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邊吃邊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給賓客們備了上房,讓他們寬衣歇息。那崔軒亮累了一整天,雖已疲憊,卻還是睡不著,便又去艙裡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轉了。
來到了艙房,只見兩名船伕和衣而睡,臥在榻旁地上。叔叔卻還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動,呼吸低微,兩邊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彷彿一夕之間老了幾十歲。
要談為國為民,誰又比得上叔叔這一代?他們這批開國孤兒雖沒出過大人物,可他們的命運卻與國家緊密相連。什麼大災大難來到中原,這批難童必然奮起承受,決不逃向後方。似他們這般人,天下誰有權來任意輕侮?可那靖海督師白璧暇卻是什麼嘴臉?他又為國家做了什麼事?為百姓立了什麼功?憑什麼打發叔叔的性命?
天絕僧微笑頷首,豎指唇邊,示意崔軒亮噤聲,隨即反身離艙,崔軒亮跟了出去,將門輕輕掩上了,道:大師,您您有事麼?天絕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過來囑咐,他怕令叔病情有變,便要貧僧徹夜來此守候。
崔軒亮暗暗嘆息,看這鬼醫功力非同小可,誰知卻是懶得可以,什麼事都往天絕和尚頭頂一推,自己好來呼呼大睡。念及天絕僧的高義,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師恩情,請受軒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絕僧卻在他的腋下輕輕一託,一股內力行來,崔軒亮膝間一熱,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天絕僧忍不住笑了,搖頭道:沒有。崔軒亮搔了搔腦袋,低聲道:大師,我我方才跟您開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別在意。
這話問到了要緊處,看這鬼醫王魁是來採藥的,不孤子是來拜壽的,其餘如靖海督師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國勳,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賜爵,或抓人,卻只有天絕僧的來意始終不明,看他形單影孤,行囊單薄,八成連賀禮也沒帶,想來他決不是來給魏寬拜壽的。
天絕僧搖頭道:不是。我只是來找一戶姓方的人家,向他們打聽幾件事。
天絕僧沒說話了,他凝望著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頗見寂寥。
天絕僧本在沉思,聽得此言,立時醒了過來,當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貧僧會守著崔老施主的。
時在午夜,天絕僧轉身入艙,甲板上除了幾個船伕輪班守夜,已是空無一人。海風陰冷,崔軒亮打了個哈欠,只管脫了靴子,正想找個棉被來蓋,見小獅子在甲板上歡跳奔跑,卻是暖爐自行送上門來了。
經得這一日,崔軒亮真是大大開了眼界,他生平首次見到了朝鮮人、東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艦,如今更與少林、點蒼、九華等處高人結識。這在昨日還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卻一一發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說嘴,兩個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想著想著,心思又轉到自己身上去了:這回叔叔替我提親,不知結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長得漂亮些,性子溫柔些,不然到時嫁到我們崔家來,不整日和兩個堂妹鬥氣?
想到溫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兩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順人,說啥是啥,誰若娶了她倆,定是享盡了齊人之福。崔軒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說咱們崔家人丁單薄,我可得爭氣些,多生幾個孩子才是。
少爺、少爺
少爺少爺正呼呼大睡間,又聽蚊子輕聲呼喚,少爺,少爺,快起床了,天已經大明瞭。
崔軒亮臉上大紅,他左右張望,只見船上老老小小都起來了,船伕們各自幹活,賓客們則在享用早飯,吃吃聊聊。崔軒亮喃喃地道:天絕大師呢?話聲未畢,只聽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軒亮啊了一聲,抬頭去看,果然見到了天絕僧。
眼看點蒼小七雄議論紛紛,想來把自己當成了紈褲子弟。崔軒亮臉上更紅,忙把身子一躲,避開了種種服侍,道:我們我們在哪兒了?
煙島二字一出,崔軒亮啊了一聲,急忙眺望天際。但見天色雖仍陰霾,水霧卻已褪去,想來真已離開了無盡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滿心歡喜,過得半晌,又想到自己離魏思妍更近了,頓時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來,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終於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這才輪得到崔風憲。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絕老弟餵了他一碗參湯,他也如數喝下,看來是熬過生死關頭了。
崔軒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會死了!我又可以當少爺了!他還沒笑幾聲,忽見眾人都在看著自己,忙咳了咳,道:陳叔,早飯在哪兒?
老陳、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飯,見是一大鍋稀粥,另有粗硬麵餅,都是些難吃的。眼看老陳端來了一大碗粥,崔軒亮卻不願來接了。他一見這些粗茶淡飯,肚子便飽了幾分,愁眉苦臉的接過了米粥,正打著哈欠間,忽聽點蒼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陽了!出太陽了!
眾人抬頭去看,只見天邊亮了起來,一道閃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盪漾,霎時間滿船水手盡皆歡呼:到煙島了!到煙島了!
時在早晨,朝霞滿天,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闊天空的大氣象,崔軒亮滿心亢奮,當下率著點蒼小七雄,一齊奔上了船頭,只等著眺望傳說中的煙島。
四下風平浪靜,船行極穩,約摸又過了數里,海水轉為碧藍,慢慢天空烏雲散盡,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藍天。陽光竟是如此耀眼燦爛。
崔軒亮猛地指向遠方,驚喊道:看!有船來了!
碧波萬頃中,但見左舷遠方駛來一艘商船,相距約摸二十里,帆上大書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來,不久之後,船舷右方十里開外,竟又現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卻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無人可識。點蒼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國船!外國船!
眾小童滿心歡喜,便纏著不孤子來問:師父!那是哪一國的船?你知道麼?不孤子生平頭一次出海,哪裡知道什麼?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臉不解,正想去問天絕僧,卻聽眾船伕笑道:小道君們,這是大食商船啊,你們以前沒見過麼?
這大食本是古稱,便是今世所稱的天方。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來已達千年歷史,一路從西北陸路而來,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來這煙島不愧是東海大港,連大食商人也不惜遠道而來,想來島上物資定然豐沛無比,方能引得這許多商船來此買賣。
談笑之中,但聽嗚嗚長鳴,後方的大食商船吹響海螺,已然趕到前頭去了,老陳降下了二帆,放緩船速,尾隨在後。不多時,前方現出了帆影點點,遠遠望去,已能瞧見一片陸地,眾人全數歡呼起來:煙島到了!
相傳經過夢海之後,便能抵達一座海上大城,想來便是眼前這地方了。一片碧海藍天中,船隻尾隨大食商船入港,只見岸邊旗海飄揚,滿是異邦風情,但見東瀛、朝鮮、占城、真臘、錫蘭山等地船隻進出港灣,川流不息,一時半刻裡怎麼數得盡,看得完?
煙島氣象萬千,商船數目之眾,來往進出之繁,遠在想象之上。日本出產的刀劍、香料,朝鮮的人參、屏風、漆器,都由此地轉運南方,至於的陶瓷、絲綢、書籍、銅錢,則由此地轉運海外四方,其餘南洋燕窩、南蠻酒、藥種,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種種珍寶,也都在此彙集,與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輝映,堪稱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滿是讚歎聲,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來到煙島,自是滿心驚奇。連天絕僧這般出塵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點蒼七小雄最是貪玩,難得來到異鄉,自是雀躍蹦跳,嚷道:快點!快點!咱們快上岸去玩!崔軒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當此時刻,一顆心歡喜得好似要炸開了,忙從腰間取下嗩吶,奮力吹鳴,大喊道:老陳!開船進港!咱們即刻上岸!
在眾小童的歡呼聲中,一聲銳響劃破長空,眾船伕便又奔下艙去,操槳划船,老陳也親自來掌舵,船便朝岸邊緩緩靠去。最快更新
正行駛間,忽聽右舷處傳來砰砰聲響,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驚,忙低頭來看,只見船舷下方貼來了一艘舢板,上頭站了幾名年輕漢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舢板旁卻插著一隻旗,上繡一隻火紅雲燕兒,卻不代表什麼。
異邦人士到來,眾人都傻了眼,先前徐爾正還在船上,便不愁沒人聽得懂異國話。可此時徐老頭走了,來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聞得南蠻舌,如對牛彈琴一般。崔軒亮滿臉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這兩個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絕僧瞧了一眼,要聽他如何解說。
天絕僧熟讀佛經,天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畢竟不是船伕水手,此時自也毫無頭緒。最後還是老陳喊了一聲:老林!愣在那兒幹什麼?要交錢了!
老林咳了一聲,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見崔軒亮站在身旁不遠,便又走了過去,低聲道:少爺,你那兒有銀子吧,先拿一些來。
崔軒亮喔了一聲,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間咦了一聲,忙道:等等,你們要錢幹啥?老林咳道:咱們要給過路錢。
崔軒亮大驚道:過路錢?好啊!倭寇公然行搶了麼?不孤子最是俠義不過,一聽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搶,二話不說,便要飛下船去殺人,眾船伕驚慌攔住,道:道長!別亂來,別亂來!崔軒亮怒道:什麼別亂來!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們豈能坐視不理!
老林苦嘆一聲,曉得少爺是個空心大蘿蔔,只得自行掏出一錠銀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們是浙江來的客商,要給魏寬魏老爺子拜壽,請准入港。說著便將銀子扔了過去。舢板上的漢子接住了,又挑起長長的竹竿,但見竿上綁縛了一面錦旗,從舢板下遠遠送來,另以漢語喊話:朋友,把布旗懸到你們的桅杆上,跟著咱們來。
眼看那旗上繡了一隻雲燕,旁書煙島北震字港庚午埠,眾人心下醒悟,才知這些人是煙島的舵頭,專引客船進港泊船。想來煙島上貿易繁盛,各國商船若想來島上買賣,定得交上這筆過路錢財,否則一切免談。
在小舟的帶領下,大船緩緩進港,只見四下滿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舊,只是來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懸了布旗,上繪一隻雲燕,想來也都交過了過路錢。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覺這生意頗為好賺,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這進港一回要多少錢?老林附耳道:這不是算次數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龍銀三十兩。
眾人聞言,莫不倒抽一口涼氣,連天絕僧也是雙手合十,誦唸阿彌陀佛,想來這價錢當真貴得離奇,再不請佛祖開恩,大降慈悲,卻該如何?
商船沿途而過,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點蒼小七雄站在船頭,沿途喃喃數來:一艘,兩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過半晌,便已數到了兩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兩,一天內便得六千兩龍銀,想來這魏寬真不愧是元元功傳人,斂財功夫與殺人本事一樣高,這會兒不必動上一根手指頭,便已收下金山銀山,當真羨煞旁人了。
舢板一路引領,大船也已緩緩靠向岸邊。只見港邊立了木招,寫著煙島北震字,泊船處另有一面木招,上書庚午埠,崔軒亮左顧右盼,發現此地早給船隻泊得滿滿的了,船舷右方停著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見到的大食船,水手們頭裹白巾,身穿白袍,忙進忙出,全在扛貨下船。船舷左側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卻不見貨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懸長劍,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軒亮微感納悶,凝目去望,卻見這艘船的桅杆上高懸了一道旗幟,正面繪了一朵菊花。忙道:這這是哪國的船?王魁道:這是東瀛人的船。崔軒亮訝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王魁指著對面桅杆,笑道:瞧,這東瀛人以菊花為記。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則是賞賜給地方大名的。你瞧他們的菊花共有幾瓣?
點蒼小七雄興沖沖來數: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這是八菊花,這自然是東瀛大名的船了。崔軒亮茫然道:大名?名氣很大麼?王魁頗知東瀛事,當即解釋道:大名就是武家諸侯,便像咱們的關內侯一樣。
崔軒亮哦了一聲,凝目望去,只見菊花王纛迎風飛舞,一旁另有面較小的旗幟,上有徽章,見是個八角形,內有三條槓,活像個三字。他咦了一聲,道:那那個八角三又是什麼?這一問便把王魁問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認不出,只得轉望天絕僧,道:老弟,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認得出來麼?
家徽又稱家紋,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鳥獸形為記,可說無奇不有。天絕僧走到船舷,細望那面旗幟,當即道: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麼認出來的?天絕僧道:幕府的徽章是兩條槓,稱作二引兩,你看到的三條槓稱為折敷三文字,應是河野家的認記無疑。
崔軒亮聽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幹啥的?
天絕僧道:河野家是東瀛最為驍勇善戰的武士。據說他們精通劍道,曾在鷹島擊敗過忽必烈的大軍。不孤子聽了半晌,忽道:這些人可不像做買賣的,上煙島來幹啥?難不成是來給魏寬拜壽的麼?
天絕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語。卻在此時,大船已然穩穩靠港了,岸上幾名漢子走了過來,先將船繫牢了,隨即搭來了行板,以漢語喊道:客官們,可以下船啦。
崔軒亮原本哈欠連連,一聽此言,登時大聲歡笑,便拉著點蒼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們下船玩耍吧!一眾小道士歡呼起來,正要簇擁著大少爺下船,誰知腳步才動,卻給老林攔住了,聽他道:少爺別走,咱們還有正事要辦。
正事?崔軒亮一輩子沒幹過正事,乍聽見這兩個字,自是一臉狐疑,老林咳嗽兩聲,道:少爺,咱們艙底下還堆了貨,都是煙島的一位老爺子訂購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島東的舜天王街,咱們都叫他尚六爺。
崔軒亮嘆道:好啦,知道了,我們怎麼辦?老林拿出厚厚一疊紙,道:這是尚六爺親自寫的契狀,咱們一會兒得帶著合同,把貨運過去。待得點收無誤,銀貨兩訖了,那才算沒事。
崔軒亮聽得苦差事纏身,自感心煩不已,便求饒道:你們你們自己不能去麼?為何定要我陪著?老陳走了上來,冷冷地道:少爺!這些貨款都是現銀,不能假手外人,過去都是二爺親自點收的,現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幫忙收錢,咱們還能找誰?
崔軒亮嘆道:知道了,知道了,還有別的事麼?
有。大批船伕來了,當前一人名叫老黃,聽他急急說道,少爺一會兒收了錢,勞煩再去找間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爺住下,我和老趙、老李會去守著財物,免遭小偷
對了對了。這兒還有件事。真是說曹操,曹操便到,這老趙才給點了名,立時便出現了,聽他道:船上米糧清水都沒了,少爺您等會兒收了錢,可得過去添購。
沒錯。老趙走了,這會兒老李也來現身補充了:少爺,您一會兒找好了客店,得拿著二爺的名帖,先去島上的魏莊一趟,通知魏島主的管家一聲,讓他們知道二爺來了
好啦好啦煩都煩死了崔軒亮苦不堪言,心裡千百遍地嘆息,他用力抓了抓頭,道,貨呢?在哪兒?老陳笑道:少爺別急,這就扛出來了。
嘿嘿苦力聲傳來,船伕們一個個汗珠滾動,駝背彎腰,從艙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貨品,最重的是銅錢,須得三五人合力來抬,輕的則是瓷器花瓶,另還有些緞帶衣料,漆器樂器,也都裝在木箱子裡。
正愕然間,只見老林翻開了艙板,取了些東西出來,整整綁做了一大包,掛到崔軒亮的腰上,道:少爺,這東西給你帶著。
崔軒亮啊地一聲,身子不覺向前一傾,險些摔跤。看那包袱雖是小小一包,分量卻是沉重無比,似達三十來斤,忙道:這這裡頭裝了什麼啊?老林道:少爺忘得快了,這是二爺的金子啊。咱們一會兒要下船辦事,可別讓人家偷走了。
黃金人人都愛,唯獨崔軒亮不喜。看這包黃金掛在身上,直似烏龜背雙殼,蝸牛兩個家。壓得崔軒亮抬不起頭來。他喃喃苦罵,正要轉身下船,卻又給兩名老漢攔住了,忙道:少爺別走,您還得幫著搬東西啊。
崔軒亮顫聲道:什麼?還要搬啊?你們你們自己不能扛麼?老陳道:咱們年紀大,身子差,動不動便閃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爺嫌咱們力小無用,向來親自搬運。現下他也受傷了,怕只有靠少爺一人啦。
少爺!少爺!眾船伕圍攏上來,齊聲道,你定得幫幫忙啊!
崔軒亮叫苦連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悶掙扎間,忽然想起船上還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時心下大喜,還沒來得及轉身求人,卻見天絕僧突然現身,合十道:崔施主,貧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這就告辭了。
崔軒亮驚道:什麼?你你要走了麼?
天絕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屆時魏島主的壽宴上,咱們再會了。
告辭了,告辭了眼看天絕僧頭也不回地走了,點蒼小七雄也揮手道再見,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軒亮的肩頭,聲若洪鐘:老弟,你忙你的,咱們就不打擾啦!王魁道:是啊,咱們先去找客棧住,一會兒等你忙完了,老朽再來找你喝酒。
轉眼之間,武林高手一個不剩,卻把滿艙的貨品留了下來。崔軒亮暗暗悲憤,眼見面前擱著一箱銅錢,只得蹲下身去,雙手捧住,聽他啊地一聲苦叫,慢慢將木箱舉了起來,跟著腳步顫抖,如蝸牛般辛苦下船。
這木箱盛滿了銅錢,裡頭全是隆慶一朝所鑄的大通寶錢,當時東瀛、朝鮮、琉球諸國全數通行此錢,非但出海貿易管用,各國百姓亦是需求頗急,是以當時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黃金、白銀過來換購銅錢,浙閩一帶商人獲利頗豐。
值錢的東西,一般都頗重,尤其大通寶錢每箱重達百斤,比關老爺的大刀還沉了一倍。加上崔軒亮身上掛著兩包黃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熱汗,氣喘如牛。正痛苦間,忽聽老陳大聲讚揚:瞧不出來啊,少爺一個白面書生,卻有這般神力!老林也是奮力頷首:沒錯,三五人合搬的東西,少爺一個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剛,非同凡響啊。
聽得玉面金剛四個字,崔軒亮便似吞了顆大力丸,一時氣力暴增,將銅錢一箱一箱搬下了船,絲毫不以為苦。眾船伕見他如此賣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馬,說了個口沫橫飛。
崔軒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時飄飄然起來,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饒他年少體壯,又練了武功,仍見蹣跚苦狀,好容易走下行板,但聽轟的一聲,港邊沙塵飛揚,木箱重重墜在地上,玉面金剛也已撲跌在地,成了一隻青面獸。
銅錢實在重,連著八趟搬運下來,崔軒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陳叔,搬完了吧?老陳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軒亮魂飛天外,顫聲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們也來幫著搬吧
老陳皺眉道:少爺,這銅錢多重啊!咱們沒練過內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爺嫌咱們沒勁,向來是左右兩手各夾一箱,健步如飛,你明明是個練家子,本事怎地這般差勁?崔軒亮喘道:我本就差勁你們有空說嘴罵人,不如來幹活吧
老陳敲了敲肩頭,軟軟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為何是我,不是你?老陳渾身疼痛,苦嘆道:我年紀比你大三歲,搬不動。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歲。老陳道:你**時不是這麼說的。
兩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張,你去搬吧。
那老張不知有幾百歲了,一張臉又老又癟,牙齒只剩了幾枚,當下作勢來捧銅錢,咿咿嗚嗚怪吼幾聲,那銅錢卻是紋絲不動,他喘了幾口氣,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爺手粗腳笨的,可別讓他打破了。
老陳老林無計可施,也不敢當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軒亮哭喪著臉:你們到底搬不搬?眾船伕一鬨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兒裝聾作啞。
說來也怪不得人家,眾船伕一來上了年紀,筋骨不靈,二來這銅錢確實沉重異常,過去都是崔風憲親自出手,以免下屬們裝死賴活。只是今番崔二爺臥病在床,連小指頭也不能動上一動,這當口再不靠年輕人出手,卻該如何?
年輕年輕,崔軒亮平日給人譏諷謾罵,全是為了自己年輕識淺,什麼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輪到幹粗活時,這年輕又成了大本錢。他愁眉苦臉,只得走回船上,眼見船上還堆了滿滿幾箱銅錢,頓時靈機一動:我可傻了!一次搬兩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奮起了吃奶的氣力,一聲怪吼,便搖搖晃晃走下船來。
銅錢一箱百二十斤,兩箱二百斤,宛如揹負泰山,崔軒亮咬牙切齒,踩得行板嘎嘎作響,堪堪來到了平地,更是奮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轟地一聲大響,只見少爺連人帶箱滾在地下,滿箱銅錢摔了出來,撒得滿地都是。
發財了!發財了!瞬息之間,港邊歡呼聲大起,有說漢語的,有喊東瀛話的,有叫朝鮮語的,總之各國聲腔,應有盡有,人人字句雖異,卻都有志一同,一齊彎腰撿錢,大發不義之財。老陳見狀不妙,便率著眾船伕過去驅趕叫罵,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時崔軒亮還趴在地上,久久沒人過來攙扶,他苦嘆幾聲,慢慢撫著自己腰桿,便想站起身來,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從心。正痛苦間,忽然一人攙住了他的腋下,將他託了起來,說道:朋友,你可知自己為何身高體壯,卻搬不動幾箱東西?
崔軒亮微感愕然,趕忙抬頭來看,只見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約摸十七八歲年紀,正自冷冷地打量著自己。崔軒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誰?
那少年道:我是煙島第一搬貨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運氣。
聽得搬貨行家來了,崔軒亮不覺咦了一聲。他細目打量來人,只見此人與自己年紀相若,身材也相當,一樣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這少年並未穿鞋,外衣略顯破爛,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還少了幾斤肉,哪有什麼氣力搬貨?崔軒亮心裡不信,便哼了一聲,道:看你沒吃飯似的,怎敢說自己是什麼搬貨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這搬東西不能光靠蠻力,縱使體魄雄壯,氣力剛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門,一切也枉然。
來人兩眼眯成了一條小縫,目光隱隱帶著幾分冷傲,模樣有些討厭。崔軒亮哼道:聽你誇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讓我開開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曉得你不服氣,來,這便瞧仔細啦。當下一聲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軒亮大驚道:你幹什麼?別亂闖咱們的船啊。
正要追將過去,卻聽嘿,嘿之聲響起,腳步沉重,聽得那少年大聲吆喝:讓開!讓開!我要下來了!崔軒亮心下一驚,趕忙側身避開,只見那少年弓著身,駝著腰,背上竟然負了三隻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這木箱極為沉重,常人連一箱也扛不起,這少年卻一口氣負了三箱。崔軒亮看得呆了,只見他蹲到了地下,慢慢鬆開了五指,便讓木箱一隻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齊齊,手法可說熟練之至。
崔軒亮心裡有些佩服了,忙道:這位大哥,你氣力好大,可是練過武功麼?
那少年道:早跟你說了,我是煙島第一搬貨高手,你還不信。說著拍了拍手,抖去滿身泥塵,淡然道,這位小老闆,我方才給你數過了,你船上還堆著十二箱貨,要不要我給你一發搬下來?
難得遇上好心人,崔軒亮內心狂喜,大聲道:大哥!你沒開玩笑?你真要幫我搬麼?那少年哼道:今兒剛巧沒事,可以幫你個忙。崔軒亮滿心感激,正等著向他致謝,卻又聽那少年乾咳一聲,搔頭道:對了對了,差點忘了跟你說,搬一箱算你四文錢,怎麼樣?
崔軒亮啊了一聲,苦嘆道:還要收錢啊?那少年道:你別嫌貴,你這箱子挺沉,別人也搬不動。這樣吧,看在咱倆有緣的份上,今兒給你打個折,一箱算你三文錢,前頭這三箱還算送的,不收分文,怎麼樣啊?
崔軒亮本來等著他漫天要價,豈料這人還自行減了價,那可是大大賺了,欣喜之下,只顧手舞足蹈,竟連點頭也忘了。那少年見崔軒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連連揮手,似要趕自己走,當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會兒後悔,可別來求我!說著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唸唸有詞,原形畢露。正要轉身離開,卻給崔軒亮一把扯住,驚道:你幹什麼?沒人趕你走啊!你搬!你儘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惡形惡狀,一聽有生意可做,登時笑道:真的嗎?一箱三文錢,說定了?崔軒亮忙道:說定了,說定了,便三十文錢也成,快,快,快幫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飛也似的躥上船去了。不多時,便又負了三箱銅錢下來。看這人真是能負重,明明背上壓著千斤重擔,下船時腳步卻走得極穩,氣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後便又急奔上船,預備再搬第三趟。
崔軒亮越看越是奇怪,看這少年外貌一如常人,可氣力卻為何如此之大?莫非他練過什麼內功不成?心念於此,便朝那少年走去,打算一探究竟。最快更新
呼呼那少年氣喘不休,目光渙散,臉上毫無寶光,只有一臉灰敗,渾身上下更是大汗淋漓,他見崔軒亮始終瞄著自己,忍不住大喊道:你幹啥?
崔軒亮回頭去看,卻是老林、老陳回來了。想來他倆把銅錢撿齊了,便又轉回察看。三人站在港邊,崔軒亮哈哈一笑,手指船上,道:陳叔、林叔,快瞧船上,我給大夥兒找到幫手了,聰明吧。
正嘮嘮叨叨間,聽得行板嘎嘎作響,那少年卻已馱了最後一趟貨下來,便擦著汗道:小老闆,貨都搬全了,快請付錢吧。崔軒亮答應了,正要取出錢來,卻給老陳攔住了,聽他大喊道:大家都過來,圍住這小子!
憑什麼?那少年氣往上衝,大聲道,你當我是賊麼?老陳冷笑道:怕什麼?你要不是賊,便讓咱們搜搜又何妨,反正又少不了一塊肉。說著便朝對方手臂拉去,那少年嘿地一聲,把手向上一提,怒道:別亂來!
崔軒亮喔了一聲,呆呆回手過來,便朝那少年身上扯去。那少年大怒道:***混蛋!你也當我是賊麼?說著正拳擊出,便朝崔軒亮的鼻樑揍去。
砰地一聲,拳掌相接,那少年啊的一聲慘叫,身體好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直直飛了出去,聽得撲通一響,竟然墜入了大海。
混賬東西那少年**地爬了上來,趴在港邊,氣喘吁吁,吐了幾口水出來。那老陳撲上前來,猛地揪起那名少年,怒道:臭小子!看你張狂什麼?老林!老蔡!快來搜他的身!說話之間,不忘架出柺子,朝那少年胸膛賞個幾記。
老陳冷冷地道:不行,你得就地跳一跳。
老陳仰天打了個哈哈,把手一指,厲聲道:我就曉得!臭小子,露出馬腳了吧!把口袋翻出來!讓咱們瞧上一瞧!眾船伕捋起了袖子,虎視眈眈,人人作勢欲打,崔軒亮也是張大了嘴,顫聲道:小哥,虧我這般信你你你竟然
眾人去看他的掌心,只見他手心裡滿滿一把銅錢,只只油膩不堪,滿是魚腥臭味,其中幾隻更已烏黑破損,不知用了多少年。
操你娘!那少年氣憤已極,忍不住勒住老陳的脖子,粗口狂罵道,這便想打發我走了麼?老狗賊!畜生屁眼生出來的狗雜種!把我的工錢還給我!不然殺你全家!老林見他嚷得激烈,忙來緩頰道:好啦、好啦,辛苦你了,一共要多少錢?
老陳捂著脖子,喘道:你要三十文?***,人家是一文錢三箱,你你是三文錢一箱,敢情你老兄是黃金造的麼?那少年臉上微微一紅,他朝崔軒亮瞧了一眼,忽又理直氣壯起來:這是他自己答應我的!你們別想耍賴!
老陳冷冷地道:小子,收了錢後,是不是該說那兩個字啊?
臭小子!眼見這少年翻臉如翻書,老陳心下大怒,你有種別走!給我站住!那少年跑得快了,霎時逃入了街中,轉眼消失不見。老陳大吼道:混蛋!給我回來!
老陳怒氣衝衝,指天罵地,操爹乾孃,什麼都不知道了。老張、老黃趕忙道:去,去,辦正事要緊,你早去早回吧。老林答應了,便走入了街中,自去尋找僱車地方,其餘船伕無所事事,各自找了涼快地方坐下,有的哈欠,有的抖腳,人人打著盹。
老陳還在火頭上,痛罵道:少爺!你無知也得有個限度!這煙島上龍蛇混雜,什麼三教九流都來島上混飯吃,你平日再不小心些,早晚把大夥兒都賣掉!崔軒亮皺眉道:這煙島不是魏寬叔叔的地頭麼?哪會有什麼賊子?
魏夫人?崔軒亮心頭怦地一跳,顫聲道:等等,她她就是思妍妹子的親孃麼?老陳悻然道:少爺這不是廢話麼?她是魏夫人,人家是魏小姐,她倆不是母女,難不成還是兄弟爺倆?崔軒亮低聲道:魏魏夫人漂亮麼?
娘!崔軒亮心頭大喜,便狂吼了這麼個字出來。
眾人微微一愣,不知他在高興什麼,四下路人有經過,更是疑神疑鬼,都以為自己給白罵了。老陳笑了幾聲,氣也總算消了,便拉著崔軒亮坐下,鄭重囑咐道:少爺,現今二爺病了,好些事不能親自提點你,咱們都是他的部屬,得仔細看照你,你懂了麼?
崔軒亮茫然道:幹什麼啊?瞧你認真的。老陳不去理他,徑自道:上島之前,我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於你丈母孃的。
娘!崔軒亮歡喜喊叫,便又冒出了這個字。老陳呸了一聲,道:你別娘來娘去的,告訴你,這位魏夫人和你嬸嬸大大不同,你想裝乖扮巧討愛憐,那是找死。
崔軒亮微微一驚,道:怎麼?魏魏伯母脾氣不好麼?老陳嘆道:天下女人,哪個脾氣好了?我先跟你說,你別看魏夫人模樣白嫩嫩,嬌滴滴的,彷彿是顆玉珍珠,其實她黑得很,壓根是顆算盤珠。這也算,那也算,精明無比。加上她武功厲害,你要遇上了她,千萬別露出窩囊廢的模樣,否則咱們也甭提什麼親了,徑自打道回府便是。
崔軒亮臉上一紅,低聲道:陳叔什麼叫窩囊廢的模樣?
眾船伕低下頭去,苦苦忍笑。老陳苦嘆道:說起這個窩囊廢呢,我也不太熟。反正你記得了,咱們在島上的這幾天,定得打落門牙和血吞。不管是給小賊打了,還是給誰拐走了錢,都得自認倒黴。否則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若給魏夫人聽說了咱們的醜事,她定會以為窩囊廢上門求親了,你想你還有希望中選麼?
崔軒亮低聲道:那魏叔叔呢?他他是我爹的結拜兄弟,定會暗中幫我吧?老陳嘆道:我已跟你說了,魏寬是個看大不看小的人。你只消還沒斷手斷腳,他是不會出面的。
崔軒亮哭喪著臉,道:這地方好可怕,咱們不求這門親事了,趕緊回中原吧。老陳道:你別自做主張。現下咱們的金字招牌,便是二爺。過幾日等他醒了,再讓他出面去找魏寬。再怎麼說,你都是當年飛虎崔風訓的兒子,魏島主見了你來,定是高興得什麼似的。
崔軒亮大喜道:真的嗎?魏伯伯會疼我麼?老陳道:當然,不過你若是脫了褲子滿街跑,逢得女子便叫娘,我想魏島主也會親手劈死你,替你爹爹清理門戶。
崔軒亮聽得全身發冷,這才曉得這幾日可不能亂開玩笑,要是自己一個閃神,到時丟光叔叔的臉不說,恐怕連魏寬也要出手懲戒,那可是萬劫不復了。
正害怕間,那老林總算回來了,眾船伕急忙迎上,問道:車呢?怎沒瞧見?老林嘆道:方才來了幾艘南洋大船,把車子全僱走了。說要午後才有車。聽得倒黴事一樁接著一樁,老陳罵道:***!咱出海幾百趟有餘了,就屬這次最倒黴,船上可是來了什麼瘟神麼?
聽得瘟神二字,眾船伕不由瞄過眼來,全數瞧向了同一人,那瘟神卻是不知覺,兀自指著遠處的涼茶棚,道:陳叔,我想去那兒喝茶。
老陳怒道:喝茶?喝什麼茶?沒車便得在這兒等啊!你有點耐心成不成?崔軒亮沒來頭又給罵了,只得嚅嚅齧齧:那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
老林看了看天色,嘆道:那可麻煩了。這煙島午後多雷雨,若是天公不作美,咱們可得把貨搬回船上了。崔軒亮震驚道:什麼?又得搬了嗎?老陳怒道:不搬怎麼辦?把貨放在這兒洗澡麼?貨砸了,你叔叔不也跳海了?
崔軒亮給痛罵一頓,自也不敢再說,只好隨著眾船伕就地罰站,等候空車到來。
這煙島地處炎熱,日光頗烈,太陽曝曬而來,人人都給烤得焦乾。崔軒亮探頭探腦,只見路上人來人往,不一會兒經過了一輛馬車,又一會兒來了輛尖耳朵的驢車,可車上若不是載滿了貨,便是坐滿了人,全然見不到一輛空車。
眼看辰牌已過,慢慢已要到中午了,老林逢車便問,可人家全都有事忙著。無可奈何間,只得道:不行了。我看還是去找魏夫人求情吧,她莊子裡車多,先跟她借幾輛應急。話聲未畢,崔軒亮已然戟指大怒:窩囊廢!這點小事也要求人!你想害我的親事告吹麼?
老林嚇了一跳,自也不敢再說了。正苦惱間,忽聽一人哈哈笑道:好啊,好啊,看來有人僱不到車啦。
眾人抬頭一看,面前站了個少年,一張臉長長的,兩眼眯成一線,卻又是那搬貨少年來了。崔軒亮彷彿見到了救星,忙道:小哥!又是你啊!你你有法子僱到車麼?
那少年冷冷地道:當然有法子,可我偏不想給你們僱。崔軒亮納悶道:為什麼啊?那少年打了個哈欠,道:你們這幫人勢利涼薄,誰想給你們幹活啊?
老陳見他幸災樂禍,不由怒道:臭小子,少在這兒囉唆!快給我滾!
那少年揚首高哼,卻也不肯走遠,只管到了路旁,找了處陰涼地躺下,兀自贊道:好涼快,一會兒定要下大雨啦。眾人聽得冷言冷語,自是氣得臉色鐵青,奈何夏季一過正午,必定暴雨傾盆,此乃玉皇大帝聖旨,誰也做不得主。崔軒亮手臂還酸著,就怕要搬貨,只得低聲道:小哥,你你做人最好了,快幫咱們僱車來吧,我一會兒賞你五文錢。
那少年閉目而睡,毫不理睬,崔軒亮求情道:小哥,拜託你了。我給你十文錢。少年側睡翻身,竟然打起呼來了,崔軒亮無可奈何,只能取出了碎銀,嘆道:這兒有點銀子,全孝敬您了。
面前人影一閃,那少年已然飛也似的趕上來,一把搶走了碎銀,笑道:好啦,瞧你如此心誠,我倒想幫你了。你要幾輛車啊?崔軒亮轉頭去數地上木箱,喃喃便道:四五輛總要吧。那少年大笑道:包在我身上。說著把銀子放入褲袋,拔腿飛奔而去。
眼看崔軒亮又幹起了傻事,眾船伕頓時叫苦連天:少爺,你怎麼又糊塗啦!崔軒亮咦了一聲,這才曉得不對了,看那少年若是收錢不辦事,自己豈不成了冤大頭?眾船伕見他如此無知,便又圍攏上來,人人輪番數落,指東罵西,轉瞬之間,便把崔軒亮說成了一個活白痴。
也不知給罵了多久,忽聽車輪滾動,蹄聲響起,路上行來了一群牲口,但見一隻只頭上長角,哞哞而叫,嘴裡還嚼著稻草,正是牛車來了。
崔軒亮大喜道:看!看!這車子不是來了麼?你們還好意思罵我哪。眾船伕凝目去看,只見面前的全是耕牛,一隻只拉著破爛柴車,數達五輛,車上各坐一名苦力,人人衣衫襤褸,嘴上叼著稻草,想來都是些莊稼漢。
那少年跟在車邊,緩緩而來,眼見眾人望向自己,便笑道:瞧,車子全來了,咱們這就上貨吧。崔軒亮大喜過望,一見有車來了,便要搬貨上車,老陳急忙把他攔住了,森然道:慢著。
那少年皺眉道:又是你這小老頭,你想幹啥?老陳冷笑道:小子!你這人做生意不大老實,來!這車錢怎麼算法,大家先說個明白!
那少年淡然道:這得瞧你想上哪兒去?島東還是島西?老陳冷冷地道:我要去舜天王街。那少年點頭道:舜天王街位在島東,一共三十五里路,一里算你一兩銀。
放你媽的屁!聽得那少年漫天喊價,老陳自是驚怒交迸,三十五兩銀子拉一趟貨!你當拖車的是五色神牛啊?便大食天馬也比你便宜些!那少年臉上微微一紅,道:也罷,你若是嫌貴,那我就回去了。
老陳聽他語帶威脅,更是火冒三丈:滾吧!老子便死在這兒,也強過坐你的爛牛車!崔軒亮見他倆吵了起來,忙來緩頰道:小哥,算便宜些吧,大家日後好做朋友啊。
那少年閉目養神,道:好吧,看你小哥的面子上,我願意減一半價錢,五輛車三十五里路,算你十八兩成了。崔軒亮大喜過望,正要答應,卻給老陳拉著走了,聽他怒喝連連:走了!走了!把咱們給當成肥羊啦!快回去搬貨了!
崔軒亮一聽自己又要搬貨,登時驚慌失措,忙道:小哥,拜託你,再便宜點,再便宜點。那少年也怕生意飛了,只得嘖地一聲,改口道:好吧,今日不賺你們的錢,就算你們十兩銀。這可夠便宜了吧?說話之中,那老陳頭也不回,竟已直衝上船。那少年急急喊道:等等!等等!你若是嫌貴,自己開個價錢出來,大家好商量。
一兩!老陳回過頭來,怒眼兇瞪,大吼道,否則咱們免談!
一兩?那少年捧腹狂笑,一兩銀子五輛車?你當自己是天王老子啊?老陳懶得理他,只管傲然上船,那少年見大事不好,只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一兩就一兩,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老陳眉開眼笑,立時奔了回來,笑道,一兩銀子兼上貨,這就說定囉。那少年狂怒道:放你媽的屁!一兩銀子還得搬?你當我是冤大頭麼?當下揮手怒喝,走了,走了!咱們遇上了瘋子,白來一趟啦!
且慢!大家有話好說!老陳一把拉住了他,道,我另加你一錢銀子,怎麼樣?那少年怒道:一錢?不如我請你來搬吧。至少一兩!
二錢!,八錢!,三錢!雙方就地還價,吵得不可開交,最後終於議定了價錢,此行三十五里路五輛車,共需一兩銀子另八錢,上貨下貨兼跑腿,一發算在裡頭。那少年見價錢議定了,一身兇焰消失無蹤,換了滿面斯文平淡,道:老闆,可以上貨了麼?
老陳拱手欠身:辛苦兄弟了,咱們快快出發吧。
看這兩人之前操爹乾孃,叫罵得十分兇狠,孰料價錢一定,便又客氣起來了,自讓崔軒亮看傻了眼。那少年不再多言,只管快手快腳扛箱提重,一一堆到了車上。幾名莊稼漢要過來幫手,那少年卻搖了搖手,示意不必。想來這苦力錢是他一人獨賺的,決不容旁人來分。
上完了貨,卻堆不足四輛車,算算還多了一輛,老陳也不想斷人財路,便讓崔軒亮等人上車安坐,另吩咐了眾船伕,要他們守在船上照料二爺。反覆提點已畢,這才一聲令下,朝舜天王街浩浩蕩蕩地進發。
時在上午,眾人坐上牛車,但見自己身處海濱,面前道路既寬且直,路旁還生了高高的椰樹,樹後則是一片蔚藍海天,涼風拂面,伴隨了陣陣海濤拍岸之聲,讓人胸懷大暢。
崔軒亮讚歎道:這煙島還真是漂亮,想來住了不少人吧。老陳道:沒錯,煙島人煙稠密,住了將近一萬戶人家。崔軒亮嚇道:萬戶人家?那那不是一座城了?
老陳道: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聽二爺說過,這煙島最初還只是個漁村,僅僅住了十戶人家,加上島嶼腹地狹窄、缺水缺糧,根本無人想來定居。崔軒亮喃喃地道:那那是誰把煙島建起來的?可是魏叔叔麼?
老林笑道:當然是魏島主啦。不然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老陳道:這就叫能者無所不能吧。據說當年魏島主來到煙島時,剛辭官不久,身上也只有三萬兩白銀,算不得有錢崔軒亮打斷了他,皺眉道:有三萬兩銀子,還算窮麼?
老陳白了他一眼,道:吃喝嫖賭,還能湊合一陣子,可你要開港呢?鑿井呢?三萬兩夠用麼?崔軒亮沒鑿過井,自也沒開闢過港口,哪知什麼價錢,只能應以嗯聲,道:後來呢?魏伯伯是怎麼建起煙島的?
老陳道:我聽二爺轉述,這魏島主眼光極是獨到,他初到島上,立時撥出一萬兩銀子,從琉球聘了大批苦力,在島中挖了座大湖崔軒亮打岔道:挖湖幹啥?划船麼?
老陳罵道:這島上沒水,好容易颳風下雨,你要不要找個蓄處?崔軒亮哦了一聲,方知挖湖原是為了蓄水,又道:那那島上有田麼?老陳罵道:廢話!有了水後,魏島主親自出馬,便在島西開墾荒蕪,試種稻米,待得居民多了以後,這才在岸邊一斧一斧地開闢深港,十七八年下來,來往商船漸多,慢慢才有了今日的氣象。
崔軒亮點了點頭,看這魏叔叔能號稱龍帥,決非僅是武功高強,善於打架而已,想來他才幹出眾,見識也甚卓越,方能得到永樂帝的寵信。他沉思半晌,又道:這煙島開拓不過十七年,那不是和我一樣歲數了?老林笑道:是啊,那魏小姐也是在煙島上生的,你倆算得是同齡同歲。
崔軒亮心下甜蜜,自知父親和魏寬本是世交,自己若能親上加親,那才稱得一個好字。他急於和魏思妍見面,便又道:陳叔,咱們現下是去哪兒?可否走快些?老陳嘆道:少爺啊,我方才跟你說了老大一篇,你都沒聽是吧?咱們要去舜天王街,去找一位尚六爺。
崔軒亮皺眉道:什麼舜天王街?這名字是怎麼來的?聽來怪彆扭的。
老林笑道:少爺這就不懂啦。這舜天王是琉球古王的名兒。據說那條街上住的全是琉球人,在當地蓋了宗祠祖廟,久而久之,便給人稱為舜天王街啦。崔軒亮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島上住的不僅只有漢人了?
老陳道:那當然了。煙島上什麼人都有,聽說最初來的就是琉球人,都是些打漁的。可魏島主來了以後,人便慢慢多了起來啦,現下有朝鮮人、東瀛人、南洋人、回回人,形形色色都有,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咱們漢人。
崔軒亮奮力頷首:那當然了,咱們可是天下第一大國,到哪兒都有鄉親。他坐在車上,滿面興奮,便拍了拍駕車漢子的肩頭,笑道:這位大哥,你是哪裡人啊?
那莊稼漢茫然道:哪裡人?我我是煙島人啊。崔軒亮皺眉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你你是打哪兒來的?那莊稼漢通曉漢語,可乍聽此問,卻是愣住了,喃喃地道:打哪來的?我我是打島西來的啊。
老陳咳了一聲,改口道:老兄,咱們問得是您祖上何處?打何處過來煙島的?那人總算懂了,忙道:原來原來是是問這個啊,我我高祖好像是從泉州來的吧,先是去了琉球,之後才來煙島,算算有百來年啦,我也記不大清楚了。
漢人慎終追遠,最重認祖歸宗,眼見那人一臉淡泊,對故鄉之事毫不熱衷,不免讓崔軒亮有些掃興了。他左顧右盼,忽見那少年跟在車旁,便問道:喂,你呢?你打哪裡來?
那少年不假思索,立時道:我自來。崔軒亮心下大喜,有了幾分親近之意,忙道:原來你也是人啊,那那咱們可是一家親了,您您老家哪裡呀?那少年道:我祖上浙江,本籍寧海。老林訝道:浙江寧海?那可是出狀元的地方啊。你姓什麼?
那少年淡然道:我姓方。他頓了一頓,又道,大家都喊我小方。
小方?崔軒亮微微一愣,心念微轉間,立時想起了天絕僧的說話,好似說他自己此番前來煙島,便是為尋一戶方姓人家而來。忙問道:小哥,你你認不認識一個和尚,法號叫做天絕的?
天絕?那少年的眼縫眯起,蹙眉道,什麼玩意兒?可是做法事騙錢的麼?崔軒亮聽他說得輕蔑,忙解釋道:不是的,這位天絕大師不是騙錢的,他是少林寺的和尚,見識很廣,武功也挺行的。
聽得少林二字,那少年忽然雙眼大睜,他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崔軒亮,驚道:河南嵩山少林寺?崔軒亮與他對面相望,只見這少年雙眼不再半眯半閉,已是全然睜開,陽光照耀下,但見那雙眸子粲然生光,竟是說不出的氣概威勢。崔軒亮心下一凜,忖道:原來這人長得這般好看。
觀人者必觀其眸,尤其這人鼻樑挺拔端正,更襯得五官氣象卓爾不群,想來這俊鼻子若生到女孩兒臉上,其人必然貌美增色,端麗大方。二人面面相對,那小方見他痴痴呆呆,不由蹙眉道:你怎麼啦?為何不說話了?
崔軒亮喃喃地道:方小哥,你你有妹妹麼?
小方哧地一聲,眉毛揚起,森然道:老弟,你有娘麼?崔軒亮聽他口氣不善,八成沒什麼好話出來,只得定了定神,低聲道:沒沒事,我我方才說到哪兒了?小方道:你說到少林寺,有個和尚叫做天絕的。
崔軒亮忙道:對對對,就是少林寺,這天絕大師就是寺裡的武僧。小哥,你過去可曾聽過他麼?小方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沒聽過。
崔軒亮有些失望了,喃喃又道:你不知道他啊,那那你還認識別的少林僧人麼?
小方頷首道:有,我認得一個少林和尚。崔軒亮大喜道:你認得誰?快說吧。小方道:達摩老祖。聽說他武功挺行,可以在水上行路。
崔軒亮啞然失笑,這一葦渡江的達摩老祖,乃是家喻戶曉的千古人物,想來這少年認得人家,人家卻認不得他了。正笑間,小方卻又斜過眼來,朝崔軒亮身上瞧了瞧,道:小老闆,你也練過武功,對麼?
崔軒亮道:是啊,你你怎麼知道的?小方淡淡地道:我方才給你狠打了一掌,你忘了麼?崔軒亮啊了一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本以為你也練過武功,出手不知輕重可沒傷到你吧?
小方搖頭道:沒有。不過你的手勁很沉。我要是閃得慢了片刻,定會給你打死。
崔軒亮微起歉疚之意,忙道:對不起,我我這兒有些錢,都賠給你吧。說著便從懷裡取出幾隻銅板,遞了過去。
那方姓少年雙眼圓睜,嘴角一扭,眉毛漸漸挺起。突然間,整個人又好似洩了氣的皮球,只慢慢伸手出來,把銅板接下了。瞬息之間,只見他的眼皮再次蓋了起來,化做了兩條細縫,隨即愀然不語。
崔軒亮呆呆看著,只覺這人說不出的古怪,喃喃便道:方小哥,你你生氣啦?
小方沒有回話,只管低頭疾走。崔軒亮有些過意不去,便追了上去,道:小哥,你別不理人啊,你家裡還有哪些人啊?跟我說說吧。小方見他糾纏不清,八成又來探姊問妹,淡淡道:這位小老闆,你幹啥老問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呢?你姓啥叫誰,祖上何處?
崔軒亮一生從無心眼,向來是有問必答,一聽此言,立時大聲道:我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今年十七歲,祖籍安徽蚌埠,我爹爹叫崔風訓,我叔叔叫崔風憲,我爺爺叫正要托出祖宗十八代的事蹟,卻給老林遮住了嘴,道:少爺行了,人家沒問你這麼多。
老陳多歷江湖,豈是無知少年可比?當下咳了幾聲,自問那少年道:小老弟,咱們人在外地,不得不提防些。敢問你家裡是做什麼的?可也是島上苦力?小方橫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家是讀書人。老陳笑道:讀書人?敢情還做過官吧?這話本是譏諷,孰料小方一本正經,道:你說對了。我方家祖上都是讀書人,幾十年前在南京做過大官。
大官?老林笑道,你祖上做大官?那你怎會淪落到這個田地啊?
哈小方從腰間取起一隻水壺,朝嘴裡灌下一大口,仰天漱口,啊啊有聲,猛聽呸地一聲大響,滿口臭水吐出,便朝路邊狠狠啐了出去。卻在此時,一陣怪風吹來,那臭水竟給吹得歪了,盡數向後灑淋。老陳、老林閃避大罵:他***!你借東風啊!
小方搔了搔腦袋,便緩下腳來,故意落到後頭去了。
陣陣海濤之中,車子沿著海濱向內島走去,每逢上坡路,牛車爬不動,那少年便出力來推,有時實在坡道過陡,崔軒亮等人便也幫著援手,只是那少年脾氣不好,絕沒一個謝字,少不得要與老陳吵架鬥口。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車子駛進內島,看不到大海,道路兩旁也不再是椰子樹,代以一大片竹林,綠幽幽的頗有古意。車子駛入竹林,不過百尺,面前豁然開朗,崔軒亮等人都是瞿然一驚,道:好美啊。
竹林深處,竟是好大一汪湖,湖水清澈,遼闊寬廣,湖水對岸則是一座小山,山影倒映在晶瑩的湖水上,望來美不勝收。老陳吩咐停車,帶著崔軒亮駐足來看,只見山光水影之中,涼風徐徐吹來,山頂嵐霧散開,現出了一片雲中樓閣。
崔軒亮顫聲道:陳叔、林叔,那山上住了什麼人?老林笑道:少爺少見多怪啊,那地方便是魏家上下居住的夢莊。崔軒亮喃喃地道夢莊好美的名字
眼前一片湖光山色,蓮葉荷花,那雲中樓閣更是深藏霧中,宛如神仙居處。誰也料想不到,在這南國海島之中,竟還有這麼一抹江南風光。崔軒亮越看越是歡喜,看這魏思妍生在這片世外桃源中,日夜受這仙氣薰陶,定有天女般的曼妙姿容。他閉起了眼,沉醉在竹濤之中,隱約見到自己與魏思妍手牽著手,佇立於夢莊山頂,日夜眺望夕陽大海,相依相偎,柔情無限
正想著要與魏思妍生幾個小孩,猛地腦後一掌拍來,聽得老林大喊道:少爺!你作死麼?崔軒亮睜開雙眼,驚見自己身上揹著一個大包袱,兩腳泡在湖水中,想來自己迷迷糊糊地,竟然衝下水去。老陳怒道:窩囊廢!整日像掉了魂似的,沒一點出息!小方也不忘冷言冷語:你們幾個無故拖延時光,一會兒每輛車得多派三文錢。
神仙畫境遠去,魏思妍的倩影不見了,眼前卻只有五輛牛車、兩條老漢,另還有個善於拐騙的方姓少年,人人吵罵不休,崔軒亮狂喊一聲:送貨啦、送貨啦,我可快給煩死了。
車子離開了竹林,已近正午,四下又恢復了南國風光,椰樹烈日,暑氣逼人。眾人雖坐在車上,可炎日曝曬之下,卻不免汗流浹背。正煩躁間,忽聽遠處傳來淡淡琴音,依稀是一曲平沙落雁,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崔軒亮大喜道:有美女。老林訝道:你怎麼知道?崔軒亮道:這琴音柔媚無骨,我一聽便知。眾人半信半疑,可那琴音委實陶然甜美,料來少爺此言非虛。一片祥和之中,牛車也一路向前,人人引頸期待,忽見路邊一座石敢當,其旁端坐一名老者,手拿怪琴,低頭猛彈。眼見眾人瞄著自己,崔軒亮臉上一紅,忙來顧左右而言他,自問方姓少年道:小哥,那老人拿的是什麼樂器啊?好像不是琵琶。
小方道:這是琉球國寶三絃琴,奏的曲子都是打來的。只是傳了幾代之後,曲音已與出處不同。崔軒亮笑道:小哥知道的挺多啊。
小方輕聲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崔軒亮見他神色落寞,好似心裡藏著什麼事,正想多探聽幾句,忽然車輪一震,牛車走上了青石子路,四蹄拍打落地,竟是清脆有聲。崔軒亮喜道:這就是舜天王街麼?老陳笑道:沒錯,總算到啦。
煙島方寸之地,貧瘠窄小,沒想竟有青石板鋪路,倒與北京、南京這些大城相仿,想來魏寬費盡心血,竟不惜從中原運來了石材,這才把這煙島建得如此美侖美奐。
好容易到了熱鬧地方,崔軒亮滿心驚奇,一時伸長了頸子,四下張望,只見這街上滿是商家,賣吃的、賣酒的,貨品雜物琳琅滿目,全是異邦文物。此外每間房子都有石獅子,不過體形不大,也非置於門口,而是建在屋頂上。自又讓他看傻了眼。
看這舜天王街本是琉球人士聚居之所,風俗民情自然大異於中土,樣樣都透著新鮮,崔軒亮瞧了一陣風景,便又四下搜索起琉球少女的身影,只想瞧瞧她們姿容如何,打扮如何,談吐氣質又如何?與中原大城的姑娘們相比,卻又是哪邊姑娘貌美些?
正亢奮間,牛車卻轉入了一條巷子,隨即停了下來。崔軒亮悵然若失,悻悻掃眼一看,只見面前一處建築,上書三山會館。
終於到了。方今琉球王名叫尚巴義,至於這三山會館的名字,則是取自於古琉球的山南、山北與中山等三國。看這會館如此定名,一來是發思古幽情,二來則是示意王道寬容,表明尚巴義自己雖然出身山南國,施政卻能不分南北,舉凡琉球子民,皆能一視同仁。
時近正午,眾人總算來到了會館,便一一跳下車。老陳走到門口去看,卻見三山會館卻是大門深鎖,不見有人,門口還拉了一條繩索,門上貼著一道符令,上書島主令,公務重地,嚴禁擅闖。
大白天的,三山會館卻是空無一人,當真奇哉怪也。再看那符上印了只小小云燕,色做深紅,好似真是煙島島主的號令。再看那段漢字旁另有諸多奇文異字,或橫或直、有彎有曲,想來都是些異國文字,文意想必差相彷彿,都是禁止外人擅闖。
崔軒亮心裡很煩,道:這又是怎麼了?不許咱們進去麼?老陳罵道:誰說的,門口有衛兵麼?三人望著腳邊的繩索,面面相覷間,不約而同舉起腳來,一齊跨過了那道繩索。眾車伕一旁看著,忍不住低頭嘻笑,道:人啊。
小方冷冷地道:人怎麼啦?礙到你啦?說著朝地下狠狠吐痰,料來是要打人了。
天下諸國民風不同,蒙古民風剽悍,大食百姓虔誠,至於琉球、東瀛、朝鮮等國的百姓,則多半是守法知禮之輩,每逢見到官府禁令,莫不乖乖低頭,不敢觸犯。唯獨百姓不同,官府越是嚴禁,越要試上一試,眾車伕看入眼裡,忍不住便都笑了。
老陳哪管誰來譏笑,反正這門口一無衛兵,二無陷阱,若不過去試試,豈不是笨蛋?當下翻越了繩索,拿起門環來敲,喊道:有人在嗎?咱們是來的商人,有貨要交給尚六爺。快請開門啊。
喊了幾聲,會館裡卻是毫無動靜。崔軒亮皺眉道:搞什麼鬼啊,怎沒半個人?老陳提起大嗓門,拼命喊嚷,老林也是頻頻敲門,卻都沒人答應。正煩躁間,忽聽小方道:幾位老闆,我一會兒還有事,可否先讓咱們下貨?老陳沉吟半晌,也是怕牛車遠走,自己卻找不到貨主,便道:大家少安毋躁,先讓我過去看看。
老陳沉吟半晌,他見門口沒人,便自行走到了屋旁,沿著圍牆繞行。只見這三山會館傍於海邊,主宅共有上下兩層,屋外則是一片圍牆,東倚蒼綠竹林,西側卻對向了蔚藍大海,望來頗為清幽。
老林尾隨而來,忽然啊了一聲,道:這兒有碼頭啊。看這三山會館建築巧妙,西側緊臨水上,牆邊另建了個木臺,可供船隻停泊。老陳老林相顧苦笑,方知此地原可泊船下貨,早知如此,自己徑可駕舟過來便是,何須大費周章地四下僱車?
二人搖頭嘆氣,也是找不到別處入口,正待轉身離開,卻見碼頭邊兒泊了艘小船,長約十尺,想來是會館的船隻。老陳心下大喜,忙來到了門邊,喊道:屋裡的朋友!快開門啊!咱們要送貨啊!
時近正午,烈日曝曬,眾人都是又渴又累,老陳連喊數十聲,屋內仍是靜悄悄的。崔軒亮急於交差了事,便來到了門前,提氣狂吼:搞什麼?到底有沒有人!眼看遲遲無人應門,便掄起了拳頭,朝門板瘋狂拍打,之後更是深深吐納,擺出了馬步,怒道: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的第一式,便是雷霆起例,這套掌法威力非同小可,一旦劈落下去,難保不把門板打得稀爛。老陳急急拉住了他,慌道:少爺別胡來,這是琉球王建造的會館,打壞了可是要賠的。
崔軒亮大聲道:可他們一直不來應門,又是怎麼回事?老林道:也許也許他們上街吃午飯去了,那也難說得緊。
聽得午飯二字,眾人全都餓了。老陳轉頭去看,眼見小方眯著眼睛,自在那兒扭動頸椎,一臉不耐,其餘五名莊稼漢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想來都在等著走。老陳忙道:老弟,我看這樣吧,你先去吃頓午飯吧,一會兒再來下貨。他怕人家拒絕,便從懷裡取出銀子,交給了崔軒亮,道:少爺,帶人家去吃頓好的,千萬別小氣了。
崔軒亮最愛請客,聽得可以花錢,自是喜滋滋地來接銀子,誰知手還沒動,身上卻是一沉,看自己還揹著一個大包袱,裡頭藏了三十斤重的黃金,實如老牛拖車一般。他煩不勝煩,頓時懶性大發,便躺在滿車貨物上,嘆道:行了,我不想去了,讓我在這兒看著貨吧,你們一會兒給我買些吃喝的回來便成了。
老林附耳道:他一個人行麼?老陳沉吟道:少爺武功其實不差,再說這兒是尚六爺的地頭,光天化日下,應該沒事老林走了過來,皺眉道:少爺,你一會兒不會午睡吧?崔軒亮哈欠道:不會。老林越看越擔憂,還待要說,那小方已然嚷了起來:到底走不走啊!老陳忙道:來了!來了!他轉過身來,細細叮嚀崔軒亮:少爺,我們這就走了,你若有什麼事,只管喊一聲,咱們在巷外不遠,立時趕來。
行了。崔軒亮哈欠道,你快去吧,記得給我弄壺涼茶來。
昔日崔風憲出外做生意,定把貨款隨身帶著,仗著兩隻鐵掌、一雙鷹眼,三四十個匪人也近不了身,最是牢靠不過。如今他重傷臥病,老陳、老林不敢擔當,只得把錢交給崔軒亮了。天幸這少爺武功還應付得過去,雖不能與高麗名士、百濟國手等人相比,可要與尋常小毛賊交手,卻也是綽綽有餘了。
眾人前腳一走,崔軒亮立時哈欠連連,當下解開了身上黃金,放到了腳邊,自在車上躺平。也是昨夜沒睡好,稍一閉眼,便已鼾聲如雷、睡死過去。
正好夢間,忽聽嘎地一聲,三山會館開啟了小門,露出了一雙眼睛。
***門裡那人先鬆了口氣,擦去了滿面冷汗,道,總算走了。此人口操漢語,帶著江浙口音,沒說幾句,一旁又探出了一顆頭,低聲道:老七,這幫人到底是幹啥的?在此大呼小叫的?那老七細聲道:你沒聽他們說,他們是打中原來的商人,要送貨給尚六爺。
他***,貨不少啊。門裡傳來舔舌聲,好似頗為豔羨,老七拉了那人一把,低聲道:別打歪主意了,等林思永他們吃飽了回來,咱們可脫不了身啦。
對,對,快走,快走。看那林思永好似是什麼凶神惡煞,大名一出,便讓人滿心忌憚。嘎地聲響傳來,會館小門打開,竟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出來,方才來到牛車附近,便聽呀地一聲,腳步急急,那人竟又逃回門裡去了。
門裡傳來驚訝聲:老七,你怎麼跑回來了?那些人不都走*光了麼?那個老七慌道:你小聲些。那牛車上還躺了一個,自在那兒午睡,你可別吵醒他了。
好,咱們小心些。腳步低微,有人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才從牛車旁經過,卻見崔軒亮揉著惺忪睡眼,起身來問:誰啊?嘀嘀咕咕的?
崔軒亮畢竟有著內功底子,耳朵遠比常人靈敏,這會兒終於給吵醒了。他睜眼來看,驚見面前站著兩名中年男子,容貌猥瑣,嘴邊蓄了兩莖長鬚,背後還負了只大包袱,好似要出遠門一般。崔軒亮暴喝一聲,趕忙翻身起跳,學著叔叔的架勢,厲聲道:來者何人?是不是小偷?眼看崔軒亮身法利落,雖說是個小白臉,身材卻高達八尺以上,雙肩開闊,宛如常山趙子龍的形貌。那兩人嚇了一跳,顫聲道:我們我們不是小偷,我們是會館裡的人。
那兩名男子互望一眼,眨了眨眼,只見一人拍胸傲然:哪!我就是尚六爺。崔軒亮大喜道:什麼!原來你就是尚六爺啊,你方才在做什麼啊?怎地都不來應門?
那兩人魂飛天外,大驚道:你你要幹什麼?崔軒亮忙道:我有貨要交給你們啊,你們可別急著走了!那尚六爺顫聲惶恐:你你有貨要交給咱們?
那兩人相顧驚歎:***這是銅錢啦
那尚六爺望著滿滿四大車的貨,不覺吞了口唾沫,道:這這都要給我們麼?崔軒亮笑道:是啊,咱們費了好大的勁兒,這才運到了三山會館,您快來點收吧。扛起了木箱,道,這貨要堆哪兒?
銅錢是朝廷的信用,可抵白銀黃金,青花瓷更不必說了,南洋東洋盡皆視為傳家寶。那老七又驚又喜,忙拼死來搬,就怕慢了一點半點。
尚六爺咦了一聲,眼珠兒轉了轉,便伸手到衣襟裡亂掏,半晌過後,便取出了一張紙牌,道:看,這是琉球王的銀契,你拿著這張紙進屋,咱們國王便會拿黃金給你了。
面前空無一人,但見會館裡滿是凌亂,櫃子倒的倒,抽屜開的開,地下滿是紙張,牆上字畫也墜落在地,宛然是個廢墟。崔軒亮一臉訝異,左右瞧了瞧,喊道:琉球王!琉球王!我來收錢了,請問你在家裡嗎?
面前是幅《夢海圖》,水墨留白,勾勒出海上的雲煙霧氣,正中一艘小舟,正於狂濤巨浪中疾航,看那筆墨甚是誇大,浪頭洶湧翻起,層層疊疊,竟比小舟高上數十倍不止,彷彿群巒疊嶂。崔軒亮自己也曾進過夢海,深知這海其實便是苦海,若說與夢字有何牽連,也只能算是惡夢一場。他越看越覺害怕,忽見圖上另有一行詩,忙讀了出來。
正納悶間,猛聽耳邊嗖嗖輕響,似是有人走近之聲。他大喜吶喊:琉球王!急急轉頭去看,驚見牆邊站了一人,白衣白靴,通體全白,頭上罩了個白布套子,乍看去,便與牆壁顏色一個模樣,若不仔細瞧,恐怕還認不出來。
白影一晃,竟然從牆上走了下來,便朝窗邊奔去。崔軒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還沒付錢啊!說著右手暴長,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的一聲大響,白影身上散出刀光,護住身遭,那綠影子來勢更快,刀光飛影,兩相震盪,驟然間紙窗爆開,那道白影倒飛而出,竟給震了出去。地下卻傳來噹的一響,似有什麼東西墜落。
崔軒亮吃了一驚,看適才背後射來的東西勢如雷霆,快似閃電,豈料竟是這片薄薄的葉子!他呆呆看著,忽見地下還躺了一件東西,好似是從白影子身上掉落下來的。崔軒亮眨了眨眼,忙走過去,俯身將之拾起。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驚惶恐懼,無以復加,崔軒亮卻是哈哈笑道:好涼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體舒暢,便又低頭來看掌裡的東西,見是一隻鑰匙。
正訝異間,忽然背後給人拍了拍,登讓他大喜回頭,喊道:琉球王!你終於來了!
眾人寒聲道:運走了?崔軒亮忙道:是啊、是啊,方才你們吃飯的時候,尚六爺便出來了,他把貨搬上了船,便駕船走了啊。老陳、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倆朝屋內望了望,顫聲道:那那貨款呢?
眾人急急圍攏過來,各朝那銀契去看,只見紙牌上寫了幾個東瀛字,見是京都煙花館符切,票抵一次。
崔軒亮咦了一聲,這才驚覺自己身輕如燕,他兜兜轉了個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黃金竟也不翼而飛了。老林、老陳對望一眼,頓時膝間一軟,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賊人了!整整賠掉十萬兩白銀啦!
哎呀一聲,崔軒亮飛身跳起,這才知道自己遇到壞人了,看滿船貨物給人騙得精光,非但賠光了二爺的本錢,怕連回中原的盤纏也沒了。老陳、老林抱頭痛哭,崔軒亮更是倒在地下,揮手舞腳,放聲大哭起來。
那少年小方本還等著收錢,可人家才給拐掉了全身家當,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選在此時催收車款,難保不給人圍毆致死。無可奈何間,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錢良機。
眾人哭得呼天搶地,忽聽門口傳來說話聲: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闖進凶宅?
聽得凶宅二字,眾人一齊轉頭去看,只見會館門前走進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勁裝,胸前都繡了一隻白雲燕兒。為首之人則是空手,身上罩著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繡著一隻紅雀兒。雖在大熱天裡,卻也沒見他出什麼汗。
煙島共有十二位教頭,人人武功精強,手段利落,向來是島上執法。老陳知道救星來了,忙跪地大哭:大爺!大爺!咱們的貨給人偷了,您快幫忙抓賊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攙扶道:老丈別慌,您有話慢慢說,莫要行此大禮。
老陳擦拭淚水,抽抽噎噎地道:咱們咱們是商人,有批貨要交給尚六爺豈知豈知會館裡居然藏了騙子
想到船貨全給拐騙一空,眾船伕家中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二爺從此積欠數萬兩鉅款,老陳、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號啕大哭了起來。
崔軒亮也是頻頻拭淚,哭道:是啊!是啊!那兩人是從會館裡出來的,又說自己是尚六爺,便把我車上的東西給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約三十來歲,膚色黝黑,神情幹練。他聞言蹙眉,道:我已在門上貼了封條,提醒各方來人注意,你們都沒瞧見麼?
老陳、老林心下一凜,這才想起門上貼著符印,上書公務重地,嚴禁擅闖這八個字,原來便是封條之意。崔軒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條,反正反正他們是會館出來的,我也沒想那麼多,便陪著搬貨了。
眾漢子愕然道:你還真好心啊,難不成你只顧著搬,都不問他們收錢麼?崔軒亮抽噎道;有啊,他們他們不是拿了那張紙牌給我,說可以找琉球王換錢
琉球王?眾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過紙牌一看,沉吟道,那兩人可是面色蠟黃,嘴角蓄著兩莖長鬚麼?崔軒亮哭道:對對對,他倆還負著大包袱,像是要出遠門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過了紙牌,心下已有定見,便道:這兩個是張黨的人。老陳訝道:張黨?那是什麼?那斗篷男子解釋道:張黨是海盜,賊眾皆是漢人。只因他們過去是張士誠的部眾,便給咱們統稱為張黨。
老陳愕然道:張士誠?就是和太祖打過仗的那個張士誠麼?
那斗篷男子頷首道:就是他。這張士誠戰敗後,部下卻不肯降伏,於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眾造亂。後來日本的榮之介鬼海,便將他們的首領殺死,將殘部收編旗下。
老林顫聲道:榮之介,這這傢伙不就是倭寇的大頭目麼?那斗篷男子道:沒錯。現下張黨的人已成倭寇嚮導,專替匪徒帶路,來劫奪自己的漢人同胞。
聽得世間竟有如此漢奸,眾人義憤填膺,自是罵不絕口。老陳苦笑道:怎麼搞的?這倭寇過去從沒膽子來到煙島啊?怎地張黨的人竟會竟會
那斗篷男子嘆道:說來真是對不住了。敝師今年六十大壽,各方賓客雲集,咱們也不好盤問賓客的身份,是以三教九流都來了。為此島上亂成了一團,咱們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聽得敝師二字,老陳不由啊了一聲,忙道:您您是魏島主的徒弟麼?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稱林唐手便是。老陳、老林聽得林唐手三字,不覺啊了一聲,立時想起那位帶藝投師的琉球舵頭,忙道:原來是魏島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說著打躬作揖,十分禮數。
唐手是琉球武術,發源於中土,便如琉球國寶三絃琴一般,也是經浙閩一帶傳入島內,數代沿襲下來,漸成琉球國技。不少東瀛人亦慕名來學,又因東瀛語中的唐、空二字讀來同音,久而久之,積非成是,終給稱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鮮新羅掌、中原鐵砂掌,均是以外門硬功聞名,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也是個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稱。只是他來到煙島後,曾見識過魏寬的身手,大驚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無論怎麼習練唐手,若少了內功調和,終究有所不足,於是便拜魏寬為師,學習道家吐納之法。又因他拜師時年已二十五歲,是以年紀遠比其餘弟子為大。
崔軒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還沒走遠,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來?林思永道:當然,份內之事,林某自該為諸位辦到。當下轉過頭去,吩咐下屬道,即刻備船,分兩面追緝張黨,一有消息,即刻回報。
幾名下屬大聲答應,疾疾奔出,竟無一人推諉,想來煙島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軒亮見這些人武功不高,怕還打不贏自己,便又問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麼?
林思永搖頭道:對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暫時走不開。老陳微微沉吟,看這林思永面色煩悶,料來與此間情事有些干係,忙道:林公子,這會館究竟怎麼了?為何封了起來?
林思永嘆道:實不相瞞,尚六爺過世了。眾人大吃一驚:尚六爺死了?他他可是琉球鉅子啊!他是怎麼死的?林思永嘆道:他是病死的。眾人心下更驚:病死的?可是一個月前他他還捎信過來了啊,怎麼一下子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爺的病來得很快,聽說他裡神志不清,發了高燒,午夜時找了大夫看診,結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這位尚六爺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國的大人物,長年於煙島經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轟動琉球的大事。老陳顫聲道:他他到底得了什麼病啊?這般厲害?可是中風麼?
林思永搖頭道:不曉得,反正咱們這幾日都派人來此把守,以免閒人誤闖進來。
崔軒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們方才到會館敲了半天門,都沒見人出來應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後一撇,一名下屬低聲道:啟稟四少,這這會館裡不大幹淨,咱們咱們不敢守在屋裡,所以才才
老陳悚然一驚,忙道:不乾淨?什麼意思?林思永咳了一聲,便朝屬下使了個眼色,道:少說兩句。你們去屋裡點一點,看看少了什麼東西。
一眾漢子唯唯諾諾,忙走到了屋子裡,正要翻找搜查,卻聽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囑咐:記得拿艾草燻一燻,尤其別碰尚六爺房裡的東西,知道麼?
眼見眾漢子膽戰心驚,自在那兒點燃艾草,四下燻烘,老陳、老林看在眼裡,不由渾身發抖,已知三山會館裡何以人去樓空,顫聲便問:林林公子這這尚六爺怎麼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倆內心害怕,瘟疫二字臨到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隱瞞不過,便道:尚六爺確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過島上已然有備,諸位無須驚慌。
這安慰話一出,眾人反而更是怕得發抖,老林低聲道:林公子,咱們也進屋子裡了,可會染病麼?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們瞧我這幾日都守在屋裡,不也沒生什麼病麼?諸位切莫危言聳聽,到時鬧得島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說著取出了一瓶丹藥,一人發上一顆,道,你們若還擔憂,便把這藥吃了,有病祛病,無病強身。
老陳見那藥丸味道辛辣刺鼻,想來能去除瘴氣,忙把手一仰,囫圇吞了。老林、崔軒亮也是嚇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顆。林思永又道:還有人想吃藥麼?都過來吧。
屋內除開老陳、老林,另有那五名駕車漢子,眾人誠惶誠恐,登時過來排隊領藥,崔軒亮怕一顆沒用,便又排到隊伍最末,等著多吃幾顆。
正排隊間,忽聽一人道:幾位老闆,你們可以付錢了麼?
眾人回頭去看,卻是那方姓少年過來要錢了。這人倒是豁達生死,屋內雖有瘟疫,也是蠻不在乎,想是個要錢不要命的。老陳苦著一張臭臉,看此行賠得傾家蕩產,可這車資卻不能少付一點半點,他掏出了碎銀,正要付錢,那林思永卻攔了過來,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錢?老陳忙道:咱們跟他要了五輛車,一兩八錢銀,兼帶上下貨。說著又問林思永:這這價錢還行嗎?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還行,你付錢給他吧。
老陳如數付了錢,那小方點了點銀兩,便又分給了眾車伕,登作鳥獸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遠了,那林思永卻還凝視著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陳忙道:林公子,這小子是壞人麼?林思永嘆道:壞人也稱不上。只是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實,時常詐欺生人,不知鬧出了多少糾紛。你們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點。
老林悚然一驚,忙道:等等莫非莫非這孩子也是張黨的人麼?
眾人越想越驚,看那兩個騙子現身的時機極巧,說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夥也未可知。老陳、老林慌了起來,林思永卻道:放心吧,這小方雖不是守規矩的人,可礙在父母的面上,卻還不至於作奸犯科。否則早給我扣押起來了。
崔軒亮道:林大哥,這小方家裡還有什麼人啊?林思永道:這小孩家裡人可多了,全住在島西的方家集。崔軒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這島上有許多姓方的麼?
林思永道:沒錯。方姓是島上漢人第一大姓,少說有兩千餘戶。
崔軒亮吃了一驚,他昨夜曾聽天絕僧提起,說他要找一戶方姓人家,可如今聽來,這煙島上姓方的卻似成千上萬,不知天絕僧要從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這島上姓方的人,可有什麼來歷麼?林思永道:故老相傳,島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國珍的後代。崔軒亮喃喃地道:方國珍?這又是誰啊?林思永道:方國珍也是割據群雄之一,據說他投降洪武帝后,幾名部屬心存不滿,便駕船出海,來到煙島定居,算是第一批抵達此地的漢人。
老陳詳熟開國史事,自知這方國珍與張士誠一般,至正年間都曾割據江南,只不過方國珍出身海盜,才幹遠不及群雄,一待陳友諒、張士誠等人相繼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來他的部眾不恥其所為,這才遠避海外。
想起方國珍是浙江黃臺人,老陳連連頷首:原來這孩子是方國珍之後,難怪自稱是浙江人。可他怎麼又說祖上曾在南京為官?林思永搖頭道:這就不曉得了。你若想打聽他的生平,不妨自己去島西走一遭。
區區一個苦力少年,誰有心思多問他的來歷?老陳擔心屋子裡不乾淨,只想早些開溜,便道:林四爺,左右無事,咱們可以告辭了吧?林思永道:當然。不知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處,這便留個口信下來,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財貨,自會差人通知諸位。
老陳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謝公子高義。敝姓陳,這位姓林,咱們的船便泊在島北的庚午埠,您一來便知。林思永雖神色疲睏,還是吩咐下屬記下了。
這煙島過去借著魏寬的威名,居民向來夜不閉戶,從無賊匪敢犯。孰料一場六十大壽辦下來,島上卻接連生了這許多事端,想來林思永來回奔波,這幾日必是累壞了。
眾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門口而去,卻聽屋外腳步聲響,聽得一個蒼老的嗓音道:這就是現場了麼?一名女子道:是,請上官哥這邊來。
眼看又有人來了,老陳忙帶著崔軒亮避在路旁。但聽腳步聲響,當前走進了一名老者,髮色銀白,寬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兩條手臂卻是魁梧粗壯,滿布青筋硬肉,極是孔武有力。
練家子現身而至,崔軒亮悄悄來到門邊,正想腳底抹油,忽然鼻端聞到一股香氣,隨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進了一個大美人。
她約摸三十來歲,穿了身嬌翠花綢短袖,露出了半截晶瑩玉臂,看她腕上還有一隻翡翠鐲子,色澤蔥綠,極顯名貴。只是崔軒亮什麼都沒瞧見,只是張大了嘴,渾身發抖,直盯著人家的那雙漂亮眸子,口涎橫流。
崔軒亮不是沒見過女人,家中的兩個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兒。可要說到誰的眼睛漂亮,卻沒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雙眼睛皎潔明亮,楚楚動人,帶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風流,尤其顧盼之際,眼波才動,種種心思靈巧,全都傾瀉而出,任誰給這雙眸子瞧了,都要心裡怦怦直跳,神思不屬。
二人四目相交,那雙眼兒先是眨了一眨,帶了幾分驚訝,想是沒料到會在此撞見一個英俊少年,隨即微微側讓,略顯羞澀,當是沒料到這人會這般無禮,只管死盯著自己。
崔軒亮呆呆注視那雙美眸,心頭越發火熱,情不自禁間,竟然湊過頭去,便朝那雙美目去吻。說時遲,那時快,那雙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聽啪的一聲大響,崔軒亮只覺天旋地轉,腳步一個踉蹌,便已摔跌在地,昏暈過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這是怎麼回事!屋裡怎會亂成這模樣?有誰來過了?
那林思永趕忙上前,急急躬身:適才張黨的賊子入屋行竊,咱們弟兄一個不備,便給他們盜走了一些事物。
那女子長得風流,可一旦板起臉來,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聽她沉聲道:張黨?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發雷霆了,可目光一瞥,卻又見老陳、老林渾身發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壓下了火氣,指著地下的崔軒亮,道,這少年又是什麼人?不會是張黨的匪眾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這些人是中原來的客商,適才一個不巧,也給張黨的賊子了財物,損失不少。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陳,沉吟道:中原來的客商,他們姓什麼?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師孃的話,他們自稱姓陳,船就泊在島北。
聽得師孃二字,老陳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與林思永年歲相仿,卻不知什麼緣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師孃,當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轉,登時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認出人來了,滿心害怕間,便與老陳協力抱起少爺,正要奪門而出,卻聽那女子朗聲道:兩位且留步,我一會兒有話問你們。
號令一出,門口便站上了兩名武功漢子,雙手叉腰,冷然道:諸位請回吧。老陳、老林叫苦連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於一會兒要打要殺,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那女子見留下了人,便不急於上前盤問,只轉過身去,自向那銀髮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說來真是難為情,您一來煙島,便得勞您走這一遭那老者道:別說這些見外話,大家過去都為皇上效力,血濃於水,魏寬的事情,便是我上官義的事情
聽得上官義三字,老陳心下一凜,只覺這名字很是耳熟。他細目打量那老者,只見他個頭不高,兩條臂膀卻是雄健粗壯,想來練了極厲害的外門硬功。老陳啊了一聲,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來歷。這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義。
鐵棒孟中治、立馬刀郭奉節、壁虎丘重、地虎上官義並同排行第一的飛虎將崔風訓,便是當年的燕山八虎。這上官義其實也不矮,可當年軍中同袍動輒身長**尺,便總戲稱他為地虎,便如水滸裡的王英。只是上官義處事平和,少與人紛爭,永樂帝喜歡他的沉靜,便將他調入提刑按察司,統轄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樂朝後,他便轉做鏢局生意,沒想會在此地撞見他。
這上官義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來此番來到現場,定是要借他的本領查案。正想間,上官義已自行問向林思永,道:林賢侄,財物清冊做出來了麼?
林思永忙走了過來,便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恭恭敬敬奉給了師孃。那女子接過了,便又轉給那名老者,道:屋內大小物事都列在這兒,請上官哥過目。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冊子奉上,卻還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縟節也似。上官義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過了冊子,一頁一頁翻動。過了半晌,便道:這不是劫財殺人,珠寶首飾都在。
聽得此言,眾人才知那老者是來查案的。又聽那女子淡淡地道:沒錯,值錢東西沒少,若非如此,怎會把張黨的小偷給引來了?說著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目光頗見不悅。
林思永急忙躬身:師孃息怒,竊案頻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錯。請師孃重重責罰。
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來套我的話。等你師父出關之後,自會出手罰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風爽颯,可來到那女子面前,卻無端矮了一截,給師孃冷冷數落了一頓,也只能頻頻哈腰,不敢作聲。
正說話間,那上官義已在屋中轉了一圈,大略看過了陳設,便道:尚忠志死的時候,屋裡還有什麼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聽得吩咐,這才敢上前說話:回前輩的話。尚六爺死的當晚,身邊共有兩名武功隨扈,除此之外,會館裡另有八名下人。他們還請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顧他。
上官義點了點頭,道:我聽你師孃說過,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師孃說得話,當然是沒錯的。據說尚六爺傍晚發燒,午夜發病,未及黎明,便已斷氣。會館裡請了大夫過來整治,卻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義皺眉道:聽說尚忠志還是個練家子,對麼?林思永道:正是。這尚六爺今年五十七歲,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體硬朗,平日沒病沒痛,然則發燒之後,卻撐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話道: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義沉吟半晌,道:林賢侄,你驗過屍了麼?林思永搖頭道:沒有。尚六爺是琉球鉅子,身分非比尋常,咱們不敢擅自作主,須等琉球王的使者到來,方能剖屍勘驗。
上官義道:這是你師孃的主意麼?那女子俏臉一沉,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義咳了幾咳,什麼指教都沒了,道:沒什麼,只是只是這幾日天氣熱得緊,這使者若是到遲了,恐怕屍首有變。
林思永道:此節不勞前輩擔憂,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現下尚六爺的遺體用石灰掩著,放在島南下風處。應能撐個一天。上官義道:等等?你用石灰掩蓋他的屍身?還放在下風處?林思永咳了幾聲,頷首道:正是如此。
上官義嘿嘿一笑,想來瞧到了什麼,當即道:林賢侄,當晚給尚忠志診斷的大夫呢?你可否帶他過來見我?林思永咳了一聲,道:對不住,那人已經不在了。
上官義臉色微變:不在了?怎麼,難道這人潛逃了?林思永道:不,這位大夫也死了。眾人都是大吃一驚,上官義也深深吸了口氣,道:死了?怎麼回事?林思永嘆道:尚六爺是黎明時候斷的氣,到得當天下午,他的兩名武功隨扈,並同夜裡給他看診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繼過世。
聽得此言,老陳嚇了一跳,老林也是牙關顫抖,這才曉得瘟疫已然傳開了。上官義嘿了一聲,道:這幾人的屍體都驗過了?
林思永搖頭道:沒有。事情太怪,沒人敢拿性命來試。現下這幾人的屍身已然燒化了。現今唯一的線索便剩這處凶宅與那尚六爺的屍身,盼前輩撥冗指點。
石灰可以防腐,卻也可以殺毒。看這屍體用石灰掩蓋,想來這案子壓根兒便是瘟疫,哪裡是什麼命案?上官義有些惱了,當即道:你師父呢?他知道此事麼?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見她點頭允可,方道:回前輩的話,在下尚未將此事稟於家師。上官義皺眉道:賢侄,不是我說你,你師父何等的大人物?什麼陣仗沒見過?發生這等怪事,你為何不跟他說?林思永咳了一聲,道:一來家師正在閉關,二來他過幾日便要做壽了,不便沾染這些血腥事。也因如此,師孃才請了前輩過來探查。
話到口邊,那女子又嘿了一聲,那林思永趕忙改口道:是、是,請前輩來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義不知他們在搞什麼名堂,一時也懶得多想,只雙手叉腰,搖頭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衛都統,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醫藥治病。你真確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豈會勞駕你親自過來?上官義嘆道:婦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沒把握。那女子俏臉一沉,道:瞧好了,婦道人家的把握,盡數在此。說著從懷裡取出一顆木珠,屈指輕彈,便朝上官義射了過去。
木珠飛出,滿室生香,連著平飛了數丈,來勢快捷無倫。上官義吃了一驚,正要探手來抓,那珠兒卻向下一沉,居然穩穩墜到了他的衣袋中,準頭之佳,世所罕見。老陳、老林正要高聲喝彩,那女子卻舉起手來,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意在壓住屋裡男子的氣焰,至於這些無聊奉承,自也雙手奉還。那上官義吞了口唾沫,也有些怕她了,便從衣袋裡撿出了那顆木珠,才拿了出來,鼻中便聞到一股濃冽香氣。他微起愕然,道:這這是
那女子道: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據說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蟲瘴氣皆不能近,我這幾日佩著這顆珠子,連頭疼的老毛病都好了。聽得這木珠如此神效,上官義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與尚六爺有關?
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還不懂麼?這珠子是尚忠志的遺物啊。上官義愕然道:你你是說,尚忠志平日都佩戴這顆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聽召喚,立時躬身走上,道:回前輩的話,這辟邪珠是在一處抽屜裡找到的,尚六爺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輩不敢斷言。上官義皺眉道:這可怪了。這寶珠如此神效,他該日夜隨身佩戴才是,怎麼會取下來?莫非莫非
眾人眼神相交,已知事有蹊蹺,尚忠志既有寶珠在手,為何不隨身攜帶?莫非府裡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軌,為何不將之盜走,卻任憑這寶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機敗露不成?老陳、老林對望一眼,都覺得此事另有玄機。
上官義沉吟半晌,他把玩著那顆木珠,道:弟妹,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兒弄來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兒放到陽光下,答案自然分曉。
上官義拿起寶珠,朝窗邊走近幾步,陽光耀眼刺目,霎時映得寶珠燦爛生光,但見珠兒上清清楚楚刻著三個字,見是張玄玄。上官義大吃一驚,失聲道:武當張三丰!這這是張真人送給他的?
那女子道:應該是,不然這珠兒為何刻著張三丰的名號?
張三丰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說此人早已過世,卻又有人說他已飛昇成仙了,連永樂帝六次遣使上山,卻也沒曾找到他,倘使這珠子真是張三丰親手所贈,那便是說這位老道其實早已離開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卻是怎麼認得這位尚忠志?
上官義點了點頭,道:這事確實怪得可以。好,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這尚忠志若是他殺,決計瞞不過我上官地虎的眼睛。不過弟妹,我醜話也先說在前頭,這位尚六爺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請高明,否則到時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擔當不起。
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備。上官義哦了一聲,道:怎麼?你還請了名醫助陣?不會是北京的袁神醫吧?
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這回來得是袁神醫的死對頭,王鬼醫。
上官義吃了一驚:鬼醫王魁來了?怎麼?他也是來拜壽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當。我差人打聽過了,這王魁此番過來煙島,是為了皇上的龍體。
上官義訝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著宣威艦來的。聽得此言,上官義登時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是給皇上採藥來著?這麼說來,白璧暇那小子也來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沒錯。我昨兒已和白大人見過了面。現下他的艦隊便停泊在島南。
上官義嘿嘿笑道:弟妹,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來,想必公務之外,定還有什麼私務吧?那女子皺眉道:上官哥說話可難懂了,什麼公務私務?我魏家與他白大人有何牽扯?上官義微笑道:弟妹何必裝糊塗?那白雲天苦戀令嬡未果,早已哄傳江湖,你都不可憐可憐他麼?
陡聽飛來橫禍,老陳、老林自是魂飛天外,那崔軒亮尚還昏暈在地,殊不知碗裡最大塊的肥肉已給悄悄叼走。恐怕醒來一看,又要號啕大哭了。
上官義笑了幾聲,還待要說,那女子卻已閉目儼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時人家問起案情,我卻一問三不知,那可難看得緊了。上官義歉然道:是了,是了,咱們少說閒話,辦正事要緊。說著轉望林思永,道:林賢侄,勞駕你陪我查一查屋內,弟妹,請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兒女婿一會兒便到,我的吃飯家伙全在他們那兒。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這兒自有我來打理。說著走到老陳、老林面前,微笑道:過意不去,耽誤三位的時光,來,先請坐下吧。
這女子先前一派威嚴,指揮若定,此刻卻輕聲細氣,與老陳、老林好言相向,兩名老頭呵呵乾笑,眼光全望著地下,不敢與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來,望向了崔軒亮,輕聲道:,,你還好麼?
崔軒亮先前捱了一記耳光,早已昏迷過去,此際聽得柔聲呼喚,宛如仙籟入耳,天女降臨,便迷迷糊糊地道:誰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將他抱了起來,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顯有武功在身,內力似也頗為深厚,功力到處,登讓崔軒亮悠悠醒轉,他睜眼一看,眼前一雙纖纖玉足,三寸金蓮,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時轉頭急看,先見了柳葉花裙,肩頭一碰,又觸溫香軟玉,崔軒亮張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臥在一名美女的懷中。
崔軒亮又驚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經死了麼?咯咯嬌笑響起,崔軒亮抬頭急看,卻又見到了那雙美眸,他嚇地一聲,急急捂臉坐起,逃到了老陳的腳邊,顫聲道:別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亂情迷,去吻這雙星眸的主人,頓給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夢中醒來,再見這雙美眸,自如見到獅虎怒目,讓人膽戰心驚。那女子見他縮頭低手,便又笑了笑,道:放心,有我在這兒,誰敢打你?
崔軒亮怯怯望地,可聽這聲音頗為悅耳,便又悄悄抬起眼來,打量著人家。
直至此時,崔軒亮才第一回見到人家的容貌,只見面前的姊姊年紀不輕,約摸三十來歲,生了一雙星眸大眼,若神若電,尤其那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讓他滿面通紅,便又低下頭去,不敢作聲。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撫了撫崔軒亮的額髮,柔聲道:,你們是打中原來的吧?
姊姊聲音溫柔好聽,還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軒亮精神復振,立時暴吼一聲:對!還沒來得及詳細作答,老陳卻搶先了一步,賠笑道:是、是,咱們咱們是打泉州來的,敝姓陳,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軒亮咦了一聲,不知自己何時改姓陳了,正要出言詢問,老林卻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