窠,聽得見山都的笑語和幼崽的哭鬧。

    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巢前,這座巢比其他的大三倍,巢上織了一張碩大的人臉,看樣子正是方非,儘管稍嫌誇張,可也生動傳神。

    “你睡這兒。”阿落掀開圓門,請君入巢。

    方非道聲謝,鑽了進去。巢裡鋪滿細軟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用織女草連綴起來,結成了一張厚厚的被褥。

    他躺了下來,叢林的深處,升起了一縷笛聲,山都的短笛幽沉低迴,穿過古老的山林,在月光下徘徊不去。

    聽著笛聲,方非困倦起來,擁著羽被沉沉睡去。

    這一覺無思無夢,彷彿剛剛睡著,就被一陣歌聲吵醒。方非鑽出巢窠,天已透亮,晨光穿過樹梢,灑落偌大巢城。

    白樹的頂端聚滿了山都,他們對著朝陽放聲高唱,歌詞十分古奧,可是歌聲清壯有力,活是一群矯健的飛鳥,衝出林梢,在朝陽下歡快地盤旋。方非聽得入迷,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唱完了歌,山都紛紛散去。不一會兒,阿落來找方非,說是阿維蘭召見。

    下到白廳,山都全都在列。阿維蘭坐在高高的樹根上,看見方非說道:“孩子,到前面來!”

    方非忐忑上前,阿維蘭又叫:“阿含!”挎劍者一愣,走上前來。阿維蘭看他一眼,點頭說:“阿含,你護送這個人離開森林,記住,你要像星星拱衛月亮,時刻圍繞在他身邊!”

    “為什麼是我?”阿含瞪了方非一眼,不情不願地離開人群。過了一會兒回來,背了一隻行嚢,銀劍別在腰間,身後掛著七孔短笛,笛孔上插了一支火焰似的羽毛。

    “走吧!”小山都沒好氣地大叫。

    “就帶這些?”方非不知道要走多遠,心裡十分猶豫。

    “那又怎樣?”阿含沒好氣說,“出一趟門,就要把巢城也帶上嗎?”

    “我可沒那麼說!”方非搖了搖頭。阿含瞅他一眼:“阿維蘭,他也坐赤明鳥嗎?他的個兒那麼大,不把鳥兒壓死才怪!”

    “用不著你操心!”阿維蘭木杖一頓,林子裡響起呦呦的鳴叫,蹄聲雜沓,奔出來一頭生物,大於鹿,小於馬,毛片雪白,頭上長著銀子樣的彎角。

    “白羚鹿!”阿含氣呼呼大叫,“阿維蘭,這可是金犼的坐騎!”阿維蘭不去理睬,對方非說:“孩子,這隻白羚鹿借給你,你可以跨著它穿過森林!”

    “我不會騎馬……”方非慌忙擺手。

    “笨蛋!”阿含冷冷說,“這是羚鹿,不是馬,這東西最馴服,從來不會摔人!”

    方非只好騎了上去,鹿背很矮,他的雙腳幾乎著地,白羚鹿回頭瞥他一眼,若無其事,繼續低頭吃草。

    “這個還給你!”阿維蘭把魅劍遞給方非,“這是靈沼怪物的命根,你帶在身邊,可要提防它們!”

    方非接過魅劍,感激說:“阿維蘭,多謝您的關照。將來有什麼差遣,我一定全力以赴。”

    “是嗎?”阿維蘭深深看他一眼,“孩子,希望你永遠記得今天的話!”他想了想,又叫,“阿含!”

    “還有什麼?”小山都很不耐煩。

    阿維蘭伸出手來,掌心託了一塊淡青色的琥拍:“這一塊空桑石,是人頭樹的眼淚化成的,它能牽動林中生物的善根,庇護你們走出森林!”

    “走出森林?”阿含一拍劍鞘,“憑我的劍就能辦到!”

    “這不是山都說的話!”老金犼白眉亂顫,“記住,空桑石跟你的心靈相通,才能發揮威力,如果離開你的雙手,它就是一塊無用的石頭。”

    阿含接過琥珀,滿不在乎揣進兜裡,他仰臉吹了聲口哨,彩羽鳥應聲飛來,小山都跳了上去。方非騎著羚鹿跟在後面。走了一段,他回頭望去,阿維蘭站在高處衝他揮手,跟著山迴路轉,老山都的身影也消失了。

    彩羽鳥忽高忽低,長長尾巴在方非的眼前掃來掃去,少年忍不住問:“阿含,這是什麼鳥?”

    “赤明鳥!它可是朱雀神的後裔!”小山都信口胡吹。

    “朱雀神?”方非來了興頭,“你知道朱雀道者嗎?”

    “我當然知道!”阿含白了他一眼,“人頭樹說過他們!人頭樹什麼都知道,道者還沒出現的時候,它就有了一把年紀。”

    “那棵樹真這麼神?”方非滿心疑惑,“我看到的人頭都是瘋瘋癲癲的,樣子怪嚇人的!”

    “哼,那都是些不開竅的蠢貨,如果沒有三老人,人頭樹就是根呆木頭!”

    “三老人?”

    “那是人頭樹最早下的三個果實。他們的壽命最古老,智慧最廣大,他們的目光可穿過時間,說出驚人的預言……”

    小山都自高自大,又愛賣弄見識,他一路上嘮嘮叨叨,方非默默聽著,倒也長了不少見識——樹上的白菌叫做“磷芝”,燃燒七天,就會枯死;會飛的花朵叫做舞蘭,不但乘風飛翔,還能隨樂起舞,阿含即興吹起短笛,叫他見識了一下舞蘭的舞姿。經過白草地時,小山都告訴少年,這種白草叫做“霓草”,跟天上的霓虹一樣,可以變幻七種顏色,至於變色的原因,阿含神秘兮兮地不肯吐露,聲稱這是山都的秘密,不能告知外來的異類。

    走了大半天,樹木顏色變淡,下午時分,兩人走出“神聖森林”進入“兇險森林”,樹木變為夢幻的藍色,霧氣裡盡是不祥的叫聲。

    炎木蛟趴在路邊,眼珠通紅如血;人面嫋歇在樹梢,掛著陰狠的詭笑:斑斕的蛇藤四處遊走,方非親眼見它勒死了一頭狠羊;豹嘴花張開碩大的花瓣;好似兩片鮮麗的貝殼,食肉的妖花與妖藤爭食,咬斷了許多蛇藤。

    方非步步驚心,好在阿含舉起空桑石,琥珀青光四射,照過的地方,妖藤後縮,妖花閉嘴,人面嫋嘆息著飛走,炎木蛟的雙眼也變成藍色。兩頭兇猛的獨角虎跟在兩人身邊,神態馴服,就像是一對乖巧的大狗。

    兩人不敢久留,子夜時走出來“兇險森林”,進入了“迷迭森林”獨角虎形同醉酒,搖晃著掉頭回去,不久兇心復熾,又在後面發出淒厲的吼叫。

    夜幕低垂,熒光樹的葉子發出光亮,一眼望去,彷彿滿天的星斗墜入了凡間;鑽石花被鹿蹄驚醒,猝然收攏花瓣,發出驚人的光芒;夜明蛾在身邊穿梭,形如青白流光,與明亮的火蝶爭輝鬥彩;燃燈果變得澄澈如水,透過淡黃色的果肉,可見紅豔豔的果核。

    阿含割下了一叢含光藤,懸起兩張明晃晃的吊床。方非這一晚驚心動魄,一沾吊床,睡意如潮。

    突然傳來一陣琴聲,方非醒來一看,天已亮了,一旁的吊床空空蕩蕩,小山都早已不知去向。赤明鳥站在高枝上打盹,白羚鹿醒來了,埋首啃噬鑽石花的花瓣。

    琴聲十分悠揚,方非聽得入神,想到母親,忍不住翻身下床。他循聲走了兩步,衣角從後被牽住。回頭一看,白羚鹿咬著他的衣角,眼睛又大又黑,光亮如新採的水晶。

    方非見那眼睛,只覺親切,拉回衣角說:“我看誰在彈琴!”話一出口,又覺好笑,心想自己怎麼對一隻白鹿說話,被人看見,還不笑掉大牙。

    誰知白羚鹿十分憨頑,叼著衣角不放。方非使勁拽回衣角,轉身走了幾步;白羚鹿又趕了上來,再次叼住衣角。這麼反覆了幾次,方非焦躁起來,衝著羚鹿揮拳要打,靈獸這才放開衣角,悻悻地掉頭跑了。

    琴聲如同一條無形的繩索,牽引他一路向前。走了一段,前面出現了一個水潭,好似深碧色的翡翠,鑲嵌在濃蔭深處。

    琴聲就從水下傳來。方非走到潭邊,驚奇地發現,潭水裡漂浮著幾十個數寸長短的雪白小人,男女不一,容貌俊美,身子微微透明,似有光彩流轉。他們要麼斜倚古箏,要麼橫放琴瑟,無論什麼樂器,都是小巧玲瓏、晶瑩可愛。

    小人見了方非,紛紛湊近水面,臉上笑笑嘻嘻,琴聲越發逗人。

    “這不是水仙嗎?”方非心裡想著,湊近水面,想要看個明白。

    不知不覺,他越湊越低,先是鼻尖,再是面頰,漸漸整個腦袋陷入了水中,撲通,方非頭暈目眩,一下栽進了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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