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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今宵勝把銀燈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天賜駕馬車從西門入城。濟寧州是漕運重地,城中商旅雲集。一條大街自西向東貫穿全城,街上車馬行人往來不絕,街兩側酒家客棧鱗次櫛比。他曾來過濟寧州多次,識得路徑。沿大街一直行到州衙門前,停下馬車。

    卻見州衙門前站著兩名衙役,凸胸疊肚,趾高氣揚。其中一人走過來叫罵道:“混蛋!不知道這裡是州衙嗎?閒雜人等禁止逗留,還不快滾!”

    天賜最看不慣這等狗仗人勢的小人嘴臉,眉頭緊鎖,冷冷道:“去稟報你們知州大人,就說李天賜求見。”

    那兩個衙役自然不知李天賜是何許人,見他坐在車伕的位子上,更加看不起。罵道:“大膽,知州大人是說見就見的嗎?你是什麼人?有拜帖嗎?”

    天賜大為光火,發怒道:“你休管我是什麼人。李天賜三字就是拜帖,見不見自有你們知州大人拿主意。爾等只管通報就是,休得羅嗦!”

    兩衙役摸不清天賜底細,聽他的語氣似乎來頭不小,倒也不敢得罪。慌忙換上笑臉,改變稱謂,說道:“公子請稍候。”轉身飛也似地去了。過不多久,那衙役一路小跑奔出州衙,氣喘吁吁,一躬到地,賠笑道:“公子爺,大人有請。”這回稱謂上又加了一個爺字,大約是知道了天賜的身份。

    天賜請吳小姐下車,僕婦侍女攙扶著進入州衙。知州岑大人正在堂上相候。天賜上堂,他倒履相迎,笑道:“賢侄光臨,蓬蓽生輝。半年多不見,賢侄英姿勃發,更勝往rì。可喜可賀!”

    天賜一揖到地,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苦笑道:“小侄狼狽萬狀,哪裡談得上英姿勃發,讓岑世叔見笑了。”

    岑大人眼神不太好使,拈著山羊鬍子湊到近處仔細一看,驚呼道:“我的天!賢侄受傷了。出了什麼事?”天賜道:“小侄今rì出城打獵,中途遇盜。這位吳小姐的八名家人不幸喪生,小侄也被賊人砍了一刀。若非一位紅衣俠女及時相救,小侄萬無幸理。十幾名賊人盡數被那位紅衣俠女所殺。請岑世叔派人察驗掩埋屍體,吳小姐的八名家人也請岑世叔代為安葬。”

    得悉詳情,岑大人驚得汗流浹背,暗自後怕。此事發生在濟寧州地界,他做為地方官豈能脫得了干係。如果知府大人的公子出了意外,他前程難保不說,對不起老友李大人,讓他如何能安。

    問起吳小姐的來歷。吳小姐上前飄飄萬福,說道:“家父姓吳,名諱上正下誠。”岑大人喜道:“原來是吳年兄的千金,咱們都不是外人。”

    大家相攜至後堂落座。僕人送上茶點。岑大人道:“我與令尊自京師一別,至今已整整十年,不知他近況如何?”吳小姐道:“託世叔的福,家父身體一向安好。只是心緒不佳,厭倦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頗想急流勇退,卻又不忿朝中權jiān的強橫行徑。一走了之於事無補,徒然令**快意。留下來雖不能與**明爭,至少可以佔住這個位子,讓朝中多一個忠誠臣子,少一個jiān佞之徒。”

    岑大人嘆道:“京官難做。令尊生xìng耿介,難免有意無意得罪人。明哲保身談何容易。”吳小姐道:“禮部是個清水衙門,禮部侍郎又只是個副職,品階不低卻無甚實權,並不惹人覬覦。家父甘居閒職,十年不遷也正是為此。許敬臣劉進忠等輩雖然專橫,但家父從不與他們相爭,他們又何必無緣無故找家父的麻煩。”

    岑大人與吳小姐談起官場中的升遷沉浮,言下頗多感慨。天賜卻索然無味,暗道:“明哲保身?這算什麼!大丈夫敢作敢為,既然不忿朝中權jiān,便應該挺身而出,面折廷爭,直斥其非。明哲保身,到頭來一事無成,自身難保。朝政衰敗,權jiān橫行,這些只知明哲保身的好好先生不無責任。”看天sè已近黃昏,天賜起身告辭,說道:“小侄此來是想拜託世叔護送吳小姐入京。既然世叔是吳大人故交,小侄不必再饒舌。天時不早,就此告辭。”

    岑大人道:“回府城有六十里路,大約要花費一兩個時辰,rì落前只怕趕不到了。不如就在愚叔家中留宿一夜,明rì再上路不遲。”吳小姐也熱切地望向天賜,滿懷希冀。

    天賜佯作未見,說道:“不敢打擾世叔。小侄馬快,應該還來得及。如果徹夜不歸,豈不令家父懸念。”

    所言在理,岑大人自不好留他。萍水相逢,吳小姐更加難以啟齒。兩人將天賜送至大門外,揮手送別。吳小姐依依難捨,黯然神傷。此地一別,各自天涯,不知何rì才能重逢。

    天賜策馬而去,心中也不無惜別之情。但他天xìng灑脫,很快就丟開了。反而是那位紅衣俠女的倩影又悄然縈繞心頭。一會兒是她凌空搏擊刺殺群賊的矯健英姿,一會兒又是她風情萬種百媚橫生的回眸一笑。這一剛一柔兩種形象似乎截然不同,卻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好一個超凡脫俗的江湖英雌!”天賜由衷地讚美,帶著一絲淡淡的惆悵。

    紅rì西沉,月上東山。清涼的夜風吹在臉上,心神為之一清。天賜壓下心中紛雜的念頭,催馬狂奔,終於在關城前趕回了府城。

    城中已是萬家燈火。天賜沿著大街策馬而行,遠遠地便望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妹妹小慧,正倚門而望,盼著哥哥歸來。天賜叫道:“好妹妹,你要的小鹿哥哥給你捉來了。”

    小姑娘歡呼雀躍,幫助哥哥將小鹿從鞍後卸下,解開綁縛。愛憐地撫摸著它光滑的脊背,笑道:“哥哥,你真好。”天賜陶然大樂,彷彿一天的疲勞都不復存在,臂上的傷口也不疼了。

    小姑娘叫道:“爹爹,哥哥回來了。”抱著小鹿進了家門。將小鹿交給存義叔照料,牽著哥哥的手走入正堂。燈光一亮,小姑娘這才發覺哥哥身上的血跡,驚呼道:“哥哥,你受傷了?”抓起哥哥的手臂,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李大人面sè不愉,責備道:“為父是怎麼囑咐你的?練武是為了強身健體,不是為了好勇鬥狠。與人打架了是不是?為意氣之爭,逞匹夫之勇,大好身軀不知愛惜。你真令為父失望。”

    天賜好不委屈,分辯道:“兒子不敢。今rì出城打獵,中途遇上一夥強賊搶劫官家眷屬,行兇傷人。兒子不能置之不理,shè殺了五名賊人。後來箭枝用盡,一個人應付不來數名賊人的圍攻,臂上中了一刀。”

    李大人轉怒為喜,說道:“逢危相救,膽氣可嘉。後來是如何脫險的?傷得重不重?”天賜道:“一點皮肉之傷,不礙事。兒子今天大開眼界。力鬥群賊堪堪不支之時,一位紅衣女子從天而降,劍斃五賊不費吹灰之力。尚未看清她如何出手,賊人已同時中劍倒地。劍術之高,令人歎為觀止。”

    這段經過驚心動魄,小姑娘聽得津津有味。李大人不但不替兒子擔心,反而喜上眉梢,拈髯微笑道:“很好,很好!為父這就放心了。”小姑娘噘嘴道:“xìng命差點丟了,還好呢!”李大人笑斥道:“你懂什麼?你哥哥閉門造車,夜郎自大。今rì讓他見識見識真正的高人,對他大有益處。受點皮肉之傷也是值得的。”天賜想起往rì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諸般荒唐可笑的想法,不免大為慚愧。

    小姑娘拉起天賜去鄰室包紮傷口。端來一盆清水,解開包傷的絹帕。見傷口如此之大,心驚不已,說道:“還說不要緊,手臂差一點被砍掉。我可不想要一個沒手臂的哥哥。”口中不停地埋怨,為天賜清理傷處的血漬,上妥刀傷藥,用白綾仔細包紮起來。又叮囑道:“這幾天要好好休息,不能再拿刀動劍了。”端起水盆,拿起絹帕,就要出去丟掉。

    天賜忙道:“妹妹,幫哥哥把絹帕洗乾淨,好嗎?”小姑娘道:“沾了血跡,很難洗的。一塊絹帕所值幾何,扔掉算了。我送你一條新的。”天賜道:“這是別人的東西,有機會應該物歸原主。不能說扔掉就扔掉。”

    小姑娘攤開絹帕,只見上繡花鳥,sè彩豔麗,栩栩如生,聞一聞香氣撲鼻。小姑娘笑嘻嘻問道:“好像是姑娘家的東西嗎?香噴噴的,一定錯不了。我的好哥哥,老實告訴妹妹,這是哪位姑娘送的?”

    天賜大為窘迫,強笑道:“這是吳小姐的。就是今天我搭救的那位官家小姐。他用這塊絹帕為我裹傷,你可不要想歪了。”

    小姑娘笑意更濃,調侃道:“不知是妹妹想歪了,還是哥哥想歪了。人家只不過出於感恩戴德為你裹傷,你卻念念不忘,連一條骯髒的絹帕都捨不得丟掉。我的好哥哥,你是不是讓那位吳小姐迷住了?”

    天賜又羞又惱,佯怒道:“不許胡說!那位吳小姐雖然國sè天香,卻非哥哥心目中的佳偶。留下絹帕不過是出於禮數而已,決沒有什麼歪心思。你可不要胡亂猜疑,玷汙人家大姑娘的名節。”

    小姑娘道:“就算我猜錯了。我口齒輕薄,褻瀆了哥哥心目中國sè天香的好姑娘。哥哥沒存好逑之念自然再好不過。如果真如妹妹所想,這份相思之情只怕要落空了。”

    天賜有口難辯,哭笑不得,暗想:“這種事越描越黑,由得她胡思亂想去吧。”問道:“什麼相思之情要落空了?這話從何說起?”

    小姑娘更為得意,四顧房中無人,壓低聲音道:“今天爹爹早早歸家。有一位客人登門拜訪,是府衙裡主管刑名的張推官。我躲在門外偷聽,無意中得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哥哥想不想知道?”

    天賜責備道:“你太調皮,不知禮數,怎麼好偷聽客人的談話。如果讓客人察覺,豈不令爹爹難堪。”小姑娘道:“此事與哥哥關係非小。哥哥如果不想聽,妹妹樂得少費些口舌。”天賜好奇心起,顧不得讓妹妹嘲笑,問道:“爹爹與張推官自然談些公務,與我有什麼相干?你倒說說看。”

    小姑娘道:“爹爹向張推官講,要為哥哥定一門親事,請張推官做媒人。據說是什麼陳翰林家的小姐,人品才學均是上上之選。那張推官滿口答應,什麼‘天做之合’云云。講好明天就去提親,陳翰林十有**不會拒絕。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高興不高興,拿什麼謝我?”

    天賜心亂如麻,強笑道:“我現在怒氣沖天,一點也不高興,準備打你一頓屁股,聊作薄懲。”

    小姑娘嚇得一吐舌頭,笑道:“好凶啊!我惹不起你,等嫂子娶進門,我找她算帳。”端起水盆,一溜煙地走了。

    天賜呆坐椅中,怔怔地出神,只覺得此事來得太突兀,令他措手不及。那位陳家姑娘他從來沒有見過,自然談不上什麼好惡。父親的眼光應該是不錯的,可他仍不能放心。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吳小姐和那為紅衣俠女,無意中拿來比較。夢寐以求的終生伴侶應該是什麼形象,無意中勾勒出來。象紅衣俠女那樣身懷絕技,灑脫嫵媚兼而有之的江湖奇女子,他不敢奢求。但至少也應該是象吳小姐那樣學識淵博,清麗可人的閨閣才女。良材難覓,佳偶難求,期望過高最終往往是失望。陳家姑娘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千金,只怕註定要令他失望了。

    他處事樂觀豁達,提得起放得下。心情紛亂了一陣,終於歸於平靜,忖道:“我想這些做什麼?又沒見過陳家姑娘,怎能斷定她就是一位凡俗女子。何況這門親事成與不成尚在未定之數,何必杞人憂天。萬事講求一個緣字,或許我命中無福也未可知。婚姻大事自應該由父親作主,這是祖宗傳下的老規矩。雖然這規矩荒唐可笑,我卻改變不了。聽天由命,也可省卻不少心事。可見這規矩也有幾分道理。”主意拿定,心情舒暢不少。

    第二天,李大人命天賜在家中靜養,不許他去後院練功,也不許他再去府學。任憑天賜如何央求解釋,李大人總是不放心。這也難怪,愛子之心,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天賜老老實實呆在家中,或在書房讀書,或同妹妹一起調弄捉來的小鹿,優哉遊哉,樂趣盎然。說來也是緣分,小姑娘同小鹿很快就混熟了。小鹿對她十分依戀,終rì形影不離。幾天的時間平靜地過去了,李大人沒有向天賜提起親事,想來是陳家還沒有回覆。

    這一rì王致遠孟文英一群學友忽然來訪。那王致遠大叫大嚷,一如往rì,見面便是一拳打在肩上。牽動臂上的傷口,天賜痛得齜牙咧嘴。王致遠卻絲毫不覺,大聲道:“那天你小子扔下咱哥兒幾個獨自走了,等到太陽落山也不見你回來。昨rì我才知道是與人打了一架。現在府城中已經傳遍了,說知府大人的公子獨鬥群賊,以一抵十,將強賊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好不風光!為什麼不叫上咱哥兒幾個,大家一道露露臉。”

    天賜苦笑道:“與一群如狼似虎的悍賊拚命,你當是好玩的嗎?小弟寡不敵眾,手臂上捱了一刀。若不是中途有高人相救,小弟只怕就見不到諸位了。王兄如果同去,只怕也討不得便宜,捱上一刀算是輕的。”

    眾人放聲大笑。王致遠道:“若能風光風光,挨他十七八刀也沒關係。老弟,那中途來援的高人是什麼來歷?武功如果真的很高,咱們不妨拜他為師,多多請益。”

    天賜道:“那人來無影,去如風,殺群賊於一招之間,而後飄然遠走。小弟連搭話的機會都沒有。那人的武功實為小弟平生僅見,說玄點,只怕王兄做夢也不會想到世上竟有此等高人。只可惜咱們無緣拜她為師。”

    王致遠嘖嘖稱奇,悠然神往。又問道:“那群盜賊又是什麼來路?聽人說從他們身上查出了關憑路引隨身信物,證實他們是河南某幫會的匪徒。不知是不是這回事?”

    天賜道:“他們蒙面行劫,自然不會報出來歷。小弟也無從得知。不過王兄認得其中的幾個。”王致遠嚇了一跳,忙道:“老弟,你可不能胡亂栽贓。我王致遠清清白白,怎麼會同強盜有交情。”天賜微笑道:“王兄好生健忘。那rì咱們上茶樓消遣,有四個賊子口出不遜,壞了咱們的雅興,幾乎動手打起來。王兄當時憤憤不平,現在可以消消氣了。”

    王致遠恍然大悟,笑罵道:“原來是這四個狗頭,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角sè。那天若不是小孟膽小怕事,我早就揍扁了他們。看他們如何攔路行劫,行兇傷人。”

    孟文英譏道:“胡吹大氣,不知天高地厚。那天若不是小弟勸阻,捱揍的只怕不是那四個狗頭,而是老兄你。鼻青臉腫不說,回家還要落嫂子的埋怨,挨伯父的飽打。一天挨兩次揍,豈不苦壞了老兄。”

    王致遠怒道:“小孟,你敢小視我!”孟文英不慌不忙,徐徐道:“不是小弟輕視王兄,而是有事實為證。以李兄的武功尚且不敵,王兄難道自認比李兄更高明嗎?我頭一個不信。”孟文英所言在理,王致遠只得悻悻作罷。

    一群學友湊在一起,說來說去總離不開書本,自然而然談到今年秋闈之事。誰中誰不中,相互恭維一番。孟文英是眾位學友中的狀元,自然是必中無疑的。王致遠對文事一向不甚用心,文章作得馬馬虎虎,被歸為不中之列。

    正在這時,門外靴聲橐橐,李大人回來了。眾人慌忙起身相迎,這個叫李世叔,那個叫李世伯。客套過後便起身告辭。李大人有事同兒子談,也不加挽留。

    天賜送眾學友至門外,回到房中。李大人含笑問道:“剛才好像聽你們在談論今年秋闈之事。為什麼為父一到就閉口不言了?”

    天賜笑道:“幾個孤陋寡聞的書生,不明仕途險惡,偶發少年輕狂,大言不慚,相互吹捧,難登大雅之堂。見到此道老前輩,自然不敢再賣弄。”

    李大人笑道:“少年人應該有點狂xìng,暮氣沉沉,不足為法。為父也曾年少,也曾發過輕狂。想起那段懵懂無知的歲月,令人好笑也令人懷念。秋闈中與不中,不必放在心上。憑你的才學雖不敢說是上上之選,至少中個舉人是不成問題的,但重要的還是機緣。文章好不好全在考官合不合意,靠學問也靠運氣。甚至再不堪些,化銀子打通關節,買一個前程。有多少胸懷錦繡的高材因為過不了這一關而鬱郁終生,又有多少庸碌之輩機緣巧合一步登天。為父不希望你將得失看得太重。”

    天賜道:“兒子也許不是作官的材料,即看不慣官場中的爾虞我詐,更不願為五斗米折腰。能中固然好,中不了便在家中侍奉爹爹,終老林泉,倒也逍遙快樂。”

    李大人道:“為父也有同感。子曰:危邦不居,亂邦不入。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如今朝中權jiān當道,賢者趨避。為父不幸走上這條路,騎虎難下。為人處事當有始有終,棄官而去有負為臣之道。你尚是zìyóu之身,為父不希望你重蹈覆轍。不過秋闈還是要去的,不為中舉,只為出門走走,廣益見聞。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濟南府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值得一遊。”

    天賜喜道:“爹爹常笑兒子是井底之蛙,是應該出門走走了。濟南府先朝出過一位大材,到他的故鄉看看是兒子的素願。”李大人道:“你說的是辛稼軒嗎?”天賜道:“正是。想他少年投筆從戎,殺賊報國。帥孤軍千里轉戰,從河北一路殺回江南。堪稱一代英傑。兒子十分欽佩。”

    李大人道:“辛大人坎坷一生,報國之心不泯,確是令人欽敬。自古聖賢皆寂寞,曲到高處無人聽。辛大人晚年鬱郁不得志,抱恨而終,未免太淒涼了。”感懷古人的遭遇,觸發了心中的隱痛,神sè為之一黯,喃喃念道:“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天賜深知父親心事。父親的鬢邊已生出了絲絲白髮,可不正如辛稼軒一般,空懷報國救民之心,曲高和寡,難覓知音嗎?天賜好生後悔出言不慎,勾起了父親的傷心事。忙轉換話題,笑道:“兒子也有意仿效辛大人,投筆從戎,殺敵於兩軍陣前。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金戈鐵馬比八股文章更能激發兒子的共鳴。一旦盜賊為患,邊疆有jǐng,兒子願從軍殺敵,為國立功。即便血染沙場,馬革裹屍,也在所不惜。”

    李大人jīng神果然為之振奮,撫掌讚道:“壯哉!如此方不負好男兒七尺之軀,不負你十載苦練的好武藝。方才你說要終老林泉,侍奉為父一輩子,那不是你的真心話。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才是你真正的志向。如今天下將亂,盜賊蜂起,正是大展鴻圖之機也。也許你能比為父更有作為。不!你一定能勝過為父。”

    天賜道:“正如爹爹所言,所謂盜賊蜂起,不過是一群為飢寒所迫,鋌而走險的流民。烏合之眾,不足為患。只遣一介文臣,開倉賑災,善加撫慰,自能平息。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危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興兵征討未免小題大做,甚至於激成大變,弄巧成拙,yù速則不達。”

    李大人淡淡一笑,說道:“孩子,書中之言是不能盡信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所言僅僅是一個大意,時移勢異,則必須有所變通。天下安以德治之,天下亂則以威加之。你以為盜賊都是為飢寒所迫的流民嗎?大錯特錯了!縱觀數千年王朝興替,哪朝哪代沒有流民之亂。可最終成事的從來不是流民,而是梟雄豪霸之流。此輩野心勃勃,天下有變便乘之而起。百姓志在飽暖,飽暖則不爭。此輩卻志在天下。天下只有一個,卻有千萬人覬覦。由此而起戰端,兵禍連結,禍及百姓,非武力不能平之。如今朝廷已決定用武,不久前聖上拜鎮國公蕭定乾為平賊大將軍,總督河南軍務,專為清剿流寇。蕭大人乃當世勇將,曾在塞外與胡騎周旋多年,英勇善戰,屢立功勳。由他鎮撫河南,大事定矣!”

    天賜頗不以為然,說道:“武力可以平息匪患,卻難根除禍亂之源,終歸不是上策。”

    李大人心中煩亂,搖頭嘆息,說道:“禍亂之源在朝中,在各地官吏,積習已久,要根除談何容易。咱們不談這個,談起徒亂人意。為父另有正事。你已經年滿二十,應該成家立業了。rì前為父為你說了一門親事。那位姑娘品貌才學都極出sè,堪為良配。為父打算過些rì子就為你成親。”

    天賜早有準備,也不覺得意外,問道:“是哪家的小姐?”李大人微笑道:“那位姑娘與你青梅竹馬,自小在一處長大。也許你還記得。”天賜莫名其妙,說道:“兒子記不起了。”李大人道:“你真是健忘。以前咱家隔壁不是住著一位陳翰林嗎?你六歲那年拜陳翰林為師,每rì都過去與陳家姑娘一同讀書。直到你十歲,陳翰林不耐城中喧鬧,遷往城北二十里陳家莊老宅居住,兩家的來往也就少了。也許你那時年紀尚小,許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天賜恍然大悟。那位陳翰林是父親的好友,曾教導他讀書四載,受益非淺,怎能忘記。陳家小姑娘他依稀有些印象,只記得她小名叫蘭兒,小他半歲,那時頑皮淘氣卻又十分聰穎。事隔十年,模樣如何已不復記憶。女大十八變,現在的相貌更加不得而知。

    李大人道:“rì前為父託人登門提親。陳老先生對你甚有好感,當即滿口應承。只說女兒眼界高,還要徵求她的意願,過幾rì回覆。今天終於有了迴音。你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為父了結了一樁心事。”言下頗為欣慰。又拈髯笑道:“這是為父為你jīng心挑選的媳婦。你現在也許責怪為父貿然下定,事先沒同你商量。不過,等到成親的那一天,見到新娘子,你一定會滿意的。”

    天賜會滿意嗎?只有天才知道。他早已打定主意,全憑父親作主。打點jīng神,強顏歡笑,逗父親高興。獨自會房之後卻鬱鬱不樂,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位紅衣俠女。

    光yīn似箭,轉眼已是夏末秋初。天賜終rì百無聊賴,白晝讀書,夜間習武,打發時光。眾學友因為忙於功課,準備應考,聚會也少了。只有王致遠孟文英偶爾來訪。他們一個同天賜一樣對應考不很熱衷,一個胸有成竹溫習不溫習都無所謂。湊在一處免不了要談及天賜的親事,揶揄一番。

    天賜見識過真正的高人,自知武功尚差,功夫下得更勤,可是進境卻微乎其微。那位紅衣俠女的絕世武功是如何練成的?他為什麼練不成?是不是資質太差,悟xìng太低?天賜百思不得其解。反而是妹妹小慧,武功突飛猛進,天賜與她過招越來越吃力。

    秋闈之期一天天近了。天賜只得暫時丟下武事,專心讀書,對八股文章狠下功夫。這類枯燥無味的陳詞濫調,天賜一向就十分厭煩。如今勉為其難,找來些前輩佳作,發奮苦讀。只覺平淡無奇,令人懨懨yù睡。尚幸偶爾也能讀到一兩篇jīng妙之作,拍案叫絕之餘,jīng神為之振奮,稍稍打消睡意。年輕人都有好勝之心。不應考就算了,一旦前去應考,就不希望名落孫山,被眾學友訕笑。

    這一rì陳翰林登門造訪。談起小兒女的親事,將婚期定在秋闈之前,讓天賜完婚之後再去應考,討個吉利。李大人心中還另有盤算。這幾rì京中傳言聖上病篤。一旦駕崩,百rì國喪期間嚴禁各種喜慶之事,婚期只怕要蹉跎了。早完婚早了結一樁心事。二老翻出皇曆,擇定了吉rì。陳翰林告辭返家,為女兒張羅嫁妝。

    李大人只此一子,婚事馬虎不得。連續數rì他不再去府衙。佈置新房,趕製吉服,向親朋好友發請帖,全靠他一個人cāo辦。小姑娘小慧也不甘寂寞,指手劃腳,胡出主意,免不了要調侃哥哥兩句。

    天賜卻心神不寧,不知是歡喜還是擔憂。終身大事就此定下來,妻子也將娶進門,卻不知品貌如何,脾xìng如何。不論他天xìng多豁達,心情都不會平靜。

    吉期轉瞬即至。這rì清晨,天賜早早起身。在妹妹的幫助下,裝扮得煥然一新。一身大紅的吉服,帽子上插滿宮花。天賜對鏡打量,不免搖頭苦笑。這付新郎官的打扮實在是俗不可耐。

    新郎官一出,迎親的隊伍抬著花轎出發,吹鼓手一路吹打,趕往城北陳家莊。城中百姓得知知府大人的公子要娶親,夾道迎送,爭睹力鬥群賊轟動全城的少年英雄。府城至陳家莊不過二十幾里路。若在平時天賜放馬奔馳,用不上半個時辰。可今天他的烏騅馬披紅掛綵,一身的零碎,自然無法全力奔馳。何況身後還有一乘花轎跟隨。隊伍緩緩行進,直到rì上三竿才趕到陳府。

    陳府今天也同樣熱鬧,親朋好友齊聚。見到新郎官人品不凡,自是交口稱讚。陳老先生出來迎接女婿,也打扮得一身光鮮,笑容可掬。天賜大禮參拜,口稱岳父大人。陳老先生樂得眉開眼笑,老懷甚慰。讓入廳中,香茶款待,問寒問暖。眾親友在座相陪,吹捧恭維。

    大姑娘出嫁自然免不了哭哭啼啼,長輩女眷左勸慰右叮嚀,花費了不少時間。天賜在廳中等候,也不知喝下了幾壺茶水。終於等到新娘子上了花轎,又是一路吹打,返回府城。隊伍中多了送親的孃家賓客,幾駕大車載著姑娘的嫁妝,聲勢更加浩大,走得也更加慢了。

    這一來一往路途不近,回到城中已是午後申時了。天賜疲憊不堪,暗想:“世上最苦最累的應該算是新郎官。這還不算完呢!”隊伍行到李府,家中諸長輩親友已經恭候多時了。新郎官一到,鞭炮齊鳴,彩聲雷動。此後便是種種繁文瑣節,天賜不甚明白,聽憑長輩們擺佈,象一個木偶。新娘子頭上蒙著大紅的蓋頭,吉服十分寬大,別說面貌不得而知,就連身材如何也難以分辨。

    新人拜過天地,新娘子送入洞房,可以喘口氣了。新郎官卻仍脫不開身。今rì賓客盈門,喜宴一擺就是幾十桌。席上觥籌交錯,吆五喝六,場面十分熱鬧。李大人忙於應付,笑逐顏開,彷彿年輕了十歲。見父親高興,天賜也隨之歡喜,酒到杯乾,來者不拒。長輩們只是走走形式,尚能應付。王致遠等一干好友卻是不饒人的,天賜酒量再豪也敵不過這許多如狼似虎的酒客。這一席酒直飲到掌燈時分,天賜酩酊大醉。

    勉強支撐到眾賓客相繼散去,天賜跌跌撞撞來到洞房,一頭撞開房門。喜娘連忙上來相扶,天賜將她推開,只覺腦中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不住晃動。模模糊糊看見合歡床邊坐著一個紅sè的人影,不問可知是新娘子。天賜吃力地向新娘子走去。剛到床邊,話也沒來得及說一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撲倒在床上。耳邊傳來一聲嬌呼,而後便人事不知。

    不知過了多久,天賜從睡夢中驚醒。眼前一片漆黑,口乾舌燥,頭痛yù裂。摸摸身上,衣服鞋襪都已經脫去,身上還蓋著條錦被。他漸漸回想起昨夜的喧鬧,知道是酒醉虛度了**。大約是新娘子服侍寬衣解帶,上床安寢。耳邊傳來輕微的呼吸聲,身旁還臥著一個人兒,是新娘子。天賜萬分愧疚,想推醒她,手伸出一半卻又停住了。臥在他身旁的是一個陌生人,卻又是將陪伴他一生的結髮之妻,這令他啼笑皆非。終於天賜定下心神,輕輕喚道:“娘子,娘子!”

    新娘子睡得不沉,倏然驚醒,擁被坐起,說道:“官人醒了!口渴不渴?我給官人端茶去。”聲音甚是嬌美。

    天賜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應付。他平rì裡伶牙俐齒,現在卻彷彿不會講話了。結結巴巴道:“我不渴,一點也不渴,你歇著吧!”

    新娘子柔聲道:“酒醉初醒,能不口渴嗎?臨睡前我在爐上煨了一壺茶,現在還熱著呢!”掀開錦被,披衣下床。窗上透入一絲朦朧的月光,依稀看得清楚。新娘子已經除掉了那件寬大的吉服,只著帖身的中衣,襯托出女xìng嬌美的身軀,亭亭玉立,凸凹畢現。走起路若風擺楊柳,嫋嫋娜娜,著實動人。天賜心中怦然。

    驀然室中一亮,新娘子提起了茶壺。紅紅的爐火為她娉婷的背影添上了一圈金sè的光環,就像一位聖潔的女神。天賜隱隱有一絲衝動,想上去抱住她,親親她,向她輕輕說一句:“我的好娘子!”

    室中忽然又暗下來。新娘子放下茶壺,手捧茶盞,走回床邊。茶盞上兀自白汽騰騰,新娘子輕輕吹吹,又淺淺嘗嘗。說道:“不燙了。官人請喝吧!”

    天賜接過茶盞,一口飲下。只覺茶水甜甜的,暖暖的,心中泛起無限柔情。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體驗到女xìng的關懷,不是母親的慈愛,也不是妹妹的敬慕,而是妻子的體貼。這感覺令他陶然yù醉,對新娘子品貌如何的擔憂全然丟到了腦後,心裡只想著她的溫婉可人之處。伸臂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輕道:“謝謝你,娘子。”

    新娘子依偎在天賜懷中,嬌軀一陣輕顫。天賜抱得更緊,問道:“你冷嗎?”新娘子嗯了一聲,彷彿羞於開口,螓首嬌軟無力地埋在天賜胸前。柔軟的青絲輕撫在臉頰上,幽香襲人。天賜心神盪漾,不可自持,低下頭向新娘子嬌顏上吻去。只聽新娘子啊的一聲嬌呼。黑暗中看不真切,這一吻竟落在她的鼻樑上。一時這一對新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不語,只是緊緊依偎著,享受這醉人的恬靜溫馨。

    良久,天賜說道:“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讀書時的情形。你還有印象嗎?”新娘子吐氣如蘭,細柔的聲音道:“我當然記得。還以為官人已經忘了呢!”

    天賜輕笑道:“怎麼會忘?那時你頑皮淘氣,逞強好勝,把我欺負苦了。有一回……。”話說半截,一隻溫軟的小手按住了天賜的雙唇。新娘子嗔道:“不許說!”天賜輕笑道:“象極了。那時你就是這付面孔,就是這麼霸道。我還記得你小名叫蘭兒,不知大名是什麼?”

    新娘子嬌聲道:“你猜猜看,也有一個蘭字。猜出算你厲害。”姑娘家向人說起閨名,難免有幾分羞澀。想來她此時的表情一定嬌美萬狀。可惜室內黑暗,天賜白白錯過了大飽眼福的好機會。

    天賜道:“我的天!一定難猜得很,我且試試看。是不是叫素蘭?”新娘子搖頭道:“不是!”天賜道:“那麼就是叫香蘭,或者是chūn蘭,美蘭,玉蘭……。”一連串帶蘭字的名字脫口而出,如數家珍,虧他想得出。

    新娘子連連搖頭,最後懶得再搖了,嗔道:“越說越不象話。人家怎麼會起這些俗不可耐,稀奇古怪的名字。”天賜道:“那我可實在猜不出了。告訴我好嗎?”新娘子嬌羞地偎在天賜的肩頭,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叫蘭若。這名字好不好?”

    天賜讚道:“好名字!好雅緻!只有我的好娘子,才當得起這個名字。”細細品味,隨即輕聲吟道:“蘭若生chūn夏,纖蔚何青青。幽獨空林sè,朱蕤冒紫莖。”這首詩詠的是香蘭杜若的孤高品格。蘭若花紅莖紫,優雅清芬,獨具風韻,用在此處倒也恰當。只是後四句:遲遲白rì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辭意似乎有些不吉利。天賜吟到此處,便住口不言。

    蘭若格格低笑,輕輕一推天賜的前胸,嗔道:“好了好了,別酸了!人家生得醜,擔當不起。”

    一提到相貌,天賜怦然心動,輕喚道:“蘭妹妹!”蘭若動了動,問道:“什麼事?天賜哥。”言談之間這一對新人越來越親密,連稱呼也改了。

    天賜道:“蘭妹妹,咱們點亮燈燭,讓我看看你,好嗎?”蘭若羞道:“不麼!人家是個醜八怪。”天賜笑道:“生得再醜也是我的好妻子。如果新婚之夜連妻子的相貌也不知道,豈不令人遺憾。”蘭若更羞,扭動了一下腰肢,不再言語。

    天賜輕輕推開妻子,翻身下床。摸摸索索點燃床前的紅燭,室內為之一亮。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過身,看到的卻是妻子的背影。蘭若埋首胸前,嬌羞難抑。天賜笑道:“蘭妹妹,讓自家的丈夫看一看,有什麼好害羞的?”坐到蘭若的身旁,摟住她纖細的腰肢,輕輕扳過肩頭。蘭若也不加抗拒。兩人目光相對,天賜看清了妻子的相貌,禁不住驚呼出聲。

    只見眼前的人兒柳眉彎彎,杏眼含羞,櫻唇微咬,臉蛋暈紅。嬌嫩的肌膚彷彿能滴出水來。好一個絕sè佳人!燭光搖曳之下,面容忽明忽暗,愈增嬌美。竟然似極了那位身懷絕技,劍斃群賊於一招之間的紅衣俠女。

    天賜滿腹狐疑,目瞪口呆。蘭若輕輕推了他一把,嬌聲問道:“你發什麼呆呀?是不是我的相貌太醜,把你嚇壞了?”

    天賜如夢方醒,心神略定,說道:“不,不!你生得很美,美極了!而且,而且……。”蘭若含笑問道:“而且很象一個人,是不是?”天賜心怦怦亂跳,暗想:“厲害!她是怎麼猜到的?”痴痴地一笑,答道:“你很象一位姑娘。有一次我遇險,曾蒙她出手相救。”心中惴惴不安,只怕蘭若打翻醋罈子,效河東之獅大發雌威。

    蘭若卻只是淺淺一笑,又問道:“天賜哥,你是不是很喜歡她?一面之緣,卻念念不忘。”

    天賜更為惶恐,暗想:“她如何知道只是一面之緣?難道她能掐會算?女人都是小心眼兒,我須小心應付。”分辯道:“沒這回事,你別胡亂猜疑。”

    蘭若笑道:“還說沒有。你這付神情已經明明白白告訴我了。你喜歡她,我不會拈酸吃醋。只想聽你一句心裡話。我和她相比,你更喜歡哪一個?”

    天賜道:“這如何能比。她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你卻是實實在在的真身,是我的好妻子。我當然更喜歡你。”這話有七八分是由衷之言。夢中的幻影可敬可慕,眼前的人兒卻可親可愛。他抱著伊人柔若無骨的嬌軀,輕溴她鬢邊淡淡的髮香,如醉如痴。

    蘭若又羞又喜,低笑道:“其實你不論喜歡哪一個我都一樣高興。因為……,因為我和她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天賜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緊緊抓住蘭若的雙肩,仔細打量,詫異地問道:“你說你就是那rì劍斃群賊,救我xìng命的紅衣俠女?這是真的?”蘭若嬌呼道:“輕點,天賜哥!你抓痛我了。”天賜連忙鬆開手,緊盯這蘭若嬌豔的面龐,暗想:“我真是糊塗。兩人的相貌生得一模一樣,世上焉有這等巧事。”一時間驚喜交集,只疑是在夢中。

    蘭若嬌嗔道:“傻笑什麼?說話呀!”天賜無限愛憐地將蘭若擁入懷中,感慨萬千,說道:“蘭妹妹,真的是你嗎?那rì你飄然離去,了無牽掛。我空懷傾慕之心,只當今生今世再也無緣得見。沒想到你竟然就是我的結髮之妻。我李天賜福緣之厚,天下無人可比。”

    蘭若笑道:“那天你象個呆頭鵝,傻站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又不知你就是幼時一同讀書的天賜哥,更想不到你會成為我的丈夫。對一個陌生男子有什麼牽掛可言。直到府城中傳說知府大人的公子力鬥群賊,如何如何英勇,我才知道你就是我青梅竹馬的天賜哥。後來公公託人來提親。爹爹問我的意願,我還有些不放心,就偷偷地,偷偷地……。”天賜全明白了,笑道:“你偷偷地來看過我?原來那天救我時你就對我有好感,卻裝出一付不屑一顧的冷麵孔。害得我終rì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不知流了多少相思淚。”蘭若埋首在天賜懷中,羞得說不出話,自然是默認了。

    天賜問道:“你是何時來的,為什麼我沒有察覺?”蘭若道:“時隔幾個月,我也記不得是哪一天。我來時你正在後院練功,幾十斤中的大關刀舞動如風,碌碡大的石鎖提起來象玩具。我藏身在屋脊後足足看了半個多時辰,仍不見你有半點疲憊。臂力之大,體力之強,令人歎為觀止。”

    天賜大為慚愧,苦笑道:“你這是在譏笑我。你看了足足半個時辰,我卻懵然無知。我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抵擋不住的悍賊,你只用一招就全部殺光。我苦練了十年的功夫,與你一比簡直一無是處。”

    蘭若道:“天賜哥,不要看輕了自己。你只練外功,未習內力,有此成就已屬不易。練武首講武德,武功高低尚在其次。你急人之難,奮不顧身。若不是有一副悲天憫人的胸懷,泰山崩於前面不改sè的勇氣,焉能為之?我敬你愛你正是為此。”

    天賜問道:“蘭妹妹,你的武功勝我百倍。不知是如何練成的?”蘭若笑道:“如何練成的?當然是師父教的。”天賜無限嚮往,嘆道:“令師不知是何等樣人。能教出蘭妹妹這樣的高明弟子,豈非神仙之流。”

    蘭若道:“我這點微末之技不值一提,在武林中如車載斗量,比比皆是。師父常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驕傲自滿。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驚世駭俗的武功來自rì夜不懈的苦練,僅僅有個好師父是遠遠不夠的。”

    天賜讚道:“令師真非常人也!”蘭若道:“家師只不過是一個默默無聞的老尼姑,在廬山腳下築了一所小小的尼庵,帶髮修行。我十歲那年師父來到我家,說是要討還當年的一筆人情債。帶我去廬山習藝,一去就是九年。在這九年之中,我隨家師練內功,習劍術,也學習為人處世的道理,受益非淺。若論師父她老人家的修為,可稱冠絕當世,在武林中屈指可數。可是她老人家卻絕口不提當年名號,也許是有一段傷心事。”

    這是天賜平生第一次聽人提及武林中的前輩高人。若說蘭若武功勝他百倍,她師父豈非更加高不可攀。不由得嘆道:“可惜我福分淺薄,無緣向令師請益。”

    蘭若安慰道:“常言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只要有先天的稟賦,後天的毅力,何愁找不到明師。天賜哥,你的武功也不弱嗎!不知令師是何人?”

    天賜好生慚愧,說道:“我的師父多得很,舉不勝舉。大多是城中的拳師,再不就是父親的同僚。這些師父武功都平常得很,甚至敵不過我這個徒弟,與令師相較判若雲泥。正因為師父們都不及我,我就自以為武功天下少有敵手。直到那rì見識了蘭妹妹的絕技,方知天下之大,我只不過是一隻井底之蛙而已。”

    蘭若卻喜道:“天賜哥,你說你的武功是向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武師學的?此輩武功平庸,你卻能青出於藍,可見先天后天都極出sè。如遇明師指點,將來成就,未可限量。”

    天賜豁然開朗,說道:“明師近在眼前。以後請賢妹多多指教。”蘭若道:“我能算什麼明師。有機會我帶你去見家師,請她老人家代為引薦。找一位前輩高人求教,豈不勝我百倍。”天賜笑道:“賢妹是嫌我資質魯鈍,不堪造就嗎?我這就行拜師之禮。賢妹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言罷就在床上長跪而起,一揖到地,必恭必敬。

    蘭若大為惶恐,連忙扶住,說道:“天賜哥想學什麼,我都不會藏私。拜師之禮就免了吧!”忽然又調皮地笑道:“我可不能白教。你拿什麼謝我?”秀目凝視著天賜,柔情無限,百媚橫生。燭光映紅如花嬌靨,愈加動人。

    天賜心神盪漾,不可自持,笑道:“謝禮來了!”一把將蘭若擁入懷中,低頭吻向她火紅的櫻唇。雙唇甫接,懷中人兒柔若無骨的嬌軀輕輕顫抖,雙唇火熱,嬌息喘喘。天賜yù念大盛,低笑道:“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莫要辜負了**。”雙唇遊走,吻上了玉頸酥胸,輕輕愛撫,衣帶悄然滑落。

    蘭若渾身火熱,四肢無力,在天賜一雙有力的臂膀愛撫壓迫下幾乎化掉,心中又羞又喜,如醉如痴。忽然胸前一涼,中衣被扯開了,突如其來的涼意令她神志驀清。一把將天賜推開,急道:“不,不要!”

    天賜宛如冷水澆頭,**頓消,又驚又詫又是情急,問道:“蘭妹妹,你不願意?”蘭若柔聲道:“天賜哥,你喜歡我,我高興尚且不及,怎麼會不願意?可是你勞累了整整一天,又是大醉之後,應該當心身體,好好休息。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何必急在一時。”

    天賜真是又敬又愛。妻子的殷殷關切令他心中感到無比的溫馨,夾雜著幾分慚愧。他輕吻蘭若的香腮,調笑道:“佳人在抱,我難以入睡。”

    蘭若眼珠溜溜一轉,笑道:“聽我的就一定睡的著。來!躺下,閉上眼睛!”天賜依言為之,靜靜躺下。蘭若依偎在他胸前,一雙纖手輕輕撫摸他的脊背,也不知在哪處**道按了一下。天賜只覺睡意襲來,很快便沉沉入眠。蘭若輕輕拉上錦被,凝視著懷中的丈夫,心中湧起絲絲柔情。兩人相擁相偎,不多時她也進入了夢鄉。

    **苦短,雄雞報曉,東方透出了魚肚白。蘭若新婚,不敢貪睡,早早就醒了。回想起昨夜的荒唐,她臉頰一陣陣發燒,拾回散落的衣衫一一穿上。天賜仍在熟睡,嘴角掛著濃濃的笑意,好夢正酣。蘭若雖然不忍,也只有把他推醒。天賜翻身坐起,睜開惺忪睡眼。只見妻子坐在床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天賜不禁心神盪漾,伸臂將她攬入懷中,親親她誘人的櫻唇,笑道:“蘭妹妹,不再睡一會兒?”

    蘭若扭了扭纖腰,卻沒能掙脫開,嗔道:“你就只會歪纏。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起來!”天賜笑道:“還早著呢!不必著急。蘭妹妹,咱們再親熱親熱。昨夜**虛度,我好生後悔。”蘭若佯怒道:“你再不鬆手,我可真要生氣了。”天賜不但不鬆手,反而將蘭若抱得更緊,笑道:“拼著惹你生氣,我也一定要親熱。新婚夫妻閨房取樂,天經地義,皇帝老兒也管不了。”

    蘭若格格一笑,身子忽然化做蛇一般柔軟。也沒見她如何掙脫,靈巧地從天賜的懷抱中滑出來。雙手叉腰立在床前,杏眼含威,叫道:“快起來!”語氣雖怒,嘴角卻帶著笑意,三分薄嗔七分嫵媚,更增俏麗。

    天賜自知武功比蘭若相差太多。慢吞吞地穿衣下床,自嘲道:“娶了一個美如天仙卻又象大蟲一樣兇的妻子,我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畏懼。今後我有罪受了。”

    蘭若臉一紅,柔聲道:“天賜哥,今後不論什麼事我都聽你的。現在你卻要聽我一次。如果咱們遲遲不出去,豈不讓人笑話。以為咱們,咱們……。”低下頭撫弄衣角,羞得說不下去。

    天賜恍然大悟,笑道:“你怕大家笑話。我也妹妹多嘴多舌。這小丫頭玩劣刁鑽,切須小心應付。”不再磨蹭,迅速穿衣,下了床又去摟蘭若的肩頭。蘭若身子一轉,輕飄飄閃了開去,格格笑道:“才乖了一會兒,又不老實了。”談笑間小夫妻出了新房,去見李大人。

    李大人正在後院散步。見到兒子媳婦,微笑道:“你們起來了?”天賜偕蘭若拜見父親。李大人扶起他們,向蘭若道:“我還記得你小名叫蘭兒,是嗎?”蘭若點點頭。李大人道:“你們小時候便十分要好。如今結為夫妻,自然相親相愛。蘭兒曾隨世外高人學藝,一身jīng湛武功遠在天賜之上。天賜熱衷武學,蘭兒以後要多多教導他。”

    小夫妻唯諾稱是。天賜暗想:“原來爹爹早知蘭若會武,卻把我矇在鼓裡。爹爹那天說蘭若是為我jīng心挑選的媳婦,一定能令我滿意。當真知子莫若父。”笑道:“爹爹,你一定想不到,蘭若就是那位曾救我xìng命的紅衣俠女。”

    李大人又驚又喜,撫掌笑道:“妙哉!你們倆緣分不淺,為父大可以放心了。蘭兒,天賜對你敬若神明。你以後要代我好好管教他,不要因為他是丈夫就事事遷就。旁的事要夫唱婦隨,練武時你就是師父。師父管教徒弟,天經地義。他如果敢偷懶,師父有權責罰。”

    蘭若向天賜擠擠眼睛,萬分得意。天賜暗自叫苦。練功苦點累點他倒不在乎,可是此事傳揚出去豈不讓王致遠等人笑掉大牙。現在他終於理解了王致遠的苦衷。所謂由愛生敬,由敬生畏,懼內原來是男人的通病。

    只見妹妹小慧蹦蹦跳跳地跑進後院,叫道:“爹爹,哥哥,原來你們都在這兒!”又轉向蘭若,上下打量,讚道:“你就是我的新嫂子嗎?你真漂亮!”

    李大人笑斥道:“沒大沒小,還不快拜見嫂子。”小姑娘扮了個鬼臉,飄飄萬福,格格笑道:“嫂子,妹妹給你行禮了。你送什麼見面禮給我。”

    十年前陳李兩家毗鄰而居,小慧尚在蹣跚學步。蘭若時常逗她玩耍。當年的小不點如今生得亭亭玉立,言辭親熱,神態可喜。蘭若扶她起來,笑道:“見面禮向你哥哥去討,嫂子卻沒什麼好東西給你。“

    天賜道:“妹妹,你嫂子有一身好武藝。你求她傳授幾招,比什麼見面禮都強。”小姑娘喜道:“真的?嫂子的武功比哥哥還厲害嗎?”天賜道:“比你哥哥厲害一百倍。她只用一個小手指頭,就能打你哥哥一百個跟頭。你說厲害不厲害?記得我向你提過的那位紅衣俠女嗎?就是你這位嫂子。”

    小姑娘大喜過望,搖著蘭若的手臂央求道:“好嫂子,你一定要教我。我讓哥哥欺負的苦了。向嫂子學武功,也好打他一百個跟斗出氣。”

    蘭若笑道:“沒問題,嫂子一定教你。做哥哥的欺負妹妹,太不象話!今天嫂子便傳你一手絕招,先打他一個跟斗。以後每天傳你一招,一百天後就能湊足一百個跟斗。”

    小姑娘樂得眉開眼笑,大聲叫好,向哥哥揚起小拳頭示威。天賜的笑臉頓時變成了苦瓜。果真讓她們連成一氣,今後有罪受了。小姑娘看看哥哥,又看看嫂子,笑道:“跟斗暫時記在賬上,先說一個笑話。嫂子你知道不?你沒過門的時候,哥哥整天愁眉苦臉,生怕爹爹給他娶一個醜八怪媳婦。現在卻一臉的喜sè,只怕摔一千個跟斗也樂得承受。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天賜蘭若羞得滿面通紅,不知所對,暗罵:“人小鬼大。”李大人見三個小兒女親密無間,老懷大慰。

    用罷早餐,李大人離家去了府衙。小姑娘急不可耐地拉著哥哥嫂子去後院練武場,嘰嘰喳喳笑個不停。說道:“嫂子,讓小妹見識見識你的身手,不許藏私。”

    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哥哥的武功已經高不可攀,要見識嫂子的身手,最好的法子是讓哥哥嫂子比試一場。這小丫頭一旦打定主意,九牛難回。蘭若本不情願,天賜卻有些心動。他雖見識過蘭若的武功,卻只是三招兩式,究竟有多高,不過招是體驗不到的。他道:“蘭妹妹,不讓小慧開開眼界,她會糾纏個沒完。我可無力應付。”蘭若見丈夫也有比試之意,便不再推辭。

    天賜從兵器架上取下他最常練也最拿手的大關刀,撩起長衫下襬,拉開架式,說道:“進招吧!”蘭若不好在丈夫面前逞能,也取下一口長劍,提在手中,並不作式,笑道:“天賜哥請先進招。”

    天賜知道妻子的武功遠勝於他,不必客氣,大關刀舞動如風,劈面砍去。關刀堪堪劈到前胸,蘭若卻只是笑吟吟地站著不動,即不招架,也不閃避。天賜慌忙收刀,詫道:“蘭妹妹,你為何不出招?”

    蘭若笑道:“你這一刀只用了三成力,是怕傷了我嗎?與人過招最忌的就是猶豫不決。你只管進招,我擋得住。”

    天賜被妻子輕視,禁不住激起了好勝之心。叫道:“好!看我這一招。”這一刀用足了十成力,虎虎生風,氣勢懾人。蘭若卻不著急,待關刀及頂,腳下一滑,輕靈地閃開。天賜變招快捷,刀鋒一轉,攔腰橫掃。蘭若仍不招架,身子向後飄退,又將此招讓開。天賜兩招走空,刀勢更急,狂風暴雨般攻去。蘭若不慌不忙,左閃右避,一一化解。這兩人一個刀舞得猛,化成一團烏光,勢如下山猛虎。一個身法輕靈,長裙飛舞,飄飄若仙。煞是好看。

    天賜連攻數十刀,連蘭若的裙帶衣角也沒碰到,自己反累出了一身大汗,不免大為氣餒,收住刀招,說道:“你只管閃避,是想累死我嗎?”

    蘭若笑道:“那我就進招了。看劍!”身形化做一團紅影,劍出如游龍,當胸便刺。天賜深知劍輕刀沉。長劍輕靈易於變招,見招拆招總歸不及。而刀沉身長,勁道雄渾,遠攻卻勝於長劍。當下避短就長,以攻為守,大關刀當胸橫砍,意在將蘭若逼退,化解此招於無形。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一招深得武功要詣,蘭若也禁不住贊聲好。身形倏退倏進,天賜一刀走空,不及撤回,蘭若乘勢搶近,長劍直指前胸。天賜大驚,縱身後躍。長劍卻如附骨之蛆,緊隨而至,依舊點在他胸前。天賜大為沮喪,擲刀於地,長嘆道:“我輸了!”

    小姑娘大為快意,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嫂子總算給我出了一口惡氣。惡人自有惡人磨。看哥哥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天賜佯怒道:“我幾時欺負過你?什麼叫惡人自有惡人磨?就算我是惡人,你嫂子難道也是惡人嗎?”小姑娘自知失言,吐吐舌頭,不再言語。

    蘭若比武時沒給丈夫留情面,心中微微有幾分後悔,生怕他惱了。見他依舊有說有笑,大放寬心,笑道:“練武意在殺人傷人,武功越高殺人越多。嫂子武功高過你哥哥,所以是比你哥哥更惡的惡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天賜一揖到地,笑道:“師父,徒兒求教了。”小姑娘格格直笑,亦步亦趨,隨哥哥行下禮去。

    蘭若面孔一紅,說道:“天賜哥,你的武功已經頗為不凡。若是用於兩軍陣前,一定所向披靡,無人能擋。可是用來同武林高手過招,卻還不夠。你臂力沉雄,刀法迅捷,我也不敢輕攖其鋒。但鋒芒太露,易發難收,容易為敵所乘。高手對搏,講求含而不露。打出去的力道有三分,留下來的力道卻有七分。留著後勁才易於變招,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決不輕發,發則必中,中則必死。”

    天賜緊鎖雙眉,細細品味,難以理解。問道:“難道高手對搏都不盡全力。這又如何分出勝負?”

    蘭若道:“高手對搏,生死決於俄頃,誰敢不盡全力?表面上雙方虛虛實實,鋒芒不露。而事實上每時每刻都在尋找對手的破綻,同時全力提防露出破綻為對手所乘,所消耗的jīng力難以估量。平靜之中醞釀著石破天驚的一擊,生死存亡由此決定。所謂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其中便蘊涵這上乘武功的哲理。”

    天賜道:“我總以為武功首重氣勢。一上手就要用狂猛的攻勢壓住對手,以超人的勇力降服對手,最終克敵制勝。難道我想錯了嗎?”

    蘭若道;“沒有錯。武功之道,殊途同歸。目的不外乎擊倒對手,殺死對手。很難說哪種途徑正確。你所走的這條路稱為外家功夫,講求以力克敵,力強則勝,力弱則敗,簡單明瞭。因為易於入門,易於速成,武林人士大多走的是這條路,卻很少有人達到登峰造極之境。一來是對修練者的體質要求太嚴。身小力弱者是不能練的,練了也很難有什麼成就。如果一個人身高丈二,力大如牛,練這門功夫倒也容易。可是世上能有幾人身高丈二,力大如牛。二來這門功夫只知打熬氣力,不講養生之道,練功的方法大多有傷身體。一過中年便jīng力rì衰,甚至早早夭折。天賜哥得益於先天的體質,已經算得上此道中的佼佼者了。”

    天賜若有所悟,又問道:“蘭妹妹說我練的是外家功夫,與之相對必然還有一門內家功夫。這內家功夫又是怎麼練的?”

    蘭若道:“內家功夫聽來玄奇,其實就是使力運力之法,說白了淺顯易懂。外家功夫練力量,卻不知如何使**量。就象一個乞丐,懷有巨金卻不會使用,最終餓死。內家功夫也練力量,重點卻在使力的技巧。如何最大限度地發揮潛能,化力弱為力強,擊敗力量勝過你的對手。內家功夫的練功之法各門各派都不相同,難以一一盡述。但萬變不離其宗。簡單說就是練心練氣,由內而外。練得好可成絕世武功,至不濟也可強身健體,祛病延年。”

    天賜又問道:“道家有吐納之術,講的也是練心練氣。不知與內家功夫是不是一回事?”

    蘭若道:“也是也不是。吐納術旨在養生,據說練到極處可成仙成道,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內家功夫卻講求實用,重在搏擊,與吐納術有很大的不同。但內家功夫與吐納術又相輔相成,先練吐納術再練武功能受到奇效。武林中有不少好手原本就是修練吐納術出身的。二者一為體,一為用,不能截然分開,更不能混為一談。”

    天賜聽蘭若講了一番武學道理,心中豁然開朗,多rì的困惑迎刃而解。暗想:“我還以為武功已練至極處,所以無法進步。原來卻是練功的方法不對,花十幾年走了一條冤枉路。”當下向蘭若求教修練內功之法。蘭若也不藏私,將所習的內功心法詳細解說了一遍。天賜與妹妹聽得津津有味。最後蘭若叮囑道:“據家師講,這門功夫稱為玄天真氣,源於道家的吐納之術,數代相傳,去蕪存jīng,發揚光大,稱得上武林絕學,十分厲害。若被心術不正者得去,一旦練成,為禍天下,再難制之。你們切不可將此技輕易傳人,也不能輕易炫露,引人覬覦。”兩人心中肅然,點頭稱是。

    他們談論武功,興味盎然,不知rì之將午。午餐之後,三人又回到後院。這一回不再紙上談兵,由天賜同妹妹過招,蘭若在一旁點撥。一天下來,天賜自覺武功進境非小,與今晨相比似乎判若兩人。天賜深知這全是蘭若指點之功,勝過自家閉門苦練十年,對蘭若更為敬服。

    天黑以後,李大人從府衙返回。一家四口相聚燈下,免不了提及今天練武之事。天賜對蘭若推崇備至。李大人心中歡喜,知道小兒女練了一天武功,必定很疲乏,命他們各自回房休息。

    小夫妻回到新房。天賜掩上房門,栓上門閂,回身就將蘭若抱住,笑道:“蘭妹妹,我苦練武功多年,始終未窺門徑。今rì蒙賢妹悉心指點,受益非淺。讓我如何謝你才好?”

    一提到謝字,蘭若便想起昨夜之事,禁不住臉蛋發燒,芳心亂跳。忙道:“你累了一天,好好歇一會吧!”天賜笑道:“我不累,也不想休息。昨夜被你藉機逃脫,現在我可不能再放過大好機會。”在他火熱的目光注視下,蘭若又是羞喜,又是驚慌,忙岔開話題,說道:“天賜哥,我教的內功心法你領悟了沒有?還不快練一練,如有不解之處,我再詳細解說。”

    談到正事,天賜神志一清。壓下心中的綺念,跳上床盤膝坐定,手足向天,閉目內視,依照蘭若所授的心法行功。他初練內功,心神浮躁,只練了盞茶功夫便坐不住了,睜開眼睛,問道:“蘭妹妹,你說練功會有各種各樣的反應,我怎麼一點也感覺不到。是不是練錯了?”

    蘭若笑道:“沒見過你這樣xìng急的。我說的那些反應,要練上幾年甚至幾十年才會有。你才練了多久?”天賜苦笑道:“讓我就這樣枯坐幾年甚至幾十年?我的老天!我又不是木雕泥塑,要吃飯睡覺的呀!”蘭若笑道:“又不是每時每刻都這樣坐著,一天只練一兩個時辰就行。練內功最難的就是入門,有許多人練一輩子也過不了這道難關。看樣子我不幫你是不行了。”

    蘭若也登上床,在天賜的對面盤膝而坐。兩人雙掌相對,天賜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溫軟異常,不免有些心猿意馬,魂不守舍,目光又露出灼灼熱意。蘭若臉頰緋紅,說道:“我現在是師父,在傳你武功。不許胡思亂想,定下心神。練功時要做到靈臺空明,心無雜念。不然什麼也練不成。”

    天賜好生慚愧,慌忙凝神定氣。可是佳人當面,心中的雜念總難除去。只聽蘭若道:“我現在將內力輸到你體內,協助你打通經脈,運行真氣。記住!切不可心生抗拒,更不可過於執著,一切順其自然。”言罷閉目運功。

    天賜只覺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似熱似冷,若有形若無形,沿手臂經脈循行而上,直達丹田。而後在體內繞行,散於百骸,泊泊然,綿綿然,似長江大河無休無止。此時天賜心中的雜念蕩然無存,只覺十分舒暢,不久即至神遊太虛,物我兩忘之境。只聽蘭若微弱的聲音在耳畔道:“天賜哥,我內力有限,無力為你盡數打通經脈,只能助你入門。好好運功,將來的成就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天賜聽得清清楚楚,卻無法開口回答。聚jīng會神,全力運使體內川流不息的真氣。身體飄飄然似yù凌空飛去。這感覺與蘭若所言完全相同。他心中狂喜,凝神運功,渾不知身外之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體內激盪的熱流逐漸歸於平復。天賜緩緩睜開眼睛。只見蘭若臉sè慘白,呼吸急促,鬢邊香汗淋漓,頭上白汽蒸騰。天賜大吃一驚,不知是何緣故,心急如焚卻無力援助。漸漸地蘭若呼吸趨於平穩,臉sè轉和。天賜長長出了一口氣,稍稍放心。

    又不知過了多久,蘭若雙目忽開,說道:“好險!”天賜將他擁入懷中,心有餘悸,問道:“真把我嚇壞了!剛才是怎麼回事?遇上了什麼兇險?”

    蘭若螓首輕輕靠在天賜碩壯的肩頭上,彷彿感受到丈夫的關懷,心中甜甜的。說道:“沒什麼。我內力太淺,強行為你打通經脈,一時後力不濟,幾乎走火入魔。尚幸收功及時,沒有鑄下大錯。”

    天賜倍感歉疚,說道:“原來練內功尚要冒偌大的風險。早知如此,不應該讓你助我練功。一旦你有什麼三長兩短,讓我如何心安。”

    蘭若笑道:“好心有好報。經此一劫,我的內力又進了一層。一年多未曾突破的難關,被我誤打誤撞突破了。天賜哥,這全託賴你的齊天洪福。”

    天賜又是歡喜又是愛憐,扶她躺下,笑道:“我不管什麼難關不難關,只要你平安無事就好。你的臉sè還有點不太正常,快躺下休息。昨天你服侍我,今天換我來服侍你。”伸手便去解蘭若的裙帶,為她將長裙短襖一一脫下,只餘貼身內衣,而後拉上錦被。蘭若嬌羞萬狀,不敢看他。

    微風送來隱約的更鼓,夜深了。天賜也解衣上床,倒頭便睡,看樣子又要虛度一個**。忽然蘭若掀開被鑽入天賜懷中,膩聲道:“天賜哥,你說要謝我的,為什麼又不理我了?”

    只因顧忌蘭若練功疲乏,難以承受,天賜一直強忍yù念。經她這一挑逗,理智的堤防頓時崩潰。挽住蘭若的纖腰,將她緊抱在懷中。蘭若熱情如火,送上滾燙的櫻唇。兩人激動地擁吻著,愛撫著,情火如熾。紅燭燃盡而熄,幔帳悄然滑落。不見無邊chūnsè,只聞呢喃之聲。

    正值一雙小夫妻交頸而眠,只羨鴛鴦不羨仙之時,千里之外的京師皇宮之中卻是一片肅穆。乾清坤寧交泰三大殿燈火徹夜不熄。宮娥內侍往來穿梭,每人的臉上都掛著重重的憂sè,彷彿一場災禍即將降臨。

    乾清門外秋風瑟瑟。丹墀前侍立著四位大臣,看裝束紫袍玉帶,都是朝中極品大員。三位文臣似乎耐不住秋夜的寒風,頭瑟縮在頸中,不停地踱著步。只有那武臣裝束的老者迎風昂然而立。這老者身軀魁偉,赤面銀鬚,虎目顧盼生威,雖垂暮之年仍不減英武氣概。旁人都緘口不語,此老卻耐不住沉悶,向身旁的一位中年文臣道:“壽王殿下,聖上夤夜宣我等入宮,是不是自知……,是不是有託孤之意?”他不好講聖上將不久於人世之類的話,換一種說法,意思卻簡單明瞭。

    那位壽王殿下眉頭緊鎖,臉上yīn雲密佈,嘆道:“韋老,聖上龍體欠安已非止一rì。自今chūn便纏綿病榻,醫官束手。著實令人擔憂。小王久不入宮,聖上近rì病情如何,小王也不得而知。但願你我都猜錯了。”

    又有一位文臣插言道:“壽王殿下乃聖上同胞手足。聖上有恙,為何不入宮探望?”此人五旬左右年紀,眉目清朗,長髯飄飄,意態瀟灑,舉止自若,頗有幾分出塵之味。

    壽王冷哼道:“司禮監太監王保攔著本王,說什麼未奉聖旨,任何人不得入宮打擾聖上。哼!所謂聖旨,還不是出於他王保之手。”這些話別人是不敢說的,壽王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卻無所顧忌。發過牢sāo,彷彿氣消了不少。向那插言之人側目而視,面現嘲弄之sè,冷笑道:“許大人身為閣臣,深得聖上信任,又與王保有交情。這幾rì頻繁出入宮禁,聖上病情如何,理應瞭如指掌。何必相瞞。”

    許大人有涵養。壽王地位特殊,他不願得罪。壽王的冷嘲熱諷他只當是耳旁風,笑道:“下官委實不知,豈敢相瞞。”

    一位老態龍鍾的白髮文臣重重咳了一聲,顫巍巍的聲音道:“私議聖上病體,豈是為臣之道。稍時見駕,聖上有甚旨意,大家自會知曉。何必在此爭論不休。”眾人均道:“馮大人之言有理。”住口不言。這位馮大人是三朝元老,在群臣中頗具威望,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此老既然發話,大家自然要給他面子。

    正在這時,乾清門並肩走出一位內侍一位武官。那內侍身材矮胖,滿臉堆笑,正是司禮監大太監王保。那武官體壯如熊,剽悍狂傲,卻是錦衣衛大都督劉進忠。眾人大為不快。劉進忠雖然權傾朝野,論品級卻低了一大截。幾位大員尚未入宮見駕,他卻疾足先登。太不成規矩了。

    劉進忠見到四位極品大員,狂傲之態依然不改,草草行了一禮,揚長而去。王保笑嘻嘻地走過來,說道:“壽王殿下,韋老王爺,馮大人,許大人,請隨咱家去見萬歲爺。”

    四位大員神sè肅穆,隨王保過乾清門,登九重玉階,直入乾清宮,轉入西偏殿。只見龍床之上,黃綾被中,正臥著當今天子。雖說面sè憔悴,jīng神似乎還不錯。龍床邊侍立著太子殿下,臉上淚痕未乾,眼睛佈滿紅絲。四位大員急趨龍床前跪倒,叩首道:“臣等恭請陛下聖安。”

    皇帝欠身而起,說道:“四位愛卿平身。朕詔卿等入宮,有要事相托。朕已年過六旬,垂垂老矣。今chūn偶感小恙,一病不起。近rì病勢愈重,自知時rì無多。子稱人生七十古來稀。朕不算夭壽。所慮者唯祖宗社稷而已。”壽親王道:“皇兄今rìjīng神甚佳,正是病勢將愈之相。jīng心調養,自會無事。”皇帝長嘆道:“病勢如何,朕心中有數。今rìjīng神轉佳,乃迴光返照之象。臨去之前,有幾句話要對諸位愛卿講。”

    四位大員肅手而立,面sè沉痛。只聽皇帝道:“朕在位三十餘年,無時無刻不思江山社稷,不念天下蒼生,盡心竭力,未敢稍懈。只為才德不足,有心無力,致令國事rì衰,天下不寧。朕有負先帝重託,愧對列祖列宗,更愧對黎民百姓。四位愛卿自朕即位便追隨左右,韋愛卿馮愛卿更為三朝老臣,為朕分憂,殫jīng竭慮,勞苦功高。朕萬分感激。”

    四臣誠惶誠恐,再次跪地叩首,口稱:“臣等蒙陛下知遇之恩,自當粉身以報,不敢居功。”

    皇帝揮手令四臣平身,繼續說道:“朕就要去了。江山社稷之重,請四位愛卿代為擔當。朕感激不盡。”指向侍立在床邊的皇太子,說道:“朕這個不肖之子也要託付給諸位。諸位愛卿自幼看著他長大,承蒙諸位悉心教導,胸中才學勝朕多多。只是他年輕識淺,閱歷不足。若有不是之處,還望諸位愛卿多加指教,不要有所顧忌。”

    四位大臣道:“臣等必不負陛下所託,盡心竭力,輔佐太子殿下。為國盡忠,死而後已。”皇帝如釋重負,說道:“得諸位愛卿一諾,朕無憂矣!諸位請退下吧。”四臣叩辭皇帝,魚貫退出。

    目送四位大員退出大殿,皇帝又將宮娥內侍全部遣走,殿上只餘下父子兩人。皇帝握著太子的手,說道:“孩子,做人難,為君更難。希望你不負父親的希望,勵jīng圖治,做一箇中興之主。”皇太子雙目蘊淚,哽咽無語。

    皇帝講了許久,漸呈不支之態。喘息片刻,鄭重道:“孩子,父親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你。”皇太子驚疑地睜大了雙目。只聽皇帝道:“你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二十年前你們的母后一胎雙生,產下兄弟二人。你們兄弟生得一般無二。父親生怕……唉!自古以來,為兄弟爭位以致天下大亂的事例不勝枚舉。你們兄弟生得相象,更是一大禍胎,這道理不說你也明白。為祖宗社稷,為父不得不忍痛割愛,將你兄弟託付給一位大臣撫養,將他遣出京師。那位大臣忠誠謹慎,可以信託。此事瞞住了所有的人,對你母后也只說你兄弟生下便夭折了。若不告訴你我死不瞑目。你要慎重處置,免生禍亂。記住!好好照顧你兄弟,不可加害於他。”想起忍痛送幼子出宮時的心情,不免萬分傷感。

    皇太子神sè不安,問道:“當事者還有何人?”皇帝道:“當事者都已不在人世,只有一個王保。他或許知道些內情。不過他忠心為主,即便知道也不會講出去。我也不忍加害於他。”皇太子垂下頭,目光yīn森懾人。

    皇帝道:“你以後不再是太子,而是一國之君,行事一定要謹慎。如遇不明之處,可向四位顧命大臣求教。韋卿是可以信賴的。他是武臣,不能涉足於朝政。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天下亂象已萌,仰仗他之處尚多。你叔叔和馮大人一個優柔寡斷,一個老邁昏聵,都不可以大事相托。許大人jīng明強幹,是當世少有的棟樑之材。可是你一定要記住,用人當求德才兼備。許大人才勝於德,可託之以事,不可託之以心。這是我一生的教訓,你可明白?”

    皇太子心中紛亂異常,父親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只管胡亂點頭,卻急急問道:“父皇,您說將弟弟託付給了一位大臣撫養,此人是誰?”

    殿外夜sè深沉。眾大臣,眾宮娥內侍焦急地等待著,不知皇帝與太子在交談什麼要事,遲遲不見動靜。忽然,大殿上隱隱傳來太子的痛哭聲。眾人心中瞭然,聖上已經駕崩了。明天將有一位新君登基。這位新君據說寬厚仁德,才華過人。他將給天下人帶來什麼?他能稟先皇之志,正先皇之失,贏來朝政中興,天下太平嗎?希望能如大家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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