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這生死決鬥之中,洞玄子給段仇世以綿掌擊石成粉的功夫,在他胸膛重重地擊了一掌,本來插在他的胸口那半截斷劍,也給掌力拍得全插進去,直沒至柄。洞玄子倒在血泊之中顯然已是一命嗚呼。但他臨死之前那凌厲的一擊,拂塵也打著了段仇世,段仇世的面上佈滿一條條的傷痕,額骨亦已破碎。
楊華大驚之下,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飛快的跑回師父的身邊!叫道:“師父,你怎麼啦?”他知道師父必定是隨身攜有金創藥的,當下抱住師父,便來搜他的金創藥。
段仇世輕輕將他推開,慘笑道:“華兒,我不行啦,你快去幫忙你的三師父吧。”
丹丘生和陽繼孟的拼鬥,此時也正好到了生死的關頭!他以一掌抵著陽繼孟的雙掌,左手提起劍來,緩緩的向陽繼孟的咽喉刺去。陽繼孟對著明晃晃的劍尖,竟似視而不見,上半身紋絲不動。但說也奇怪。那一劍提在丹丘生手中就好像提著千斤重物似的,向前移動半分,也要用極大的氣力。
原來他們此時已是拼鬥內力,力強則勝,力弱則敗,那是絲毫也不能取巧的。丹丘生雖然只用一隻右手抵擋對方雙掌,但這隻右手,已是集中了他全身的氣力。陽繼盂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何等厲害,他用於右掌的內力稍減一分,只怕未能殺掉陽繼孟,就要先斃在陽繼孟的掌下。
雙方功力恰好是八兩半斤,任何一方,只要有人幫忙,哪怕是一個小孩子,也能夠取了對方性命。
楊華呆了一呆,不知是去先幫三師父的好,還是先給二師父治傷的好。二師父傷得這樣重,只怕流血不止,那就有死無生。
段仇世嘶聲叫道:“你還不去。”楊華一咬牙根,搖搖晃晃地移動腳步。想要跑快一些,不料欲速則不達,忽地一跤摔倒。
楊華忍痛躍起,又再前行。只見丹丘生的劍尖已是堪堪指到了陽繼孟的咽喉,陽繼盂頭頸一側,劍鋒在他頸核下面劃過,登時血流如注。楊華心頭大喜,只道丹丘生就可殺了這個魔頭,哪知丹丘生和陽繼盂同時大叫一聲,竟然一齊跌倒!楊華這一驚之下,跟著也跌倒了。他早已心力交疲,這一跌登時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楊華迷迷糊糊中只覺身子發熱,漸漸醒了過來。
眼睛張開,只見兩個師父都在他的身邊。一個用掌按著他的胸膛,一個用掌抵著他的背心。原來他們正在使用殘存的真氣,輸入楊華體內,替他醫治內傷。
楊華叫道:“師父,你、你們……”丹丘生道:“別說話。”楊華眼光一瞥,只見歐陽業和洞玄子倒在地上,動也不動。稍遠處陽繼孟靠著一棵大樹,雙目緊閉,臉上血色全無,也不知是死是活?
過了一會,丹丘生方始微笑說道:“好了,華兒這條小命總算撿回來了。”笑聲中身體軟綿綿的向下彎,段仇世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樣,雙手一鬆,突然兩個人都倒在地上。
楊華大驚說道:“師父,你怎麼啦?”一手拉丹丘生,一手拉段仇世,卻是拉不起來。丹丘生道:“你放心,陽繼孟所受的傷決不在我之下,我若是活不成,這魔頭也是決計不能活在世上!”
楊華聽他說“你放心”,只道師父的傷並沒他想象那般嚴重,聽完之後,方始知道原來還在自己估計之上。楊華顫叫道:“不,不,師父,你、你們不、不能死!”
丹丘生笑道:“人誰無死?只要死而無憾,那就是值得了。如今沒有多少時候了,你附耳過來,我有話吩咐你。”說到後面,已是氣若游絲。
楊華慌得六神無主,只好把耳朵湊到丹丘生口邊,只聽他說道:“我身上有我畢生心血寫成的本派武學精義,我本想託你的二帥父帶給本派掌門的,現在只能傳給你了。但掌門師叔是不會認你作本派弟子的,你也不必交給他們,就自己另開一派吧。還有……”
楊華正在凝神靜聽他“還有”什麼,忽覺段仇世使勁拉他,丹丘生道:“對,我忘記了你的二師父也有話要吩咐你,你先聽他說吧。”
楊華一看二師父的傷比三師父還重,當下心如刀割,彎下腰聽段仇世說話。
段仇世斷斷續續說道:“記著,要練成盂家刀法。孟元超,他,他是你的……”原來段仇世忽地想起楊牧還在世上,楊華與他遲早也會相逢。那時只怕楊華不會相信盂元超的話,仍然要把楊牧當做父親。而自己又已死了,沒有可令楊華最能相信的人作證。是以他必須在臨死之前,把秘密告訴楊華。可惜正在說到最緊要的關頭,他已是油盡燈枯。
楊華怔了一怔,問道:“孟元超是我的什麼?”
楊華問了兩次,聽不見段仇世的回答,一探他的鼻息,方才知道;師父不知是什麼時候,早已斷了氣了。
楊華一驚非同小可,回過頭來,叫道:“三師父,三師父!”只見丹丘生灰白的臉上掛著笑容,但那笑容卻好像“凝固”在臉上似的。令人不禁有毛骨竦然之感。楊華驚上加驚,抱著帥父用力的搖,叫道:“三師父,三師父,你不是還有話要和我說麼?”忽地一股寒意直透心頭,原來丹丘生的身體竟是冷若堅冰,不知什麼時候,也已死了。
片刻之間,失掉自己兩個最親愛的人,本來已是心力交疲的楊華,哪裡還能支持得住,心中一片茫然,欲哭無淚。陡然間只覺地轉天旋,登時不省人事。
待到楊華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陽光射入石林,把劍池映得一片金碧。池畔的野花迎。風搖曳,在劍峰上棲息的烏兒正在離巢。一切都是這麼寧靜,哪裡像是曾經沐浴過血雨腥風。
楊華定了定神,從迷糊中完全清醒過來,記起了昨日的事情,肝腸寸斷,心裡想道:“兩位師父已經慘死,我應該讓他們早早入士為安。”
不料當他找尋師父的屍體時,不但段仇世和丹丘生兩人的屍體不見,陽繼孟、洞玄子和歐陽業這三人的屍體也是全都不見了。
楊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了好一會兒,心想:“難道昨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惡夢麼?”
他清楚記得,二師父和三師父是倒在劍池旁邊,並排一起的;洞玄子胸口插著斷劍,倒在稍遠的地方;歐陽業是死在一塊岩石下面;陽繼孟則是靠著一棵松樹緊閉雙目的。但現在這一切都像幻景一樣,都消失了。
“難道陽繼孟還沒有死,他把屍體都搬出去了?”
但跟著再想:“三師父和我說過,陽繼孟受的傷決不在他之下,他若是活不成,這魔頭也非陪喪不可,三師父是要我安心在石林練好武功,決不會說假話來安慰我。而且,即使陽繼孟幸沒有死掉,要跑出石林亦已艱難,哪裡還有力氣搬走屍體?再說他搬走屍體又為的什麼?”
揚華抱著萬一的希望,大聲叫道:“二師父,三師父!”希望奇蹟出現,他的二師父和三師父還沒有死。
劍峰上的鳥兒給他嚇得展翅高飛,但石林裡除了鳥聲之外,就只有他自己的回聲了。
奇蹟沒有出現,但地上一灘灘的血跡倒是給他發現了。顯然這是昨日那場惡鬥留下的血跡。有敵人的,有師父的,也有他自己所流的鮮血在內。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遍地陽光,看了看地上的血跡,當然不是夢了!
忽然他的目光給一樣事物吸引,那是放在石臺上的一本書。昨晚二師父和三師父就是把酒罈放在這個石臺上喝酒的。酒罈在石臺底下碎成片片,石臺上卻多了一本書。他拿起來一看,正是丹丘生所寫的崆峒派武學精義,丹丘生臨死之前,說要傳給他的。
怪事接連發現,楊華心裡又有了一線希望:“三師父倘若被人所害,那個人又怎會把這本書留下來給我?這件怪事終須有水落石出之時。”再想:“但願兩位師父還在人間,但不管他們是生是死,我總不能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辜負了他們以絕技相傳的苦心!”
有了希望,悲痛稍減些,楊華檢查身上的東西,段仇世給他的那本“孟家刀法”,也還是在他的身上,並沒遺失。
隨後兩天,楊華搜遍整個石林,什麼人也沒有發現。石林倘若沒有熟悉地理的人做嚮導,那是不容易進來的。楊華自思:仇家之中,最熟悉石林地理的是陽繼孟。這魔頭縱然僥倖未死,最少也得養傷幾年。又即使有別的仇家能夠闖入石林,他打不過也可仗著熟悉石林的地形躲避,於是便放心在石林住下,遵守兩位師父的“遺囑”,苦練武功。
丹丘生積下的餘糧足夠他一年食用,在石林裡還可以捕魚獵獸,日子完全可以過得和從前一樣。
楊華先練孟家刀法,打開了那本書,只讀了兩頁,卻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第一章是“總綱”,開頭寫的是:“快刀要義,以我為主。以‘嫩’輔‘老’以‘急’輔‘遲’。以靜制動,以客犯主。此為變格,亦須熟悉。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要旨仍在一個“訣’字。但主客易勢,動靜得宜,必須審情度勢,不可默守成規。”
楊華武學已有根底,讀來並不難懂。不過什麼“嫩”“老”“遲”“急”等等術語,卻是不懂。
好在第二頁就是對上面這段話的註解,紙質不同,墨色也比前一頁“新”得多,看來乃是後人添注的,奇怪的是:寫上註解的那個人的書法。楊華竟是似曾相識!
最初楊華尚未注意,只是津津有味讀那註解,懂得了“嫩”是以刀尖接觸對手的兵器。”“老”是以刀柄砸磕;刀柄磕託稍慢為,“遲”,刀尖先迎為“急”。
註解不單解釋“術語”,還有註解答本人的心得,如:“嫩須輕靈,老須用勁。急防躁進,遲防生變。主客易勢,”當在敵方攻勢最急之時出其不意行之。”等等、註解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比正文還多。
楊華茅塞頓開,大為歡喜,心裡想道。“這些刀法上的精義,用在劍法上大概也是可以的,看來上乘的武學似乎都是殊途同歸。”忽地心念一動,不覺咦了一聲,想道:“這人的筆跡,我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
“孟家刀法”每一頁的後面、都插有紙質不同的另一頁寫上添注。楊華起了疑心,不先練那刀法,先把每一頁的書法仔細察視。越看越覺得熟悉,但卻想不起來。
他在劍池旁邊低首沉思,“這是孟家刀法,添加註解的人最可能的當是孟元超了。孟元超我見也沒有見過,焉能熟悉他的筆跡?”
池中影子出現他的影子,楊華忽地想起小時候母親和他在北戴河上泛舟的情景。不禁心痛如絞,想道:“爹爹對我雖然也好,總是不及媽媽的好。她不但自小教我武功,讀書寫字,也都是她一手教的。唉,想不到我和她已是永無見面之期了,我必須聽二師父的吩咐,練好武功,為她報仇,管它這些字是誰所寫,我還是先練好刀法吧,將來見了盂元超再問他也還不遲。”
他本來決定不去思索那是誰的筆跡了,但當他想起母親教他寫字之時,突然間心念一動,恍然大悟,跳起來叫道:“這是媽的筆跡!”
但他想了起來之後,卻是不由得更奇怪了:“媽怎會懂得孟家刀法?要說她是給孟家的人抄的吧,難道她認識孟元超?孟元超又怎會那樣相信她,把家傳的刀法給她看,還請她代抄自己所領悟的武學精義呢?”他把孟家刀法翻來覆去的仔細看幾遍,註解文字的筆跡確實是她母親的。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楊華沒有看錯,那些註解的文字確實是雲紫蘿替孟元超抄的。那時他們正是一對少年情侶。
楊華滿腹疑團,隱隱感覺到母親和孟家定有淵源,當然他還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孟元超的兒子。
最後楊華想道:“反正我是要去找孟元超的,見了它自然知道其中原故。何必現在去想這想不通的事。”
楊華自小得名師指點,資質又極聰穎,苦練孟家刀法,不到半年,便已純熟。比段仇世估計的所需的一年的時間少了一半。
跟著再練丹丘生傳給他的崆峒派武學精義,這是他的本門學問,上手更快。不過對深奧的武功,當然還是不能一學就會。練完這本秘籤,不知不覺已是過了將近一年了。
在苦練本領、琢磨上乘武學的這一年當中,最令他困惑的是,怎樣才能將兩種上乘的武學融會貫通?
他已經領悟到孟家的刀法可以用到崆峒派的劍法上來,但這兩門的武學卻是有獨特之處,例如孟家快刀以快為主,崆峒劍法則以閒雅舒展為主,路數不同,招法大異,甚至有相反的。怎樣才能相反相成,合而為一呢?楊華畢竟火候未到,可是難於自己揣摩出來的。
但雖然如此,在這一年過後,他的武功已是突飛猛進,遠非從前可比了。
還差七日未滿一年,他準備滿了一年,便即離開石林。他在石林住了幾年,一旦就要離開,自是不免對這名山勝地,頗有戀戀不捨的感情。於是在這七大當中,他拋下武功,到處遊玩。
這一日他在劍池洗了個澡,遊興正濃。在劍池上來之後,抬頭看那劍峰,“劍峰”二字,相傳是明代的天下第一劍客張丹楓所書,鐵劃銀鉤,寫得十分有力。
楊華看得心神如醉,似乎張丹楓的書法也有可以和劍法共通之處,忽發奇想,要跑上劍峰摸一摸張丹楓的書法。還想看一看是不是可以把它拓下來。
劍峰峭立如筆,字刻在一塊平滑如鏡的岩石上,下面絕無可以立足之處,也不知張丹楓當年是怎樣寫上去的。
這樣險峭的劍峰,猿猴也難爬上。但已是難不到武功突飛猛進的楊華。他以壁虎遊牆的上乘輕功爬到那塊岩石下面,把準備好的一條繩子縛在劍柄,寶劍插入岩石,繩子的一端縛在腰間,身子懸空,摸張丹楓所題的“劍峰”筆劃,默想其中可以和劍法共通之處。
“峰”字最後一筆像一柄利刃似的直拖下來,但中間卻有個小小的缺口,筆勢不能連續。楊華覺得有點奇怪:“張丹楓寫這個字為何不作興一氣呵成呢?”
楊華把眼睛貼近缺口往裡張,只見黑黝黝的竟是一個不知有多深的山洞。好奇心起,用力一攀那塊凸出來的石筍,忽聽得軋軋聲響,刻有“劍峰”兩字的那塊大石忽地似磨盤轉過一邊,出現了一個比海碗還要大的洞口,已經是容納得一個人鑽進去了。楊華拔了一些茅草堆在洞口,用隨身攜帶的火石點燃,讓洞中衝出一股穢氣去淨。然後下去拿了火把,方始入洞探險。
入口雖狹窄,裡面則甚開闊,楊華走過一條長廊,忽地眼睛一亮,只見一張白玉供桌,桌上寫有幾行文字。這張玉桌,竟是整塊通體晶瑩的白玉做成的。玉石不奇,但這樣大的一塊白玉,可是無價之寶。
供桌後面的石壁上有個中年書生的畫像,丰神俊秀,栩栩如生。左下角寫有幾個小字“天順七年化外之民張丹楓自畫像。”
“天順”是明代第六個皇帝明英宗朱祁鎮的年號,(按:明英宗登位時的年號為“正統”,其後改為“天順”,天順七年即公元一四六三年。)距楊華髮現畫像之時,已有三百多年。楊華站在這一代武學大宗師的畫像之前,不由得肅然起敬。
回過頭來,再看那白玉供桌上寫的幾行文字。四行大字寫的是:“入得此門,與我有緣。願作我徒,戒律必遵。”另一邊寫有密密麻麻的十條戒條。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拜師之禮,每讀戒律一條,叩頭十響,必須用力。”但供桌上卻不見有什麼拳經劍譜之類。
楊華心裡想道:“我並不貪圖絕世武功,但這位前代大俠卻是值得我向他磕一百個響頭,尊他為我隔世師尊。”
那十條戒律只有第一條有點特別,其他九條,則是名門正派常為戒律,不外“不許恃強欺人,不許姦淫擄掠,不取不義之財……”等等,第一條卻是:“不作大明臣子,但遇外敵入侵,可為大明出力。”原來張丹楓的祖父乃是和明代始祖朱元璋爭奪江山的張士誠,張士誠和朱元璋在長江一戰,兵敗沉江,故而張丹楓留下戒律以不做明朝的官列為首要。怎料到有人發現之時,早已是改朝變代了。
楊華心想:“我當然不會做官。但這條戒律的主旨乃是要抵抗外敵的入侵,如今是滿洲韃子霸佔了漢人的江山,根據這一條的道理,我就該和俠道一起反抗清廷,這正是我今後該做的事。”
其他九條,更是任何一個正派的人應當遵守的立身處世的道理,楊華當然依得。於是毫不躊躇的便即跪在張丹楓的畫像之前磕頭。由於他對這位一代武學宗帥的仰慕乃是發自內心,因此不折不扣的依照張丹楓遺囑吩咐行拜師之禮,每讀一條戒律,用力磕足十個響頭。讀完十條戒律,瞌足一百個響頭,磕得額角都腫起來了。
忽地奇蹟出現,只見他跪下磕頭之處,地面凹陷,裂開一個山洞,隱隱透出寶光。楊華挖開泥士一看,地下藏的是一個丘匣,四角嵌有四顆明珠。楊華這才知道,張丹楓要他磕這一百個響頭,磕得原來大有道理。打開玉匣一看,裡面藏的一本書,封面題的是“玄功要訣”四字。
楊華得兩個師父傳他的刀法劍法,對於臨敵的招數所知已是甚多,但上乘內功如何修習卻是未知。小時候父親和段仇世雖曾傳授過他一點入門的練功法子,後來丹丘生也教過他一些吐納功夫,但他兩位師父的內功都是介乎邪正之間,不能說是上乘的正宗內功心法。張丹楓留下的這本“玄功要訣”,顯然是他畢生武學精華之所聚的上乘心法了。
楊華想道:“張丹楓是一代武學宗師,他的內功心法不知如何深奧?”果然一開頭他就不懂。“子日: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豈能出於理、氣、象乎?”文字的意思,他是大致懂的,但這幾句說得太“玄”,他卻不知與武學有何關係,心想:“孔子哪懂內功,為何引他的話?”
再讀下去,這才知道是與武學有關。書中寫道:“象者拳之形也;氣者拳之勢也;理者拳之功也。理氣兼備,舉手投足,無不逾矩。”跟著把闡發這幾句話的道理解釋的清清楚楚,亦即是修習上乘內功“心法”了。楊華細細咀嚼,越讀越是有味。只覺書中的解釋,和自己曾經學過的有些地方也可以觸類旁通,那是卓而不玄了。“玄功要訣”講的都是武學基本原理,雖然只是十數頁的薄薄的一本書,已是包羅萬象。他以前的所學和這本“玄功要訣”比起來,有如小溪之比大海。
不知不覺翻到最後一頁,最後一行寫的是:“心法領悟,可以入內室鑽研無名劍法。”楊華心裡想道:“玄功要訣,精深博大,要說領悟,談何容易?但我在石林可是不能久留,還是先去看看無名劍法吧。”又想:“劍法名為‘無名’倒也特別。聽說張丹楓是天山派的始祖,為什麼不叫做天山劍法呢?”
楊華踏入山洞的最前一間石室,只見兩邊石壁畫滿圖形,共有一十八個,畫的都是各種使劍的姿勢。
但只有圖形,卻沒文字,楊華留心細看,第一個圖形像是“朝天一柱香”,但這個劍式,劍尖是筆直的指向天空的,壁上的圖形劍尖雖也上指,卻是斜指。認側面的某一個角度看來,劍尖倒似乎指向站在下首的敵手了。第二招像是“玄鳥劃砂”,但仔細看時仍是不像。而且“玄地劃砂”乃是轉身以反手發出的劍式,楊華試一比劃,根本就不可能一下子從“朝天一柱香”變為“玄鳥劃砂”。
其他各式劍招,情形都是類此。看來像是某一普通劍式,細看又不相同,甚至有若干劍式,左看像是甲派的招數,右看像乙派的招數,正中間看又像丙派的招數的。而且十八個圖形,劍勢都不連續。楊華看得莫名其妙,想道:“這個劍法可比玄功要訣更難懂了。連招式的名字都沒寫上,怪不得叫做無名劍法。”
原來這是張丹楓晚年所創的劍法,己是在他開創天山派之後許多年的事情了。其時他的愛妻雲蕾已死,他的掌門弟子霍天都已足以支撐門戶,於是他遂重履中原,最後回到他與雲蕾少年時候最喜歡的地方一一石林一度過晚年,方始創出這十八式“無名劍法”。這“無名劍法”比任何“有名”的劍法,境界都要更高一層。它是要靠學者各自的悟力自創新招的。楊華的“玄功要訣”都未入門,當然是看不懂這最深奧的“無名劍法”了。
楊華走出石室,心裡想道:“我現在尚未領悟玄功要訣,欲求躐等,自是不易。但祖師的劍法必定有其道理,我先把各個圖形牢記心中,以後待我有了那個學力之時,說不定就可懂得其中的妙處了。”到洞口一看,只見瞑色四合,原來他在洞中沉迷於張丹楓所傳的武學,不知不覺已是過了整整一個白天,此時肚子方始覺得有點餓了。楊華把那塊封洞的石頭轉過來堵住洞口,爬下劍峰。
於是者接連幾天楊華都在石室裡默記那壁上圖形,不覺七日之期已滿,一十八式“無名劍法”亦已牢記心中。
雖然他還可以留在石林,但為了急於去找孟元超以釋心中疑問,他還是決定了按照原來的計劃,在師父“失蹤”了一週年的日子離開。
最後一日,他戀戀不捨的離開了住了幾年的石屋,但在他要出石林之時,卻忽地想起一事。
楊華想起那日的奇事,暗自思量:“兩位師父生死卜。可能尚在人間。但凡事不能從好的一面著想,壞的一面,陽繼孟這大魔頭說不定也還是活著呢?”跟著自然想道:“假如陽繼孟未死,先回到石林,萬一給他發現劍峰上的秘密,以他的武學造詣,說不定可以領悟張丹楓的無名劍法,那豈不是助紂為虐。不如回去毀了他吧。”同時他也委實捨不得離開石林,想回去再看一看他最喜歡的地方,喝一口劍池的清水,摘一朵劍峰的野花。
正當他向劍池走去的時候,忽聽得有腳步聲響,好像就在身邊。楊華吃了一驚,連忙躲在一塊岩石後面。
腳步聲走過去了,那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但卻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楊華怔了一怔,隨即啞然失笑:“在我在石林住了幾年,怎的忘了石林的地勢了。”要知石林萬戶千門,峰口路轉,有時甚至看到了前面的人,距離極近,也還要轉幾個彎才能和他相會的。
楊華心想,假如是師父回來的話,一定會出聲叫他的。會不會是陽繼孟和什麼人回來呢?
謎底馬上揭開,那兩個人已在開始說話。一個是男,一個是女。聽他們的聲音,年紀都似乎不大。
那少女嘖嘖讚賞,說道:“這裡真是神仙洞府!”
男的笑說道:“你可別忘記留下記號,要是找不著我的叔父,咱們出去,可就難了。”
楊華依稀記得二師父和他說過家裡還有一個侄兒,心因想道:“在這裡住過的還有一個陽繼孟,不知他是誰的侄兒?”跟著想道:“師父當年是離家出走的,據三師父說他還是什麼小王爺的身份呢,他離家之後,後來就是他的侄兒做小王爺了。聽說師父出走之後,從來也沒回過家裡,他是一向討厭家裡的人的。小時候我跟二師父兩年,也只是聽他提過侄兒一次,大概不會紆尊降貴,來到石林探險?”他這樣一想,雖然並不知道陽繼孟是否有個侄兒,也把這人當作陽繼孟的侄兒了。當下跟在這一男一女的後面,想要多聽一點他們說的什麼,待證實了這裡的是陽繼孟的侄兒之後,他才出手。”
楊華的輕功遠遠在他們之上,地形又熟,這一男一女都沒有發覺後面有人。但楊華再聽他們的說話,卻是立即就把他的猜疑推翻了。
只聽得那少女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我來此的時候,孟大俠早已叮囑過我了。”聽到這裡,楊華不由得心中一動。“她說的是哪位盂大俠?”
心念未已,便聽得那男的說道:“孟元超是我叔父的好朋友,可我還沒有見過他呢。冰妹,你怎的知道應該向他打聽消息的?”不出楊華所料,那少女說的“盂大俠”果然是盂元超。
那少女噗嗤一笑,說道:“青哥,你怎的如此糊塗,自己說過的話也都忘了?”
那男的似乎是呆了一呆,半晌才笑起來道:“不錯,我記起來了。有一次咱們談論當今豪傑,我是曾向你提過我的叔父和孟元超的交情。那次咱們談論的人很多,在場的也還有別人,想不到已經過了一年多了,你還記得。”
那少女道:“你說過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
那男的道:“冰妹,你真細心。可是,唉,糟糕!”
那女的道:“什麼糟糕?”似乎因為男的話說得如此突兀,有點驚疑不定,心中不悅,聲音冰冷。
那男的笑道:“你這樣細心,以後我可不敢在你跟前說錯一句話了。”
那少女笑道:“你知道就好。”
他們在打情罵俏,楊華在一旁卻是又驚又喜:“原來我猜錯了,他是我二師父的侄兒。”隨即心頭一沉:“要是讓他知道了叔叔的不幸消息,不知道多難過呢。”
楊華正在盤算應該怎樣和他們見面的時候,只聽得那男的已在接著說道:“咱們還是說正經的吧,孟大俠是怎樣和你說的?”
那少女道:“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
那男的道:“我想知道詳細一些。”
那少女道:“好,那我再說一遍。或許那天我說的有什麼遺漏。要是你聽不明白,還可以問我。”
那男的道:“我也想知道更多一些有關孟元超、令師叔以及小金川義軍的事情。”
那少女道:“好的,我盡我所知,說與你聽就是。先說你叔父的事情。”
那男的想要知道的這些事情,也正是楊華想要知道的。
楊華本來準備過去和他們見面的,心念一轉,想道:“我和他們第一次見面,可不方便向他們打聽這許多事,不如聽聽,他們怎樣談論孟元超吧。”那天,他雖然沒有聽完段仇世所要告訴他的說話,心中已是隱隱感覺得到,孟元超一定和他大有關係。
於是楊華依舊悄悄的跟在他們的“後面”,說是“後面”,其實已是隔了幾重“門戶”的。只聽得那少女說道:“令叔最後一次見到孟大俠的時候,曾經告訴他是準備前往石林。據說是要找一位朋友。”
那男的道:“不知他找的是什麼朋友?”
那少女道:“他沒有告訴孟大俠。不過,你是他的侄兒,他的朋友,你大概也應知道一些吧。想一想看。”
那男的道:“你不知道,我的叔叔當年是因為和我爹爹不和而出走的,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他方才回來一趟,我跟他出去,沒多久又分手了。他的朋友,我知道的只有孟元超和繆長風,另外就是他死去的師兄卜天雕了。”
楊華想道:“敢情就是那次我和大師父在點蒼山出事之後,二師父才回家的。怪不得在這以前他極少和我提起他的侄兒了。”
那少女道:“原來如此。不過,這石林的主人既然是你叔叔的朋友,想必不是壞人。”
那男的道:“那是一年多的事情了,叔叔不知是否還在這兒?咱們進來這許久,仍沒發現人跡。”
那少女道:“在這個好像八陣圖的石林之中,你是不是有點害怕了?”
那男的道:“即使有甚危險,我也還是要來的。”
那少女道:“有一句話,不知我該不該問你。”
那男的又好像是呆了一呆,勉強笑道:“你對我是知無不言,我豈能瞞你。你儘管問吧。”
那少女道:“我看你好像另外還有什麼心事?”
那男的笑道:“你真厲害,心事也瞞不過你。不錯,我此來固然是為了尋找叔叔,另外卻也還有一件事情。”
那少女道:“什麼事情?”
那男的道:“這石林和我段家大有關係。不過,現在我還沒看見劍池劍峰,要是找到了那個地方,我再告訴你吧。”此言一出,楊華和那少女都是大感奇怪。他的秘密為什麼要到劍池劍峰才能吐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