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晏駕的消息於半月之後傳到了兗州。
這些天來天賜蘭若小夫妻恩恩愛愛,心心相印。天賜每rì都在蘭若的指導下苦練內功外功,彷彿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天賜樂在其中,功夫下得更勤,連應考的功課都丟下了。這一rì在府學得知天子駕崩的消息,同時又有消息說今年的秋闈因正處百rì國喪期間而取消了。天賜有幾分遺憾,更多的卻是高興。今年的中元佳節可以在家中過了,一家人團團圓圓,此樂何極!他與妻子新婚燕爾,乍然分別,自然依依難捨。
興沖沖回到家中,一入書房,只見父親正坐在書案前發怔,滿面悽sè,長吁短嘆。天賜進來,他抬頭問道:“天賜,你聽到聖上駕崩的消息嗎?”天賜道:“在府學中就知道了。父親大可不必為此悲痛。先皇辭世,新皇登基,應該是一件好事。先皇年邁糊塗,廢弛朝政,遂使jiān黨橫行,臣民離心。如今新皇即位,若能勵jīng圖治,清除jiān黨,重收民心,挽狂瀾於即倒。未始不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
聽天賜評論先皇之言,很有幾分不敬,李大人不免暗自皺眉,嘆道:“難,難!新皇年幼,你說他一定能勝過先皇,我看未必盡然。數十年朝政積弊,不可能一朝改觀。”天賜道:“正因為新皇年輕,行事無所顧忌,兒子才對他寄予厚望。”李大人也不與他爭辯,一笑置之。
又過了數rì,京裡傳來新皇登基的消息。更改年號,封賞群臣,大赦天下,都是例行公事,天賜也不甚關心。這一天蘭若yù回家探望父母,小慧閒來無事,也吵著要去。天賜稟過父親,僱了一駕馬車,載著妻妹趕往岳家。
女兒女婿回門,陳老先生自是萬分高興。翁婿二人談得投機,不知不覺中一天就過去了。天賜不好在岳家留宿,告辭回城。蘭若離家rì久,便留下來與父母小聚數rì。又將小慧留下作伴,講定三rì後來接。天賜依依難捨,孤孤單單,駕空車返回。
一到家中,李大人便將他叫去,神sè不安,說道:“天賜,為父剛剛得到消息,新皇已經把司禮監太監王保殺了。罪名十條百餘款,為父只記得其中一條是勾結外臣,圖謀不軌。王保勾結外臣的確不假,圖謀不軌又從何說起?他只是一個太監,能圖謀什麼不軌?想篡位嗎?荒唐!”
天賜卻喜道:“殺得好!殺得妙!新皇已經著手清除朝中jiān黨。至於具體的罪名,不必斤斤計較。”李大人神情冷峻,毫無喜sè,問道:“你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嗎?”天賜大為困惑,不是好事難道是壞事不成?父親在擔心什麼?驀地心中一動,說道:“這裡面似乎大有文章。若說勾結外臣,這外臣又是何人?為何不加追究?新皇打算清除jiān黨,似乎不應cāo之過急,也不應該那王保開刀。王保不過是一內侍,不足為患。心腹之患卻是許敬臣劉進忠這些手握大權之人。新皇如此行事,未免有打草驚蛇之嫌。”
李大人微微點頭,說道:“為父也認為其中必有隱情。這幾rì為父總覺心神不寧,只怕有大禍將臨。”
天賜大吃一驚,卻有九成的不信,寬慰道:“近rì天子駕崩,事務繁忙。父親憂思過度,所以會心神不寧。”
李大人道:“見一葉落而知秋之將至。為父並非無端猜測,但願是猜錯了。孩子,如果為父真的遭遇不測,你與蘭兒一定要遠走高飛,隱姓埋名。憑蘭兒的絕藝,自能保你脫險。帶上小慧,好好照顧她。不必顧念為父。為父早已賣身官家,這條老命已非己有,要拿就拿去吧!”
天賜驚疑莫名,不知父親為何生出這等古怪念頭,只當是危言聳聽,並未放在心上。當晚回房練功,獨對孤燈,沒有蘭若相陪,十分寂寞。從窗口望去,書房還透出昏黃的燈火,父親仍在為他不祥的預感而憂慮。天賜著實不安,獨自練了一會兒坐功,百無聊賴,不久便倒頭睡去了。
翌rì一早,天賜起床之後就去向父親請安。只見父親jīng神萎頓,眼眶發黑,一定是夜裡未得安眠。見到天賜,李大人勉強笑了笑,取出兩封書信,說道:“今天你再去岳父家走一趟。這兩封書信一是給你岳父的,一是給你的,到你岳父家再拆看。信中所言,你一定要依之而行,切記切記!”
天賜奇道:“爹爹,信中說的是什麼?為什麼不能當面告訴兒子?”李大人臉sè一沉,說道:“不許多問!你自小到大,為父從來沒強迫你做過什麼,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此事關乎你岳父一家的安危,兩封書信切記不可中途拆看。拆看就是就是不孝,害了你也害了你岳父全家。快走!不可耽擱。記住為父昨夜對你說的話。”
天賜從未見過父親臉sè如此嚴肅,他心中懍懍,不敢有違。先到馬廄牽馬,存義叔卻早已經將馬匹準備好。天賜拉馬出門,翻身而上。誰知這烏騅馬四蹄就如釘在地上,怎麼趕它也不走,催得急了就在原地打轉。天賜暗道:“今天事事都透著古怪。小黑往rì一向馴服,今天是怎麼了?”俯下身去,撫摸著它後頸的鬃毛,說道:“小黑,父親命我去見岳父。咱們快快啟程,不要再讓我心急了。”
小黑似乎明白了天賜的意思,長嘶一聲,放開四蹄,狂奔而出。一出北門,小黑跑得更歡,只聽耳畔風聲虎虎,路邊樹木房舍如飛而來,如飛而去。天賜心中焦慮,無暇欣賞金秋的鄉野景sè。只盼著儘快趕到岳父家,打開書信看看,父親究竟有什麼事不能當面對他講。
忽然,小黑一聲怒嘶,掉頭向來路奔回。天賜大驚,暗道:“小黑今天為何不聽話,真是邪門。”緊帶絲韁,小黑又是一聲怒嘶,人立而起,站住不動。天賜掉轉馬頭,催馬yù行,小黑卻只在原地打轉,就是不肯走。天賜躍下鞍橋,撫平小黑炸起的鬃毛,說道:“小黑,你為何只管同我作對?不知我心裡有多焦急嗎?“小黑打了聲響鼻,銜住天賜的衣襟,就往來路上拖。
天賜心中陡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暗道:“駿馬都有靈xìng,莫不是家裡果然出事了?”拍了拍馬頸,說道:“小黑,隨我先到岳父家。咱們看過書信,馬上回去。”小黑仍舊銜住天賜不鬆口。天賜心想:“罷了!我且看過書信再說。拼著挨父親一頓臭罵,也不能見他老人家有難不去相救。”
拉馬走到路邊,從懷中取出父親的書信,撕開封口,忐忑不安地展開信箋,只見信上寫道:
天賜吾兒:
見此書時,為父已在九泉之下矣!錦衣衛虎狼之xìng,殘忍毒辣,罔顧天理,即殺其父,必殺其子。吾兒非常人也,當此生死關頭,萬望節哀順變,趨吉避凶。切莫以一時之不忍,徒逞血氣之勇,而鑄終生之恨。
讀到此處,天賜又是慌急又是痛楚,仰天狂呼道:“爹爹!你為什麼不告訴兒子?兒子誓與您同生共死。棄父逃生,異rì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又想:“爹爹,你何其愚也。明知朝中**要害你xìng命,為何不肯逃走?莫不是要效仿嶽武穆的愚忠嗎?”眼前漸漸模糊了。天賜強忍淚水,匆匆再往下看,只見信中又寫道: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念為父一生耿介,生不能為國鋤jiān,當一死以全志。求仁得仁,殺身取義,盡一人臣之本,雖不敢言有泰山之重,亦非鴻毛之輕也。
今rì之禍,實種因於二十年前,其中因果,難以盡述。先皇棄世之rì,即為父喪生之時,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蒼天弄人,不予我時,致令雛子無依,漂泊天涯。有負重託,死難瞑目。
蘭兒奇人之徒,藝絕天人,當世之紅線隱娘也。護吾兒遠走異鄉,隱姓埋名,為父儘可寬懷。此不幸中之萬幸也。為父聘蘭兒為吾兒婦,此中深意,汝知之否?吾與陳兄卅載為友,相知與心,交稱莫逆,唯以此事相欺,黃泉之下,愧對故人。
方今朝政昏暗,權jiān肆虐,民心離散,大亂將生。不軌之徒,梟霸之屬,妄生異念,窺伺鼎器,假稱仁義以收豪傑之心。此輩狡獪,必多方遊說吾兒,圖為所用。望吾兒秉心執意,莫為佞言所動。為父之死,時也命也!吾兒切不可對新君心存怨懟,更不可屈身從賊,與朝廷為敵,墮我李氏世代忠義之風,致令為父泉下為羞。切記!切記!
天賜匆匆讀罷,心中狂叫:“爹爹,兒子這就去救您。”現在立刻回去也許還來得及。父親不肯走無妨,先將錦衣衛殺個落花流水,然後再慢慢勸父親。他飛身上馬,拍拍馬頸道:“小黑,快帶我回家,越快越好!”小黑咆哮歡騰,四蹄翻飛,快如風馳電掣,直奔府城。
行出數里,只見從府城方向沿官道有二十餘騎健馬迎面馳來。馬上乘者都是軍官打扮,個個佩刀帶劍,異常剽悍。天賜的烏騅馬神駿非凡,那二十餘騎健馬也不遜sè多少,轉眼間便馳到面前。眾騎士並無讓路之意,直向天賜衝過來。天賜大為光火,只因身有要事,不想與他們爭路,帶馬讓在一旁。
眾騎士卻不肯罷休,一人罵道:“大膽刁民!”揚起馬鞭劈頭便打。天賜側身讓開,暗想:“這是哪裡來的官軍,如此傲慢無禮。”那軍官一鞭擊空,怒道:“老子要打你,你這狗頭竟敢閃避,是想造反不成?”另一軍官道:“快走!辦正事要緊。”那軍官惡狠狠瞪了天賜一眼,策馬隨眾人而去。馬蹄激起路上的沙土,濺了天賜滿頭滿臉。
天賜暗罵:“狗頭無禮!”不想與他們一般見識,繼續向府城疾馳,很快便到了北城門。往rì北門只有三五名軍士把守,今天氣氛卻有些不同尋常。遠遠地便望見數百名軍士荷槍持刀,嚴密盤查往來行人。天賜慌忙帶住坐騎,躊躇難決。這一隊軍士也許正等著捉拿他,這一去豈不是送入虎口?天賜咬咬牙,狠狠心,暗道:“有什麼好怕的?總不成丟下父親不管。”主意拿定,再無怯意,拍馬直奔城門。
忽然。路邊閃出一人,抓住韁繩,低聲道:“李公子,你不要命了嗎?快隨我走!”只見此人身材高瘦,雙目炯炯,是府衙的楊巡檢,當年也曾傳過他武藝。天賜急道:“楊大叔,快放手,小侄要進城去。”
楊巡檢不由分說,將天賜從馬上拉下來。兩人轉到僻靜處,楊巡檢道:“李公子,千萬不要進城。錦衣衛的走狗正在到處搜捕你,這一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天賜道:“楊大叔,我不能不去。家父尚在城中,只怕已經落入錦衣衛魔爪。我要進城去救父親。”楊巡檢黯然道:“公子不必去了。李大人已經遇害了。錦衣衛今天一早便闖入尊府,宣佈李大人的若干罪狀,自然都是些莫須有的罪名。李大人被當場殺害。”
乍聞噩耗,天賜痛斷肝腸,仰天悲呼道:“爹爹,我不該走的!不該走的!”楊巡檢長嘆一聲,說道:“事到如今,李公子萬望節哀。唉!昨天我便得知錦衣衛秘密潛入兗州,猜出不會有什麼好事。暗中轉告李大人,請他早做提防。可是李大人視死如歸,今晨一直在等著錦衣衛上門。義之所趨,不避斧鉞。這份氣概好生令人相敬。”
天賜心中狂叫:“我不要什麼令人相敬。我只要父親!”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嚴酷的現實。父親的親筆書信就在懷中,父親的叮嚀仍在耳畔迴響,而父親卻不在了。他兩眼盈滿淚水,卻強忍著不讓它流下。默默唸道:“我不能哭。男子漢永遠不會流淚,只會流血,仇人的血!我要把仇人的血灑在父親的靈前。蒼天無眼,我要讓它開眼。血海深仇不能不報!”
只聽楊巡檢又道:“剛才我看到二十幾個走狗出城向北去了,可能是去找令岳的麻煩。公子沒撞上他們吧?”
天賜胸口如受重擊,悔之無及,心中大叫:“完了,完了!我不聽父親之言,擅自返回。沒能救下父親,只怕又害了岳父一家。”接連而至的打擊令他神智幾近瘋狂,悲痛似乎消失了,心中所想除了殺人還是殺人。切齒道:“錦衣衛的走狗,爾等休想活過今天。”推開楊巡檢,牽馬便走。
楊巡檢慌忙拉住天賜,急道:“李公子,千萬要冷靜!錦衣衛人多勢眾,公子決非其敵。逞匹夫之勇,智者不為。一旦有失,李大人死難瞑目。希望公子善保此身,來rì方長。李大人是咱兗州百姓的青天父母,李大人之仇也是咱兗州百姓之仇。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朝中jiān黨橫行不了幾時,李大人冤屈總會昭雪。公子請放心,李大人的遺骸會有人代為安葬。咱兗州百姓都願意為他老人家披麻帶孝。也盼望公子平安無恙,有一天再回來。天道無私,善惡有報。我相信這一天會來的。”
回想起父親的叮嚀,天賜神智頓清,一揖到地,說道:“謝楊大叔開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輕重緩急小侄分得清。小侄總有一天會回來,不回來對不住家鄉的父老鄉親。”
楊巡檢問道:“公子意yù何往?”天賜道:“我打算先去陳家莊,先救出岳父,再定行止。”楊巡檢叮囑道:“這是大事,我不能攔你。記住一定要冷靜,不可任xìng而為。避禍遠走,保住xìng命要緊。”
天賜策馬而去,直奔陳家莊。心中不停地念著冷靜二字,暗道:“楊大叔說的不錯,遇事一定要冷靜。方才一時衝動,幾乎鑄下大錯。”又想:“蘭若,你可萬萬不要象父親一樣迂腐,聽憑走狗擺佈。憑你的武功,錦衣衛群醜何足道哉。保護岳父與小慧逃走應該不是難事。”
烏騅馬奔馳如飛,轉眼間便馳出了十餘里,陳家莊越來越近。忽聽不遠處有人高聲歌曰:
幻態如雲,須臾間改變成蒼狗。人在世,一年幾度,能開笑口?俗事正猶塵滾滾,今朝掃去明朝有。嘆無人,參透名利關,忙奔走。富與貴,焉能久?貧與賤,當相守。看無常一到,便須分手。聚若青燈花上露,散如郭禿棚中偶。問眼前何物了平生,杯中酒。
這一闋《滿江紅》雖唱得高亢激越,卻難掩其中酸楚之意。天賜字字入耳,觸動了心中的隱痛,不免熱血上湧,淚溼雙目。轉過前邊的小樹林,只見那高歌之人騎著一頭小毛驢迎面而來。一襲青衫破蔽骯髒,幾莖白鬚疏疏落落。手持一個油光可鑑的大葫蘆,一口一口地喝著。在驢背上左搖右晃,已經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這老者行到天賜馬前,倏然睜開惺忪睡眼,神光一閃即逝,口中唔唔道:“醉了,醉了!”一帶坐下的小毛驢,當路一橫,攔住了天賜。
天賜慌忙帶住絲韁。小黑咆哮一聲,站住腳步。天賜暗想:“哪裡來的醉鬼?真是誤事。”說道:“老丈,請讓路。小可有急事。”那醉老頭即不睜眼,也不讓路,端起酒葫蘆又灌了一口,咕噥道:“趕死去嗎?也不必這般xìng急。”天賜又急又惱,耐著xìng子道:“老丈胡說些什麼?小可身有要事,快快讓路。”
那醉老頭慢慢睜開通紅的小眼睛,斜視著天賜,說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娃兒,前邊有一群惡狗攔路,去不得。”說罷又合上眼睛,帶毛驢讓在一旁,口中哼哼嘰嘰,又不知在唱些什麼。
聽他語含玄機,天賜心中略動,只是無暇細想,催馬就要啟程。忽聽那老者叫道:“娃兒,站住!我老人家的jǐng告你居然當成耳旁風,豈有此理!”天賜又帶住馬,回身道:“老丈有何指教?恕小可魯鈍,難解尊意。”
醉老頭小眼睛一瞪,怒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我老人家說得明明白白,只有傻瓜才聽不懂。”
天賜道:“小可心急救人,別說是幾個狗腿子攔路,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老丈關照,小可心領了。”
醉老頭怒道:“屁個心領了!闖刀山下火海要憑真本事才行,你小子還差得太遠。我老人家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你要去幹什麼。可是……,唉!晚了,晚了!”天賜驚道:“老丈,您說什麼晚了?”醉老頭譏嘲道:“小夥子年紀輕輕,耳朵就背了。我老人家再重複一遍,令岳已經死了,你來晚了!”
天賜今rì遭逢了太多的傷心事。倍受打擊,他yù哭無淚,心情反而平靜下來,問道:“老丈如何得知?”
那老者見他如此鎮定,暗暗讚道:“處驚不變,遇事不慌,孺子可教也!”不忍再加譏諷,長嘆一聲,說道:“我老人家親眼所見,錯不了。今早一大批錦衣衛走狗闖入陳府,將陳老頭抓起來,據說是要探詢你的下落。陳老頭自然推說不知。錦衣衛是什麼貨sè?殺人不眨眼的豺狼!後果可想而知,滿門遇害,雞犬不留。”
天賜心中大慟,卻仍有幾分不信。難道蘭若竟未加反抗,任由走狗胡為?問道:“老丈沒有看錯?”
醉老頭道:“錯不了。上至陳老頭,下至婦孺童僕無一倖免。我老人家若不是……,哼!後來村外來了兩個女子,一個是小媳婦,一個是小姑娘,不知是陳老頭的什麼人,一進村就同錦衣衛幹上了。那小媳婦好生厲害,大開殺戒,連斬七八名軍官,領著小姑娘闖入陳府。”
天賜急忙問道:“後來如何?”醉老頭道:“急什麼?聽我老人家慢慢講。後來那兩個女子又殺出來,將錦衣衛殺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那小媳婦若不是為照料那小姑娘,狗腿子只怕一個也活不成。後來錦衣衛越來越多,小媳婦不肯吃眼前虧,領著小姑娘逃掉了。我老人家已經很多年沒看過如此酣暢淋漓的好戲,痛快,痛快!”摸著頜下屈指可數的鬍鬚,搖頭晃腦,齜牙咧嘴,彷彿比飲下幾斤醇酒還要過癮。
天賜全明白了。那兩名女子一定是蘭若和小慧。不知為何今早沒在家中,回來時發現岳父遇害,憤而殺人。她們逃走之後,一定在到處找他。抱拳道:“多謝老丈指點。”催馬yù行。
醉老頭怪笑道:“娃兒,慢走!我老人家還有話說。”天賜心想:“我可沒功夫聽你講故事,尋找蘭若小慧要緊。”強笑道:“老丈有何指教,小可洗耳恭聽。”醉老頭翻翻小眼,冷哼一聲,說道:“象你這樣盲人騎瞎馬,到處亂闖,撞上錦衣衛只怕要吃大虧。我老人家當年也在江湖上闖蕩過,可以說見多識廣,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還多。你何不同我老人家商量商量,我老人家的主意包管錯不了。”拈髯而笑,狀極得意。
聽他胡吹大氣,纏雜不清,天賜心中十分不耐。但他話中有話,似乎很有些來頭。天賜也聽出幾分,作了一揖,說道:“請老人家指點迷津。”
醉老頭更為得意,拔起乾癟的胸脯,笑態可掬。說道:“指點不敢當,一點淺見而已。”這老頭本想謙虛幾句,可很快就露出了本相,吹噓道:“我老人家的一得之愚,也夠你小子受用一輩子。這裡正當官道,耳目眾多,太不安全。先去我老人家的住處躲一躲,從長計議。”天賜道:“老丈,不行啊!”醉老頭道:“什麼老丈不老丈!我老人家姓孫,你叫我孫老頭就好了。”不由分說,拉著天賜就走,大手象鐵鉗,掙脫不開。
要事在身,蘭若小慧尚無下落,天賜道:“孫老伯,小可不能跟你去。”孫老頭大為不耐煩,怒道:“什麼小可不小可!我老人家是江湖前輩,你應該自稱晚輩。我老人家帶你走,那是你的福氣。若不是因為你老爹是個清官,我老人家才懶得管這些狗屁閒事。一個人清清淨淨有多逍遙。今天讓你小子壞了酒興,煩透了。”
一提及父親,天賜心神一清,頓解孫老頭之意,說道:“老伯雲天高義,晚輩萬分感激。”孫老頭揮手打斷道:“感激有個屁用,又不能當酒喝。”天賜心想:“這位孫老伯直率得很,也詼諧得很。”
兩人沿著彎彎曲曲的林間小路,逐漸遠離了官道,前面出現了一間低矮的小茅屋。孫老頭道:“總算到了,累壞了我這把老骨頭。”下了毛驢,孫老頭拉天賜進屋,說道:“我老人家懶散慣了,這幾間屋子又髒又亂。你小子可別嫌。”
孫老頭不是客套。這間屋子正如他所言,陳設簡陋之極,也不知有多少時rì沒有打掃,塵土滿室,雜物狼藉。天賜心想:“屋如其人。這為孫老伯只怕是天下第一懶人。”心中有思不免形之於sè,眉頭為之一皺。
孫老頭看在眼中,惱在心裡,冷哼道:“你小子看不順眼是不是?你是官家的大少爺,今rì屈尊到我這窮老頭的破屋裡,真是天大的情面。”
天賜暗道:“他xìng情乖戾,捧他兩句就好了。”笑道:“老伯何出此言。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老伯茅屋雖陋,卻藏著一位大神仙。您老看得起晚輩,才會帶晚輩來。”
孫老頭果然大樂,點頭不已,呵呵笑道:“有理,有理!還是讀書人會講話。我老人家當年怎麼沒多讀點書。”
天賜苦笑道:“破點沒關係,髒點也沒關係。至少您老應該收拾收拾。您看,晚輩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我敢打賭,您這裡一定有三五年沒客人上門了。”孫老頭道:“不錯,我老人家無兒無女,孤家寡人一個。世人皆是追名逐利之徒,誰來踏我這窮門檻。要收拾你自己動手,我老人家才懶得理會。”
天賜與孫老頭談談笑笑,悒鬱的心情為之稍解。漸漸談上了正題,天賜問道:“老伯帶晚輩來,不知有何吩咐?”
孫老頭依舊嬉皮笑臉,說道:“吩咐自然是有的。我老人家看你武功太差,一個人到處亂闖,令人擔心。我老人家不能見死不救,有一件好東西送給你。”從堆積如山的雜物中翻出一本小冊子。這小冊子破破爛爛,滿是油漬,薄薄的似乎只有三五頁,紙張泛黃,不知在那堆雜物裡沉睡了多少年。孫老頭隨手丟給天賜,說道:“喏!就是這玩意,看看喜歡不喜歡。”
天賜接過小冊子,只見這書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四個字,模糊不清,仔細分辨方認出是“神仙散手”四個字。天賜吃了一驚,問道:“老伯,這是一本武功秘笈?”
孫老頭道:“廢話!當然是一本武功秘笈。”嘻嘻一笑,又道:“這本秘笈是我老人家當年無意中得到的。找個內行人一請教,才知道上面記載著一門絕世武功,據說是二十年前縱橫武林的一代怪傑醉仙的絕學。這老怪物姓孫,嘻嘻!與我老人家同姓。娃兒,你可知道這神仙散手有多神奇?”
天賜搖搖頭。孫老頭大為不快,冷哼道:“孤陋寡聞。告訴你,記住了,這是天下第一流……,不,是最最厲害的武功。武林中曾有一個叫張清泉的小子,偷學了其中的三招兩式,自創了一個什麼‘醉八仙’的拳法。只憑這套三腳貓拳法,打遍武林,鮮逢敵手,闖出了一個‘醉果老’的名號,在南七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說說看,這神仙散手厲害不厲害,神奇不神奇?”
天賜由衷讚道:“厲害,神奇!您老將此等珍物送與晚輩,讓晚輩如何敢當。”孫老頭打斷道:“好了好了!我老人家可不是送給你。花兩個時辰把這本書從頭到尾全背下來,一個字也不許遺漏。以後慢慢練,夠你受用一輩子。背完後還要把書還給我。此書十分珍貴,我老人家可捨不得送人。我老人家現在出去探探風聲。你在這裡老老實實背書,不許藉機溜走。”提起酒葫蘆,關上房門出去了。
天賜捧起小冊子仔細翻閱。只見裡面的字寫得同封皮一樣難看,文理更是不通之極,天賜不禁暗暗皺眉。耐著xìng子往下看,卻越看越興奮。天賜這些時rì受蘭若薰陶,對武學一道的鑑賞力大有長進。這小冊子文筆雖然拙劣,其中所述的武功卻十分神奧。現在雖一時難以理解其中jīng微之處,慢慢鑽研,必能大有裨益。算算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不及細細思索,只管逐字逐句用心記憶。
天賜是讀書人出身,背書的功夫自然非同小可。孫老頭給他兩個時辰,他卻只用了不足一個時辰便牢牢記住。一句一句默唸,似有所悟,又似難解。
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大叫:“臭小子,你沒逃走吧?”人隨聲入。孫老頭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挽著個大包裹,怒氣衝衝闖進房中。一屁股坐在堆滿雜物的椅子上,桌子拍得震天響,叫道:“氣死我也!我老人家要揍人!”
天賜大為奇怪,問道:“老伯要揍誰?”孫老頭瞪眼道:“揍誰?揍你!”天賜如墮五里霧中,不明這老頭為何發火。苦笑道:“晚輩哪裡得罪你了?”孫老頭怒道:“得罪我?憑你小子也配。你滿嘴胡言亂言,欺騙我老人家,可惡,可恨!”
這可真是冤枉。天賜道:“老伯,晚輩何時騙過您?”孫老頭一蹦半天高,指著天賜的鼻子,罵道:“臭小子,你敢裝糊塗。你騙了我老人家的武功。老實招供,是不是老尼姑指使你來的?”天賜奇道:“老尼姑又是什麼人?”孫老頭怒道:“老尼姑就是老尼姑,你小子會不知道?鬼才相信。我老人家現在全明白了,那個殺了許多錦衣衛的小媳婦原來是陳老頭的閨女,也是你老婆。剛才我老人家說起,你還故作不知。豈有此理!”
原來如此,天賜啼笑皆非,說道:“冤枉!您老根本就沒問過,又不是晚輩有意不說。就算是晚輩故作不知,這與什麼老尼姑,什麼騙您老武功,一點也拉不上關係。何必大發雷霆。”
孫老頭道:“誰說拉不上關係?你的小媳婦是老尼姑的弟子,今早看他出手,我老人家便知道了。女生外嚮,她自然早把老尼姑那點玩意傾囊相授。可笑我老人家自作多情,還以為你武功不濟,把壓箱底的功夫全掏了出來。現在可好,便宜了老尼姑。”
天賜暗想:“原來所謂的老尼姑是蘭若的師父。聽這位孫老伯的語氣莫不就是醉仙?他與蘭若的師父有什麼解不開的過節?”笑道:“晚輩有錯,向您老賠罪。不過您老也沒實話實說。咱們都吃了點小虧,就算扯平如何?”
孫老頭道:“胡說八道!我老人家何時騙過你?”天賜笑道:“您老就是大名鼎鼎的醉仙孫老前輩,卻將晚輩矇在鼓裡。這不是欺騙是什麼?”孫老頭道:“算你小子聰明。我老人家騙你,你卻一點虧也沒吃,反而平白得了一門絕世武功。就這樣扯平太不上算,我老人家要討個公道。”
天賜道:“晚輩只會耍幾手江湖把式,難入方家之目,無法賠還您老人家。這樣好了,晚輩拜您老為師。您老憑空得了一個好徒弟,豈不是天大的便宜。“
孫老頭怒道:“不行不行!你小子騙了一套神仙散手還不知足嗎?我老人家才不上你這惡當。”負手在屋中兜了幾個圈子,卻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好主意!果然是天大的便宜。我老人家便收你為徒。乖徒兒,快快拜師!”
拜此老為師天賜求之不得,卻偏偏不肯痛快答應,問道:“您老把晚輩弄糊塗了。剛剛還說不行,怎麼突然又變成了好主意?不說個明白,晚輩實在有點不放心。”
孫老頭笑道:“傻小子,我老人家的盤算jīng得很,你當然不會明白。收你做徒兒,你的小媳婦也就成了我老人家的徒弟媳婦。我老人家不但憑空得了一個花不溜秋的大閨女,連帶老尼姑的看家本領也陪嫁過來,你說便宜不便宜?”越想越樂,不免手為之舞,足為之蹈,一張大嘴再也合不攏。
這老頭偌大年紀,仍如此天真,天賜暗自好笑。既然已向此老學過武功,順水推舟拜此老為師,也是一樁美事。當下倒身下拜,口稱:“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孫老頭樂不可支,努力擺出一付道貌岸然的師父派頭,一本正經道:“徒兒請起!”拉天賜坐在桌邊,將酒葫蘆和大包裹放在桌上,笑道:“乖徒兒,餓了是不是?師父管你個飽。”打開包裹,裡面是牛肉肥雞,雪白的大饅頭,令人垂涎。
天賜肚子亂叫,口水直流。當下也不客氣,抓起饅頭就往嘴裡塞。孫老頭灌下幾口酒,撕下一隻雞腿,邊吃邊道:“天下只有徒兒伺候師父,今天卻要為師伺候你這個徒弟。你小子大飽口福,我老人家卻跑斷了老腿。人心不古,夫復何言。”天賜啼笑皆非,一塊牛肉哽在咽喉,好不難過。
孫老頭半斤酒下肚,老臉通紅,言語更無顧忌。將酒葫蘆送到天賜嘴邊,說道:“徒兒,你也嚐嚐。”天賜不敢嫌髒,端起葫蘆一氣飲下半斤,咂嘴讚道:“好酒!”孫老頭更為歡喜,迷起小眼睛,笑道:“我老人家諸事馬虎,獨獨對酒十分講究。這是府城興德酒樓的極品高粱,一葫蘆酒破費了我老人家整整一兩銀子。”言下頗為心疼。
天賜笑道:“師父,您老醉仙這個綽號真不是白叫的。酒中神仙,當之無愧。以後您老要喝酒,包在徒兒身上。”
孫老頭一直嬉皮笑臉,打打罵罵,沒半分正經。一聽這話卻忽然yīn霾上臉,長嘆道:“什麼酒中神仙,你以為師父真的很逍遙嗎?酒是穿腸毒。師父一生孤獨,半生鬱郁,雄心盡喪,壯志消磨,都是給這勞什子害的。”
天賜深感詫異。勾起師父的傷心事非他所願,笑道:“師父只見酒的壞處,沒見酒的好處。酒中真趣,古有明論。李白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下船。這是文人的酒。一杯在手,皇帝老兒也不放在眼裡。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武人的酒。酒壯英雄膽,視生死如夷途。何等的豪邁,何等的壯烈!酒中不知有多少傳唱千古的豪邁詩篇,又不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業績,豈能用勞什子三字來形容。”
孫老頭愁容盡掃,jīng神復振,讚道:“說的好!當浮一大白。”捧起酒葫蘆又灌了一大口,拍拍天賜的肩頭,說道:“好徒兒,你沒因父親之死而消沉,為師十分寬慰。死者長已矣,生者還要堅強地活下去。死者留下的不僅僅是悲傷,也不僅僅是懷念,還有責任,還有希望。為師想,令尊臨去時的心情一定很平靜,因為他是為畢生的追求而死,死得其所,了無遺憾。更令他欣慰的是能讓你安然脫險。他希望你能夠完成他未竟的心願,也相信你不會令他失望。孩子,你明白嗎?”
這個專會插科打渾的醉老頭居然能夠講出一番大道理,天賜詫異之餘,熱血上湧,無比振奮,昂然道:“師父所言極是。徒兒決不會消沉。總有一rì徒兒將仗三尺利劍,斷佞人之頭,為先父昭雪沉冤。”不由自主伸手向腰間摸去。可是腰間空蕩蕩,哪裡有什麼利劍。
孫老頭笑道:“徒兒,先別說大話。你現在要做的是練好武功。你的武功在江湖上三流也算不上,鬥不過錦衣衛中的高手,自保尚且不及,談什麼劍斷佞人頭。練武功也不僅僅是為令尊復仇,而是為天下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黎民百姓,仗劍鳴不平。快意恩仇只是小處,普濟世人才是真正仁人志士的胸襟。”
天賜道:“您老人家放心。徒兒自幼愛武,只因未遇明師,走了十年的冤枉路。如今拜了一位高明師父,豈有不努力用功的道理。”
孫老頭道:“好孩子,有志氣!其實你這十年的功夫並沒有白練。有你現在的好功底好體格,什麼武功練不成?你現在還年輕,發奮進取,未為晚也。”
天賜心胸豁然開朗,眼前一片光明。孫老頭說的不錯,他現在還年輕,假以時rì,什麼事情幹不成?父親含冤而死,他也被錦衣衛追緝淪為逃犯,想建功於廟堂勢不可能。嘯傲江湖,快意恩仇,仗劍為不平者鳴,這一生也算不枉了。
主意打定,天賜求武之心更切。乘孫老頭酒興正濃,向他請教神仙散手中的疑難之處。孫老頭興高采烈,不厭其煩地詳細解說。天賜逐漸瞭解到其中的妙處。這套武功是一門以巧勝力的武林絕學,招法玄奇,輕靈飄逸,往往出人意表,令對手防不勝防。特別是身法一項,神鬼莫測,面對內力高手也足以自保,對天賜最為實用。孫老頭又告誡天賜,神仙散手畢竟只是取巧之學,內力修為的高低才是決定武功強弱的關鍵。切不可荒疏了玄天真氣的修練。天賜一一牢記。
師徒二人談的興濃,不知不覺一大葫蘆酒喝的涓滴不剩,都有了幾分醉意。說來說去,說到了江湖上的奇聞軼事。孫老頭談得眉飛sè舞,天賜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問道:“師父,您認識蘭若的師父嗎?”孫老頭一怔,反問道:“蘭若是誰?是你的小媳婦嗎?”天賜點點頭。孫老頭道:“當然認識。我與老尼姑熟得不能在熟。你問這幹什麼?”
天賜道:“徒兒打算先找到蘭若和妹妹。她們不知我的下落,一定會去投奔蘭若的師父。您老既然認得她,一定知道她老人家住在何處,法號如何稱呼。”
孫老頭道:“你要找老尼姑?簡單得很。只須到廬山,打聽一個叫幻月的尼庵。不必問什麼法號,老尼姑便是庵主。老尼姑的法號我老人家也不曉得,只知她當年闖蕩江湖時的名號叫做玉羅剎,嫉惡如仇,殺人如麻,就象你的小媳婦。三十年前一提玉羅剎三字,真令人心驚膽戰,寢食難安。”似乎回想起悠悠往事,神馳萬里,回味無窮。
天賜問道:“蘭若說她師父的武功在當今武林屈指可數。師父您一定也是當世的絕頂高手。不知誰更厲害?”
孫老頭嘿嘿低笑,面現得sè,說道:“不是師父吹牛,師父的武功雖不敢說打遍天下無敵手,至少在江湖上令為師心服的高人並不太多,總共只有三個半人而已。老尼姑勉強算得上其中之一,餘者皆不足道。”
天賜奇道:“佩服就是佩服,不服就是不服,勉強二字何解?另兩個人是誰?那半個人又是誰?”心想:“人還有半個,這倒是頭回聽說。”
孫老頭道:“所謂勉強,是說我老人家佩服她,她也一樣要佩服我老人家。另兩個人一個是賊和尚,一個是老雜毛。我老人家佩服人家,人家佩服不佩服我老人家可就難說得很了。那半個人是個姓司馬的小子,如今正在江湖上大出風頭。你不久就會知道,不必我老人家饒舌。”天賜問道:“卻為何只算半個?”孫老頭道:“你小子真是笨得可以。半個人便是隻有一半服氣,另有一半不服。連這都不懂,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天賜笑道:“師父,您老想不想讓醉仙的名號蓋過玉羅剎和那姓司馬的,讓那一僧一道也由衷地佩服您老人家?”孫老頭眉梢一挑,說道:“怎麼不想!我老人家連做夢都忘不了。可是你小子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天賜笑道:“只要您老以後悉心教導徒兒,徒兒必不讓您老失望。將來把那四人的徒弟一一打敗,讓您老在江湖上唯我獨尊,名號蓋過那四人。”
孫老頭大喜道:“妙哉!我老人家等著這一天。”忽然又怪笑道:“別人的徒弟不妨狠狠揍他一頓,老尼姑的徒弟卻萬萬打不得。打敗了她,我老人家的名號倒是響亮了,你小子卻吃罪不起。”孫老頭為老不尊,出言無忌,只管調侃徒兒。天賜大窘,孫老頭卻呵呵笑道:“你看看,害怕了是不是?”
師徒二人暢談直至深夜,天賜便留宿在孫老頭處。禍從天降,家破人亡,往rì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是過眼煙雲,不得不隨遇而安。在屋裡打了個地鋪,裹一條薄被,草草混過了一夜。
翌rì一早,天賜起身告辭。孫老頭也不挽留,只叮囑道:“你昨rì逃脫之後,錦衣衛一定行文天下捉拿你。昨rì府城中就已經張貼出通緝你的告示,還有你的小媳婦也在上面。你媳婦已得老尼姑真傳,在武林中算得上一流高手,沒人奈何得了她。你妹妹跟著她自然也不會有事。只有你,武功未成,閱歷不足,為師很不放心。此去一定要更名換姓,這身裝束也要換一換。行路時切不可走官道,也不可進市鎮,以防人多眼雜,被人識破身份。”天賜頷首稱是,飛身上馬。孫老頭又囑咐道:“見到老尼姑,別忘了向她帶個好,就說一個姓孫的老酒鬼向她問候。還有,昨天我提到的那個醉果老張清泉是你的大師兄,有事可向他求助,不必客氣。”
匆匆見面,又乍然分別,天賜心中也有些難捨之意,說道:“您老人家請多保重。”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目送天賜一人一騎消失在林際,孫老頭神sè黯然,喃喃自語道:“這娃兒實在令人不放心。罷了,我還是暗中跟去。才收的徒兒,可不能讓他死了。”回顧居住了十餘年的幾間小茅屋,戀戀難捨。他狠狠心,跺跺腳,暗道:“幾間破屋子,有什麼好留戀的?一住十幾年,骨頭髮了黴,燒刀子也喝膩了,是該挪挪地方換換口味了。”想到時隔十年再度出山,江湖上的牛鬼蛇神從此又將不得安生,不由得激起他胸中萬丈豪情,仰天大笑。
天賜辭別之後,牢記孫老頭的囑咐,不走官道,也不回府城,沿著鄉間小路徑向西南而行,直奔濟寧州。他打算順衛河南下,如果能搭上一條便船最好,可免去鞍馬顛簸之苦。馳出十餘里,一帶低矮的山嶺橫在面前,正是常去遊玩的滋陽山。進山之後,道路漸絕,天賜只得順山谷而行。好在他對這一帶地勢很熟悉,不怕迷失方向。
轉過幾個山頭,前面又是一馬平川,一條大官道在山前蜿蜒而過。身處舊遊之地,天賜禁不住想起往rì與眾學友在此追鷹逐鹿,何等逍遙快樂。又想起那rì在此邂逅蘭若,一時驚為天人,刻骨銘心,再難割捨。而今景sè依舊,卻物是人非,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忽聽身後馬蹄聲疾,有二人大叫道:“李兄!李兄!前面可是李兄嗎?”天賜回身望去,只見沿官道馳來兩騎健馬,馬上騎者正是王致遠孟文英。看清前面是天賜,王孟二人緊催坐騎,轉眼便馳到近前。王致遠大聲道:“李老弟,真讓我倆好找。”
舊遊之地,乍逢故人,天賜胸中無限感慨,長嘆道:“小弟已是錦衣衛緝拿的要犯,二位何必尋來。連累二位,小弟於心何安。”
王致遠道:“李老弟,你還當咱們是朋友嗎?”天賜鄭重道:“只要王兄還看得起我李天賜,咱們永遠都是朋友。可是小弟如今家破人亡,即將遠走天涯,逃避追緝,今生今世只怕再難與二位相見。二位還是把小弟忘了吧!”王致遠怒道:“這是什麼話?你把咱們當成了什麼人?可以同安樂卻不能共患難的無恥小人嗎?好朋友自當患難相扶,榮辱與共,萬里相隔,兩心相知。就算今生今世不能再見,咱們也永遠忘不了你。”
天賜胸中湧上一股熱流,說道:“小弟不敢。君子愛人以德。小弟不忍拖累二位。二位有家室,有功名,有大好前程。比不得我李天賜,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孟文英道:“李兄,你不必說了。咱們如果有所顧忌,就不會尋來。既然尋來,也就不怕受什麼拖累。”王致遠也大聲道:“李老弟,你再說什麼拖累不拖累,就是不把咱們當朋友。咱們整整找了你一天一夜,這番苦心算是白費了。
天賜聞言一驚。只見王致遠孟文英滿身塵土,一臉疲sè,便知此言不虛。他心中更為感激,在馬上深施一禮,說道:“王兄,孟賢弟,二位厚意,小弟銘感五內。好朋友貴在知心,何必流於形式。二位送不送都是一樣,小弟該走還得走。相見爭如不見,徒然令人傷感。”
孟文英搖手攔住天賜的話頭,說道:“送不送固然沒有分別,可是心意卻不能不盡。昨rì咱們驚聞令尊遇害,不勝憤慨。恨無倚天劍,斬彼佞人頭。不幸中之大幸,李兄逃出羅網。咱們猜測李兄一定會在這一帶藏身。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咱們找到了。”
孟文英說的雖然平淡,天賜卻知這一rì一夜不吃不睡的辛苦,心中感激莫名,緊緊抱住二人的肩頭,說道:“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患難方見真情。能與二位相交為友,小弟不虛此生。”
孟文英淡淡一笑道:“咱們來找李兄,並不僅僅因為李兄是咱們的朋友,更多是出於對令尊大人的敬重。李大人遇害,兗州百姓誰不痛心,誰不切齒。可嘆蒼天無眼,令豺狼當道,志士蒙塵,宇內紛亂,何時能平?”
王致遠道:“小孟,不要唉聲嘆氣,不要怨天尤人。唉聲嘆氣嘆不死朝中jiān佞,怨天尤人怨不來天理公道。除jiān邪正天下要靠掌中利劍,胸中熱血,要有一往無前視死如歸的決心。李老弟,咱們找你有幾句話要講。”天賜道:“王兄請講。”王致遠道:“咱們要囑咐老弟,身處逆境,凌雲之志不能失,遭逢危難,英雄本sè不能改。此去江湖,千難萬險,切不可輕生犯險,虛擲了大好頭顱,更不可淪身為盜,玷辱忠義家聲。留此有用之身,將來自有報國之rì。”
孟文英道:“好男兒志在四方,為國盡忠,未必只在廟堂。天下之大,何處無用武之地。希望李兄不要因一時的挫折而自暴自棄,不論身處何地,境遇順逆,都不要忘了還有我和王兄兩個朋友。還有兗州府千千萬萬父老鄉親時時為你的安危祈禱,盼望你有朝一rì能返回故鄉。”
面對赤誠的友情,殷殷的關切,天賜心血沸騰,說道;“王兄,孟賢弟,二位儘管放心。小弟非冥頑之人,定不會令二位失望。”
王致遠大聲贊好。從鞍後取下一個長大沉重的包裹,交到天賜手中,說道:“拿去,做防身之用。”天賜打開包裹,只見裡面有一張銅臂鐵胎的硬弓,一袋漆黑髮亮的鵰翎箭,一口鑲金嵌玉份量頗重的連鞘長劍。王致遠道:“這付弓箭是愚兄家傳之物,老弟以前把玩過,當時就愛不釋手。現在愚兄就忍痛割愛,送給你了。這張弓不是凡品,沒有一兩千斤的臂力是拉不開的。袋中羽箭共十二枝,箭鏃為玄鐵所制,不但份量沉重,而且十分鋒利,足以洞穿鐵甲。老弟箭術遠在愚兄之上,只有老弟才配得上它。這口長劍是愚兄佩劍,沒有別的好處,只是份量重些,老弟想必十分乘手。”
天賜爽快收下。一來他確實需要,二來不好辜負王致遠的一片心意。好朋友相交,貴在一個誠字。王致遠誠意相贈,便是因為他無利器防身,此物可以派上大用。急友之難,不惜家傳之寶。他如果裝腔作勢,推辭客套,豈不顯得虛情假意,冷了朋友的心。
孟文英也從懷中摸出一個包裹,交給天賜。說道:“李兄,小弟也沒什麼好東西。這是一包黃白俗物,略表寸心。李兄不是俗人,可是出門在外,總少不了這些俗物。李兄請收下,也許派得上用場。”
天賜也不客氣,納入懷中,笑道:“愚兄愧領了。二位都不是俗人,小弟只好把一個謝字放在心裡。”孟文英笑道:“說是放在心裡,其實卻已經掛在嘴上。聽上去倒也受用。”
天賜放聲大笑,在馬上抱拳為禮,說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二位請回吧!以後若有機緣,小弟一定再回兗州,拜謝二位盛情。”
三位好友依依話別,心中萬分傷感。天賜目送孟文英王致遠兩騎消失在官道盡處,心中默唸:“別了!王兄,孟賢弟。別了!故鄉。”今rì一去,浪跡天涯,生死難期,禍福難料,不知何時才能返回。也許是多年以後,那時故友星散,物在人非,留下的只有傷感。也許就此埋骨異鄉,永遠也回不來了。
天賜心事重重,竟鬆懈了jǐng覺之心,忘記了孫老頭不走大道不入市鎮的叮囑,沿著官道向濟寧州疾奔。
就在前面不遠處的官道邊,此時正有十數名軍官在樹蔭下歇腳,或坐或臥,馬匹都栓在官道邊的樹木上。一名臉sèyīn沉的乾瘦軍官居中而坐,似乎是這一群人的首領。餘者圍坐一旁,如同眾星捧月,聆聽這位乾瘦軍官大放厥詞,不時插話拍上幾句馬屁。引的乾瘦軍官談興更濃,天南海北,雲深霧繞。眾人的馬屁也拍得更響。
就聽一位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的軍官道:“曹大人,有一件事卑職始終想不明白。咱們劉都督是王保王公公一手提拔起來的,怎麼聖上殺了王保,卻對咱們劉都督更加寵信。”他口中的劉都督自然是錦衣衛的都指揮使,禍國殃民的巨jiān大惡劉進忠。
那為乾瘦的曹大人是錦衣衛的百戶,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在這一行人中卻是職位最高的。難得獨自帶隊出來風光一次,架子端得十足,冷哼道:“這你就不懂了。聖上殺王保,咱們劉都督是出了死力的。那王保在宮中廣置私人,勢力龐大,你當容易對付嗎?若不是咱們劉都督全力相助,只怕聖上也輕易動他不得。”
絡腮鬍子問道:“聖上為什麼要殺王保?這傢伙辦事一向小心謹慎,怎麼會把聖上得罪了?”曹百戶道:“王保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聖上。聖上要殺誰就殺誰,何必要什麼理由。這種事以後不要多問,當心禍從口出。”絡腮鬍子道:“咱們劉都督為什麼不拉他一把?王保對咱們劉都督有提拔之情,不應該見死不救。”曹大人譏道:“不通之極!他王保不過是為拉攏劉都督替他賣命,屁個提拔之情!咱們錦衣衛威風八面,唯獨見了宮裡的公公,見了王保的人,咱們想硬也硬不起來。咱們心裡窩火,劉都督心裡就舒坦嗎?這年月利字當頭,交情頂個屁用。乘此機會扳倒王保,豈不是一舉兩得。王保這小子一倒臺,他手底下那幫子人個個象過街老鼠,再也囂張不起來。這下子咱們錦衣衛可神氣了。”
絡腮鬍子大喜,媚辭如cháo,不知臉紅。曹百戶不理會他,繼續吹道:“咱們劉都督如今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滿朝公卿誰敢說半個不字。跟著劉都督,包你們不吃虧。就拿我曹謙來說,甘當這小小的百戶,給我一兩品的高官我也不換。錦衣衛的百戶比朝中的極品大員要風光多了。”
眾人隨聲附合,心中卻不以為然,均想:“憑你這付德xìng,也配做一兩品的高官?鬼才相信。”一人道:“別說是百戶大人,就是卑職也一樣不肯換。咱們這次出京辦案,一路所過州城府縣,那些縣官知府見到咱們曹大人,哪個不畢恭畢敬自稱下官。就連山東巡撫也客客氣氣,讓他往東不敢往西。卑職等託幾位大人的洪福,仗幾位大人的虎威,也出足了風頭過足了癮,好不快活!”
曹百戶曹謙嘿嘿笑道:“咱們即有聖上密旨,又有劉都督手令,哪個膽敢不從?這次出京,劉都督實在有些小題大做。想那李明輔不過是一小小的知府,只派三五個人來,他李明輔敢反抗嗎?劉都督居然派冷千戶親自帶隊,出動了兩百多名弟兄。李明輔這小子雖死猶榮。”
一名軍官道:“卑職聽說陸大人昨天在陳家莊遇上了一個扎手女子,傷了幾十名弟兄。幸虧咱們來了兩百多人,人手少了還真麻煩。”
曹謙大為不屑,冷笑道:“陸鵬這小子是個膽小鬼,死了幾個人就叫苦連天,將對手吹得神乎其神以掩飾他的無能。那女子如果撞上本官,包管她跑不了。”
那軍官恭維道:“大人神功蓋世,卑職等素來欽佩。那女子沒撞上大人,算她的運氣。”眾軍官隨聲附合,馬屁亂拍。曹謙渾身輕飄飄十分受用。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眾軍官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官道上一騎駿馬飛馳而來,捲起一路煙塵,快如閃電。一名軍官挑起大指,讚道:“好馬!好騎術!”話音未落,又一名軍官驚呼道:“這小子……,這小子是李明輔的狗崽子!”
眾軍官大喜,紛紛躍起,大叫道:“快攔住這小子!”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幾個腿快的跳到官道當中,攔住去路。
天賜只顧低頭想心事,根本沒有留意到官道邊的這一小隊官軍。馳到近處,眾軍官一陣sāo動,天賜猛然驚醒。坐馬跑得飛快,想回頭已經不及,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過去!”當下拔劍在手,大叫道:“擋我者死!”烏騅馬奔騰咆哮,直向眾官軍衝去。
眾軍官齊聲大叫:“快快下馬受縛!”天賜恍如未聞,如飛闖入官軍隊中。絡腮鬍子大罵道:“好反賊,膽敢拒捕!”縱躍而起,迎頭就是一刀。這把鬼頭刀狀如磨盤,沉重無比,勁風撲面,來勢奇疾。
天賜怒氣勃發,膽氣如豪。比拼力量正是他的拿手好戲。當下力聚右臂,長劍斜封而出。力有千鈞。刀劍相交,火花飛濺,巨響震耳。絡腮鬍子只覺半身痠麻,虎口生痛,鬼頭刀握持不住,飛上半空。算這傢伙倒黴,遇上了煞星。天賜心中已生殺念,長劍並不收回,劍做刀招,就勢砍去。絡腮鬍子身在半空,無處借力,想閃避也力不從心,眼睜睜看著利劍及頂,口中發出絕望的慘呼。天賜下手不留情,這一劍真很,斜劈在絡腮鬍子的面門上。只見血光飛濺,半顆頭顱飛起,死屍摔在地上,兀自抽搐不止。
天賜一劍斃敵,殺機更盛。他家毀父亡,滿腹怨氣正無處發洩。這些軍官都是jiān臣劉進忠的走狗,禍國殃民,助紂為虐,死有餘辜,既然撞上了就殺他幾個解恨。天賜驅馬如飛,劍化游龍,寒光閃閃。只聽一聲慘呼叫,又有一名擋路的軍官胸膛中劍,鮮血狂噴,仰面摔倒。烏騅馬飛奔而過,鐵蹄踏在死屍頭上,腦漿迸濺,慘不忍睹。
眾軍官攔鬥天賜之時,曹百戶只是立在路旁,自恃身份,不肯出手。一廂情願地認定來人只是個公子哥,縱然練了幾招拳腳也高明不到哪去,眾兄弟自然收拾得下。誰想大謬不然,才一交手,兩名兄弟便慘死當場。眾軍官心寒膽裂,不敢再上前攔阻。烏騅馬奔馳如飛,眼看就要衝過去了。曹百戶又急又怒。銀虹一閃,腰間佩劍騰躍而出。身形一縱,化蒼鷹搏兔之勢,凌空向天賜撲去。手中利劍如出洞的毒蛇,直刺天賜後心。
眾軍官齊聲歡呼。天賜驚然回首,駭然sè變。這一劍來勢奇疾,真有無可阻擋之勢。天賜運劍橫格,又打算憑藉千鈞神力將來劍擊飛。可是這曹百戶的武功絕非絡腮鬍子可比,身在半空,轉折如意,劍招靈動,難以捉摸。兩人虛虛實實交換了幾招,兩枝劍翻滾騰躍,終於撞在一起,鏘然有聲。這一次天賜毫無便宜可言。曹百戶的劍鋒削在天賜的劍脊上,天賜掌中一輕,長劍斷為兩截。
好一手兇猛的劍法!好一口犀利的寶劍!眾軍官叫聲更歡。天賜心中更驚,不敢戀戰,催馬狂奔,扔出手中斷劍,阻擋曹百戶追趕。
曹百戶狂笑道:“反賊,哪裡逃?”展開輕功,快如疾風,勝過奔馬,幾個起落便追到天賜身後。縱身躍起,劍化流光,再次向天賜後心刺去。
曹百戶此等輕功落在天賜眼中,如何不驚?危急之中,不容細想,天賜隨手抓起王致遠所贈的鐵弓,猛地向身後掃去。曹百戶暗自冷笑,如法炮製,橫劍砍向弓臂。在他想來,鐵弓必然應劍而斷,卻不料弓劍相交,長劍竟被彈開,鐵弓未損分毫。受此一阻,曹百戶身形落地,轉眼間一人一馬已拉開十數丈的距離。
天賜大喜,暗道:“這張弓是何物所制?狗官手中劍削鐵如泥,竟傷不了這張不起眼的鐵弓。”回頭再看曹百戶,搖劍疾追而來,狂怒之下面目猙獰可怖。天賜暗道:“我真是糊塗,何不用弓箭阻敵?”從箭囊中抽出一枝鵰翎箭,入手沉重,與尋常羽箭迥異。奮力拉開鐵弓,這張弓好硬,若無一兩千斤的臂力別想動它分毫。天賜大喝一聲:“看箭!”弓響如霹靂,箭去如流星,直奔曹百戶的胸膛。
天賜在馬上張弓搭箭,曹百戶早已看在眼裡,絲毫也不放在心上。他運起內功護身,尋常弓箭傷他不得。更何況他衣內襯著一層錦甲,胸前還有一面生銅所制的護心鏡。別說是弓箭,就是神兵利器也未必頂用。他緊追不捨,運劍如風護住身體。利箭破空而至,風聲怪異,懾人心魄。曹百戶見多識廣,駭然變sè,想閃避已經不及。利箭透過重重劍幕,正中前胸,shè穿錦甲護心鏡,入肉寸餘。曹百戶狂吼一聲,身形驀止,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天賜大笑道:“不勞遠送,太爺走也。後會有期。”驅馬如飛,絕塵而去。曹百戶又驚又怒,又暗叫僥倖。今天若不是湊巧戴了一面護心鏡,這條小命一定完蛋。
眾軍官解下樹上的馬匹,吵吵嚷嚷圍上來。見這位平rì裡神氣活現的百戶大人如今臉sè鐵青,冷汗直流,眾軍官暗自嘀咕。一人問道:“曹大人,您受傷了?”又一人道:“曹大人,咱們追上去,別讓那小子跑了。”
曹百戶又羞又惱,強忍胸口的疼痛,大罵道:“追個屁!那小子手中弓箭犀利無匹,足以洞穿鐵甲。你他媽的如果活膩了,自己去追好了。”
一聽此言,眾軍官暗暗鬆了一口氣。抓不到人犯自有長官擔待,自家又何苦白白搭上一條xìng命。曹百戶說不追,大家自然求之不得。更有人心想:“方才還胡吹大氣,這個不服,那個不忿。現在可好,捱了那小子一箭,也嚇破了膽。”
天賜仗神弓之助僥倖逃過一劫,縱馬落荒而走。想到曹百戶的武功,心中兀自懍懍。他終於相信了孫老頭之言。錦衣衛中好手如雲,絕非他目下的武功所能應付。經過這一場變故,他原來的打算只好取消。衛河沿途官兵眾多,沿衛河南下太危險。不如就此南行,經歸德府六安州前往廬山。雖然道路難行,為了保命,辛苦點又算什麼?
當天晚上,天賜不敢進城,找了一處農家借宿,花幾兩銀子換了一套粗布衣服。那農家雖覺事有蹊蹺,卻懶得計較,大賺一筆,歡喜無限。天賜裝扮成農家子弟,自以為萬無一失。卻沒想到一個農家子弟,騎駿馬帶利器,豈不更加引人注目。
天賜取出父親的書信,又仔細看過一遍,傷感之餘,更覺為難。心想:“父親要我不可與朝廷為敵,可是朝廷卻要與我為敵。這讓我如何是好?”他搖亮火摺子,將兩封書信付之一炬。看著餘燼隨風飛舞而去,彷彿往事也隨之飛去。傷痛淒涼懷念留戀,這一切都不復存在,再無牽掛可言。所餘者唯有滿懷豪情,一腔熱血。向家鄉的山山水水投下了最後的一瞥,他揚鞭策馬而去,踏入了莽莽蒼蒼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