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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百年不肯疏榮辱 雙鬢終應老是非

    一帶清清的小河灣,綠樹環抱,水鳥翔集。河灣畔座落著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炊煙裊裊,雞犬之聲相聞。運河水自南而北劃破廣袤的齊魯大地,從河灣邊靜靜地流過。不時駛過的舟船更為這寧靜的田園風光增添了幾許生趣。

    時值深秋,正是漕運最繁忙的季節。商船客船往來不絕,幾十艘糧船連成的浩蕩船隊北運江南的糧米,直抵京師。往來的客商總少不了吃喝穿用,小村莊便出售些柴米雜物,以此謀生。運河水靜靜地流淌了幾百年,不知目睹了多少興衰事。小村莊也幾經變遷,可村民從未斷過生計。

    夕陽西下,河上的船隻漸漸稀少,幾艘客船泊入了小河灣。一艘大型客船的船頭卓立著兩位中年文士。一個面貌俊逸,神態悠然。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眾旅客都在忙碌著向村民購物。兩位文士卻頗有身份,不必親自下船,自有僕從料理各項瑣事。

    叫賣聲此起彼伏。欣賞著船下討價還價的熱鬧景象,兩位文士樂趣盎然。那俊逸者拈髯微笑道:“李老弟,你看這些鄉野之人,耕織自足,貨物相易,何等逍遙。你我在京為官十幾年,為五斗米折腰。到如今兩鬢蒼然,一事無成,豈不令人慚愧。這次返鄉,愚兄決計閉門謝客,耕讀自娛,了此殘生。再也不想步入名利場中,爭些蝸角蠅頭,辜負了大好年華。”

    那和藹者嘆道:“陳兄灑脫,視名利如浮雲。小弟卻無此福分。”俊逸者詫道:“難道老弟還留戀頭上這頂烏紗帽?仕途險惡,你我都是不諳事務的書生,迂腐有餘,機變不足,實不相宜。依我之見,只有市井小人最適合為官為宦。試看朝中權貴,有幾個彬彬君子,有幾個稱得上真正的讀書人。”和藹者似有滿腹心事,黯然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弟也厭倦了宦海風波,林泉之樂更是小弟夢寐所求。無奈王命在身,豈同兒戲。歸隱的念頭只好全都拋下。古人云:十年磨一劍。我在京中磨劍十年,如今也該試試霜鋒了。”

    這兩位文士都是科舉出身,在京中做了十幾年的翰林院學士。只因不知巴結權貴,一直未得升遷外放。陳翰林厭倦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辭官返回家鄉兗州。他家境殷實,自然不在意翰林院微薄的薪俸。李姓文士大號明輔,與陳翰林交往甚密。十幾年的京官生涯,清貧如洗。他本也動了歸隱之心,可突然得到吏部的任命,天子欽點他為兗州知府。旁人挖空心思業鑽營不到的肥缺,讓他唾手而得。同僚驚詫之餘,不免有的忌妒,有的羨慕。親朋好友都代他歡喜,他卻如同大禍臨頭,終rì不樂。只有陳翰林猜到了他幾分心事。兩位好友合僱了一艘客船,攜帶家眷,一同前往兗州。今rì便在這小河灣停泊過夜。

    兩人同病相憐十幾年,如今一個辭官,一個外放,心情自然大不相同。閒談之間,不知不覺月上東山。目睹融融月sè,粼粼波光,想起范文正公岳陽樓頭吟出的千古名篇,無限感慨湧上心頭。陳翰林嘆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願老弟身在仕途,不論是順是逆,都能有這般心境。”書生總脫不了酸腐之氣。一提起詩詞歌賦,便不知疲倦。直到僕人來喚,兩人才發覺天sè已晚,相攜返回船艙。

    船艙中早已排好了晚餐。兩家是通家之好,內眷也不須迴避。陳李兩位夫人各自懷抱兒女,正在艙中相候。李夫人懷中是個男嬰,剛滿週歲,正在咿呀學語,見到父親,嚷著要抱。陳夫人懷中是個女嬰,還在襁褓之中,靈動的大眼睛東瞧西望,十分可愛。見到兒女,陳李二人愁懷頓消。兩家人圍座進餐,其樂融融。

    兩位書生久住京師,不知行路的艱難。只道世道太平,盜賊不興。沿途多在名城大埠過夜,一直平安無事。今rì貪趕路程,錯過了宿站,在鄉間停泊,仍不加提防。兩家人各自返艙,哄睡了小兒女,而後也相繼安寢。

    子夜時分,西北風越刮越急,烏雲遮住了月光。二三十個黑衣蒙面的強人悄悄摸到了河灣邊,個個身手矯健,每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在林中隱下身形。為首的賊人相過地勢,一聲招呼,眾賊人一擁而上,撲向停泊在河邊的幾艘客船。劈開艙門,衝入艙中。

    船上的旅客從夢中驚醒,見到這一群如狼似虎的強人,嚇得膽戰心驚,抖做一團。眾賊人大聲吆喝道:“爺們是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識相的乖乖別動。哪個膽敢反抗,當心腦袋搬家。”其實這話等於白說,鋼刀架在脖子上,想動也動不了。眾旅客大多久走江湖,見過這陣仗,知道強盜劫財不害命。此時唯有自認倒黴,破財消災了事。

    那為首的賊人帶著幾名同夥躍上陳李兩家所居的大船。一衝入艙中,便知逮到了一條大魚。眾賊人將主僕十幾人趕到一處,四面圍定。餘者四處劫掠財物。陳李二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乍遇大變,不知所措。只有李明輔還有幾分膽氣,向賊人喝道:“大膽賊子!光天化rì之下,竟敢行兇打劫,可知王法無情。還不快快退去。”

    眾賊大笑。一名賊人道:“光天化rì?你這書呆子可是嚇糊塗了。這也算他媽的光天化rì?”又有一賊人道:“王法值幾文錢一斤?你這一套只能嚇唬些愚夫愚婦。遇上咱們闖道的好漢,屁用都不頂。”兩名賊人搶上前,將鋼刀架到李明輔的後頸上,嚇得他噤若寒蟬。

    見李明輔遇險,陳李二夫人驚得尖叫起來。眾賊人循聲望去,眼前為之一亮,紛紛叫道:“這還有兩個娘們,生得蠻不賴嗎!”“大哥,咱把她倆帶回去,好好樂樂。”陳李二夫人雖然已介中年,卻風韻尤存。此時的驚懼之態,更令眾賊人sè心大動。

    那賊首罵道:“放屁!這兩個破貨,連兒子都生下了。又不是他媽的黃花大閨女,帶回去幹什麼?做你老孃嗎?你們要樂就在這裡樂,趁早辦完事,咱們也好走路。”

    幾名賊人大喜,將陳李二夫人拉出來。一賊人伸手在陳夫人臉上摸了一把,**道:“小娘子,快陪大爺樂上一樂,包你快活。”又有一賊人幫腔道:“咱老九的床上功夫比你那呆鳥老公不知強上多少倍。快讓你老公見識見識,學上兩手,你以後受用不盡。”驀聽啪的一聲,那老九sè迷心竅,猝不及防,被陳夫人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這一掌雖說不重,可是當著眾同夥,實在有損顏面。老九惱羞成怒,喝道:“**!敢打你老子。”奪過陳夫人懷中的女嬰,高舉過頂,獰笑道:“快脫衣服,乖乖伺候你老子。不然老子把這小崽子仍到河裡唯王八。”

    陳夫人大驚,叫道:“不要!不要!”那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李夫人懷中的嬰兒受到感染,也隨著放聲而哭。眾賊人卻陶然大樂,狂笑不止。

    正在這個危急關頭,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叱道:“賊子該死!”一道白影破窗而入,從那老九的頭頂躍過,奪過了嬰兒,穩穩落在艙中。那老九一聲慘叫,不知何時被這從天外飛來的白衣女子在頭頂擊了一掌,頭骨碎裂,鮮血腦漿流了一臉,屍體撲通一聲摔倒。

    只見這女子三十餘歲的年紀,月貌花容,十分秀麗。只是雙目煞氣重重,眉間有一道淡淡的紅痕,跳動不止,異常醒目。眾賊人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頓消。那賊首驚呼道:“玉羅剎!你是玉羅剎!”江湖傳言,玉羅剎天xìng嗜殺,死在她手上的江湖宵小不知凡幾。一次她孤身惡鬥數十名悍賊,將對手盡數搏殺,對手卻只在她眉心留下一道傷痕。這道傷痕就成了她的獨門標記,令江湖宵小膽寒。

    玉羅剎冷冷一笑,說道:“既知我的名號,當知我的規矩。快快自斷一臂,饒爾等不死。”那賊首一陣猶豫,即捨不得自己的一條手臂,又不敢上前相鬥。玉羅剎雙眉一立,喝道:“還等什麼?是要我親自動手嗎?”

    真要讓玉羅剎親自動手,可就不止一條手臂了。那賊首深知其中利害,咬咬牙狠狠心,刀光一閃,鮮血飛濺,一條手臂落在艙面上。玉羅剎十分滿意,一指他身後的賊眾,說道:“你們也都自斷一臂。”

    陳李二夫人何曾見過這等慘象,嚇得緊閉雙目,渾身亂抖。李明輔心中頗為不忍,上前勸道:“女俠,他們既然觸犯國法,便該交給官府處置。如此私自用刑,似乎有些不妥。況且自本朝太祖皇帝起,便已廢除了肉刑。強迫他們自斷一臂,也於理不合。”

    玉羅剎暗罵他迂腐。但聽他侃侃而談,一絲不苟,說的又很有幾分道理,卻也不好反駁。向賊人喝道:“快滾!下次再撞上爾等為非作歹,決不輕饒。”

    眾賊人如蒙大赦,一個個連滾帶爬,逃出艙去。那賊首失血過多,面sè慘白如紙,卻仍強忍劇痛,大步出艙。剛剛走出幾步便無法支持,腳下一軟,撲到在地。眾賊人逃命兀自不及,無人理會,頭也不回,只管疾奔。

    玉羅剎大怒,喝道:“都給我站住!”眾賊慌忙停止腳步,一動也不敢動。玉羅剎道:“你們連同伴的xìng命也不顧了嗎?該死之極!”眾賊人噤若寒蟬,既然玉羅剎沒有發話,就誰也不敢挪動腳步。有兩人還算機靈,上前扶起賊首。眾賊人簇擁著,不多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玉羅剎低頭去看懷中的嬰兒。只見這小傢伙渾不知方才的一場劫難,笑得甜甜的,一雙大眼睛盯著玉羅剎,也不怕生,小手亂抓,口中依依呀呀叫個不停。玉羅剎禁不住喚起了心中的母愛,摸摸她紅撲撲的小臉,讚道:“小寶寶,好乖!”笑臉如chūn花綻放,哪裡還有半分煞氣。

    將嬰兒交到陳夫人懷中,玉羅剎問道:“這孩子真可愛。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多大了?”

    陳夫人緊緊抱住孩子,答道:“是個女孩兒,剛剛六個月。”玉羅剎更為高興,又問道:“夫人貴姓?此行前往何處?”陳夫人道:“拙夫姓陳。此行是辭官還鄉,回兗州老家定居。”

    玉羅剎注視著襁褓中的嬰兒。只見她眉目清秀,根骨絕佳,不由得越看越愛,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忽然,玉羅剎面sè一變,說道:“我要走了。陳夫人,今rì你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記住,十年後我要來討還,到那時你可不能借故推託。”說罷身形一縱,輕飄飄穿窗而出,倏忽不見。

    眾人見這女子來無影去無蹤,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不由得暗暗咂舌。陳翰林道:“這女子究竟是仙是鬼,竟有這般神通。她的十年之約,又是何意?”

    只有李明輔猜出了大概。嘆道:“此女非仙非鬼,大約是紅線隱娘之流。仗劍江湖,扶危鋤惡,殺人於談笑之間。侄女好福氣,蒙這奇女子青眼相加,將來成就,未可限量。”

    正在眾人感嘆之時,忽聽艙外有人朗聲問道:“船上有人嗎?方才發生了何事?”

    陳李二人並肩出艙。只見河岸上有一個騎驢的漢子,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李明輔道:“方才有一夥賊人搶劫行兇。幸虧一位白衣女俠及時趕到,救下全船老幼,趕走了賊人。”

    那漢子急忙問道:“那白衣女俠就輕易將賊人放走了?”李明輔道:“非也。她迫那賊首自斷一臂。若不是小可說情,只怕那些賊眾也無一倖免。”那漢子頓足道:“是她,果然是她!為找她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中原,卻總是差了一步。唉!天意,天意。”說罷喟然長嘆,令聽者倍感蒼涼。

    李明輔問道:“兄臺貴姓高名?與那白衣女俠可是素識?”那漢子道:“我姓孫,與她又何止是素識。請教先生,她臨去時可曾留下什麼話嗎?”

    不明這漢子的來歷,又怕他有尋仇之意,李明輔遲疑不決,yù言又止。那漢子察言觀sè,早知李明輔的心思。說道:“先生請勿顧忌。她本是在下的結髮之妻,負氣出走。在下苦苦尋找了三年,如今只差這一步之遙。先生若曉得她的行蹤,請務必告知。在下感激不盡。”

    李明輔道:“小可也不知她的行蹤。她只說十年後會再來,討還這筆人情債。”那漢子奇道:“人情債?殺幾個江湖宵小,不過是舉手之勞,算得上什麼恩情。她行走江湖十幾年,何曾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陳翰林道:“她似乎垂青於小女,有收徒之意。小可素來傾慕江湖俠士。小女若有幸得列門牆,實是求之不得。”

    那漢子道:“先生猜得不錯。十年!看情形我要等上十年了。”神情惆悵落寞之極。掃視了一眼大船,又嘆道:“闖了十幾年江湖,辦事還是這麼毛毛草草。救人也不知救到底,又要我替你善後。”說罷抬起右手,食指凌空向船艙上劃去。

    只見船艙上木屑紛紛而落,竟讓那漢子隔空刻出了一個葫蘆形的圖案。李明輔又是驚駭,又是詫異,不知他這是弄的什麼玄虛。問道:“兄臺這是何意?”

    那漢子雙目神光暴現,愁容一掃而空,朗聲笑道:“有了這玩意,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再有強盜上門。”一帶坐下的小毛驢,掉頭而去,踢踢踏踏,漸漸消失在夜sè之中。只有嘆息聲隱隱傳來,似乎仍在不停地念著“十年”這兩個字。

    光yīn荏苒,十八年彈指而過,兗州府的府城滋陽又是一年chūn暖。滋陽乃水陸通衢之地,西南不足百里便是漕運大埠濟寧州,商旅雲集,空前繁華。這幾年天公作美,水旱之災不興,百姓十分富足。最令兗州百姓慶幸的是他們有一個清正廉潔的知府大人。兗州府如今吏治清明,盜賊不興,可以說都是這位李知府的功勞。提到李大人,閤府百姓誰不挑起大指,由衷讚一聲“青天”。

    兗州府是chūn秋年間古魯國的故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自古以來便豪傑輩出。從一代文聖孔老夫子到佔山為王的強盜頭子宋江,形形sèsè,不勝枚舉。李大人到任之後,興辦學舍,倡導文學。十年教化,兗州府文風鼎盛,大儒雲集,生員之數倍增。

    薄暮時分,城北府學舍剛剛散學。眾士子揹負書囊,匆匆返家。學舍門前施施然步出三位青年士子,均是生員裝束,兩高一矮。右邊那矮者面貌俊逸,文質彬彬,的確象個貨真價實的白面書生。左邊那人卻濃眉大眼,筋強骨健,不象讀書人,倒似一個彎弓走馬的糾糾武夫,十分引人注目。中間那人也不遜sè多少,身高八尺,猿背蜂腰,一雙眼睛明亮異常,嘴角掛著一絲淺笑,是個相當有個xìng又相當隨和的年輕人。

    三人緩緩而行,輕聲談笑。那粗豪漢子的笑聲卻十分響亮,引得路人側目。就聽那文質彬彬的書生說道:“王兄,李兄。到前面的茶樓坐坐可好?泡兩壺茶,散散心。”

    那粗豪漢子大搖其頭,說道:“喝茶有什麼味道。依我看還是到那邊得的酒樓去,叫上幾斤極品高粱,不醉不歸。”

    那文質彬彬的書生大驚失sè,忙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王兄又要同小弟斗酒。小弟量淺,誠恐消受不起。”那王姓粗豪漢子極其得意,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笑容可掬的年輕人也不禁為之莞爾,笑道:“莫說小孟消受不起,小弟也不及王兄海量。再者說,王兄喝得酒氣沖天,惹起伯父雷霆之怒,只怕又要皮肉受苦。小弟於心何忍。”這位王兄對其父甚是畏懼,聞言噤若寒蟬,不敢再提飲酒之事。大約是以前有過教訓。

    那位小孟十分解氣,笑道:“李兄言之有理。飲酒須師出有名,方有興致可言。王兄飲酒可稱之為牛飲,恕小弟不敢苟同。”好朋友間相互揶揄,那王兄也不介意,一笑置之。談笑間三人踱進茶樓。山東人好酒不好茶。城中酒肆甚多,茶樓卻只此一家。

    只見茶樓中高朋滿座,士農工商之流雲集。三人是這裡的常客,茶博士見了慌忙上前相迎,說道:“三位公子剛剛散學嗎?請隨小的來,座位給您三位留著呢。”引三人上了二樓,一指臨窗的一付座位,說道:“三位公子請坐。今天喝什麼茶?”

    那李姓年輕人道:“來一壺龍井。”那茶博士自去下樓泡茶。那李姓年輕人遊目四顧。就見鄰座圍座著四個粗壯的大漢,坦胸露懷,狂呼牛飲,旁若無人。李姓年輕人不禁為之一皺眉。樓上茶客大多是些文人雅士,至少也應該裝模作樣,附庸風雅。這四個俗不可耐的蠢物來此做甚。

    正對面的那名粗壯漢子似乎發覺有人在打量他,jǐng覺地抬起頭,目光甚不友好,帶著幾分挑釁的意味。李姓年輕人十分不悅。轉念一想,又啞然失笑,暗道:“我看他不順眼,他只怕也有同感。為了這點小事生閒氣,未免太不值得了。”如此一想,心中釋然,又去看旁邊的座位。

    那是三個中年人,相貌平庸,穿綢裹緞,一副暴發戶的氣派。正在那邊高談闊論。其中一人身體胖大,滿口魯音,似乎是本地人。就聽他說道:“田老闆,兄弟出門經商,跑過不少地方,只可惜從未往南邊去過。聽人說江南如何如何繁華。田老闆從南邊來,見多識廣。能否說來聽聽,讓我這井底之蛙開開眼界。”

    那田老闆尖嘴猴腮,微帶南音,口沫飛濺,眉飛sè舞,說道:“若說我們江南,可謂富甲天下,無處可比。劉兄你可知道,每年朝廷的錢糧賦稅,十有**來自江南的蘇嘉松湖杭五府。可以說我們江南人養活了天下人。”劉老闆兩人聽他胡吹大氣,已經面呈不悅之sè。田老闆卻兀自不覺,繼續吹道:“我們江南才子遍地,美女如雲。販夫走卒之流也能提筆成文,出口成章。南京就不要說了,那是天下第一大城,比京師還要大。只說蘇州,戶口百萬,十分繁華。”

    一方是越說越起勁,一方卻越聽越不耐煩。劉老闆重重地咳了一聲。田老闆這才發覺兩人神sè不對,忙道:“當然,貴地比起江南也並不差嗎。”呷呷乾笑兩聲,掩飾心中的尷尬。

    劉老闆面有得意之sè,捋了捋頜下的山羊鬍,笑道:“不錯。敝地接連幾個豐年,十分富足。兄弟的生意也格外興隆,財源廣進。不必再如往年千里奔波,飽受風霜之苦。只管坐在家中,金銀就象流水一樣流進兄弟的腰包。”田老闆面呈豔羨之sè,口水幾乎流下來。問道:“老兄有何高招,能否指點一二。”劉老闆道:“高招是沒有的。全賴知府大人的洪福。若論咱們這位知府大人,真可稱得上百年難遇的好官。”一連串的讚譽之辭隨之而來,滔滔不絕。

    李姓年輕人暗自歡喜,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孟姓書生輕輕碰碰他,俯到耳邊輕聲道:“李兄,他們在誇獎令尊大人。”原來,這位李姓年輕人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大名天賜。李大人說的好,臨老得子,皆出上天之賜,故而得名。十八年前李大人到兗州時他還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經是一個健壯的青年了。兩位同伴一個名喚王致遠,一個名喚孟文英。都是官宦子弟,人品不俗。平rì裡天賜與他們評古論今,暢談胸中抱負,彼此許為知己。

    對父親的讚譽之辭,天賜平rì裡聽得太多了。那些人不是父親的下屬,就是他的同窗學友。也不甚放在心上。今rì聽到幾個素不相識的人誇獎父親,顯然是由衷之言,不會有虛假的成分。天賜暗自欣慰,喜上眉梢。

    忽聽對座的那個粗壯大漢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嘲弄之意。偏偏一旁還有湊趣之人,發問道:“二哥因何發笑?”

    那二哥譏嘲道:“狗皇帝搜刮民脂民膏,貪得無厭,天高三尺。狗皇帝手下的一群貪官汙吏個個貪似惡鬼,狠似豺狼。狗官李明輔只因颳得少了些,貪的少了些,便被人稱作青天大老爺。你說好笑不好笑?”

    同座四人一齊大笑。那發問之人道:“二哥說的不錯。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有什麼清官。狗官李明輔表面上沽名釣譽,骨子裡還不是一樣的貪毒。”

    這四人聲音十分洪亮,引得樓上茶客人人注目,顯然都聽到了。天賜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當即就要發作。王致遠卻先按捺不住了,一躍而起,指著那大漢罵道:“狗頭,好大的狗膽!竟敢辱罵李大人。咱兗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爾等放肆。”

    那大漢也不示弱,長身而起,抱臂當胸,邪笑道:“狗官的兒子是小狗。我說小狗,老子天生膽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麼樣?有種就上來試試。”

    王致遠怒不可遏,當即就要動手。孟文英大為焦急,慌忙將他拉回,又按住躍躍yù試的天賜,低聲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兩位何必跟這兩個蠢物一般見識。坐下來,喝茶,喝茶。”讀書人有涵養,動手動腳有失體統。兩人強壓怒火,悻悻坐下,對鄰座挑釁的目光,譏諷的言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經過這一場糾紛,三人興致大減,匆匆飲了兩口便付帳離去。出了茶樓,王孟二人相繼告辭返家。天賜鬱郁獨行,思緒起伏,忖道:“父親一生兢兢業業,為國為民。所作所為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黎庶。到頭來卻被那幾個狗頭無端辱罵。父親常講:當今天子是難得一遇的聖明君主。那幾個狗頭卻說了許多無禮的言語。聖人教導後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惡惡。那幾個狗頭難道是睜眼的瞎子嗎?”

    思忖間轉過了幾道街口。路邊是一座院落,青磚的院牆,紅漆的大門。已經到家了。天賜輕釦門環,高聲喚道:“存義叔,我回來了。”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應門的是一個銀髮老者,皺紋堆砌的老臉上滿是笑意,說道:“我的好少爺,你總算回來了。小姐等了整整一個下午,心情壞得很。少爺可要小心點。”

    天賜笑了笑,問道:“我爹回來了嗎?”存義道:“還沒回來。”天賜點點頭。父親平rì忙於公務,一向回家很晚。天賜已經習以為常。

    這時忽聽堂上傳來一陣銀鈴似的聲音:“哥哥,你怎麼才回來。人家等了你好久。”笑聲中連蹦帶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這小姑娘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輕盈,眉目如畫。穿一件大紅的勁裝,鬢邊額角汗意未消。手中提著一口窄鋒長劍,劍刃未開,是練功用的鈍傢伙。

    一見到妹妹的如花笑靨,天賜抑鬱的心情一掃而空,說道:“今天顧老夫子興致極高,講起書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大家聽得入了迷,所以散學晚了點。”

    小姑娘抱著哥哥的手臂,撒嬌不依道:“鬼話連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幾個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實招供,我猜得對不對?”

    見此情形,天賜更加不敢實話實說。索xìng繼續胡謅:“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膽也不敢騙你。你仔細看看,哥哥即沒有灌黃湯灌得爛醉如泥,也沒有打爛仗打得鼻青臉腫。怎麼能說是鬼混去了。今天顧老夫子講《論語》講到暮chūn浴沂這一節,就聖人‘吾與點也’這一句闡發了一通高論。獨闢蹊徑,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淺。”

    小姑娘道:“這段書我也曾讀過。講的是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四弟子侍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華皆願出將入相,只有曾點說什麼‘浴乎沂,風乎舞兮,詠而歸’云云。孔聖人贊同曾點,感嘆‘吾與點也’。這段書朱子早有批註。顧老夫子狗尾續貂,一定乏味之極。”

    天賜哂笑道:“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謬之極矣。僅從字意上理解,‘吾與點也’的確是贊同曾點之志。顧老夫子卻另有高見。曾點之志不過是獨善其身,與聖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徑庭,不值得後人仿效。好男兒志在四方,理當以天下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志才是正理。聖人這句‘吾與點也’不過是周遊列國屢受挫折之後,悲嘆王道rì衰,世風rì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問靈xìng。胡亂批註,豈知聖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遺毒,人云亦云。殆哉,枉也!”

    小姑娘笑道:“酸透了。老酸丁教出了一群小酸丁,只會咬文嚼字,鑽牛角尖。那顧老夫子我想起來就生氣。前幾天登門拜訪,話題一開就不肯走了。害得爹爹陪他到深夜。”

    天賜也忍俊不禁,笑道:“顧老夫子是一位飽學宿儒,經綸滿腹。爹爹同他談的投機,才會一直聊到深夜。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當然搞不懂。”小姑娘心有不服,小臉一板,就待反唇相譏。天賜深知再糾纏下去勢必大吃其苦,忙叉開話題,問道:“妹妹,你練了一下午劍法,不知可有進境?”

    小姑娘立刻興奮起來,拉起天賜就走。說道:“我剛才練了幾手絕招。我們去比試比試,哥哥一定不是我的對手。”

    兄妹兩人相攜來到後院。這後院原本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天賜長到十來歲的時候忽然對練武產生了興趣。李大人不忍奪其所好,便將後院闢成了練武場,添置了刀槍弓箭,石墩石鎖等練武的器械。又給他請了幾個師父。這些人不是府城中設館收徒的拳師,就是會耍幾手槍棒的同僚武官,功夫也只是平平。但小天賜天賦極高,又肯下苦功,勤練不輟。幾年下來已經青出於藍,幾位師父都已不是他的對手了。這幾年便不再請師父,只在後院閉門苦練,時常與王致遠相互切磋。那王致遠也練過幾手家傳的功夫,堪堪抵擋得住。小姑娘見哥哥練武也跟著學,師父教哥哥時她在一旁依樣畫葫蘆,沒有師父時便向哥哥請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也讓她練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藝。

    今天小姑娘在後院獨自琢磨出了幾招殺手鐧,一時技癢,便拉哥哥比試。一到後院她便迫不及待地擺開架式,似模似樣,叫道:“哥哥,請進招吧!”

    天賜暗笑妹妹好勝。將長衫的下襬掖在腰間,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關刀,舞成一團白光。笑道:“來來來!看你新練的絕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氣又急,面現懼sè,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劍。快取劍來。”天賜笑道:“要對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壓箱底的本事怎麼行。你如果害怕,咱們就不比了。”小姑娘囁嚅道:“你的力氣大得象蠻牛。舞起大刀,我的長劍碰也不敢碰。你欺負我。”越說越委屈,淚水在眼圈裡打轉。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一場的哭鬧,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賜以往有過教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連忙道:“好妹妹,咱們比劍就是了。”放下大關刀,掂起一把長劍,隨手挽了一個劍花,只覺得輕飄飄十分別扭。天賜苦笑道:“糟糕,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這回輸定了。”

    小姑娘好勝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該!誰讓你你平時不肯用心練劍。”說練就練。乘天賜不備,長劍舞成朵朵青雲,直向天賜中宮搶來,攻勢凌厲無匹。她新琢磨出的這幾手絕招果然不同凡響。

    天賜眼花繚亂一時竟無法拆解。又不好動蠻力硬接硬架,欺負妹妹身小力弱。無奈只得步步後退。小姑娘得勢不讓人,嬌笑聲中招招進逼,長劍上下飛舞,攻勢更為猛烈。可是太過得意,只顧進擊,忽視了守禦,步法也亂了。

    天賜正等著這個機會。驀然矮下身形,舞起長劍護住上盤,雙腿如風,連番向小姑娘腳下掃去。變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劍招立見散亂,一個不小心,被天賜掃到足踝,幾乎跌倒。天賜站起身,含笑道:“承讓了!”這句江湖習語卻是向師父們學的,此時用來,未免有些不倫不類。

    小姑娘好不失望。將長劍向地上一扔,叫道:“氣死我了!”轉身飛奔而去。天賜曉得妹妹的脾氣。方才話說的太滿,輸招之後下不了臺,一時羞憤,過不多久自會煙消雲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練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賜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關刀,又練了幾手槍棒,最後提起石鎖練力氣,百餘斤的石鎖在他手中輕如無物。

    只見小姑娘蹦蹦跳跳又來到院中,小臉上笑意盎然,顯然已將方才輸招的不快丟到了九霄雲外。笑嘻嘻道:“哥哥,別練了。爹爹叫你呢。”

    天賜正有許多問題要向父親請教。問道:“爹在哪兒?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脅道:“在書房。剛才我向爹爹告狀,說你欺負我。爹爹正怒氣衝衝,準備狠狠教訓你一頓。千萬要當心,莫謂言之不預也。”

    天賜一笑置之。父親時常教訓他不假,卻從不怒氣衝衝。而是一向和顏悅sè,循循善誘,也允許他反駁。有時夫子二人各執幾見,爭執不下,父親也不生氣。最後總能辯出個是非黑白,誰錯了誰認錯。父親讚賞他有主見,他也敬重父親的泱泱大度。長此以往,這幾乎成了父子倆每rì必行的功課,引為賞心樂事。

    興沖沖來到書房。只見李大人正一手捧著茶盞,一手持書卷低聲誦讀。房中陳設簡單,唯有幾幅山水,幾張條幅,幾架書籍而已。天賜輕輕喚了聲:“爹爹。”肅手侍立一旁。

    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問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見小慧一臉的不高興,就猜出是你闖的禍。做哥哥的應該好好管教妹妹,學點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麼?那刀動劍,瘋瘋癲癲,成何體統!”

    天賜道:“妹妹還小呢!讓她終rì循規蹈矩,豈不太拘束了。練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rì裡兒子也常教妹妹讀書。其它就無能為力了。”

    李大人神sè黯然,嘆道:“你們的母親早早謝世,讓小慧失於管教。這孩子太嬌縱,我就不信你能讓她定下心來讀書。”

    天賜低頭竊笑。說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兒子方才就給妹妹講了一段書。”將有關孔聖人‘吾與點也’一句的高論原原本本告知父親。言下頗為自得。

    李大人甚有興味,拈髯沉吟,細細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膽,你敢欺騙為父。這一段評論絕非出自顧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編出來的。”

    天賜嚇得一吐舌頭,說道:“還是爹爹高明。這段評論的確是兒子的一點淺見,管窺蠡測,難等大雅之堂。請爹爹指正。”

    李大人笑道:“那顧老先生學識雖然淵博,卻食古不化,將朱子之言奉為金科玉律。更兼年邁昏聵,壯志消磨。你編造他斥宋儒不問靈xìng,遺毒後世,又說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云云,豈非天外奇談。為父當然不會相信。象這樣的豪言壯語,也只有初出茅廬,不知世事艱辛的年輕人才說得出。年輕人應該有雄心壯志,為父深有同感。孩子,說說你的志向。”

    一提到志向,天賜眉為之飛,sè為之舞。說道:“聖人所謂貧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後人奉為圭臬。兒子卻不敢苟同。未言志向先言貧達,未免太消極,有些近乎宿命的味道。兒子將來不論是貧是達,都將以兼善天下自勵自勉。”

    李大人目光陡亮,讚道:“好孩子!范文正公有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才稱得上仁人志士的胸襟。一朝顯達,出將入相,固然可以造福天下。可是宦海風波險惡,未必能事事盡如人意。一旦落魄為一介布衣,你又將如何處之。”

    天賜道:“高官顯爵兒子未必放在心上。如果真如爹爹所言,兒子將仗三尺利劍遨遊天下,管盡天下不平之事,斬盡世間jiān佞之徒。決不令此生虛擲。”

    李大人嘆道:“孩子,你想闖蕩江湖,行俠仗義,為父並不反對。可是僅憑你目下的武功還遠遠不夠。天下奇技異能之士多如恆河之沙,無不勝你百倍,甚至千倍萬倍。你應該繼續下苦功,訪名師。咱們李家世代都是讀書人,為父也從未涉足於武事,無力助你。一切全靠你自己了。”

    天賜暗自不服。他自幼在兗州長大,從未見識過外面的天地,更沒有見過父親所說的奇技異能之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為武功已是天下一品,再無對手可言。只是謙謙君子,不好自吹自擂,對父親的話他也不加反駁。話鋒一轉,講起今rì下午在茶樓遇到的一場糾紛,將那幾名大漢的言語一一相告。最後道:“這四個傢伙可惡之極。若不是小孟勸阻,兒子一定打破他們的狗頭。”

    李大人目光深邃,凝視著天賜,暗道:“孩子已經長大chéngrén。不但生得雄壯如獅,一表人材。更難得的是天xìng誠篤,謙虛好學。可是書本上的學問畢竟有限,許多事情也不該瞞他啦。”說道:“你今天沒同那幾個反賊動手打架,這很好。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練功習武,說小是為強身健體,說大是為保家衛國,決不是為爭強鬥勝,逞匹夫之勇。那幾個反賊辱罵為父,也不值得生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是非非本來就很難分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你看來為父是忠君為國,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助紂為虐。那四人說的也並非全錯。唉!貪官汙吏充斥朝中,良臣賢士報國無門。如今朝政**,民怨沸騰,都是這些貪官汙吏壞的事。”

    天賜驚疑莫名,問道:“爹爹,您不是常說,天子聖明,國事興旺。為什麼……。”李大人知道他心中的疑團,打斷道:“孩子,你只見這小小的兗州府百姓豐衣足食。卻不知天下洶洶,這幾年許多府縣災害不斷,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各地官吏不顧百姓死活,為了自家的前程,橫徵暴斂,更是雪上加霜。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百姓也不堪重賦。或出門經商,或聚山為盜,不知荒蕪了多少田地。其它如河南湖廣,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賜足跡未出兗州,不知天下之大。只道各地都是一般,年年風調雨順,災害不興。做官的也都清正廉潔,堪為百姓父母。卻不料父親所言大不相同。他心中生出無數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李大人繼續說道:“民以食為天。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膽小的餓死溝渠,膽大的鋌而走險,嘯聚山林,抗拒官府。這幾年流民遍地,盜賊蜂起,擁塞道路,劫掠商旅。甚至於衛河的漕船也常常被劫,各地的賦銀貢物十有七八到不了京師。即使有大隊的官軍護送,有時也難以保全。那四人雖口出不遜,可是所言皆屬實情。他們說不定就是不堪其苦,鋌而走險的良善百姓。說來也極可憐。若是衣食飽暖,誰又情願亡命天涯,淪為盜賊呢?只是他們辱罵聖上貪得無厭,卻大錯特錯了。貪得無厭的是朝中的佞臣賊子。聖上一心為民,卻事與願違,只能歸諸天意了。”言罷目光炯炯,神意飛馳,似乎想到了紫禁城裡他心目中聖明無比的皇帝陛下。

    天賜道:“爹爹,兒子常聽人講起,當今天子是一位仁德君主。可是朝政敗壞至斯,難道他就不聞不問嗎?”

    李大人道:“為父當年在京供職,雖然官階不高,卻常能見到聖上。那時聖上正值壯年,jīng力充沛。常常批閱奏章到深夜,宵衣旰食,不敢稍懈。雖說並非事事都處理得十分妥貼,但聖上認真,臣下便不敢懈怠。君臣一心,國事rì漸昌盛。聖上最容不得貪毒害民的jiān佞之徒,每遇此類事一定要親自過問。可是聖上太仁厚,失於決斷,常常妄信人言,以致jiān邪孳生,綱紀敗壞。這幾年情形更加糟糕。聖上本有些寡人之疾,旦旦而伐,jīng力rì衰。朝廷大權都落入jiān臣之手。文淵閣大學士許敬臣,司禮監大太監王保等人巧言令sè,矇蔽聖聰,竟騙取了聖上的信任。這些jiān賊獨攬大權,讒害異己,結黨營私,罪惡滔天。朝中大臣稍有得罪便被羅織罪名,罷官充軍,屈死法場者也不在少數。許敬臣的死黨吏部尚書周煥文也極荒唐,考核官吏竟要依據上繳錢糧的多寡。各地官吏競相盤剝,朝廷歲入是增加了不少,他也因此博得了能臣之名。黎民百姓卻一貧如洗,苦不堪言。還有jiān賊劉進忠更是無法無天。他本是京師一地痞無賴,投效錦衣衛,善於鑽營,官運亨通,數年之內青雲直上,竟做到錦衣衛大都督。如今的錦衣衛儼然已凌駕於三法司之上。誰敢得罪劉進忠那賊子,不論官階多高都逃不了噩運。輕則丟官還鄉,重則打入天牢,嚴刑折磨,一死了事。劉賊壓榨小民,戕害臣子,種種惡行,罄竹難書。聖上卻被矇在鼓裡,任他胡作非為。”

    天賜目眥yù裂,大叫道:“氣死我也!爹爹,難道您也不上表彈劾這些jiān賊嗎?”

    李大人嘆道:“為父也曾多次上表,均如石沉大海,只怕聖上看也沒能看到。君子不悲其身之死,而患國之衰。為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上天不絕彼亂臣賊子,夫復何言!聖上英明體察,總有一天會明白。為父死而無憾。”

    天賜心中大不以為然,暗道:“難怪有人罵他狗皇帝,的確糊塗透頂。做皇帝做到這地步,可說是無能之極了。爹爹居然還贊他聖明,豈有此理!如果換做我,一定提劍入京師,先斬下劉進忠許敬臣的狗頭,再當面臭罵那糊塗皇帝。讓他明白,因為他一人的過錯,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看他羞也不羞。”

    天賜在胡思亂想。李大人也在拈髯沉吟,喃喃道:“只盼幾年後新皇登極,能夠勵jīng圖治,整肅朝綱。”忽然間興奮起來,凝視著天賜,雙目神光湛然,說道:“孩子。太子殿下與你同齡,京裡傳言他寬厚仁和。希望他即位之後,明辨是非善惡,親賢臣,遠小人,做一個聖明君主。還天下人一個太平盛世,切莫重蹈聖上覆轍。”

    天賜道:“自古至今,稱得上聖明君主者能有幾人?僅僅明辨是非善惡是不夠的。當今天子便是失之於寬,知善而不能進,知惡而不能去,最終jiān臣橫行而無力制之。可見為君者當有膽識,有決斷。太子殿下寬厚仁和,只怕是短處而非長處。兒子倒希望他少幾分仁慈,多幾分威嚴,方能補聖上之不足。”

    聽到兒子有這般見識,李大人心中大慰,神sè肅然道:“我輩讀書明理,所為者何?為的正是這是是非非,善善惡惡。聖人云:物格而知致,知致而意誠,意誠而身修,而後家齊國治天下平。格物致知與是是非非,一而二,二而一也,這是萬事的根本。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你我父子做不到,至聖先師孔聖人只怕也做不到。他帶領眾弟子周遊列國,為的是求職,說明他還有私yù。一旦有了私yù,得失之心就會使他矇蔽。孔聖人尚且如此,我輩俗人更為難矣!是非善惡因人而異,不必求同於他人。凡事秉心執意,力求明辨。為善去惡,盡一己之所能。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鬼神。榮辱得失何足道哉!”

    天賜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爹爹,您在教兒子叛經離道,不怕孔聖人從地下爬出來揪您的鬍子?”李大人斥道:“荒唐,刻薄!”父子二人內會於心,相視莞爾。

    當天夜裡,天賜輾轉反側久久無法成眠。想起父親之言,感懷世事的艱辛,黎民的苦難,心中惻然。

    翌rì,天賜早早起身。他與幾位學友相約出城打獵。陪父親用罷了早飯,便回房換上一身騎裝。出外打獵不必帶兵器,只帶一張硬弓十隻鵰翎箭,又佩上一口長劍作為裝飾。他喜用重兵器,對劍術卻不甚jīng通。

    出了臥房便去馬廄整理馬具。這些事本應該由僕人料理。但天賜甚是喜愛他那匹通體純黑不見雜毛的烏騅馬,平rì裡填草喂料洗馬遛馬之事從不假手他人。餵飽了豆料,裝妥了鞍韉,他拉上馬就要出門。

    卻見妹妹小慧急急跑來,一見面就撒嬌道:“哥哥,你又要出城打獵?帶上我好嗎?求你了。”

    天賜嚇了一跳,忙道:“好妹妹。昨天爹爹剛剛責備我不教你學好,今天我就帶你出去打獵。讓爹爹知道了,你一哭一鬧了事,哥哥卻吃罪不起。”小姑娘央求道:“我們偷偷出去,不讓爹爹知道。好不好?”天賜面孔一板,佯怒道:“你居然唆使我欺騙父親,好沒規矩!我還另外約了幾個朋友同行,你一個姑娘家也多有不便。”小姑娘難以反駁,噘著小嘴,一臉的不高興。天賜慌忙換上笑臉,說道:“好妹妹,別生氣。哥哥今天捉一頭小鹿回來給你玩。”

    “真的!”小姑娘又驚又喜。天賜笑道:“騙你是小狗,是烏龜王八蛋。”小姑娘心中的不快立刻化為烏有,蹦蹦跳跳地去了。

    這時只聽門外有人叫道:“李老弟,該走了!”嗓門大得象炸雷,是王致遠的聲音。天賜牽馬出門,只見王致遠幾個鮮衣怒馬,攜弓佩劍,卻不見孟文英。

    天賜問道:“小孟為何不來?”王致遠道:“我們幾個去約過他。這小子裝病在家,大約自知手底下太稀鬆,怕出乖露醜,索xìng做個縮頭烏龜了事。”眾人齊聲大笑,策馬而去。這些人都是府城中的公子哥,平rì裡飛鷹走馬,狂放無羈。城中的百姓見得多了,也不以為異。

    西去府城三十里便是滋陽山。山雖不高,林木卻非常茂盛,獐狍麋鹿出沒無常,確是行圍打獵的好去處。三十里路並不算遠。幾位學友暗存較技之心,策馬狂奔。不足半個時辰,蒼翠的山嶺悠然在望。天賜這匹烏騅馬委實神駿非凡,將眾人遠遠地甩在後面。

    一行人陸續馳到山腳下。落在後面的幾個累得氣喘吁吁,通身大汗。王致遠忍不住大聲譏嘲,眾人暗自好笑。天賜遙指著山下一灣清清的河水,說道:“咱們分頭進山,午時在河邊碰頭。咱們先訂個彩頭,獵獲最少者,罰他洗剝野獸,拾柴生火。”

    眾人鬨然叫好。王致遠卻偏要抬槓,問道:“獵獲多少又是怎麼個算法?如果我獵到一頭鹿,你卻獵到十隻兔子。只比數目我可要吃虧了。”天賜道:“多寡自有公論。你若是抬一頭猛虎回來,我便是捉到一千隻兔子也算是輸給你。”眾人齊聲稱善,分頭去了。

    天賜的武功在這群學友中算得上出類拔萃。那些位都是城裡的公子哥,雖習過幾手槍棒,卻不肯下苦功,身手稀鬆平常。只有王致遠與天賜在伯仲之間。但王致遠的箭法差得太遠,故而每次出城行圍多半都是天賜拔得頭籌。王致遠心有不服,千方百計找天賜的不是。今天也沒有例外。

    早晨向妹妹誇口捉一頭小鹿回去,所以天賜入山之後只管縱馬遊蕩,對驚起的野兔山雞之屬毫不在意。以往山中野鹿甚多。可今天彷彿山神有意同天賜做對,整整搜尋了一個時辰,一無所獲。眼見正午將至,若是空手而歸,豈不讓王致遠等人笑掉大牙。

    正自焦急,蹄聲起處,灌木叢中忽然驚起了一道黃影,腿纖腹白,驚慌躥走,正是一頭獐子。天賜大喜,縱馬追去。獐子在林中亂躥,飄忽不定,極難取準。天賜卻成竹在胸,張弓搭箭,瞄得正準。弓弦響處,飛奔的獐子應聲翻倒,利箭穿破頭骨,直透前額。

    天賜飛馬而至,俯身提起獐子,心想:“一頭獐子是少了點。不過只要不墊底,搶不得頭籌也沒關係。讓王兄得意一次好了。”抬頭看看天sè,正午已至,便策馬下山。

    天賜盤算得不錯,可是偏偏事與願違。眾學友在河邊聚首,大家各自獻上獵物,無不滿載而歸,只有天賜獵獲最少。眾學友暗自詫異,王致遠心花怒放。天賜自認晦氣,沒奈何動手拾柴生火,洗剝野兔山雞,穿在樹枝上燒得滋滋流油,香氣四溢。眾人取出酒囊,圍在火邊痛飲。

    王致遠半囊酒下肚,老毛病又犯了,扯開嗓門大放厥詞:“我說理老弟,你今天是燒過香拜過佛,心存慈悲,不忍殺生。還是撞上了狐仙,迷戀美sè,追蹤而去。以致忘了正事,收穫如此之少。”

    天賜解釋道:“王兄扯到哪裡去了。我早晨答應妹妹,捉一頭小鹿回去。因此只顧尋鹿,讓你僥倖站了上風。”

    王致遠呵呵笑道:“看不出來,你平rì在外逞強爭勝,向不服人。沒想到回到家裡卻怕了妹妹,事事不敢違拗。丟盡了咱們男人的臉面。”

    天賜當即還以顏sè,笑道:“做哥哥的對妹妹自然要倍加愛護,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可不象王兄,在家中只會做床頭跪。在咱們面前是隻老虎,一見到嫂子就變成了病貓。卻不知是誰丟盡了男人的臉面。”

    眾人放聲大笑。王致遠引火燒身,啞口無言。眾學友中他年齡最長,也只有他娶了妻子,自然時常成為同伴揶揄的對象。天賜也已經年滿二十,按理也到了成親的年齡。但李大人一直沒有為他說親,似乎另有打算。天賜醉心於文事武功,也從未動過念頭。

    這一餐鬧了將近一個時辰,眾人多不勝酒力,躺倒在河邊休息。天賜因下午有事,飲的最少,早早向眾學友告辭,先自進山去了。講好傍晚各自回城,不必等他。

    上午沒有獵到鹿,天賜下午便不再走老路。策馬只管向西奔馳,兜了一個大圈子進山。皇天不負苦心人。尋覓了一個時辰,終於找到了獵物。那是一母一幼兩頭野鹿,毛sè純褐發亮,撒滿白sè的斑紋,十分漂亮。天賜不敢驚動,悄悄掩近。兩頭鹿機jǐng異常,遠在數十步之外就聽到了聲音,迅速驚起,向林中奔去。

    天賜策馬緊追不捨。矯健的母鹿早就跑得遠了,幼鹿身小力弱落在後面。天賜要捉活的,不敢用箭。可是山中樹木茂密,烏騅馬雖然神駿卻奔馳不開。幼鹿又十分靈活,東衝西躥,一時竟追趕不上。天賜也不著急,同幼鹿比耐力,緊緊盯在後面,只待幼鹿氣力用盡,自然手到擒來。

    這一追一逃,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幼鹿奔跑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時機成熟,天賜緊催坐騎,飛奔而至,探出身體,抓住後頸,將幼鹿提起,橫放在鞍橋上。幼鹿汗水淋淋,四蹄不住掙動,肌肉突突亂跳。天賜取出繩索,將四蹄牢牢捆住。他騎術jīng湛,狂奔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覺得如何疲憊。

    捉到幼鹿,對妹妹有了交待,可以回去了。方才只顧追趕幼鹿,沒有留意到路徑,不知身在何處,只得慢慢地覓路出山。

    山腳下府城通往濟寧州的大官道蜿蜒而過。官道上緩緩駛來一駕華麗的馬車。車前車後各有四騎健馬,馬上騎者都是僕人裝束。寬敞的車廂jīng雕彩繪,天藍sè的車帷繡著百鳥,垂著流蘇,叮咚作響,聲音悅耳。帷幔低垂,香風四溢。不知是哪一個大戶人家的女眷駕車出遊。

    馬車在山間行駛,路邊是茂密的樹林。忽然,一聲刺耳的尖嘯劃空而過,兩側樹林中衝出十餘騎健馬,攔住去路。馬上騎者勁裝疾服,黑巾蒙面,手中鋼刀寒光映rì,砭人肌骨。當先一大漢狂叫道:“沂蒙山的英雄好漢在此開山立櫃。過路的留下買路錢,放爾等一條生路。”

    眾僕人大驚失sè。這條路一向太平,從未聽說有強盜出沒。路過府城時也沒有請人護送,不料竟發生了意外。一名僕人策馬而出,喝道:“瞎了眼的狗強盜!膽敢攔劫官家車輛,不怕掉腦袋嗎?”

    那為首的大漢狂笑道:“老子不怕掉腦袋。你怕不怕?”又叫道:“弟兄們,把這些狗腿子全給我宰了。”

    眾賊人催馬舞刀,一擁而上。眾僕人也拔刀迎敵。論人數論身手,眾僕人都不是強盜的對手,一交鋒便紛紛中刀落馬。兵刃相交聲,賊人狂呼聲,絕望的慘叫聲,女人的驚呼聲,不絕於耳。這些賊人下手真狠,不多時八名僕人悉數斃命,身首異處。駕車的車伕也被一刀砍去了半個腦袋,血淋淋的屍體撲倒在車轅上。八匹健馬失去了主人,落荒而去。

    眾賊人不理會逃散的馬匹,踏著屍體一窩蜂擁到馬車前。一賊人伸刀撩起車帷。只見車內有一老二少三名女子,體似篩糠,驚作一團。一少年女子緊偎在中年女子懷中,另一少年女子側身相護,面sè慘白,驚恐萬狀。

    看清楚那兩名少年女子的面貌,眾賊人三魂六魄飛去了大半。一賊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兒!老子平生頭回得見。他nǎinǎi的!這趟買賣沒有白做。”那賊首更是心癢難搔,饞涎yù滴。sè迷迷盯著依偎在中年女子懷中那少女,說道:“這妞兒我要了。那小丫鬟弟兄們拿去快活。”

    眾賊大喜,三女大驚。那中年婦人忙將少女護到身後,顫聲道:“你們不能對小姐無禮。”

    那賊首瞪眼怒道:“你這老婆子好生羅嗦!把她給我砍了,咱對老婆子沒有興趣。拉倒外面動手,千萬別嚇壞了我的小寶貝兒。”一賊人提刀而出,躍上車轅去拉扯那中年婦人。中年婦人面如土sè,兩名少女放聲大哭,抱住她不放手。

    恰在此時,只聽遠處有人喝道:“大膽賊人,吃我一箭!”一匹純黑sè的駿馬從山坡上疾馳而來。馬上是一位雄壯的年輕人,神威凜凜,左手挽長弓,右手持利箭。怒喝聲中利箭破空而至,正貫入車轅上那賊人的後心,透胸而過。那賊人當即斃命,屍體翻落在車前。

    眾賊人大驚失sè,催馬散開,大聲吆喝。那賊首怒喝道:“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竟敢壞太爺的好事。做了他,給老四報仇。”人叢中衝出幾名悍賊,拍馬舞刀,向來人搶去。

    來人正是天賜。他在山中捉獲獵物,覓路回城,一上官道正撞上賊人行兇傷人這一幕。當即怒火填膺,箭斃一賊,飛馬前來搶救。面對來勢洶洶的悍賊,天賜毫無懼sè,厲聲喝道:“快快下馬受縛,饒爾等不死。”眾賊豈甘罷手,驅馬飛馳如故。天賜怒火更盛,拉滿強弓,又是一箭shè去,正中當先那賊人的咽喉。屍體翻落,腳卻仍舊掛在馬蹬中。坐馬不知主人已死,拖著屍體落荒而去。眾賊人悍不畏死,繼續向上衝殺。天賜箭無虛發,又有四名賊人中箭落馬。

    天賜平生頭一回殺人。初時激於義憤,並未多想。這時連斃數人,不免心中惻然,手足有些發軟。眾賊人驚於天賜的箭法,也逡巡不敢進。那賊首大叫道:“愣著幹什麼?不幹掉這小子,大家都活不成。”一馬當先,直奔天賜。

    危急關頭,天賜不再遲疑,張弓搭箭,shè向那賊首的咽喉。他殺心已去,這一箭勁道大減。那賊首身手十分了得,眼明身快,向前一俯,利箭擦頭頂飛過。一箭走空,天賜大急,伸手摸向箭壺,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箭枝已經用盡了!

    那賊首大喜過望,狂奔而至,劈面就是一刀。天賜這次出門雖帶了一口長劍,卻只是一件裝飾品,不甚乘手。身陷危境,他暗自叫苦,慌忙間帶馬閃避,那賊首一刀落空,坐騎跑得正歡,擦身而過,直衝出十餘丈開外。得此餘暇,天賜拔劍出鞘。一劍在手,心下大定。

    那賊首帶馬而回,二馬盤旋,鬥在一處。天賜不懼對手力猛,卻怕對手刀沉。他手中的長劍只是一件飾物,重量不過兩斤,豈敢硬接硬架,左閃右避,頗為狼狽。又有四名悍賊相繼馳到。那賊首大叫道:“弟兄們,併肩子上啊!”眾賊人一齊動手,刀影漫天,攻勢如cháo。天賜以一敵五,左支右絀,破綻百出。哧的一聲,一刀劃肩而過,在左臂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傷口,入肉不深卻鮮血淋漓,半身浴血,十分可怖。

    忽然,馬車的方向傳來兩聲淒厲的慘呼,隨即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聽一聲嬌叱:“賊子,看劍!”一道紅影凌空飛至,象一隻展翅大鵬。劍光如匹練,劃空而過,不聞金鐵相交之聲,五名賊人同聲慘叫,落馬而死。那道紅影並不落地,繼續向前飛,穩穩地落在疾馳的坐馬上。好玄妙的身法!好神奇的劍術!天賜慶幸之餘,悚然動容。

    一聲長嘶,那騎士勒馬而回。只見那騎士竟是一位年輕女郎,純白的絹帕包頭,紅撲撲的臉蛋吹彈得破,眉若chūn山,目似秋水。雖然未施脂粉,卻是天然的顏sè。天賜不覺看呆了,暗道:“若不見她方才出手,真難想象這樣一位弱質女子竟會是劍術高手,取敵xìng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女兒家面嫩,這女子被一位陌生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難免有幾分羞意。嫣然一笑,聲似銀鈴,說道:“車中女眷是公子的同伴嗎?你傷的不輕,還不快去包紮一下。”說罷掉轉馬頭,輕敲馬蹬,絕塵而去。天賜正想解釋他也不識得車中女眷,過去搭話不甚方便,想請這位紅衣女子善後。不料未及開口,伊人已經遠去,只餘下一串輕笑聲在耳邊迴盪,良久不絕。

    天賜悵然若失,暗想:“我今天是怎麼了?盯著人家大姑娘,失魂落魄,連個謝字都忘了說。失禮之極。”又想:“這女子是何方人氏?不知將來是否有緣再見。”隨即又暗暗自責:“她是何方人氏與我何干?見到了又能如何?李天賜啊李天賜,你可萬萬不要再胡思亂想,褻瀆了這位好姑娘。”猛地搖搖頭,壓下心中的綺念。口中卻情不自禁喃喃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從痴迷中清醒過來,天賜又去看地上那五名賊人的屍體。只見每具屍體的咽喉上都有一個窄窄的傷口,出劍之快之準,令人心驚。天賜倒吸一口冷氣,心想:“此女武功勝我百倍。爹爹之言誠不我欺。江湖之上能人輩出,我只是個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可憐亦復可笑。”天賜終於認識到自己的武功尚不入流,卻並不因此而灰心,反而堅定了信念。只要繼續下苦功,那位紅衣俠女能做到的,他也一樣能做到。

    天賜伸劍挑開那賊首的蒙面巾,只見他面貌熟稔,正是昨rì在茶樓上口出不遜的四人之一。天賜暗想:“我就猜那四個賊子不是好路數,原來是一夥強盜。”心中未免有幾分同情。他們有這等好身手,若不是投身為盜,又豈會落得如此下場。轉而又想起車上的三名女子,救人救到底,不能一走了之。當下牽馬走過去,朗聲道:“諸位夫人小姐。賊人已除,你們不必害怕。”

    車中的三名女子不知危險已過,相擁而泣,瑟瑟發抖。那中年婦人緊閉雙目,阿彌陀佛念個不停。聽到車外有人發話,中年婦人小心翼翼地撩開帷幔,從縫隙向外窺視。看到半身浴血的天賜,嚇得她又把帷幔放下,結結巴巴地問道:“是壯士救了我們嗎?”

    天賜赧然道:“我是救人不成反被人救,不提也罷。請問夫人yù往何處,有什麼困難需用小可幫忙嗎?”

    那中年婦人終於壯著膽子撩起帷幔,探出頭來,說道:“我家小姐姓吳,家在海州。此行是入京探望老爺。原打算到濟寧州換船,不想中途遇上了這件禍事,幾名家人慘遭毒手。若非壯士及時搭救,小姐幾乎名節不保。”聽她的語氣是一名僕婦。再看車中,一個臉蛋圓圓的小侍女,驚容方定,淚跡未乾。那位小姐身形苗條,白紗的長裙,淡綠sè的短襖。螓首低垂,看不清相貌。

    天賜道:“未能及時援救,小可也十分遺憾。貴同伴的屍體小可會設法託人安葬,rì後再遷回故鄉。倒是這位車伕……,也罷,小可便勉為其難,充一回車伕好了。”

    主僕三人十分感激。那位吳小姐依舊螓首低垂,輕聲道:“多謝壯士盛情,賤妾不敢勞動大駕。”

    天賜笑道:“不勞動小可,難道小姐親自駕車去濟寧州嗎?小可雖是頭一回駕車,至少要比小姐強些。”吳小姐道;“委屈了壯士,賤妾十分不安。”天賜笑道:“委屈談不上。秦時的五大夫之官事實上就是車伕,可見執鞭之士並非低人一等,也是能做官的。我今rì便過一次官癮,若是不中規矩,諸位請勿見笑。”

    三女不禁莞爾。吳小姐笑道:“孔老夫子尚且甘為執鞭之士。我們都是孔門嫡系傳人,步他老人家後塵,有何不可。”孔子曾有言: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吳小姐引用的正是這一典故,可見她並非凡俗女子,至少熟讀過《四書》。

    天賜笑道:“沒想到小可居然能媲美於先賢,妙之極矣!”將烏騅馬栓在車後,跳到車伕的位子上,揚鞭啟程。天賜雖然從未駕過馬車,但平rì裡看的多了,馬匹又十分馴服,cāo縱起來倒也得心應手,有板有眼。

    吳小姐道:“賤妾真是失禮之極,還未請教壯士尊姓大名。”天賜隨口答道:“我叫李天賜。就在這兗州城中居住。今rì出城打獵,不想巧遇小姐。”吳小姐道:“原來壯士姓李。貴地知府大人李公,李壯士是否相識?”

    天賜笑道:“那是家父,焉能不識。小姐遠在海州,難道也曾聽到過家父的名號嗎?”

    吳小姐驚喜地“啊”了一聲,說道:“原來李大人就是令尊,失敬失敬!令尊的大名傳遍天下,別說是近在咫尺的海州,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天賜大為驚奇。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知府,名聲怎麼可能如此響亮。問道:“小姐不是在恭維小可吧?”

    吳小姐道:“賤妾說的是實情。令尊大人剛正不阿,屢次上表彈劾朝中權jiān,不避斧鉞鼎鑊,不計生死榮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內同欽。公子太謙了。”

    天賜淡然道:“身為臣子,理當以身許國,不存私念。這本是分內之事,算不得什麼。”心中卻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彈劾諸jiān,雖未成功,天下人卻看得明明白白。”

    吳小姐為天賜所救,本已心存感激。這時聽說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人之子,頓生親近之意。強忍羞意,撩起帷幔偷偷窺視,一窺之下禁不住驚呼出聲。她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英俊公子,而是半身浴血的狼狽景象。她關切地問道:“公子受傷了?傷得重不重?快讓我看看。”鑽出車廂,也不顧天賜是否同意,抓起他受傷的手臂,撕開衣袖。只見那刀口長近半尺,雖不再有鮮血滲出,卻仍十分可怖。吳小姐看在眼中,痛在心裡,取出絹帕,細細包紮。也許是出於感恩圖報的心理,也許是出於惺惺相惜的共鳴,她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人十分關心,關心得出了格,渾然忘記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天賜好不恐慌。一陣淡淡的女兒體香沖鼻而如,細柔的手指在他左臂上游走,左臂的痛楚似乎變成了無比的舒適。天賜心猿意馬,忍不住側頭去看吳小姐。只見她眉淡睫長,櫻唇雪膚,清麗絕俗。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雖聖人而不能禁也。這一看天賜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心中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在天賜異樣的目光注視下,吳小姐臉頰緋紅,纖手輕顫。好不容易包紮好傷口,她狠狠白了天賜一眼,反身鑽入車廂,垂首不語。芳心如小鹿般亂撞,不知是甜蜜還是驚慌。

    天賜心癢難搔,魂飛天外。暗道:“這為吳小姐好生秀麗。她瞪我一眼,似乎有幾分嬌嗔之意,莫不是生氣了?她生氣的樣子更為動人。”隨即又暗暗自責:“李天賜啊李天賜!你真是不可救藥,全然忘記了先賢非禮勿視的道理。方才死盯著救你xìng命的紅衣俠女,現在又轉這些齷齪念頭,徹頭徹尾的好sè之徒。”

    自責是一回事,心中的**又是另一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氣方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對一位才貌俱佳的妙齡女子生出遐思,完全是正常的。那為紅衣俠女的倩影悄然扣開了天賜的心扉,雖只是驚鴻一瞥,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伊人臨去時的嫣然一笑深深地印在天賜的腦海中,吳小姐清麗的面容似乎也被沖淡了。

    馬車隆隆前行。天賜滿懷心事,默然無語。吳小姐凝視著他碩壯的背影,羞意漸去,終於打破沉默,問道:“李公子,你在想什麼?”

    心中的綺念怎能向她訴說,天賜強笑道:“我在想此去京師,千里迢迢,不能無人照應。到濟寧州我請知州岑大人派人護送小姐一行進京。官家眷屬在濟寧州地界遇劫,他作為地方官不能不管。”

    吳小姐道:“已經到了濟寧州地界了嗎?我以為還在兗州呢!”天賜道:“錯不了的。請看,那是彭子山。能望見彭子山也就到了濟寧州。”

    極目遠眺。只見原野廣袤無際,馬車已經駛出了崎嶇的山路。遠處是一帶依稀的山影,近處是翠綠的田野,三五家煙村點綴其間,一個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蔥蘢。吳小姐問道:“這座小山又是什麼名字?”

    天賜道:“這不是山,是魯國故邑乘邱的遺蹟。魯莊公曾在此大敗宋師。它本是為抵禦戰禍而建,最終卻毀於戰禍。千年風雨侵蝕,斷壁殘垣也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堆黃土,供後人憑弔。”

    女兒家多愁善感。吳小姐禁不住黛眉微蹙,嘆道:“為什麼每處遺蹟,每座城池總少不了兵禍征伐?書中每提到乘邱,不是魯莊公敗宋師於乘邱,就是趙魏韓伐楚於乘邱。《通鑑》說它是魯地,《水經注》說他是宋地。《括地誌》為論證是魯是宋,也忘不了引用一句:乘邱之役,公子偃自魯城雩門出,至乘邱。戰禍兵劫充斥書中,彷彿老祖宗們就是在殺人與被殺中消磨時光。我喜歡讀書,可是每看到這些,我就再也看不下去。難道除了征伐就沒有其它事可以記述嗎?”

    天賜道:“古人言王侯之政,不外乎禮樂征伐。禮樂是表面文章,征伐才是鞏固權位的利器。戰禍兵劫之後才能天下太平。那些毀於戰火中的城市又會如雨後chūn筍,重建起來,繁華更勝往rì。只可惜在戰火中喪生的無辜者,永遠也不能復生。戰禍可怕,更可怕的是貪yù。yù壑難填,子女玉帛,權勢名位,永遠也不能令人滿足。戰禍也將永遠延續下去,書中也就永遠少不了征伐。”

    兩人談得投機,渾不知路途之遙。吳小姐博覽群書,胸羅萬有。天賜自嘆不如,深為欽佩。談笑之中,數十里路似乎轉瞬即至,濟寧城悠然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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