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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但見丹誠赤如血 誰知佞言巧似簧

    虞城縣西去二十里,座落著一個小小的山坳,林木茂密,怪石叢生。沿著崎嶇的小路向山裡走,轉過兩三座小山丘,可見一座巍峨的山莊。院牆高達丈餘,全由青石砌成,有金城湯池之固。此地正是大河幫五大分舵之一歸德分舵香壇所在。

    入暮時分,連雲巨木遮蔽之下,整座山莊愈加黑暗yīn森。密林中黑影憧憧,那是護莊的伏樁暗卡。莊門吊橋高扯,由數十名勁裝武士把守,可謂壁壘森嚴。

    後莊的一所靜室之內,舵主神拳太保連四海正與分舵智囊錢歆誠錢師爺密商大事。那錢師爺是個尖嘴猴腮的老酸丁,頜下留著稀疏的山羊鬍,一雙小黃眼珠轉動不停,cāo一口紹興腔,問道:“那人來歷如何,舵主查清了沒有?”

    連四海道:“縣城到處張貼著通緝他的告示,根本不需察探。他的來歷說出來真讓人難以置信,居然是前任兗州知府李明輔的兒子,名叫李天賜。李明輔死於錦衣衛之手,這小子殺死多名錦衣衛軍官,逃竄在外。錦衣衛懸賞一千兩銀子通緝他,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尋常江洋大盜也不過懸賞三五百兩銀子,可見錦衣衛對他的重視。”

    錢師爺道:“原來是個逃犯。舵主還猶豫什麼?拿他去請賞,有損本幫聲譽。不如索xìng給他一刀,一了百了。”做出一個刀劈的手勢,一臉的jiān笑。

    連四海嘆道:“錢先生,你是讀書人,不瞭解江湖上的恩怨糾葛。正因為他是李明輔的兒子,這事才要慎重。萬萬鹵莽不得。”錢師爺奇道:“這是為何?”連四海道:“我等黑道中人做的是沒本錢的買賣,殺個把人算不了什麼。可是為了取信於天下,招攬英雄豪傑,殺富濟貧懲惡揚善的宗旨不能丟。這與那些自稱俠義的偽君子不謀而合,所以黑道與俠義道雖時有衝突,卻能相安無事。那李明輔官聲不惡,俠義道的偽君子將他捧得比天還高。咱們如果殺了李天賜,一旦傳揚出去,一則有損本幫聲譽,二則為本幫惹下天大的麻煩,連某人擔待不起。”

    錢師爺默然不語,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對策。連四海道:“今天我見他出手的路數,似乎與醉果老張老鬼有些淵源,這事就更加難辦了。”錢師爺問道:“那姓張的再厲害,總不至於咱們總盟主也接不下吧?”連四海道:“若論咱們龍老爺子和他老人家三位公子的武功,便再有幾個張老鬼也接得下。可是咱們大河幫結下的樑子,卻要驚動他老人家,咱大河幫也太沒面子了。”

    錢師爺乾笑道:“舵主,依老朽之見,此事不難處置。請問舵主,擒拿李天賜之時有外人在場嗎?”連四海道:“只有本幫的幾名兄弟,並無外人。”錢師爺道:“這就好辦了。立刻殺掉那姓李的,再嚴令幫眾不得洩露此事。那張老鬼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就算他聽到些風聲,找上門來。咱們給他來個死不認帳,他又能如何?”

    連四海正yù點頭稱善,忽聽窗外有人罵道:“狗頭該死!”一股森森冷風颳入室內,燈燭立刻熄滅,一片漆黑。連四海大驚失sè,一躍而起,舞起雙掌護住身體。他一時不能適應突然的黑暗,成了睜眼的瞎子。似乎有一人從他身邊掠過,隨即聽到錢師爺一聲慘呼,其後便再無聲息。

    連四海獨自揮拳蹄腿,鬧得不亦樂乎,打翻桌椅茶盞,乒乓作響。許久他才發覺侵入之人已經走了,收住招式,摸出火摺子晃燃,室內一亮。

    只見錢師爺僵坐椅中,雙目呆滯,臉頰上宛然留著兩個紅紅的掌印。想來是被來人狠狠揍了兩記耳光。連四海大怒,縱身出門,躍到屋脊上,四下張望,卻見不到半條人影。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連四海心中懍懍生懼。那人來無蹤去無影,視香壇眾多伏樁暗卡護莊武士如無物,不知是何方高人。難道是為李天賜而來?

    躍回室內,點燃燈火,細細檢查錢師爺,原來是被來人閉住了**道。連四海運功解**,累出通身大汗。錢師爺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悠悠醒轉,哆哆嗦嗦問道:“舵主,剛才是怎麼一回事?”連四海嘆道:“來人武功勝本座百倍,取我等xìng命易如反掌。咱們栽得不冤。”

    忽然,錢師爺指著桌案叫道:“舵主,信!”那是一張薄薄的信紙,折成一個方勝,深深嵌入木中。連四海心驚不已,來人化紙為刀,內力修為可謂登峰造極。這張桌案是紅木所制,刀劍難傷,來人竟能將一張薄紙嵌入。他連四海縱然窮畢生之力,只怕也無法達此境界。連四海小心翼翼取下方勝,拆開信箋,只見上面寫道:“字諭爾等知悉:李娃兒乃我老人家之弟子。若是少了半根寒毛,小心爾等狗腿。”下面並無署名,只草草畫了一個葫蘆形的圖案。

    看過這封信,連四海嚇得臉sè煞白,雙手抖動不停,手中信箋沙沙作響。錢師爺驚疑莫名,說道:“舵主,這封信老朽可以看看嗎?”連四海遞過信箋。錢師爺瀏覽一遍,問道:“這封信為何沒有落款。這個葫蘆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代表一個人嗎?”

    連四海自覺失態,慌忙收斂心神,故作平靜,答道:“不錯,這代表了一為前輩高人。”錢師爺問道:“此人很厲害嗎?”連四海道:“此人只怕咱們龍老爺子也惹不起。他便是醉果老張大俠的師父醉仙孫老前輩。二十年前醉仙武聖玉羅剎縱橫武林,無人能敵。武聖司馬長風如今執掌武林盟,炙手可熱。醉仙玉羅剎卻多年不履江湖。沒想到李公子居然是他老人家的高徒。”吃一塹,長一智。此時他言語十分謹慎,生怕得罪這位誰也得罪不起的前輩高人。

    錢師爺驚道:“那司馬長風有當世第一高人之譽。醉仙居然能與司馬長風齊名,厲害,厲害!”

    連四海道:“若論當世第一高人,即不是武聖司馬長風,也不是醉仙玉羅剎,而是傳說中的瘋僧狂道。可惜咱們沒見過這些前輩高人,不便妄加評論。咱們龍老爺子獨霸中原,勢力龐大,論武功卻無法與這些高人相爭。”

    錢師爺道:“不幸中的萬幸。多虧舵主持重,沒有貿然處置。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連四海嘆道:“現在人已經得罪了。我連某人擔待不起,只好稟明幫主,甚至驚動龍老爺子。一場責罰是免不去了。”睨了一眼錢師爺,暗道:“方才如果依了你的餿主意,別說責罰,只怕xìng命也丟掉了。”

    連四海目光中的責怪之意錢師爺豈能不知,忙道:“舵主不必憂心。老朽還有一個主意。”連四海喜道:“錢先生有何高見?”錢師爺湊到連四海耳畔,輕聲嘀咕了半晌。連四海愁容盡掃,點頭不已。

    天賜自昏迷中甦醒,只覺眼前一片漆黑,內腑劇痛難當。回想起被連四海所傷,就此人事不醒,也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四下摸索,臥身處似乎是一蓬茅草,下面是冰涼的石地。再向四周摸去,三面都是青石砌成的牆壁,一面是木製的柵欄門,碗口粗的立木難以撼動。天賜心中一涼,原來他已經被擒,關在牢中。

    身處危境,不得不自謀求生之路。為今之計只有先療好身上的內傷,再求脫身之策。運功默查,天賜暗叫:“苦也!”往rì川流不息的真氣似乎已經無影無蹤。蘭若為他打下的根基,一個多月的不懈苦練,盡數付諸東流。灰心之餘,忽然想起玄天真氣中的療傷之法,眼前生出一線希望。他忍痛起身,盤膝坐定,依法運功,企圖衝開閉塞的經脈。

    運功療傷是內家功夫中最困難也最兇險的一項,如果有一二十年的內力修為,或可為之。天賜僅憑修練月餘的淺淺真氣,不啻痴人說夢。運功良久,不但毫無進境,內腑反而越來越痛,噬心刺骨,終於無力再忍。胸口劇震如受重擊,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天賜朦朦朧朧又有了些知覺。依稀似乎有人開門進來,昏黃的燈火在眼前晃動。他好像被人抬起來走出牢房,東拐西彎,不知到了何地。他身上不再覺得寒冷,身下也不再是堅硬冰涼的石地,溫暖而又舒適。似乎又有人脫去了他身上的衣物,撫摸他全身的**道,口中甜甜的彷彿飲下蜜水。內腑的疼痛漸漸平復,其後便沉沉睡去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賜悠悠醒來,發覺身處床帳之中。衾枕綿軟柔滑,陽光透過薄薄的紗幔灑在臉上,暖融融十分愜意。天賜心想:“這是什麼地方?”擁被坐起,卻發覺身上赤條條不著寸縷。慌忙又鑽入被中,心想:“這是怎麼回事?誰替我除去的衣物?”

    正在這時,只聽床帳外一個甜甜的聲音道:“公子爺,您醒了!”語調透著驚喜。幔帳撩起,出現了一個圓圓的小臉。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淡藍sè小襖短裙,一身侍女裝束。笑起來雙頰現出一對淺淺的酒窩,甚是甜美。

    小侍女被天賜目不轉睛盯著瞧,不禁羞紅上頰,垂首道:“公子爺,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怎麼叫也不醒,真把我們舵主急壞了。”

    天賜吃驚非小,問道:“你說我在這裡睡了三天三夜?”小侍女道:“是啊!您睡了三天三夜,小婢也守了三天三夜。”天賜一拍腦袋,苦笑道:“大睡三天三夜不知身在何處,我豈不成了瞌睡蟲加糊塗蟲。請問姑娘,這是什麼地方,你家舵主是姓連嗎?”

    天賜言語隨和,有說有笑。小侍女不再拘束,又恢復了調皮的天xìng,掩口笑道:“公子爺的確有點糊塗。這裡是大河幫的歸德分舵。我家舵主不姓連,難道還能姓斷嗎?”天賜道:“你家舵主姓連姓斷無關緊要。令人費解的是我為何從階下囚一變而為座上客,不再住石牢睡茅草。還有一位俏佳人服侍,真讓我受寵若驚。”

    小侍女眼睛瞪得溜圓,一臉的困惑,說道:“小婢不懂您在說什麼。您不是舵主的朋友嗎?三天前舵主帶您回來,見您傷重不醒,都快急瘋了。把一顆珍藏多年的大還丹給您服下,又親自為您續脈療傷。這幾rì舵主每天跑來七八趟,見您始終不醒,整天愁眉苦臉,悶悶不樂。現在好了,舵主得知您傷愈,一定會喜出望外。”

    天賜如墮五里霧中,暗道:“這連四海在耍什麼花樣?難道是要拉攏我?只怕他要失望了。”說道:“姑娘請把我的衣物拿來。我不能躺在床上見你家舵主。”小侍女道:“小婢名叫小蘭,只是一個婢女,不敢當姑娘這稱呼。您還是叫小婢的名字好了。”天賜道:“小蘭姑娘,麻煩你了。”小蘭甜甜一笑,一陣風似地跑出去了。

    天賜坐起來檢查傷勢,只見胸部的刀傷已經包紮得妥妥貼帖,輕輕一按也不覺疼痛。運功默察,只覺體內真氣流走百骸,毫無阻滯。內力鼓盪,無休無止,似乎比受傷之前又有進境。天賜困惑不解。他被連四海擊傷,內力全失,在石牢中運功自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見起sè,為什麼一覺醒來居然痊癒了。他不知道連四海給他服下的大還丹是療傷聖藥。連四海為化解二人之間的冤仇,不惜血本,令他因禍得福,佔了大便宜。

    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天賜又慌忙鑽回被裡。只見小蘭手捧著一疊衣物,走進房中。這疊衣物簇新光亮,非綢即緞,並非原來那身破舊的粗布褲褂。

    天賜道:“小蘭,你拿錯了。我一個窮措大,穿得起這樣考究的衣服嗎?”小蘭笑道:“騙人!您是個大富豪,不是窮措大。您的行囊裡不是金子就是銀子,我親手收拾的,還會看錯嗎?你原來那身衣服又髒又破,沾滿了血跡,早就不能穿了。再說您儀表不俗,那身衣服實在不相配。這套新衣是舵主命小婢連夜趕製的,您不穿小婢豈不是白忙了。”

    天賜見無法推託,說道:“不錯,小蘭姑娘的心意是萬萬不能辜負的。我穿就是,姑娘請先回避。”小蘭道:“舵主吩咐小婢伺候公子飲食起居,當然也包括服侍公子穿衣。為什麼要回避?”走到床前,掛起幔帳,就要將被子掀開。

    天賜大驚失sè,慌忙拉住被角,說道:“不敢勞煩姑娘。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自己能穿衣。”他自幼雖生長於官宦之家,可是父親一向清廉,家無餘財,僕從也只有存義叔等三四個人。讓一個俏麗的小侍女貼身服侍,尚屬平生首次。何況他渾身jīng赤,又怎能讓一個小姑娘看到。情急之下難免有些心慌意亂,面紅耳赤。

    小蘭掩口輕笑道:“小婢都不怕,公子又怕什麼?沒見過你這麼害羞的男人,比大姑娘還要面嫩。”天賜大為窘迫,佯怒道:“小蘭,你再賴著不走,我可要生氣了。”小蘭噘嘴道:“走就走,人家樂得清閒。”將衣物扔在床上,一扭小腰肢跑出去了。

    這套新衣從內衣到長衫一應俱全,均十分合身,小蘭的手藝不賴。天賜匆匆穿罷,對鏡一照,頗為滿意。只聽小蘭在門外叫道:“公子,小婢可以進去嗎?”天賜道:“請進!真要謝謝你的好手藝。我從小到大,還沒穿過如此jīng致的衣服。”

    門簾一挑,小蘭手捧茶盤一陣風似地跑進來。上下打量天賜,彷彿在欣賞一件出自她手的傑作,讚道:“真漂亮!這才符合公子的身份。”

    天賜正正頭巾,撣撣長衫,笑道:“十足的酸秀才。再搖起一把摺扇,就更象了。”小蘭道:“公子本來就是個酸秀才。”天賜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個秀才?難道我這樣子不象個舉人進士?”小蘭笑道:“您這樣子說是狀元郎我也相信。不過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秀才。”

    天賜道:“一定是你家舵主查明瞭我的身份。他在何處?能否領我去見他?”小蘭道:“舵主就在議事廳。不過舵主吩咐過,公子貴體初愈,不宜勞動。小婢已經稟明舵主,等一會兒舵主自會來看您。”天賜道:“救命療傷之德尚未謝過,倒讓貴舵主枉駕,實在有失禮數。”

    只聽室外有人朗聲道:“哪裡,哪裡!區區小惠,何足掛齒。李公子,連某人告進。”天賜正有許多不解之處急yù一問,說道:“連大俠是主,在下是客。豈有主人向客人告進的道理。快請!”

    連四海大步跨進門,滿面堆笑,納頭便拜,說道:“rì前連某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冒犯,請公子恕罪。”

    君子記人之德,忘人之過。連四海雖傷他在先,卻不惜重寶為他療傷,待如上賓。天賜不能不領情,連忙扶住連四海,說道:“連大俠快快請起,在下不敢當此大禮。這場誤會彼此皆有不是。在下出手鹵莽,打傷連大俠手下兄弟。承蒙連大俠不罪,以德報怨,在下萬分欽佩。”

    連四海大喜,說道:“公子泱泱大度,實令連某汗顏。只怪我一時糊塗,誤聽小人之言。大錯鑄成方知公子來歷,悔之無及。”他這番話是錢師爺所授,文縐縐與他粗豪的外表極不相稱。不象是講話倒象在背書。

    天賜怎知其中曲折,只當他是誠心道歉,言辭是否得體無足輕重,說道:“在下一介書生,豈敢當連大俠厚愛。”

    連四海道:“公子令尊李大人為國為民,赤膽忠心,天下敬仰。連某雖身在草莽,卻素來欽佩忠臣義士。前幾天聽說他老人家遇害,恨不能率眾兄弟殺入京師,取jiān賊狗命,為他老人家報仇。如今有幸得遇公子,為忠臣之後略盡綿薄之力,實為連某平生第一幸事。”

    天賜信以為真,大為感動。連四海雖出身草莽,卻是深明大義的血xìng漢子,值得一交。就憑他這幾句豪言壯語,一點點嫌隙無足掛齒?天賜緊緊抓住連四海的手臂,說道:“連大俠雲天高義,在下銘刻於心,來rì必有所報。”

    連四海雙掌連搖,說道:“公子言重了。為所當為,豈敢望報。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公子若不嫌棄,你我交個朋友如何?”天賜笑道:“連大俠這就見外了。難道現在咱們不是朋友嗎?”連四海大喜,說道:“不錯,咱們早就是朋友了。連某託大,稱你一聲李兄弟。”天賜亦道:“小弟高攀,稱您一聲連大哥。”二人四手相握,相對大笑。

    忽然連四海臉sè一沉,向門外道:“來人!把江濤這混蛋給我帶進來。”門簾一挑,兩名勁裝佩刀武士應聲而入。中間夾著一個赤膊大漢,正是飛魚江濤。被繩索捆做一團,驚得面如土sè。兩武士將江濤摔在地上,退在一旁。

    連四海一臉怒sè,厲聲道:“江濤,你知罪嗎?”江濤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說道:“屬下有眼無珠,罪該萬死。舵主饒命,李公子饒命。”連四海不再理他,重新換上一付笑臉,向天賜道:“李兄弟,這混蛋就是罪魁禍首,愚兄把他交給你發落。是殺是刮,賢弟看著辦吧。”江濤聞言更驚,頭磕得更加急了。

    天賜不由得起了憐憫之心,即有些過意不去,又有些不以為然。暗道:“連大哥這一手未免太做作了。這江濤不論犯了多大的過錯,畢竟是同幫兄弟。交給我一個外人任意處置,豈不令屬下寒心。何況他並無大錯。也許他們黑道中人行事一向如此,重恩怨輕生死。倒也怪不得連大哥。”天賜對江濤並無太多惡感,既然在小舟上曾放過他一馬,現在不妨再救他一命。說道:“連大哥,這位江老兄說來有功無過,依小弟之見還是放了他吧。”

    連四海奇道:“怎麼個有功無過?”天賜笑道:“若沒有江老兄居中為媒,小弟又如何結識連大哥這樣的血xìng朋友。大哥不但不應罰他,還應該重重賞他。”言罷也不管連四海是否同意,扶起江濤為他解開綁縛。連四海既然說過將江濤交給他發落,他也就不必客氣。

    連四海心想:“這姓李的很會收買人心。他既然放過江濤,我又何必枉做惡人。”說道:“賢弟寬厚大度,愚兄佩服。”又換上冷麵孔,向江濤道:“還不快謝過李公子不殺之恩。”江濤死裡逃生,暗自慶幸不已。擦去額角的冷汗,又重重扣下頭去,說道:“多謝舵主,多謝李公子!”連四海揮手道:“你們下去吧!”兩武士與江濤躬身退出。

    連四海持著天賜的手臂,說道:“來!咱哥倆坐下詳談。”兩人分賓主落座。小蘭送上茶水,隨後也退出室外。兩人一談就是一個多時辰,無非是說些武學心得,江湖趣事,頗為投機。連四海並未問起天賜的師承,天賜也樂得不說,似乎忘記了那天過招,連四海識破他拳路時所流露出的驚訝神情。

    談到最後天賜提出有急事在身,明rì便要告辭啟程。連四海盛情挽留,說道:“再過三天便是中元佳節,孤身上路,一個人在旅途中過節,冷冷清清。何不在此小住數rì,咱們兄弟多聚聚。何況賢弟重傷初愈,不宜多勞。過了中元節再上路不遲。”天賜不好推辭,笑道:“大哥盛情,豈敢有違。小弟遵命就是。”

    當天晚上,連四海設宴為天賜接風,席間將天賜介紹給錢師爺與舵中兄弟。他並不言明天賜的真實身份,只說是新交的朋友。錢師爺自然也心領神會,守口如瓶。大河幫幫眾聽說天賜是舵主的朋友,哪個不想討好?輪番敬酒,吹捧恭維。這一席酒直飲到深夜,賓主盡歡而散。

    此後每rì連四海錢師爺都與天賜飲酒談心。一個有心奉承,一個誠意結交,十分投緣。侍女小蘭貼身服侍,照料天賜的飲食起居,盡心盡力,小心周到。天賜在家破人亡之際享此清福,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不明連四海的苦心,自然十分感激。

    很快便到了中元佳節。這一天分舵之中張燈結綵。前莊的練武場撤去了刀槍兵器,擺上了數十張大桌。連四海招集舵中幾百名兄弟在此設宴歡度佳節。二更時分,月上中天,眾兄弟喧鬧入席。天賜也應邀到場,與連四海錢師爺以及舵中的幾名大頭目團團坐了一桌。同座諸人都是xìng子粗魯的江湖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講起話來呼爹喊娘,無拘無束。天賜雖是讀書人出身,本xìng卻也十分豪爽,不久就同眾人混熟了,稱兄道弟,彷彿是多年的老朋友。

    本來大家顧忌天賜在座,由錢師爺領頭,yù行些文雅點的酒令。可是大家肚子裡墨水不多,興致不高。最後還是天賜出主意猜拳拼酒。大家鬨然叫好,開始狂呼豪飲,鬧得天昏地暗。天賜周旋其間,講幾段雅俗共賞的笑話,逗得大家不時捧腹大笑。錢師爺心中佩服,暗道:“此人能屈能伸,裝龍象龍,裝虎象虎。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後半夜幫中兄弟相繼散去,天賜又向連四海告辭。這一次連四海不再挽留,只請天賜再住一rì,明rì為他設宴餞行。天賜爽快地答應下來。

    第二天傍晚,連四海親來相請,偕天賜前往後莊花園中的一座水閣。這水閣建在一灣小湖之上,九曲橋直通湖岸。四面花木假山環繞,閣中涼風習習,月光如水。好一個清幽的所在。

    錢師爺早已在水閣內相候。天賜一到,他起座相迎,說道:“水酒便宴,不成敬意,萬勿見笑。”只見水閣zhōngyāng的石桌上擺著一壺酒,幾碟jīng致的小菜。從昨rì的狂飲大嚼,一變而為今夜的月下小酌,別具風味。連四海沒有這份文雅,自然是錢師爺的主意。三人略加謙讓,各自入座。

    連四海道:“能與李兄弟結交為友,愚兄萬分榮幸。只可惜緣分淺薄,不能長久相聚。此地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水酒一杯,略表寸心。愚兄先乾為敬,祝賢弟此行順利。”端起酒杯,一飲而緊。

    天賜笑道:“古人云: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沒有今rì的分手,焉有來rì的重逢之喜。”錢師爺讚道:“好個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秦少游詞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使情義長在,何慮關山阻隔。”天賜暗自好笑。秦少游之詞講的是男女之情,用來形容朋友之誼未免驢唇不對馬嘴。想來這位錢師爺是個半瓶醋,難怪他求取功名無望,只能為人捉刀執筆混口飯吃。

    酒過三巡,連四海錢師爺相互一打眼sè。錢師爺乾咳一聲,問道:“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以為,如今天下承平rì久,已到變亂之時。不知公子有何高見?”

    天賜深感詫異。這些天錢師爺只與他談風論月,此時驟然提及國家大事,甚是突兀。天賜一時無從回答,反問道:“先生為何問起此事?”

    錢師爺搖頭晃腦,說道:“當今昏君無德無能,朝廷綱紀敗壞,貪官汙吏橫行無忌,黎民百姓離心離德,此皆大亂將生之兆。公子懷經天緯地之才,救國救民之志。當此關頭應何去何從,請公子不吝賜教。”

    天賜更為驚奇。這錢師爺學問平平,見識卻不差,居然也看出天下將亂。他言中深意天賜一時難以明瞭,出言便十分謹慎,說道:“先生之言差矣。貪官汙吏不過是癬疥之患,又有哪朝哪代不生變亂。你我何必杞人憂天。如今新君於即位之初便能明辨忠jiān,除去jiān宦王保,大快人心。假以時rì,必能整肅綱紀,中興我朝。先生請拭目待之。”

    錢師爺放聲大笑,笑聲中盡是嘲弄之意。天賜心中不樂,問道:“先生何故發笑?”錢師爺面sè一整,說道:“老朽笑公子太天真。有關新君殺王保之事,老朽也聽到一些傳聞,卻與公子所言大不相同。其中內幕老朽雖不盡知,卻可以斷言並非出於忠jiān之辨,而是緣於宮闈權力之爭。新君殺掉王保之後,對許敬臣等眾jiān佞更為寵信,比昏庸糊塗的老皇帝還要不如。他年輕識淺,據傳天xìng殘忍,好sè如命,絕非公子所期望的中興之主。若說他能整肅綱紀,剷除jiān佞,老朽第一個不信。”

    天賜又是驚異又是失望。父親曾多次向他提及新君,言下頗多稱道。天賜對新君早有好感,先入為主,只管往好處想。說道:“也許新君另有打算。那許敬臣獨攬朝中大權幾達二十年,根深蒂固,豈能一朝除之。還有劉進忠,手握重兵,實為心腹大患,更不能輕舉妄動。”

    錢師爺鼻子中擠出兩聲冷笑,又想出言反駁。連四海生怕他們鬧僵,插言道:“李兄弟,愚兄沒讀過幾天書,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只知道一句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李大人忠心為國,卻為昏君所殺。兄弟不思報仇,反替那昏君講話。這份愚忠愚義,恕愚兄不敢苟同。”

    天賜道:“大哥之言句句在理。殺父之仇,小弟無rì或忘。恨不能生食jiān賊之肉,以慰先父在天之靈。可是我李家世受國恩,先父臨終之時殷殷囑託,教我不可與朝廷為敵。何況先父之死是緣於jiān臣賊子的陷害,新君雖有誤信讒言之過,卻非真兇。小弟豈敢心存不敬,加罪名於天子。”

    連四海嘆道:“我等江湖中人但知快意恩仇,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並無許多顧忌。賢弟出身官宦之家,見解自然有所不同。人各有志,愚兄不敢相強。可是賢弟孤身一人,勢單力薄,豈是朝中**之敵。錦衣衛中高手如雲,賢弟武功未成,實在無力相抗。”

    天賜道:“義之所趨,不敢反顧。事若不成,我李天賜一死而已,又談什麼敵與不敵。何況天下忠義之士非僅我李天賜一人,朝中jiān佞非我一人之仇,而是天下人的大仇,豈能說勢單力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有正義伸張之rì。可是我李天賜不會坐等這一天到來,願盡微薄之力,死而無憾。”

    連四海撫掌叫道:“好!這才是我的好兄弟。義之所趨,不敢反顧。拼上xìng命又有何妨。賢弟儘管放心,若有用得著愚兄之處,刀山火海也決不皺眉。”天賜深受感動,緊緊握住連四海的雙手,yù語無言。

    錢師爺讚道:“壯哉!”話鋒一轉,又道:“壯則壯矣,卻只能算是匹夫之勇,智者所不為。當年張良張子房為報亡國之恥,以管仲伊尹之才而行荊軻聶政之舉,行博浪一擊,生死懸於毫髮之間。東坡公論及此處,嘆他猶有不能忍,行險以求僥倖,非大智大勇之舉也。及其忍常人所不能忍,圯下三拾履,受教於黃石老人。而後輔佐高祖劉邦,誅暴秦平天下,成王霸之業。可謂流芳百世,令我輩後人景仰。李公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學當學張子房。”

    天賜心神大震,錢師爺話中之意,他若有所悟,嘆道:“李某一介俗士,豈敢比美於先賢。”

    錢師爺道:“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事在人為,若不為,焉知不能為。依老朽之見,公子胸中才學,一身勇力,只在子房之上,不在子房之下。況且公子乃忠臣之後,若能借令尊之名,登高一呼,應者雲集,這又是子房所不能及。張子房能佐高祖興漢三百年,焉知公子就不能?”

    他暗道:“他這是在勸我造反。將我比做張子房,荒誕無稽。卻不知那漢高祖又是何人?”說道:“我朝江山穩固,非暴秦可比。更無雄才大略如漢高祖之人。即便我李天賜妄自尊大,自比先賢,又有何用。”

    聽天賜的口風略有鬆動,錢師爺以為時機已至,不再旁敲側擊,直言道:“當年暴秦併吞六國,收天下之兵,殺天下豪傑,也自以為江山永固,結果如何?一氓隸揭竿而起,指rì間由盛而衰,分崩離析。如今朝廷無道,更勝暴秦,這且不說。只說那漢高祖,老朽心中倒有一人。”

    天賜問道:“此人是誰?願聞其詳。”錢師爺道:“此事還是由連舵主來說。”連四海道:“此事說來話長。賢弟可知愚兄是什麼人?”天賜笑道:“這一問問得古怪。難道大哥不是大河幫歸德分舵的舵主嗎?”

    連四海道:“不錯,愚兄加盟大河幫已有二十餘年。當年咱們兄弟三十六人歃血為盟,立志共創大業。如今三十六位兄弟大多已不在人世,愚兄是碩果僅存的幾人之一,算得上幫中元老。敝幫主姓賀,上震下天,江湖人稱大河蒼龍。當年隻身孤劍行道江湖,殺貪官除惡霸,劫富濟貧。後來自覺一人之力有限,於是聯絡志同道合之士,創立了這小小的大河幫。苦心經營二十年,rì漸強盛,幫主俠義之名傳遍天下。愚兄有幸側身幫中,亦覺萬分榮幸。”

    天賜道:“貴幫主莫非就是錢先生所說的漢高祖?”錢師爺笑道:“非也,非也!公子請耐心聽下去。”

    連四海道:“兩年之前,中州豪傑為對抗官府清剿,歃血為盟。共三幫五門十八寨,敝幫也在其中。大家共尊南陽臥龍山莊飛天神龍龍老爺子為盟主。兩年來大家齊心合力,共圖大事,豪傑之士爭相歸附,已能與江南武林盟湖廣聞香教這兩大江湖幫會分庭抗禮。”

    天賜心想:“難道所謂漢高祖指的就是此人?武林盟聞香教又是什麼江湖組織?”問道:“這位龍老爺子大名如何稱呼?”

    一提到龍老爺子,連四海jīng神頓時一振,向空抱拳為禮,說道:“龍老爺子大名上在下天。”天賜默唸“龍在天”三個字,詫道:“這名字可有些犯忌。”連四海奇道:“這是怎麼說?”天賜道:“飛龍在天,位尊九五,以相帝王。尋常平民百姓,豈能以此為名。”連四海大喜過望,說道:“賢弟不愧是讀書人,比愚兄有學問。龍老爺子並非尋常之人,別人不能以此為名,龍老爺子卻擔當得起。

    天賜心中瞭然,錢師爺所說的漢高祖必是此人。這位龍老爺子心懷異志,網羅天下英才,以為來rì之圖。連四海錢師爺一定是給他做說客的。先是旁敲側擊,探他的口風,最終說上了正題。

    只聽連四海道:“龍老爺子一身武功超凡入聖不說,他老人家的三位公子也都是武林中罕有的高手。尤其是三公子龍在淵,大有青出於藍之勢,玉面神龍之名威震中原。更難得的是他老人家為人仗義,禮賢下士,求才若渴。武林朋友如遇急難,不論親疏貴賤都能盡心相助。但有一技之長便誠意招攬,待為上賓。故而能令中州豪傑心悅誠服,甘為效命。李兄弟,你說的很對。朝中jiān佞是天下人的大仇,龍老爺子也決不會坐視。只等兄弟的一句話,咱們大河幫,咱們中州群雄,都願助兄弟一臂之力。俗話說: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千萬人同心,何愁大事不成。”

    天賜好生為難。想起父親臨終時的留書,想起離家時好友孟文英王致遠的囑咐。他斷不能自甘墮落,淪身為盜。連四海雖然是位血xìng漢子,可是他所在的大河幫臥龍山莊就未必是什麼好路數。所謂等一句話,不外乎心悅誠服,甘為效命之類。這位龍老爺子行俠仗義要講條件,其心可知。但連四海一片赤誠,斷然拒絕有傷朋友之情。天賜躊躇再三,婉言道:“連大哥,茲事體大,容小弟多加考慮。小弟現有要事待理,不克分身。況且小弟如今武功未成,江湖閱歷不足,對諸位也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再過一年半載,如果小弟有所決定,一定來稟明大哥。”

    連四海聽出天賜的推託之意,大失所望,又待出言挽留。錢師爺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腳,笑道:“公子即有此意,老朽與舵主也不便多言,只能在此恭候了。請公子記住,咱們大河幫始終是公子的朋友。”又向連四海道:“舵主,李公子不馬上應承此事,老朽深以為然。李公子並未見過龍老爺子,如果僅憑你我一面之詞便倉促決定,未免有失慎重。君子不輕於然諾,一言既出則矢志不移。這正是李公子的可敬之處。”

    天賜笑道:“讓錢先生說中了。老子曰:輕諾必寡信。為了將來不失信於人,還是現在慎重些為好。”

    錢師爺道:“古人云: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老朽與舵主的建議,還望公子多加考慮。他rì若有緣見到龍老爺子,當知老朽所言不虛。”

    當下三人話題一轉,絕口不提此事。山南海北,觥籌交錯,這一席酒直飲到深夜。當夜天賜輾轉難眠,父親信中之言不時在他腦海浮現:“不軌之徒,梟霸之屬,妄生異念,窺伺鼎器,假稱仁義以收豪傑之心。此輩狡獪,必多方遊說吾兒,圖為所用。”這些預言如今一一應驗,天賜深為歎服。連四海與錢師爺所言或者有幾分道理,卻與他素來的志向不合。藉助江湖幫會的勢力為父親報仇,固然是一條捷徑,可父親泉下有知一定不會贊成。為報私仇而忘大義,非君子所為。經過一陣天人交戰,天賜終於有所決斷。

    翌rì一早,天賜辭別連四海,啟程南下。他身著小蘭為他縫製的的寶藍sè勁裝,頭帶扎巾足蹬快靴,儼然是一位江湖武士。天賜本就生得高大雄壯,這身裝束十分相稱。只是膚sè過於白皙,如果再經一段時rì的風吹rì曬,膚sè加深,只怕無人能夠認出他就是錦衣衛重賞追緝的逃犯,亡命天涯的李天賜。

    離開歸德分舵不到十里,忽聽背後鑾鈴聲響。一騎快馬如飛而來,馬上騎者大叫道:“李公子,請等一等。”天賜勒轉馬頭,只見那騎快馬轉瞬間便馳到眼前,馬上之人卻是飛魚江濤。

    江濤跳下坐騎,俯拜於地,說道:“小人拜見公子。”天賜連忙下馬相攙,問道:“江兄請起。是連大哥遣你來的嗎?”江濤囁嚅道:“不是。小人是私自出逃,沒有讓人知道。”

    天賜詫道:“江兄,這是何故?”江濤腰桿一挺,環眼暴睜,說道:“小人此來,一來是為拜謝公子一言活命之恩,二來是yù追隨公子闖蕩江湖。小人武功低微,不值一提。可是小人自信對武林情勢江湖門檻知道的不少,一定對公子有所幫助。冒昧前來,望公子收留。”

    此事來得太突兀,天賜倍感詫異。說道:“江兄厚愛,小弟由衷感激,照理說決不應該拒絕。可是江兄想過沒有,此番不辭而別,不但對不住你家舵主,對不住幫中兄弟,亦將陷我李天賜於不義。江兄知恩圖報,本是君子之舉,小弟不能苛責。但為此辜負兄弟之情,因小失大,讓小弟如何心安。江兄還是馬上返回,以後莫再提及此事。”

    江濤道:“小人決不會再返回大河幫。”天賜道:“難道江兄還記恨你家舵主。”江濤道:“小人非心胸狹窄之輩,一點嫌怨不會介意。可是舵主刻薄寡恩,令人心寒。江某投效大河幫多年,賣過命,流過血。舵主卻全不念兄弟之情,要殺便殺,全沒當一回事。反而是公子不念舊惡,救了我一命。江某雖然愚魯,卻分得清好壞。”

    天賜心想:“此事連大哥做得確實有些過分,難怪部屬寒心。”說道:“此事因我而起,責任在我。連舵主並非真的要殺江兄,不過是藉此致歉,平我心中怨氣。江兄不必放在心上。何況江兄家有父母妻兒,豈能置他們於不顧。”

    江濤笑道:“小人光棍一條,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與大河幫也早已經恩斷情絕,既然出來就不會再回去。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小人這些年因走投無路,被迫混跡於盜匪,殺人越貨,自覺十分快意。可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捫心自問,每每暗中自責。幾天前有幸得見公子尊顏,公子的為人處世,公子的氣度風範都令我無地自容。小人雙目非盲,看得出公子絕非凡俗之輩。如能追隨公子左右,必能有一番作為,不負父母所遺的大好身軀。”

    天賜頗為感動,心中暗贊:“向上之心,人皆有之。草莽之中也並非全是自甘墮落之人。”說道:“江兄懷此壯志雄心,何處不可去得。如今天下將亂,朝廷有意用武,以平匪患。江兄有一身好武藝,正是朝廷急yù招募的人才。何不前去投軍,為國效力。河南總督蕭定乾聽說是一位能征慣戰的驍將,不會埋沒江兄。我李天賜身為朝廷通緝的重犯,自保尚且不及,實不能收留江兄。望江兄見諒。”

    江濤急道:“李公子,小人並非趨炎附勢之徒。正因為公子身在險中,小人更應追隨左右。”

    天賜正sè道:“江兄相從於危難之間,足見隆情高義。可小弟卻不能有誤江兄的大好前程。江兄如果信得過小弟,便聽小弟一次勸告。去開封府投軍,殺賊報國,救萬民於水火,勝過追隨小弟一個無用之人。將來如果能有所建樹,便是對小弟最好的答謝。小弟拙於言辭,希望江兄仔細斟酌,應該能明白小弟的苦心。”

    江濤沉思良久,忽然抬起頭,說道:“李公子,我聽你的。請讓我再送你一程。”天賜笑道:“難道江兄送得還不夠遠嗎?好朋友貴在知心,何必效兒女之態牽衣不捨。”

    兩人各自上馬。江濤卻不催馬啟程,略為猶豫,說道:“我還有幾句心腹之言,不說出來放心不下。”天賜道:“江兄請講。”江濤道:“公子以為連舵主是真心與您結交嗎?”天賜奇道:“江兄何出此言。連大哥雖身在黑道,卻有一副俠義肝膽,古道熱腸。怎能說不是真心。”江濤道:“說句不該說的話,希望公子不要見疑。我看他連四海是別有用心,萬萬相信不得。”

    天賜暗道:“連四海有意拉攏我,當然別有用心。這位江老兄粗中有細,不是個莽夫。”連四海雖然懷有私心,這幾rì相待之厚總歸不假,他也不便講連四海的不是。說道:“江兄切不可無端猜疑。連大哥誠心與我結交,就算用些手段也怪他不得。”

    江濤道:“我深知連四海的為人,心狠手辣,翻臉無情。他巴結公子絕非無因。那天他出手打傷公子,結下深仇。依他平素的為人,一刀殺掉豈不省下許多麻煩。可是他卻不惜血本為公子療傷,待如上賓,其中必有古怪。我猜想他是心疑公子與醉果老張大俠有淵源,有所顧忌。藉此機會與公子結交,化解這段怨仇,企圖利用公子的師門淵源作為大河幫的一大臂助,一舉兩得。公子如果深信不疑,不加提防,將來必吃大虧。”

    天賜回想起那天與連四海交手時他的神情言辭,似乎確實認出了他的拳路,江濤之言只怕不是空**來風。連四海不但想利用他的師門淵源,還想利用他忠臣之後的身份。不但要作為大河幫的一大臂助,還要他助什麼龍老爺子興兵造反。連四海的用心可謂良苦。不過無論如何連四海對他有療傷之情,此事也不便深究。天賜道:“寧可他負我,不可我負他。咱們現在僅僅是心有所疑,尚不能妄下定論。他如果誠心誠意,我還把他當朋友。他如果存心不良,我李天賜也不是可欺之人。”

    江濤道:“公子有所提防,我就放心了。”天賜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江濤道:“公子請多保重。”天賜亦道:“保重!”抱拳一禮,揚鞭策馬而去。江濤目送天賜轉過一片樹林,再也看不見了,方長嘆一聲,策馬回程,自去開封府投軍。

    天賜迤邐南行,數rì之後行至潁州地界。潁州古稱南兗州,亦稱譙縣,是東漢末年jiān雄曹孟德的故鄉,至今尚留有曹氏宗族的墓地。據傳說曾為曹孟德醫治頭風病的神醫華陀死後也葬於此地。這些典故天賜爛熟於胸。可如今他孤身流落異鄉,難卜生死禍福,哪有心情去憑弔古蹟。

    時至深秋,正午時分天氣依然炎熱。驕陽似火,萬里無雲,路邊又無樹木遮蔭。天賜頭頂烈rì,自早至午一路急行,人馬都已疲憊不堪,無jīng打採。官道上塵土飛揚,落到身上,混雜著汗水,粘膩膩難過之極。

    轉過一道山彎,忽見前邊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鄉村野店。高挑的酒幌子迎風招展,隱隱有一絲酒香飄來。天賜大喜。半rì未進飲食,肚子早就餓癟了。

    蹄聲得得,緩步行到野店前,天賜翻身下馬。店小二忙上前相迎,說道:“客官請裡面坐。”天賜將韁繩丟給店小二,說道:“先給馬匹飲飽水,添足豆料。”店小二接過韁繩,讚道:“好神駿的龍駒!”只看這一人一馬的氣派,便知來頭不小,小心伺候也許能發一筆小財。當下喜滋滋牽馬去了。

    天賜踱入店內,找了一處空桌坐下。不多久那店小二又匆匆迴轉,一邊擦抹桌案,一邊殷勤地問道:“小店烙餅饅頭,牛肉羊肉,一應俱全。客官想用些什麼?”天賜問道:“你們店裡有酒嗎?”店小二道:“小店沒有什麼好酒,只有自釀的米酒。”天賜道:“也好,打兩壺酒,切一斤牛肉,再來幾個饅頭。”

    那店小二手腳麻利,很快便送上酒肉,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天賜埋頭大嚼,飲了一壺酒,吃了兩個饅頭。忽聽店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那店小二尖著嗓子叫罵道:“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吃飯不給錢,還要開口罵人。”

    天賜抬頭望去,只見那店小二死死抓住一個老和尚不肯放手。那老和尚又黑又瘦又老又醜,一襲僧衣千瘡百孔,破舊不堪,又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洗過,油光可鑑。手裡兀自抓著一個饅頭,不停地向口中塞去,想是餓極了。含糊道:“店家,你不要狗眼看人低。貧僧現在身邊正好沒帶銀兩,暫時欠著,將來自會還你。”

    店小二罵道:“你這禿驢一看就不是好人,敲骨榨髓也值不上一文錢,拿什麼還我?你這號人我見多了,這一去準跑個沒影,我到哪裡找你?”

    老和尚塞下最後一口饅頭,立刻就來了jīng神,叫道:“貧僧吃你兩個饅頭,那是看得起你。當年城裡的張大戶李大戶請貧僧到他們家中赴宴,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貧僧理都不理。你這兩個臭饅頭算什麼?貧僧乃有道高僧,不與你一般見識。快快放手,否則貧僧告你個不知尊老敬賢,送到縣衙,一頓板子打你個半死。”

    天賜暗想:“這老和尚窮到如此地步,還死要面子胡吹牛。雞鴨魚肉,和尚也吃得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憐憫,朗聲道:“店家,放了他吧!”

    店小二仍死死抓住老和尚不放,叫道:“客官,你不知這等吃白食的有多可惡。今天放了他,明天還會來sāo擾。小店本小利薄,如何供養得起。”

    天賜暗道:“說來說去,還在一個錢字。”說道:“店家,他是個出家人,又上了幾歲年紀,你就放了他吧!飯錢算在我的賬上。”店小二大喜,立刻鬆開手。天賜又向那老和尚道:“大師賞光,請這邊坐。”

    老和尚樂得眉開眼笑,踱著四方步走到天賜桌前,雙掌合十,說道:“小施主心地善良,惜弱憐貧。我佛慈悲,保佑小施主飛黃騰達,富貴無極。”恭維過後,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桌前,抓起饅頭就塞,端起酒壺就喝,牛肉也不放過。不多時桌上的酒肉被他一掃而光。

    天賜見他居然是個不守清規的酒肉和尚,心中不樂。可是既已有言在先請他吃喝,索xìng好人做到底,讓他吃個飽。叫道:“店家,再來些酒肉。”店小二心道:“這賊和尚今天撞上了冤大頭,算他祖上積德。”悻悻地去取了些酒肉,重重地摔在桌上。老和尚又是一陣風捲殘雲,拍拍渾圓的肚子,咧嘴笑道:“飽了,飽了!”

    天賜早已等得不耐煩,叫道:“店家,算帳!”店小二應聲而來,掐指算道:“牛肉二斤,饅頭十二個,米酒若干,外加餵馬的豆料,共制錢一百二十文。”這其中自然有不少虛賬。天賜也懶得理會,摸出一小錠銀子,扔到桌上,說道:“餘下的賞你。”店小二一把攫過銀子,連聲道謝,歡天喜地地去了。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盯著天賜道:“原來小施主如此樂善好施。”重重地咳了一聲,說道:“小施主將銀兩送與這貪婪成xìng的店小二,還不如送與我佛。送給這店小二隻能博得一個謝字,心裡說不定還要罵小施主一句冤大頭。送給我佛卻有無量功德。貧僧誠心向佛,正yù廣結善緣,募化些銀錢,修建廟宇,廣傳佛法,度化世人。小施主能否行個方便?”

    他羅羅嗦嗦講了一大套,只為討些銀錢。天賜更加看他不起,笑道:“原來大師是要向在下化緣,好說,好說!看在如來佛的面子上,這個方便一定要行。”從懷中摸出米粒大小的一塊銀子,交到老和尚手裡,笑道:“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大師笑納。”

    盯著這塊小得可憐的銀子,老和尚面有難sè,堆笑道:“小施主,佛門雖然廣大無邊,卻只保佑誠心向佛之人。小施主如果誠心誠意,這點銀子未免……,這個,這個,未免太少了些。”

    天賜暗自好笑:“向佛之心誠與不誠,還要看給銀子的多少,這倒是頭回聽聞。”笑道:“佛祖究竟值幾兩銀子,大師請開個價,讓在下斟酌斟酌。”

    老和尚正sè道:“小施主休得胡言亂言,褻瀆我佛。佛祖究竟值幾兩銀子,只在小施主心中。或為一錢不值,或為無價之寶。不必貧僧多言。”

    天賜心中一驚,暗道:“我只顧與他開玩笑,沒想到出言不慎有失忠厚,對佛祖大為不敬。這老和尚有點意思。”又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在下本想傾囊相贈,以示向佛之誠。無奈此行路途尚遙,不得不留些銀錢花用。區區十兩銀子,希望大師不要嫌少。”

    老和尚喜形於sè,一把抓起銀子,滿臉堆笑,連聲道:“不少,不少!”下面又是一大堆恭維之辭。天賜也懶得去聽,笑道:“大師,告辭了!希望以後有機會去大師修建的廟宇燒香拜佛。”又高聲叫道:“店家,牽馬來!”店小二牽來馬匹,天賜出店上馬而去。

    天賜兼程而行,紅rì西斜之時趕到了西淝河。中原一帶被稱為淝河的河流共有三條:北淝河,西淝河和南淝河,其中以南淝河最為有名。南淝河發源於廬州府,在八公山注入淮河。肥水之戰便發生於此。當年東晉八萬北府兵大破符堅八十七萬大軍,八公山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西淝河也是淮河的一條支流,卻與南淝河相距數百里之遙。

    天賜當晚便在西淝河岸邊一個名叫三塔集的小城鎮投宿。找到一家喧鬧的小客棧,安頓好馬匹行囊,漱洗完畢,一天的疲勞為之一消。天賜向店夥要了幾樣酒菜,正打算在房中好好享用一番。忽然聽到客棧門外有人大聲吵鬧,一人叫道:“禿驢,休要亂闖,這裡是客棧,不是寺廟。快走,快走!”想來是店中夥計正在阻攔閒雜人等入店。

    只聽一人叫道:“放屁!誰不知這裡是客棧,你當貧僧是瞎子嗎?貧僧要找一為朋友,快快讓路。否則莫怪貧僧開口罵人。”聽聲音甚是熟稔,正是rì間所遇的那位老和尚。他得了天賜的銀子,腰桿正壯,那店夥走眼了。

    就聽那店夥罵道:“你這賊禿驢,竟然膽敢開口罵人,不怕死後下拔舌地域嗎?快滾快滾!本店沒你的朋友。”

    老和尚也不是省油的燈,叫道:“胡說八道。剛才貧僧親眼看到朋友的馬匹停在你們店門前。莫不是你們開的是黑店,將貧僧的朋友害死了,故而百般推託,不肯承認。貧僧要告發你們,送到縣衙裡治罪。”

    那店夥大驚。此時正值傍晚,客人盈門。這老和尚在此大叫黑店,豈不把客人都嚇跑了。忙換上一付笑臉,說道:“大師口下留德。請問您老的朋友是不是一位穿藍衫的青年壯士?”老和尚道:“就是他,沒做chéngrén肉包子吧?”店夥哭笑不得。他剛才得了天賜一兩銀子的賞賜,對天賜的朋友自然不敢得罪,言辭客氣了不少,滿臉堆笑道:“原來大師是李爺的朋友。恕小人不知,多有得罪。李爺剛剛落店,小人這就領您去。”

    店夥一口一個大師,老和尚心裡好不舒坦,嘴上卻依然不肯放鬆,說道:“夥計,以後招子要放亮點。真菩薩登門,可不要往外面趕。貧僧貌不驚人卻大有來頭,只要你好好招呼,包管不會吃虧。”店夥恭聲稱是,心中大罵不已。

    老和尚隨店夥來到天賜的客房門前,高聲道:“小施主,貧僧又來叨擾了。”也不懂什麼叫客氣,徑自闖進門來。天賜叫苦不迭,這老和尚如冤鬼纏身,甩之不脫,令人頭痛。可是他登門相訪,也算是客,實在拉不下面皮趕他走路。冷冷道:“大師追蹤在下,不知有何指教?”

    老和尚坐到桌前,端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笑道:“小施主心胸坦蕩,才識過人。與施主相處,使人有如沐chūn風之感。貧僧yù與施主結為摯友,常聆教誨,於願足矣。”

    天賜心想:“常聆教誨是假,常討銀子是真。”笑道:“在下才疏學淺,大師謬讚,實不敢當。倒是大師道行高深,令在下由衷欽佩。”

    老和尚大喜,笑道:“貧僧與小施主相識已有半rì,還沒請教公子貴姓高名。”天賜一身傲骨,不想藏頭露尾,況且他也沒將這老和尚放在眼裡,實言相告:“在下李天賜,請教大師法號。”老和尚道:“貧僧法號宏元,年輕時在江湖上也曾風光一時,有一個如雷灌耳的名號,江湖豪傑聞風喪膽。現在嗎,唉!老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人老珠黃不值錢。往rì的一切都成了鏡花水月,不提也罷。”

    天賜聽他牛皮亂吹,人老珠黃四字用得不倫不類,如雷灌耳加到自家身上更是聞所未聞,心中不免暗暗發笑。說道:“原來大師當年也曾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失敬,失敬!”老和尚宏元要不是沒有聽出天賜話中之意,便是臉皮實在太厚。聞言反而面有得sè,說道:“不敢當小施主盛讚。叱吒風雲談不上,只是略有薄名而已。”

    天賜笑道:“大師當年如雷灌耳的名號,不知能否見告,也讓在下這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後輩長長見識。”

    宏元略作遲疑,說道:“貧僧當年的名號說出來小施主也不會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輩新人換舊人。這些陳年舊事提它做甚。貧僧現在又有一個新名號,叫做百曉奇僧。不知施主可曾聽說過?”

    天賜初入江湖,成名人物也沒聽說過幾個,所謂百曉奇僧更加不得而知。心想:“只怕是你自吹自擂,杜撰出來的。我就看不出你奇在何處。”笑道:“這百曉二字之意,應該是指大師博學多識,斷事如神。在下倒要請教。”

    宏元僧搖頭晃腦,萬分得意,說道:“施主說的不差。百曉奇僧這名號一是說貧僧久走江湖,見聞廣博,江湖上的事少有不知道的。二是說貧僧善於看相問卜,斷人吉凶禍福。這二十年來貧僧為不少人看過相,從王侯將相到販夫走卒,從八旬老翁到三尺童子,從來沒看錯過。”

    天賜暗道:“佛家講sè空,講因果,沒聽說還兼看相問卜。”佯做大喜狀,說道:“原來大師還有這等神技,佩服,佩服!大師能否為在下相一次面?”

    宏元僧故作遲疑,說道:“貧僧為人看相有三不看:心情不佳不看,卦金不足不看,不逢有緣人不看。小施主是貧僧的朋友,這些規矩自然都免了。小施主請端坐,待貧僧一觀。”故作姿態,凝神看了半晌,忽然面現驚容,說道:“奇,奇!太奇了!”

    天賜勉強忍住沒有笑出聲,暗道:“他準有一番恭維,不說我也知道。”果然不出所料,只聽宏元僧道:“觀施主之相,實是奇絕,千萬人中只怕也尋不出一個。貧僧不敢妄下定論。不過可以斷言,小施主乃大富大貴之相,將來必能位居千萬人之上,妻妾子孫滿堂,福澤深厚,心想事成,無病無災,壽登百齡。”

    聽他只會胡亂吹捧,卻講不出個所以然,天賜倒有九成的不相信。可是好話誰不愛聽,暗中也有幾分歡喜。卻見宏元僧面sè一肅,說道:“貧僧觀施主印堂晦暗,雙眉帶煞,目下定是劫難重重。如果不通趨避之道,一切功名富貴就都是虛話了。”天賜禁不住大吃一驚,忙問道:“如何趨避?請大師指點。”宏元僧故作神秘,說道:“此乃天機,不可輕洩於人。只要施主為人處世上應天心,下順人意,憑施主的齊天洪福,自能逢凶化吉。貧僧的擔心倒是多餘的了。”天賜暗道:“這都是卜家套語,說來說去等於什麼也沒說。”一笑置之,也不放在心上。

    宏元僧胡謅許久,終於告一段落。搖一搖空空的酒壺,笑道:“酒興未盡,貧僧再去添一壺。”起身出門。不久又笑嘻嘻端著酒壺回來,為天賜滿滿斟上一杯。天賜連飲了數杯,卻見宏元僧始終不碰酒杯,忍不住問道:“大師何故不飲?”宏元僧笑道:“貧僧不善飲酒,剛才一時興濃,多飲了幾杯,已經有些醉了。”說著又為天賜斟滿。

    兩人飲酒閒談。宏元僧說起江湖事頭頭是道,出言風趣,談吐頗為不俗。天賜聽得津津有味,暗道:“這老和尚百曉奇僧的名號還真不是白叫的。”又是幾杯酒下肚,忽聽宏元僧叫道:“這酒後勁真足,貧僧有些頭昏。”話音剛落便撲倒在桌面上,竟然睡去了。天賜連推帶叫,沒將他弄醒,自己反而也覺天旋地轉,暗道:“我平時酒量不小,今天也沒喝多少,怎麼就醉了?也許我今天太累了。”頭越來越昏,勉強將宏元僧扶到床上,他也搖搖晃晃爬上去,和衣臥倒,頭一沾枕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rì上三竿。天賜口乾舌燥,頭痛yù裂。坐起來四下張望,卻不見宏元僧的影子。天賜暗道:“這老和尚何處去了?莫不是已經走了,不再向我討銀子了?”他昨夜與宏元僧談得投機,忽然分手,心裡倒有幾分遺憾。

    走出房門,昨天那位店夥迎上來,堆笑道:“李爺,您才起來呀!”天賜道:“夥計,我昨天囑咐過你,今天要起早趕路。你為什麼不叫醒我。”店夥道:“是大爺的朋友不讓小人叫醒您。那位大師說您太累了,讓您多睡會兒。”

    天賜暗道:“這老和尚也是好心。”隨口問道:“他走了沒有?”店夥道:“一大早就走了。”天賜道:“你給我拿些早點,吃了好趕路。”店夥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天賜回房收拾行李,打開包裹一看,頓時目瞪口呆。包裹中的金銀錢鈔已經分文不剩。天賜急出一身冷汗,暗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昨夜有偷兒光顧?此行尚有千里之遙,沒有銀錢怎麼辦?店飯賬又怎麼付?”

    想起懷中似乎還有十幾兩散碎銀子,又向懷中摸去。這一摸天賜更驚,懷中的銀兩居然也不翼而飛。天賜暗道:“我真蠢,睡得象死豬,被偷兒摸到身上,居然沒有發覺。”忽然心中轉過一個念頭,暗道:“不對!這裡面有蹊蹺。”昨夜的經過一幕幕從眼前掠過。老和尚宏元看見銀子是的貪婪神sè,言談舉止,著實令人起疑。他酒量本豪,幾杯下肚居然醉倒,也大出常理之外。

    想來想去天賜終於想通了,這些都是宏元僧所為。他中途出去取酒,一定暗中下了蒙汗藥。天賜越想越氣,暗道:“這賊和尚可惡透頂,一文錢也不給我留下,把我害慘了。下次見面一定打他個半死,方解心頭之恨。”

    現在的難題是如何付店飯賬。他不能象宏元僧一樣,憑一張厚臉皮白吃白喝。解開領口,從衣下摸出一條金鎖。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物品,也是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父親在他出生時打造了這條金鎖,在上面留了兩句吉利話:天意為善,賜福降瑞。內藏他的名字。父親希望他一生平安。他自幼隨身佩戴,令他時時想起父親,實在捨不得賣掉。

    這時那店夥推門進來,笑道:“李爺請用早餐。”擺妥碗筷,轉身yù走。天賜道:“請問夥計,鎮中有當鋪嗎?”店夥道:“有是有,李爺問這幹什麼?”天賜將金鎖交給他,說道:“拿去當掉,銀子多少不論。”店夥大惑不解,說道:“鎮裡的當鋪黑心得很。您又不缺錢用,何必要當東西?”天賜打斷道:“讓你去你就去,不必多問。”店夥慌忙稱是,捧著金鎖出門去了。

    天賜坐下用餐,肚子添飽那店夥也回來了。手中依然捧著那條金鎖,另有一張大紅的拜帖,一齊放在桌上,說道:“李爺,當鋪不敢收您的東西。”

    天賜問道:“這是足sè的黃金所制,當鋪為什麼不肯收?這張拜帖又是怎麼回事?”店夥道:“朝奉看了您金鎖上刻的字,便問小人您的姓名相貌。小人不敢隱瞞,如實相告。朝奉神sè鄭重,派人請來戚老爺子,送上這張帖子。說是要來拜訪。”

    天賜如墮五里霧中,問道:“戚老爺子是何許人?”店夥吞吞吐吐,說道:“他是……,是本城的大善人。”天賜問道:“他為什麼要來拜訪我?”店夥似乎渾身都在打戰,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不知,也許是慕名來訪。”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道:“李公子,戚某人求見。”天賜道:“請進!”一位滿臉堆笑的肥胖老者大步而入,一揖到地,說道:“戚某參見公子。”肥手一揮,又有一名彪形大漢託著一盤銀子走進來。戚老爺子道:“公子光臨敝處,無以為敬。區區二百兩銀子,請公子笑納。”

    天賜詫道:“在下與尊駕素昧平生,豈敢領此厚贈。”戚老爺子笑道:“咱們是朋友,公子既然缺錢用,老朽自當效勞。多有打擾,老朽告退。”也不管天賜是否肯收,告辭退出,揚長而去。

    這位戚老爺子來得突兀,去得古怪。天賜困惑不解,又叫來店夥問道:“夥計,老實告訴我,這姓戚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無緣無故送我銀子?”店夥道:“小人早就說過,他是本城的大善人。也許銀子多得化不完,胡亂送人,請大家幫他花花。”

    天賜緊緊盯住店夥,說道:“你在說謊。這位戚老爺子一定不是什麼大善人。他是城中一霸,對不對?”店夥道:“就算是吧。”天賜道:“你很怕他是不是?”店夥道:“不止小人怕他,本城沒人不怕他。他是大明山臥虎寨的人,跺跺腳全城震動。縣太爺也沒他威風。”

    天賜奇道:“大明山臥虎寨?這又是什麼所在?”店夥囁嚅道:“是一群劫富濟貧的英雄好漢。”天賜冷笑道:“只怕是一夥打家劫舍的強賊。”店夥驚道:“這是大爺說的。小人可沒說。”只看這店夥的神sè,便知所謂大明山臥虎寨決不是什麼好路數。

    天賜道:“夥計,你不用害怕,我又不是大明山的強賊。這位戚老爺子與強賊勾結,公然在城中橫行,難道官府就不管嗎?”

    店夥見天賜和顏悅sè,膽子立刻就壯了,說道:“大明山的好漢每隔三五rì便來鎮中洗劫一次,從來就沒見官府管過。縣裡的官兵捕快不敢出城一步。本鎮的幾位有錢有勢的大爺也曾出資募集鄉勇,抵抗強賊。可是後來被強盜打怕了,便與強盜串通一氣,為虎作倀。姓戚的是臥虎寨的人,本鎮無人不知,卻沒人敢說他半個賊字。”

    天賜心想:“這臥虎寨只怕就是所謂三幫五門十八寨之一。大河幫為拉攏我下的本錢還真不少。”既然想明白其中緣故,這銀子就萬萬不能收了。天賜道:“夥計,這二百兩銀子你代我還給戚老爺子。無功不受祿,我謝謝他的好意。”又將金鎖交給店夥說道:“這個給你,就算店飯錢。”

    店夥道:“只住一夜花不了幾個錢。您的東西太貴重,小人不敢收。”天賜笑道:“實不相瞞,我昨夜被偷兒光顧,身邊的銀子分文不剩,只有這東西還能值幾兩銀子。你不收下,我豈不是要欠帳了。”店夥道:“李爺,您有骨氣,不取不義之財。放著二百兩銀子不動,拿心愛的物品抵帳。小人也不能見利忘義,這金鎖萬萬不能收。您昨天賞過小人一兩銀子,足夠付賬了。”

    天賜道:“算我欠你的,以後有機會再加倍奉還。”拍拍店夥的肩頭以示謝意,收起金鎖,暗道:“這是父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以後就算忍飢挨餓,風餐露宿,也不能再拿它換錢。”命店夥牽來馬匹,離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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