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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方之雄也

    “沅陵派”三字一出口,令“泰山派”的眾道人大吃一驚,一個年青道士期期艾艾的道:“你是……南……方……之……雄?”雲和道人聽這話太塌己方的臺,有損本門令譽,連忙使眼色制止,虛虛咳嗽一聲,接口道:“閣下就是在金陵擊敗‘雪山派’掌門人葉時興的何滄瀾嗎?恕貧道眼拙!”何滄瀾一聽那句“南方之雄”的美譽,甚是開心,笑道:“南方之雄,捨我其誰?”原來鐘山劍會,“天南一劍”鎩羽的消息,因為有第三者“京都鏢局”牽涉在內,是以雖然雙方都不願宣揚,這秘聞還是口耳相傳,不徑而走!武林江湖中正邪兩方面的人再跟葉時興匆匆遣返西南的資料一印證,大都相信!緊接著又是南京九案、龍舟奪美,“武天子”的嫡孫──章太孫,被打得爬不起來,肩與著回嵩山;這次事件參與者人數甚多,三四個江湖幫會介入其中,牽連甚廣,傳播得也最迅速!“沅陵派”東山再起,掌門人何滄瀾倔起江南,列為江湖大事了!“泰山派”跟“雪山派”雖然天南地北,各處一方,但因爭相天下第一大派,門戶之見總是有的!只在暗中交勁,互別苗頭!“雪山派”的掌門人栽了筋斗,勿寧是“泰山派”最樂聞的事!最應宣揚的事,用以打擊他們的名望!當這兩件消息傳到“泰山派”掌門人耳中,他不禁拂髯讚道:“滄瀾,南方之雄也!”於是,何滄瀾在中原已由“泰山派”人的口中,獲得了個“南方之雄”的綽號!雲和道人凝眸苦思,不得不小心應付,沉吟有頃,道:“請將這斯與閣下恩仇見告,鄙派好作合理定奪!”何滄瀾一聽這話裡硬中帶軟之意,已不那麼囂張,見好便收,趁風轉帆,為這些殊閒事,而得罪北方第一大門派,對他這次中原之行,甚是不智,因道:“在下新從江南來,這位朋友見財帛而動心,相約今夜在這周家墳場了斷,卻不道他也冒犯貴派,被截住在這裡──這話不信,可以當面問他!”泰山派的道士喝問之下,果然如此!而云和道人不由得斟酌苦思對策了!這事一個處理不當,影響甚巨也!那壯漢眼看一條小命將從鬼門關被救回來,卻也毫不想領何滄瀾的情面似的,兩眼恐怖的瞪著他!內心忐忑不已!不是怕他宰了他,而是另有事由!何滄瀾一看事情大有轉機,這老道不能當機立斷,自非上選人材!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上天,弄得不歡而散,如是再平和的道:“貴派跟這樣朋友的樑子,在下不敢過問,以後由你們自己去算,只是今夜他既然跟在下有約在先,不知貴派可否賞在下一個面子,將這人交下,我要教訓教訓他!”雲和道人自是才鬆下那口氣,知道何滄瀾只是想修理他一番,不是要他的命,正容道:“此人乃殺人放火的獨行大盜,前月殺傷鄙派門下弟子,毀家盜產,貧道奉命下山捕之歸案,論理是罪無可恕。但,既然與閣下有約在先,鄙派只好暫且禮讓!”說到這裡,回頭對那漢子狠狠的道:“今夜你算是命不該絕,遇到貴人了,下回可沒這等便宜事!”他並非因何滄瀾名頭太大而聞名怯戰,而是為本派之大計另有深意,小事不爭,大事有利!原來雲和道人聽恩師口氣對這何滄瀾似甚欽佩,大有結納籠絡之意,況且他適時的替泰山派解決了兩虎相爭已在暗鬥的天南一劍的問題,雖然不必領他的情!現在如果與他翻臉,一來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豈非也弄壞了派中大計?再說,本派之事,雖向例不容外人過問,但何滄瀾也“破例”先說明了原委,正是兩方都讓了一步,自己賣了個好,又不曾傷害到本門顏面,兩面鮮光,何樂而不為?而那賊人,只要他在北地混生活,隨時均可取其性命,還怕他插翅飛走!弄得好,明天即要他回籠!比現在因他而與“沅陵派”鬧翻,化算得太多了!而何滄瀾心想,果然人的名,樹的影,自己的大名又見聞於中原道上,對方派大人眾,居然肯禮讓,自也高興,但也不能不識抬舉,他“沅陵派”,只有他一個人也!這事若讓人家曉得,鬧穿了幫,對自己大大不利,便連聲稱謝,拱手以示,給人個臺階好下臺!泰山道士一行,也稽首回禮,對他這年輕的一派掌門人如此大義謙虛,自是心滿意足,一陣“悉悉索索”之聲,霎時走得無影無蹤!夜寒似水,一片沉寂,何滄瀾對初人中原,這第一樁事,辦得免如人意──他與那中年壯漢,兩人相距不及三尺,一同目送泰山道士們離去!忽然,那中年漢子眼露兇焰,一聲不響朝何滄瀾背後猛砍一刀!金刀挾風,孤注一擲,宛如博浪一擊,聲勢非凡!實有一刀斃命之危!何滄瀾正在出神,他與這人本無過節,只是氣他,留書口氣下流,被他罵慘了!也萬萬想不到他有此一著──偷襲他!聞刀風猛勁,壓力而來,大吃一驚,本能的走坎位,奔離宮,堪堪躲過這致命的─刀,其間不可容發!也許真的人參吃對了,補得真氣流通之故!那壯漢見毒計失手,不得立售,候的抖丹田氣大喝一聲,連環金刀,一連三招,“刷!刷!刷!”直劈何滄瀾雙肩,使其緩不出手拔劍出鞘,端的狠毒異常!何滄瀾踏著“八卦步法”,閃轉騰挪,無暇取劍,卻也不願打出“劈空掌”,心中只是納罕不已!這連環金刀,太以眼熟,豈只是曾相識而已?壯漢經方才休息,氣力已恢復,這時得理不讓人,也不搭話,只將連環金刀加力施為,砍、崩、破、撥、迎、送,腳下疾走如龍,縱跳如猿,身形步履,輕捷無比。何滄瀾不招架,不還手,一味躲避,十招過後,掌門人身份維持不下!猛然喝道:“朋友不識好歹!”一記七成威力“劈空掌”打出,驚退敵人,同時拔劍在手,叫道:“住手!有話好說!”壯漢根本置若罔聞,仍然撲到!何滄瀾萬般無奈,揮劍迎敵!他自從跟“青山公”學了“八卦刀”之後,所遇者盡是高手,“六合劍”不用已久矣!晝夜浸淫在刀法中,連方才本能避敵,也非苦習多年的“維摩步”而是新學的“八卦步法”。這時見敵人身手不高不低,視程康、侯次先等略勝,正好用來溫習生疏多日的劍招,一劍一劍與他糾纏著!壯漢見何滄瀾意在遊鬥,心存藐視,怒火中燒,更加堅定求得萬一斃敵之念!他捉住何滄瀾僅想以招數取勝,不以功力見長,下手不重的弱點,猛然怒目暴張,一招“獨劈華山”傾其全力施出!將何滄瀾遏退三步,緩出一口氣,同時霍地打開黑網箭衣、紐扣!只見他胸口,露出一個用白色絲絨細繩打成的交叉十字結,上面掛著六把六尺長短的飛刀!刀身精光閃閃,鋒刃上餵飽毒藥,顯出一流青痕,見血封喉!壯漢方才吃泰山道士一輪猛攻,苦無機會出手,這時良機當前,焉肯放過!金刀微一虛晃,身形跳出圈外,左手揚處,三口飛刀破空飛出!何滄瀾疾忙之間,劍法一變,化為刀路,只聽“叮噹……”連響三聲,噴出幾流火星,三口飛刀已星飛丸射,散落一旁!只眨一眼之間,另有三把飛刀也連續飛射而至,怎知這次運氣更糟,只到半途,便吃一陣狂風焰然飛起,將之擊飛。壯漢失色,身子吃餘勁一掃,熱辣辣的痛入骨髓,正待開溜逃跑,那知狂風過處,何滄瀾隨風而至跟前,那裡逃得脫!壯漢猛吼一聲,回刀反噬,不料,何滄讕卻凝立不前,並未趁機接近他!只待金刀兜頭砍下時,墨劍疾揮橫掃,改走劍路,使出“粘字訣”中的“風動草偃”將金刀粘住!何滄瀾無心較勁,左手駢指如劍,點向壯漢胸口璇璣穴,這一手十足是虛招,因為他對穴道之學,尚未貫通!實招乃在腳下,一腿掃索,切向壯漢下盤!壯漢腳下吃何滄瀾掃到,卻因左手死命握刀,金刀又粘在墨劍上,等於一頭相連,身形飛不出去,宛如一根披衫竹竿,橫空架起,頭腳受力,小腹差點撕裂!─何滄瀾收回劍上真氣,壯漢橫地跌了個狗吃屎!“朋友!我無所愛於你,也非什麼有約在先,要泰山派禮讓,只是覺得你刀法眼熟,敢問閣下有無兄弟到過嶺南?你是否那兩位眼線上朋友請來的幫手?再有緣何和出手偷襲,圖謀不軌?若據實相告,一啟疑團,咱們的樑子就算揭過!”“任志琛!原來你沒死,別裝蒜,削耳之仇,沒齒不忘,你燒成灰,老子也認得你,王某技不如人,兩次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不必多說!”原來這小頭銳面的漢子,正是“紫金雙刀”之一的小王,王居先,乃兄“紫金大王”四年前在嶺南喪命。何滄瀾當時不但在場,連屍首也是他親手埋葬,印象極深,難怪遇到乃弟,有似曾相識之感!何滄瀾起初看不慣“泰山派”以多欺少,出面盤查,要是這千里盯梢的朋友,所請來的幫手,劣跡不太昭彰,他打算救這賊人一命。後來他想起這人可能是個熟人更不願坐視其死,因為他自己是曙後孤星,當然不屈別人家兄弟俱亡,斷了香火!這紫金刀小王,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只有一樣好處,就是不似乃兄性好漁色!二十多年前,他崛起草莽之間,橫行一時,殺人如麻,給亦在北方活動的任志琛碰到,幾個照面之下,削了耳朵警戒──這是任志琛為人厚道之處,不願不教而誅!王居先那時出道不久,血氣方剛,卻因任志琛身手太好,絕非敵手,只好乖乖聽話,消聲匿跡了兩年。待任志琛南歸,死於故時,他才死灰復燃,以後,便一帆風順,居然闖成了個頗有名氣的獨行盜!這回,王居先黴星高照,遠遠地從泰安被那兩位同道請來濟南,好來對付何滄瀾這看似個萬金公子的肥羊。打算大撈一筆。不料,人家真有一手,公然不懼,留下房間候教,他大怒之下,留字放約,那知狹路相逢,中途被泰山派截住,加以圍剿。好不容易來了個救星,卻不道正是二十年宿仇任志琛!要知武林中人,言出法隨,是沒有時效限制的,任志琛既說過若再為惡,必殺不赦,這回遇上,那有幸理?難怪王居先一見之下,立刻宛如見了勾魂使者,但他為人冷靜,兩害相沖取其輕,深知泰山派人多,欲得自己立即殺死!所以不敢硬棄好充,承認跟來人有約,先將泰山派這批殺胚打發走路,單自一人。再趁機偷襲,或搏戰,當是眼前唯一的可能生路!何滄瀾待王居先久久不開口,一開口劈頭就是一聲“任志琛”,心下又驚又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北上之目的,原是前來打聽些當日英雄哥哥的事蹟,卻不料在此情況下得之!王居先這一聲“任志琛”,證實了一件事,任家兄弟長得一模一樣!歲月雖有差別,但武林中人,在黑夜裡,原是很難細辨!六十甲子的老姬美如黃花閨女,九十歲的壽星貌若嬰孩,這些事,從前都有過!何滄瀾不願說明王居先的誤認,含混地道:“我不殺你,你等千里追跡,一路辛苦,無非為財,你如果……我也可以送你一筆,怎樣?”王居先目□欲裂喝道:“任志琛,削耳之辱可以不計,殺兄之仇不可不報,算王某倒黴,自己找鬼上門,要殺便殺,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他知道賴活哀求也沒用,徒遭譏笑,因此但求速死,竟破口大罵,激怒對方下手!這話無疑自畫供狀,承認兄長客死嶺南,和他是“紫金刀王”的“淘金”大盜!何滄瀾暗道一聲:“善哉!”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道:“你兄長之死,並非我下的手,我只是目擊而已!”王居先見何滄瀾遲遲不動手,以為他在盤思一套折磨他致死的方法,要他慢慢痛苦不堪的死掉,驚急之下,罵道:“目擊等於幫兇!任志琛,二十年前,你殺了人一走了之,害得夜遊神在洛陽,替你受盡凌遲酷刑,十年不死!你……你……”何滄瀾聽他話中之意,似乎英雄哥哥有位朋友,當年與哥哥一起到處遊俠,一同惹下仇人,眼下正在洛陽,飽受仇家凌辱,這不等於多了個可靠問話處麼,當下“哈哈”大笑地道:“王朋友,你眼花了,誰是任志琛,在下若真是他,只怕你今夜早就沒命了!”王居先真個楞住了,難道自己真眼花了不成!借把馮京當馬涼!不錯,任志琛之死,江湖早已言之鑿鑿,但,天下真會有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嗎!時間,這人才二十幾歲,而任志琛活著應當四十老幾了才是?“朋友!我叫何滄瀾,湘西,沅陵派的掌門人,你可記著!本座大人大量,勸你今後快放下屠刀,易名隱姓,改頭換面,從新作人,若再為惡,不說我不放過你,便是泰山派也容不得你!言盡於此!”何滄瀾說完,納劍歸鞘,躍身上馬,自由離去。將穿入疏林時。回頭對仍楞在當場的“紫金刀”小王道:“把地下兩位朋友埋好,不要忘了!”他前腳離開,小王后腳即走,這條老命又平白揀了回來!人是“泰山派”殺的與他何干,再不速走,又得要被“泰山派”的臭道士們截住了!他真的能走得了麼?天知道,只是閻王註定五更死,也不能提前是三更而已!次日清晨,何滄瀾待城門一開,趕回酒店,馬上吩咐結帳,準備離城他去,連嚮往已久的大明湖,也不想去逛了,他的時間,不容浪費在這探幽尋勝方面!濟南之行,本來事務繁多。但,有了夜遊神這一條線索,何需再各處拜佛?計劃了多日的拜訪晉老名宿,打探英雄哥哥的往年事蹟,全可省了!天氣不算壞,朔風枉自哮哮,結果半片雪花也吹不下來!官道上積雪,經過行人踐踏,雪皮破綻,露出黑泥,怒馬狂奔過後,汙泥和著雪水四處飛濺,比夏日的滾滾塵頭,或不稍讓!何滄瀾只恨不能插翅飛翔,早一天趕到洛陽!因此,馬鞭連揚,直逼得馬鼻頭噴雲吐霧,還頻頻輪流更換兩匹良騎,一口氣飛渡東平湖,鄂城、曹州──進入豫境!近日來席不暇緩,未免有點睏倦,何滄瀾在黃河南岸的銅瓦廟,大大搞賞自己一番,喝了三斤陳年花雕,睡了個昏天黑地的大覺!晨雞破曉時分,騎馬出了村鎮,面前卻是個岔道,一問之下,驚悉其中之一,乃是豫東重鎮──商邱。化純和尚的遺言,清清楚楚浮上何滄瀾的心頭,當日他許下兩個諾言,結果,黃山去是去了,等於沒去,為此他心中甚是不安。北上之前,原向“江南武侯”打聽過商邱之“思齊莊”,究竟是什麼龍潭虎穴?強如化純和尚,竟會栽筋斗?然而事情往往出人意表,百里金鼎這個老江湖竟搖著大方頭,說那聲名不見經傳?難道化純臨死之前,神志不湖,所言盡虛?何滄瀾曾為此苦惱,因此,上思齊莊更是非去不可!那知路過徐州時,一心一意尋那兩位線上朋友開心,便直去濟南了!何滄瀾心下斟酌,在路口躊躇良久,不知何去何從,心中不停地想道:“商邱如果現在不順路去一趟,以後很難專程拜訪,而洛陽呢?二十年都等了,倒不在乎這十天半個月的擔擱!”三思之下,何滄瀾嘆口氣,調馬向南,因為是冤枉路,更該死命趕一程!老天爺卻似乎有意作對,無端的又變了天色,雲層又低又厚,就在頭頂,狂風怒號掠面如刀,滿天雨雪,彷彿就是狂風颳削雲層,落下的餘屑!雪花中挾著箭雨,猛射下來,地上積雪霎時幹瘡百孔,宛如一張大麻臉,難看異常令人懍沭,渾身汗毛豎立!從銅瓦廟到商邱,路程約等於潼關到西安!何滄瀾披著狐皮斗篷,逆風雪而行,掙扎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捱到目的地!進入市街時,天色大暗、何滄瀾勒馬緩行,尋找客棧,只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巷之間,靜悄悄,只有風雪呼嘯而過!中街有家客棧,門前左右,兩盞氣死風燈,七巔八搖,照著招牌上四個大字──“旅安客棧”,一個店小二聽到馬鈴聲,走出來打著雪傘,迎接來客。何滄瀾叮嚀馬匹需用上等飼料,加酒兩斤扮麥餵養,自提箱匣,推門入內。這家客棧是間平房建築,入門大廳便是客人用膳之處,二十張桌面,已黑壓壓坐了個滿座,都是些回鄉過年,開春出外的行商肩販,路過商邱阻雪,暫時落腳避風頭!彼此稱兄道弟,天南地北窮聊,語聲嘈嘈,每有新到客人,不免都把話頭擱下,仔細打量來人!是何路數!何滄瀾甫一入門,就是一股熱烘烘的暖氣,和三四十對眼睛,射上身來!他也不去打理,讓店小二接走箱匣,自解鬥蓬,抖落雪花,毫不在意隨那小二穿過飯廳,走到屋後小跨院去:小跨院裡,東西兩排一明一暗的客房,大都住滿,新來者沒有多少可以選擇,店小二因為客人多,又正在用膳,真忙不過來!因此隨便領何滄瀾去一間空房,摔下就走!何滄瀾連忙出聲叫住,遞給他一錠碎銀,揮手讓他去了!出外作客,無親無戚,總希望別人對自己親切些,笑臉相向,因此必須有事無事,一見面就賞錢,可包店小二對他不冷頭冷臉,惡語相向,這一手是他積幾個月來的經驗!何滄瀾到前面胡亂吃了晚膳,問帳房借了文房四寶,對店小二道:“我要張紅紙帳房沒有,你等會替我弄回來!”不久,店小二送一張大紅紙!何滄瀾看那張紙,夠寫十六張拜門貼,知道是那錠銀子起了作用,隨口道:“思齊莊怎麼走?”“喔!出了東郊十五里,就可看見了,還沒蓋好呢,客官怎麼知道!”這一下子,何滄瀾驚奇了,原來山莊還沒蓋好,難怪江湖無人知曉。但,化純怎麼跟莊主有隙呢?正待仔細盤問莊上詳情,外面有人擊掌,招呼店小二店小二無可奈何地走了。何滄瀾忽然記起一事,出房急急追問道:“莊主姓什麼?”“龐?”店小二已經走過三間客房,回著答道。何滄瀾裁紙寫字,因為來不及向店小二探聽莊主名號,上款只得含糊書寫上:“思齊莊,龐莊主”,下款照例是“武林後學:何滄瀾”。拜貼寫好,字作瘦金體,他自己一看,覺得太過嫵媚,不合適,遂揉成一團,重新寫張顏體,看看頗為滿意。又想起好幾個月沒有臨池了,不覺手癢,好在手邊有的是紙,一口氣又寫了好幾張,全擺在桌上!那十來張拜貼,琳琅滿目,有褚體!柳字、魏碑、飛白……還有一張竟是篆文!何滄瀾想:“一到洛陽,就水落石出了,那有這麼多人必須登門求見?”一笑擲筆,封筆大吉,上床睡覺!勤練內功,他自覺體內真氣充沛!漸具高峰!次日,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晨曦入宙,在床前鋪下幾道紅光!何滄瀾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側耳傾聽,戶外居然無風雪之聲!大喜之下,翻身下床,腳下浸在紅光中,還不敢相信那真是──陽光。這是個可以令天下任何仇敵,除了殺父之仇外,都可化慶氣為祥和的大晴天!行商肩販,喜氣洋洋,面有笑容,準備出發,各奔前程,彼此之間,透著和氣溫暖互相笑哈哈地叮哼,等回積雪融化,這份冷勁比大雪天更夠受,必須多加幾件衣服,雖然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何滄瀾匆匆盟洗完畢,草草用了早飯,回房從箱匣裡取出一件從未穿過的雪白小羊羔皮袍穿上,腰間繫上墨劍,也不結帳,走出店外!店小二牽過一匹黑馬來,何滄瀾又賞他一錠銀子,吩咐道:“我出外訪友,什麼時候回來說不定,房間替我留著,行囊就放在裡面,得閒把那另一匹馬,帶到各處遛遛。”在高高的天上,高掛著久違的太陽,青空萬里無雲,藍得像塊大水晶,這顏色,何滄瀾不見久已!馬出東郊,積雪初刺,化為涓涓細流,空氣凜冽青新,沁人心脾!江二春遲,此時離春天尚早,但雪後初晴,自略有春意,這消息連馬匹也知道,不待鞭策,便輕快的昂首向前跑去。“再來三個晴天,原野上就會飛起小孩子的紙鳶了,唉!在這種好天氣,我必須跑去打思齊莊莊主一拳,真是煞風景!”何滄瀾略有憾意,心中這份溫情,是借自天上那明亮的太陽,所賜與的暖意:十五里路,真不算回事,在不知不覺之間,已走近龐家莊,在村之入口,他勒馬不前,四下張望,心中萬分驚訝!在他面前是一片平坦的土地,百來戶莊上佃戶,疏疏落落散在枯木之間,四野靜悄悄的不見一個村人。中央有條可容八騎並駕齊驅的青石大道,遠遠地與渠水平行,像一把大刀將大地切為兩半,道旁,每隔一丈就有一株高大的榆樹枯乾,夾路傲立!若在春夏,濃蔭覆地,風拂樹梢,必另有一番景象,這時卻象一排宮中儀仗,毫無表情的藐視著來朝的臣民!大道筆直,約有百來丈光景,盡處青翠眩目,橫立─排百年老松,樹葉疏處,高樓宛然,松梢之上,飛搪探出,可見其高!何滄瀾策馬沿著大道緩緩前進,頓飯光景,穿過鬆林,只見那座高樓,長約十五丈,左右空蕩蕩的不設圍牆!建築形態,略近於道觀,像一城樓,高不可仰,正中奇高排一橫匾,上面鉤金韌銀寫著“思齊莊”三字,匾下是兩扇兩丈來高的大門!大門深閉,門外陰森森的不見半個人影,門前和松樹之間,是十丈來寬廣的空地,殘雪融盡後,水面上浮著雪下未腐的松子!從來拜山,或干戈相見,或以禮相待,像這種得其門而不能入者,真是少見!何滄瀾騎馬在空地上打轉,尋思道:“怪了,這‘思齊莊’竟把一排古松,當作圍牆,難道不怕敵人深入,大道和高樓分明新建未久,那來百年者松,難道是從他處移來不成?”他打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由高樓旁邊松林間穿過?生怕冒然造次,會被當作賊辦,吃莊主搶白一眼,遂猛然一勒馬韁,黑馬“希聿聿”地叫起來!那大門旁有扇小門,鑲嵌在壁面之中,外觀一樣,分辨不出來!這時“呀”地打開,走出一名蒼髮老者,身作下人打扮,看樣子似非練家子!何滄瀾自進入這龐家村,大半天一個鬼影子也沒見到,這時見有人出面,連忙翻身下馬;拱手道:“煩老丈通報莊主,何滄瀾登門求見!”老漢耳朵失聰,茫然不解,何滄瀾只好踩著溼地走到小門口,附在他耳朵旁再說一次,老漢總算聽懂了,半晌道:“我家老爺不在!”“那麼,有誰在,你就通報誰吧!”何滄瀾暗歎晦氣,這樣子那裡像登門尋仇?老漢轉身就走,何滄瀾連忙拉住,遞上拜門貼,老漢看看,似甚不解!也不關門,自往前走,走了四五步,回首驚道:“相公怎不進來?”何滄瀾遲疑一下,低頭進門,眼睛一亮,原來這建築,那裡是座高樓,只是一座牌坊而已,外觀似是兩層,一進門裡仰著就見屋頂!只正面立有牆壁,其他三面,空蕩蕩地,與外面相通,視野極廣!右面是一排宮殿式巍娥祟閣,像座小山,延綿極長,左邊是個大校場,可容萬人,校場盡處,似堆著一些建材,遠遠有幾個豆大小黑點在上面活動!牌坊上祟閣相去十丈,並無走廊,代之而起的是九根商龍石柱,石柱高聳入雲,上端有一橫樑相連,看起來像一鏤空的巨壁、就在石控下,有條青石小徑通向崇閣!何滄瀾看看這雕粱畫棟的牌坊,看看那九根龍柱,讚歎系之!皇宮他去過好幾次、建築自然比這精美,但似無此氣魄,心中不禁叫道:“這龐莊主是見了何賢,而企欲思齊?看這莊上氣象,他大有領袖武林之志呢?”那老者左手拿著拜門貼,輕放在右手掌心,搖搖晃晃在前領路,兩人同走過雕龍石往,來到祟閣的第一幢門前!大門極為沉重,並未加鎖,老者費盡氣力,才推開了門,回頭說道:“相公請到廳裡稍候片刻,小人前去通報總管!”話罷,站在一旁肅客,自己並不進去張羅!何滄瀾點頭微笑,跨過門檻、霎時宛如置身墓穴之中,客廳仍是一層,極高極寬極長。裡面分成兩個天地。開著門的這一頭,窗戶緊閉,甚是昏暗,牆壁木石,皆是原色,不加修飾,中間也無陳設,宛如演式場子,空無一物!相去約十五丈遠的彼端,則燈火燦爛,在牆壁一角,一橫一直交口處,玲瓏透剔地雕樓兩面相接的畫壁,畫壁下聳立一人般高矮的銅鑄“文王鼎”。那鼎前面才是四張銀紅雕花大椅,椅旁,各有一張梅花式紅漆高几!“這龐莊主有虛張聲勢之癖,這麼大的一間房子,只用那麼小的一個角落!”何滄瀾暗自微笑,卻也有幾分佩服“思齊莊”的排場,想道:“要客人一入門,就得在空曠的屋中,摸索前行十五丈遠。真令人有憑空矮了一尺之感,幸虧我自已是個高個子!”何滄瀾負手穿過廳堂,踱到畫壁前面,仰首品鑑,忽覺一道白光掠過花紋,連忙回首,原來側門不知何時已經洞開,一個蒼髮老叟,無聲無息的迫來!“下人們真不懂事,客人來了也不知獻茶,打開窗子!”老叟並不回頭,像是埋怨,又像是解決,一口氣打開三扇笛子,才拍拍手,回身走過來,一面笑著道:“壯士請勿見笑,以後絕不會這樣慢待了!”言下大有“思齊莊”擇日開張之後,必是天下第一流莊堡之意!何滄瀾唯唯否否,藉著燈火和白晝的光輝,仔細打量面前這人。只見他年已花甲,滿頭雪白,鬚髮有如刺針,倒插頭頂下額,均有兩寸長短,臉上佈滿皺紋,卻不松馳垂下,身材極為高大,穿著黑綢衣衫,外加一件錦狐薄袍!何滄瀾暗自納罕,似乎這老叟是個熟人,在極遠不同的場合裡曾經見過!但不久即自罵見鬼不迭,近來怎的老是疑神疑鬼,總把陌生人當作熟人?老受走近這椅前,請客人就坐,自在對面陪著,回頭高叫一聲:“奉茶”!何滄瀾就近仔細端詳,還是覺得這老漢長相跟衣著極不相配,這身華服應該另換個頭顱,或者這頭顱應該另換件衣服,看來才順眼!一個年青人匆匆進來,獻上茶後,又匆匆退出!何滄瀾看他步履眼神,也非練家子,心中更生疑問:“思齊莊大總管可在我一無發覺中,進門、開窗,而下人卻怎生不練武呢?”“鄙莊興建未畢,尚未飛柬通知天下武林同道,敢問壯士緣何光臨?”老叟一面開口問話,一面打開拜門貼,看看來人姓名!何滄瀾至此方知人家建莊未畢,對外並未宣佈,難怪江湖中人毫無所聞,只是化純和尚怎生惹上這莊主呢?口裡歉道:“在下因受人之託,前來拜見龐莊主!”“喔!”老叟故作驚人之狀,兩眼一眨,開合之間,精光四射,裝出很熱心的樣子,低聲問道:“貴友是誰呢?尊駕來得不巧,莊主外出未回,老漢是莊裡管家,有什麼事交待我也一樣!”“思齊莊”並非逃通之數,主兒不在,何滄瀾覺得不便聲稱代人尋仇,遂道:“也沒什麼大不了之事,有外方朋友,法號化純僧人,因故重託在下,得便前來拜見貴莊主,詳細情形,不得而知!”“化純!化純!”這總管喃喃自語,忽然嘿嘿笑道:“是了,有這麼一個和尚,兩年前到過衡山──”說到這裡,語氣一變,寒聲問道:“閣下代人尋仇,他自己怎麼不來?”何滄瀾宛如當場失風捕逮的小偷,吶吶的說:“在下在雙方恩怨,誰是誰非未明白之前,絕不敢說‘尋仇’兩字,只是前來詢問一下而已……”老叟桀桀笑道:“想不到化純這禿驢竟是鼠膽之輩,薦人自代!”何滄瀾越聽越不是味兒,說道:“在下立場已經聲明過了,若閣下覺得不便為他人道,在下就此告退,待以後再竣門拜見龐莊主!”說罷,起座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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