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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座中醒客延醉客 江上晴雲雜雨雲

    天賜聽他報出姓名,大吃一驚。急問道:“兄臺可是南陽臥龍山莊的陸鴻儒陸軍師嗎?”陸鴻儒微笑道:“然也,只此一號,別無二家。老弟既知賤名,應該是武林中人。陸某冒昧,請教老弟名號。”

    天賜略作猶豫,說道:“實不相瞞,你我是敵非友。我叫李天賜,現在是武林盟的黃衣劍士。”

    陸鴻儒撫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弟大號我也曾聽賀老多次提及,頗多讚譽之辭。適才一見,便猜出了**。不想果然是李老弟,看來我還有幾分識人之明。”

    面臨強敵,談笑自若。一個文弱書生,有此豪情膽sè,天賜更為欽佩。說道:“陸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仍坦然報出名號,就不怕我將你擒去請功嗎?”陸鴻儒笑道:“我觀老弟非常人也,不可以常理忖之。坦然相告,那是用xìng命做一次豪賭。輸了是我識人不明,送掉xìng命也不冤枉。如果贏了,就可以交上老弟這個朋友。現在看來我可能是贏了。老弟如果有擒我之意,何必將真名報出,讓我有了提防之心。”

    天賜適才確有擒他之意。聽他如此一說,不免暗道慚愧。笑道:“有緣與生死仇敵結為摯交,同桌共飲,把酒言歡,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陸先生,我敬你一杯。”

    陸鴻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笑道:“是唯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好朋友但求相知於心,一片赤誠,何必論什麼敵友。看你我二人如此親密,誰能知我們是對頭。這豈不愧煞那些為爭名逐利,賣友求榮,無所不用其極的jiān詐小人。”

    天賜嘆道:“世事難料,總不能盡如人意。今rì與陸先生同席而歡,心中快慰。來rì卻要各自東西,各為其主,拼死相爭。想來真令人痛心。如果有朝一rì能拋卻俗事,不理紅塵是非,無憂無慮,無牽無掛,與先生一同嘯傲于山林之間,恭聽先生教誨,此畢生之願也。”

    陸鴻儒笑道:“歡娛嫌rì短。你我當談些賞心樂事,盡歡而散,莫辜負了今rì這難得的機緣。李老弟,我再敬你一杯。”陸鴻儒並不善飲,一時興起,三五杯酒下肚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臉sè微紅,但雙目依然炯炯有神,凝視著天賜。說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老弟如果真把我當朋友,一定要聽我幾句勸告。”

    天賜道:“陸先生請直言,小弟洗耳恭聽。”陸鴻儒道:“老弟,你可知自己所行之事逆乎天理人心。逆天而行,必遭天譴。老弟身在險中,尚不自覺嗎?”天賜道:“陸先生何出此言?”陸鴻儒道:“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君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昏君殘暴,荼毒天下,蒼生同被其苦,豪傑之士敢怒而不敢言。但民怨洶洶,終必釀成大亂。昏君不仁,必有明君起於草莽,取而代之。此乃天意也,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老弟為昏君效命,這就是逆天而行,必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更何況與天下人為敵。不知有多少人yù取你xìng命而後快,老弟當深思之。”

    天賜雙目神光一閃,深吸一口氣,平息胸中澎湃的熱血。平靜地問道:“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陸鴻儒道:“以天下人之心為心,為天下人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才高足疾者得焉。老弟之才可謂高矣,難道就不存逐鹿之心嗎?”天賜道:“小可一介武夫,庸碌無能。上不能安邦定國,下不能齊家修身,何敢言此大事。陸先生,你太抬舉我了。”

    天賜不為所動,陸鴻儒卻仍不死心。說道:“老弟沒有逐鹿之心,難道就沒有尋一明主,輔佐他建立不世功業之心嗎?”天賜微哂道:“世間明主難求。舉目天下,不過是幾個亂世梟雄,卻無足以治世的王者之材。”

    陸鴻儒大笑道:“老弟之言差矣。草莽之中,藏龍臥虎,何言沒有王者之材。敝上龍老英雄寬恭仁厚,有長者之風,胸懷大志,負治世之才。正是足以託付此身,xìng命相報的英明之主。以老弟高才,如能投效敝莊,共圖大事,必不負老弟胸中所學。上可以報國家,下可以安黎庶。強似為昏君效命,為天下人唾罵。老弟,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所求者何耶?與其庸碌而過,不如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即便為之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

    天賜耐心地聽完他這通高論,心中卻激不起一絲漣漪。說道:“我的看法與先生不同。貴莊主絕非如先生所言,他根本就成不了大事。取天下當以仁義為先,他卻棄仁義而尚武力,收買河南群盜為臂助。這些盜匪懂得什麼叫仁義嗎?他們打家劫舍,jiānyin擄掠,無惡不作。如果讓他們得了天下,為禍更甚。兩害相權取其輕。天子雖然闇弱,但朝中不乏忠義之士,如果能勵jīng圖治,國事尚有可為。二者相較,我寧願選擇後者。”

    陸鴻儒大不以為然,說道:“老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開國明主起於草莽者不勝枚舉。以武力取天下,以仁義治天下,二者有先後之分,並不矛盾。況且盜匪之中不乏能人,善加誘導,不難成為開國明臣。老弟切莫看輕了他們。”

    天賜道:“先生只見其成者,未見其敗者。自古至今,何朝何代沒有盜匪之患。小者嘯聚山林,大者割據州縣,最終成事者又有幾人?為野心矇蔽了靈智,以身家xìng命為賭注,以無辜者的血肉作為其位登九五的鋪路石。流毒天下,兵禍連結,到頭來王霸雄圖都成畫餅,害的不止他一人,而是億萬蒼生。殘暴不仁,莫此為甚。一年前我曾路經河南,見識過這些盜匪的所作所為。百姓畏之如虎,恨之yù死。不得民心而妄圖取天下,無異於緣木求魚。龍家父子喪心病狂,終必慘遭橫死,自食其果。陸先生如此高材,卻無見事之明,為龍在天假仁假義所惑,不但所謀難成,只怕還會殃及自身。先生睿智,請深思之。此時懸崖勒馬,脫離臥龍山莊,棄暗投明,未為晚也。”

    陸鴻儒臉上大為不自在。他本想勸說天賜,不想反被天賜所勸。一時居然想不出言語來回答。他們本來話音很低,酒店中人多嘈雜,不怕被人聽去。但講到後來心情激盪,聲音越來越響,引起鄰座三名酒客的注意。那三人都是穿著青布直襟的漢子,頭上斗笠壓得很低。悶聲不響低頭飲酒,豎起耳朵留神傾聽,越聽越心驚。這兩人所言大為犯忌,有煽動造反的嫌疑,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中間那漢子向兩名同伴一使眼sè,三人拋去斗笠,上前將陸鴻儒團團圍住。一人抓住他的一條手臂,喝道:“你這狗頭,大庭廣眾之間,膽敢胡言亂言,圖謀造反,罪不容誅。”

    陸鴻儒是個文弱書生,身單力薄,被兩名大漢抓住,就象老鷹爪下的小雞,拼命掙扎也無濟於事。他驚得面如土sè,向天賜投來求援的目光。天賜連忙站起身,向三大漢一抱拳,說道:“請問三位兄臺在哪個衙門公幹?”一名漢子斥責道:“咱們是府城的官差,要擒拿這狗頭回衙門治罪。不關你小子什麼事,快滾到一邊去。看你小子還算識相,沒說什麼犯忌的話,咱們就饒過你。“

    天賜見三大漢提著陸鴻儒就要走,連忙上前攔住,說道:“三位差爺,我這位朋友多喝了幾杯,一時糊塗,講了幾句醉話。三位差爺請高抬貴手,切莫當真。”一官差喝道:“好小子,膽敢包庇反賊,欺矇官府,應與反賊同罪。一起帶走!”上前揪住天賜的衣領,拉起就走。

    天賜忍不住火起,握住那官差的手腕向外拗去。那官差手腕劇痛,大叫一聲鬆開手。天賜揪住他的前襟,大喝一聲:“滾你的!”將他從窗口仍了出去。餘下的兩名官差大驚失sè,伸手腰間拉傢伙。天賜上前一人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兩官差暈頭轉向,摔倒的牆角,不知撞翻了多少桌椅。

    酒店中的食客見有人打架,生怕遭及池魚之殃,發一聲喊,紛紛向店外逃出,亂成一團。天賜一把抓起怔怔出神的陸鴻儒,乘亂衝出了店門。三名官差緩過氣,從地上爬起,抽刀拔劍,大叫捉拿反賊。可是隻能看見四散而逃的人群,哪裡還有兩名反賊的蹤影。

    天賜拉著陸鴻儒,只管向人多的地方鑽。這是逃避追蹤最好的方法。碼頭上擠滿了等待過江的人群,想從中找人談何容易。漸漸地三名官差的呼喊聲被碼頭上嘈雜的人聲所淹沒,天賜與陸鴻儒終於鬆了口氣。

    陸鴻儒喘息方定,深深凝視著天賜,說道:“李老弟,謝謝你。你本來可以不必管我的,為了一個仇敵不值得冒此風險。”天賜笑道:“我一時衝動管了此事,現在後悔也已經遲了。”陸鴻儒正sè道:“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老弟的為人,我慶幸能結交你這樣的朋友。你也決不會因此而後悔。我陸鴻儒絕非忘恩負義的小人,將來如果對老弟有不利之舉,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天賜道:“陸先生言重了。對我而言救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值得放在心上。先生身在臥龍山莊,理應竭誠效命,不存二心。如果因我而做出對不起貴莊之事,豈不有損於先生英名,也非我救你的本意。”

    陸鴻儒笑道:“老弟施恩不望報,不愧為君子之舉。但我陸鴻儒如果知恩不報,豈不成了無恥小人。老弟只要自己做君子,卻不許別人做君子,這不是讓我為難嗎?”天賜大笑道:“好!如果有朝一rì你我能化敵為友,我一定給先生一個報恩的機會。”陸鴻儒大喜,說道:“老弟,我期待著這一天。可是現在我必須向老弟道別了。我是個文弱書生,一旦再撞上官差,又要拖累老弟受罪。這份情越來越重,我怕將來還不起。”

    天賜道:“先生要往何處?讓我送你一程。”陸鴻儒放聲大笑,說道:“老弟把我看得太簡單了。堂堂臥龍山莊的軍師,難道還對付不了幾個小小的官差。實不相瞞,適才在酒客之中就有四名本莊護衛暗中保護,老弟不出手他們也會出手的。我與老弟走在一起,雖然心中無愧,旁人卻難免說三道四。敝莊主與貴龍首也許不會生疑,但你我不能不有所顧忌。”

    天賜心中黯然,知他所言在理。說道:“陸先生,後會有期。來rì相見,你我就是生死仇敵,再不能如今rì這般毫無隔閡,飲酒暢談。也許我不得不冒犯先生,請先生見諒。”陸鴻儒笑道:“無妨,無妨。你我亦敵亦友,正可為武林留下一段佳話。”

    分手在即,兩人依依難捨。陸鴻儒yù言又止,躊躇良久,終於說道:“我有幾句話要對老弟講,希望老弟不要誤解我別有用心。臥龍山莊與武林盟這場爭鬥,大家各懷心機,並不如表面上那麼簡單。武林盟出面保護皇帝,決不是出於對朝廷的忠心。本莊這次江北之行,一石兩鳥。一旦大事得成,對武林盟大為不利。如果皇帝在江北發生意外,江北是武林盟的地盤,武林盟無論如何也推卸不掉責任。本莊目的何在,武林盟目的又何在,老弟稍微動動腦筋就能明白。老弟千萬要多存個心眼,不可對武林盟過於信任。老弟懷一顆赤膽忠心,雖然迂腐,卻足令人相敬。我不希望老弟因為一步之錯而抱恨終生。”

    天賜若有所悟,卻不十分相信。陸鴻儒深知此時多說無益,長揖到地,說道:“老弟,後會有期。”鑽入人群之中,不見了蹤跡。

    天賜怔怔地出神,左思右想,傷透了腦筋。陸鴻儒所言也許有幾分道理,但天賜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他對盟中的周天豪傅青山乃至鍾雲翱諸葛楨等人都深具好感,認定他們是忠肝義膽的熱血男兒,說他們懷有什麼心機是決不可能的。況且他已經投身武林盟中。大丈夫一諾千金,決不容他脫身。而且武林盟俠名素著,就算別有用心,至少在保護皇帝一事與他一致。僅憑這一點足矣。

    天時將午,江上的濃霧漸漸消散。太陽照在江面上,閃著粼粼波光。遠處江面上相對而立的金焦二山也隱約可見。第一批江船終於解纜起航。xìng急的旅客爭搶著登船渡江,碼頭上更加混亂。

    忽然,人群一陣sāo動,紛紛向兩側閃開。一小隊荷著長槍的官軍趕開擋路的閒人,在碼頭邊一字排開。一名中年軍官越眾而出,大叫道:“不許亂跑,聽候檢查。”

    眾旅客心中忐忑。遇上官兵找麻煩,這是最令人頭痛的事,不知哪個可憐蟲要倒黴了。與這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沒什麼道理可講。他們如果看誰不順眼,輕的破點小財,重的被抓走,不弄你個傾家蕩產不算完。撞上這種事也只能心中唸佛,求菩薩保佑,不要讓橫禍落到自己頭上。有人看清這隊官兵都是水營的衣號,心中暗自嘀咕:“檢查過往旅客是巡檢司的事,與你們水師營有什麼關係?準是哪位將爺最近手頭不寬裕,想撈點外快,抓兩個冤大頭敲竹槓。”

    天賜卻明白這一小隊官兵是為何而來。方才被他狠揍過的三名官差正領著那中年軍官依次檢查過來,眼睛只管在眾旅客面孔上打轉,看看就要查到這邊了。天賜心裡倒不很著急。即使被認出來,憑他的武功百十來名官兵不足為懼。隨便往什麼地方一鑽,想脫身並不困難。

    那名被天賜從窗口仍出去的官差大約是摔壞了腿,走路一瘸一怪。眼睛賊溜溜亂轉,忽然在人群中發現了天賜,驚叫道:“杜將軍,是他,就是他!”眾官兵聞聲而動,圍攏上來。眾旅客嚇的紛紛後退,將天賜閃出。那中年軍官大踏步走上前,上下打量天賜。見他昂然而立,面無懼sè,神sè便有些遲疑。點手叫過那瘸腿官差,問道:“你說方才行兇拒捕的就是他嗎?你沒有認錯人?”那官差恨恨道:“絕對錯不了,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還有一個矮胖子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中年軍官臉sè一沉,二話不說,一個耳光刮向瘸腿官差。罵道:“你這狗頭瞎了狗眼。這位是鎮江城中的李大少爺,你竟敢說他是反賊。誣良為盜,該當何罪!”

    那官差今天倒黴透頂,摔瘸了腿還不算,又平白無故捱了一記耳光,幾乎打落了滿口牙齒。他捂著腮幫子哎喲哎喲亂叫,心中罵道:“你他媽的算什麼東西,不過是水師營一個小小的哨官,到了咱們衙門裡只怕連個座位也沒有。叫你一聲將軍那是抬舉你,你他媽的竟敢打老子。”

    中年軍官上前向天賜弓身施禮,賠笑道:“這狗東西有眼無珠,李公子不要見怪。”天賜心中詫異,暗道:“這位軍官莫不是認錯了人?難道鎮江府果真有一位李大少爺,與我相貌相仿。”心念疾轉,面上卻不動聲sè,笑道:“杜大人,小小誤會不必放在心上。這位差爺也算盡職盡責,我不會怪他。”

    中年軍官道:“李公子大人大量,算這狗東西祖上積德。”說話間向天賜連遞眼sè,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吐出了四個字:“武林俠義。”

    天賜大吃一驚。這中年軍官說的居然是武林盟的切口,看來他也是本盟兄弟,這可真讓人料想不到。武林盟在江南根基之深,勢力之大,足以令人心驚。天賜道:“杜大人言重了。你我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必如此客氣。”他將志同道合四字說得很重,正是切口的下半句。

    中年軍官眼中閃過一絲喜sè,說道:“多有打擾,心甚不安,小將告退。”向天賜深施一禮,率領手下兵卒離去。那三名軍官心中叫屈,跟在後麵灰溜溜走了。眼見一場迫在眉睫的禍事消於無形,天賜暗叫僥倖。隨眾旅客上船渡江。

    時值冬季,北風正疾。江船扯起帆篷,乘風破浪,直向對岸駛去。這一段水路天賜十餘rì前剛剛走過。兩次渡江,景物依舊,心境卻大為不同。上一次渡江,心情落寞,無所寄託,前途一片茫然。空懷滿腔熱血,卻不知從何處著手,去洗雪父親的冤屈,解救世人的苦難。這次渡江,他心中的憂鬱已經一掃而空。終於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終於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雖說前途多舛,卻更堅定了他心中的信念,為之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辭。眼望浩浩大江,滾滾流水,天賜心中不禁生出了無限豪情。

    一望無際的江面上金焦二山相對而立,渡船從中駛過,入運河河口,直抵鎮江城西關。天賜下船進城,先與城中的堂口取得聯絡。堂口的主事是一位黃衣劍士,熱情招待天賜,派出一名藍衣劍士為天賜引路。出西城門,趕往西郊黃鶴山武林盟總堂。

    黃鶴山舊稱黃鵠山。山北有一座竹林寺,相傳宋高祖曾在此憩息,時見黃鶴飛舞,於是更寺名為黃鶴寺,山名為黃鶴山。不論這個傳說真假與否,這座山的確秀美。山勢不高而奇,密生著叢叢竹林。天氣雖冷,竹sè猶青,清澈的溪水蜿蜒而出,更增韻味。淡淡的霧氣籠罩著空翠的山sè,優雅宜人,宛如仙境。與江北大地的蒼茫雪sè,凜凜北風相比,迥然不同。

    武林盟的總堂座落在黃鶴山南坡,山環水抱,風景如畫。小石路曲曲折折,穿過茂密的竹林,直達總堂門前。此處根本不象江湖大幫會的心腹要地,而象是一處雅緻的小園林,有個頗為不俗的名字叫竹園。竹心虛而有節,象徵高風亮節的謙謙君子。主人以竹名園,頗有幾分自詡自勵之意。整座竹園佔地不廣,即沒有危樓廣廈,也沒有深溝高牆。山石樹木點綴之中,疏疏落落分佈著數十間jīng致的房舍,或為竹製或為木製,窗明几淨,簡樸中不失高雅。

    在竹園四周看不到戒備森嚴的武士,也看不到出沒無常的暗樁。但外敵要想侵入竹園卻比登天還難。別說主人的名號足以震懾心懷不軌的江湖宵小,竹園外的竹林也是一道天然屏障。不論有多高明的武功,穿過如此茂密的竹林也不可能不發出聲響。單看這些佈置,主人司馬長風不但是一位高人,還是一位雅士,比天賜的師父孫老頭要高明多了。不知孫老頭對他為何只有一半服氣。

    接待天賜的是一位老管家,白髮蒼蒼,jīng神矍鑠,舉手投足間分明有一身不俗的武功。老管家聽天賜道出姓名來意,老臉頓時現出喜sè。殷勤招待,將兩人引入客室,送上香茗。他自己則前去通報。

    一想到就要與名動江湖數十載,令天下英雄萬分景仰的司馬老英雄相見,天賜心中有著按捺不住的激動,坐立難安。等不多時,那老管家匆匆返回,chūn風滿面,說道:“李少俠,主人請您去迎賓閣相見,老朽為您引路。”那名帶路的藍衣劍士自然不必同去拜見龍首,差事了結,起身告辭。天賜謝過他相送之情,隨老管家前往迎賓閣。

    迎賓閣位於竹園正中,依山面南而建,俯瞰全園,是園中最大的建築。司馬長風選擇此處與天賜相見,顯得莊重而熱情。江湖傳言他禮賢下士,當非虛論。司馬長風年近六旬,但jīng神健朗,面sè紅潤,鬚髮黝黑,不現老態。講話聲音宏亮,對天賜十分熱情。伸手相攙,阻止天賜行叩拜大禮,微笑道:“李少俠請起,老朽不敢當此大禮。令尊大人忠肝義膽,天下共欽。今rì有幸與其後人相見,此生不虛矣。少俠在上,請受我司馬長風一拜。”面sè誠摯,一弓到地。

    天賜驚得手足無措,連忙推拒。司馬長風正容道:“老朽此禮拜的不是少俠,而是令尊李大人。令尊為國為民的忠心,視死如歸的氣概,都足令我輩武林中人仿效。老朽雖然身在江湖,卻也是朝廷子民,億萬蒼生中的一個。令尊不惜身家xìng命,冒死彈劾朝中jiān佞。老朽身受洪恩,無以為報,不拜不足以心安。”

    司馬長風這一席話很有技巧。不言天賜加盟武林盟之事,先從李大人身上講起,令天賜大為感動。如果說先前對司馬長風心存七八分好感,現在的好感就上升到了十二分。胸中熱血沸騰,激情難抑,說道:“草莽之中多奇士。天下雖生離亂之勢,但忠義之心未死。一見於武林盟群雄,再見於龍首此禮。先父在天之靈足感欣慰。”

    司馬長風請天賜落座,黯然說道:“一年前老朽得知令尊遇害之後,氣憤難平。無奈民難與官爭,只能為他的後人多盡些心力。聽說少俠逃脫大劫,便命手下多方打探,卻一直未能查明少俠行蹤,深以為憾。在純陽莊少俠曾為本盟之事與聞香教結仇,被聞香教設計陷害,之後便下落不明。少俠的真實身份我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氣得我大罵玉麒那孩子。千方百計尋找的人居然當面錯過,真是粗心大意。”

    在純陽莊時天賜曾與司馬玉麒曹國樑鬧得很不愉快,此事司馬長風必有耳聞。天賜聽他言中微露自責之意,忙道:“此事怪不得大公子。那時屬下被錦衣衛追索正緊,如同驚弓之鳥。又不知武林盟的底細,所以沒敢說出真實姓名,連呂莊主那裡也瞞下了。其實渙然是我的表字,也不算杜撰假名騙人。”

    司馬長風大笑道:“少俠這一報名不要緊,武林中從此多了一個令江湖宵小聞風喪膽的名號,神箭天王李渙然。少俠的真實姓名反倒不為人知了。據諸葛賢弟報稱,少俠武功足以與龍在田一搏,比之江湖一流高手也毫不遜sè。不知少俠師承何人?”天賜不加隱瞞,說道:“屬下出自醉仙門下,資質魯鈍,所學不jīng,有辱師父威名,慚愧。”

    司馬長風目光中閃過一絲驚異,說道:“不象,不象。孫老哥的武功我素來佩服,可恕我直言,他的內功卻不怎麼高明。我觀少俠內力修為已近爐火純青之境,一定另有所學。不發時jīng氣內蘊,含而不露。發則石破天驚,風雲變sè。是一門至大至剛的王道之學,應該出自佛門。”

    天賜暗驚他眼力之高,說道:“這門功夫是屬下無意中練成的。一位自稱百曉奇僧的老和尚硬逼著我練。聽龍首一說,原來這門功夫也是一項武林絕學。”

    司馬長風大為困惑,念著百曉奇僧四字,沉思良久也想不出他的來歷。忽然雙目神光一閃,喝道:“少俠,接我一掌。”橫掌當胸擊去。天賜不明他的用意,大驚失sè。這一掌來勢雖緩,但暗勁籠罩四方,將退路全部封死,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只能硬接。天賜急運內力,舉掌相迎,只覺得司馬長風掌力重如山嶽,壓得他喘不上氣,被迫全力運功相抗。司馬長風的內力如cháo水般湧來,無休無止,難以抵擋。天賜似置身於狂濤巨浪中的一葉小舟,隨時都有傾覆之險。但天賜運使無相神功的jīng妙心法,支撐多時,依然安然無恙。

    司馬長風見天賜居然能接下他五六成功力的一掌,心中讚許。收回掌力,大笑道:“少俠所學原來是威震武林的無相神功。那位百曉奇僧一定是瘋大師無疑。少俠蒙他青眼相加,福緣不淺。”

    天賜擦去額角冷汗,心有餘悸,說道:“原來是龍首有意相試,讓屬下措手不及。若非龍首手下留情,屬下幾乎當場出醜。”司馬長風大笑道:“休再說什麼龍首屬下,太見外了。少俠從師於孫老哥與瘋大師,咱們不是外人。老朽託大,稱你一聲賢侄。武林盟得兩位高人弟子加盟,榮幸之至,榮幸之至。”

    天賜知道司馬長風與師父齊名,以父執之禮待之,理所當然。當下重新行拜見之禮,口稱世叔。司馬長風這次不再阻攔,坦然受之,喜上眉梢。問起孫老頭和瘋僧兩人的去向,天賜便將拜師的經過一一相告,不加隱瞞。但兩人現在的下落天賜卻無從得知,令司馬長風大為失望。

    兩人道罷家常,談及正事。天賜將淮安府所發生的事大略講述一遍。取出諸葛楨的書信,呈給司馬長風。有關司馬玉雁之事他不好啟齒,只有讓司馬長風自己去看。

    “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司馬長風讀罷拍案大怒道:“這丫頭太不懂事,有失管教。正邪之別,如冰炭不同爐。她怎麼膽敢與龍老三混在一起,難道她不明白龍老三是什麼貨sè?鬼迷心竅,任xìng而為,連長輩的勸告也聽不進去,丟盡了司馬家的臉面,丟盡了武林盟的臉面!”

    天賜見司馬長風大光其火,忙勸解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小姐。她年幼無知,又遇上了龍在淵這樣一個yīn險角sè,被他的花言巧語所騙,有心可原。現在想辦法補救,為時不晚。世叔最好能親自去一趟淮安,勸說小姐回來。小姐再不懂事,父親的話也不敢不聽。”

    司馬長風長嘆一聲,說道:“我何嘗不想親自去一趟,將那丫頭抓回來嚴加管教,可是實在脫不開身。自皇帝南幸的消息傳出江湖,八方風雨會聚江南。臥龍山莊心懷不軌,聞香教也同樣居心叵測。自年初起就在江南各地活動,不知暗地裡搞什麼鬼名堂。現在鍾賢弟諸葛賢弟去了江北,國樑和玉麒那孩子又在九江無法分身,玉雁這丫頭又如此不爭氣。我再一走,總堂裡就沒什麼人了。一旦有意外發生,如何應付?”

    天賜暗暗代司馬長風惋惜。如此英雄人物,居然養出了一對不成材的兒女。司馬玉雁就不必說了。司馬玉麒留在九江府遲遲不歸,一定也另有所圖,對呂錦雯仍不死心。為了兒女私情不顧盟中大事。而曹國樑作為長輩不但不加管束,反倒暗中縱容,太不成話!聽說司馬長風還有一位小公子司馬玉麟,不知人品如何,能否繼承乃父之風。天賜道:“聞香教大舉東來,就不會再對純陽莊構成威脅。呂莊主一人足以應付。不如將曹長老和大公子調回總堂,閒置在純陽莊未免太可惜了。”

    司馬長風道:“此言有理。不過遠水救不得近火。玉雁丫頭的事不能再拖了,遲則生變,不知她還會鬧出什麼笑話。我想請賢侄再辛苦一趟,傳我的話,讓玉雁丫頭立刻返回總堂來見我。她如果拒不聽從,就擒她回來。”

    天賜大為猶豫,說道:“世叔,我身為下屬,不好對小姐無禮。請世叔收回成命。”司馬長風正容道:“武林盟行事只論是非,不關職位高下。丫頭犯了盟規,誰都可以擒她。她如果膽敢抗命,不擇手段,不論死活,擒回就行。”天賜大為動容,說道:“世叔請放寬心。小侄一定將小姐安然請回總堂,決不讓她有所損傷。”

    司馬長風神情變得異常鄭重,說道:“賢侄,我只要你安然無恙,不要為那不爭氣的丫頭冒什麼風險,否則我於心難安。”從腰間摘下一隻荷包,取出一面玉牌,交給天賜。說道:“這是本盟級別最高的令符,見令如見龍首親臨。帶在身上,丫頭就不敢不聽你的話。”

    那是一面sè澤純白,細膩溫潤的羊脂玉牌,上琢兩把交叉的長劍,中間是一個“盟”字。式樣與紅衣長老的金牌,黃衣劍士的銀牌,藍衣劍士的銅牌完全相同。難得之處是那一雙交叉的長劍居然是天然生就的血紅sè,絕對無法仿造。天賜接過玉牌,自感責任不輕,昂然道:“謝龍首賜令。屬下這就動身前往淮安,決不令龍首失望。”

    司馬長風微笑道:“也不急於一時。連rì奔波,鞍馬勞頓,恐傷身體。賢侄今夜就在此安歇,明rì再動身不遲。”喚來下人,吩咐去請二公子前來,陪同天賜下去休息。

    二公子司馬玉麟年方十四歲,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卻略嫌單薄,書生氣十足。聽說天賜就是他傾慕已久的神箭天王,司馬玉麟纏著天賜問東問西,親熱地稱天賜李大哥。天賜對他也很有好感。司馬長風見他兩人如此親密,老懷大慰。笑道:“麟兒,帶你李大哥下去休息。他路途勞累,別總是問個沒完。”

    司馬玉麟大喜,拉起天賜就走。小傢伙年少好奇,嘴巴閒不住,免不了要問起天賜闖蕩江湖的經歷。提及一箭退三仙的經過,小傢伙樂得手舞足蹈,央求道:“李大哥,你一定要教我shè箭。等我學會了就可以將哥哥姐姐全比下去。也同什麼芙蓉妖仙滿天飛花鬥一鬥,讓哥哥姐姐眼紅。免得他們總是將我當成小孩子。”

    天賜笑道:“你的家傳武功博大jīng深,好好用功,何愁將來不能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勝過你哥哥姐姐。箭術只是一門粗淺功夫,上陣殺敵也許有用,在江湖上就施展不開了。我看不學也罷。”

    司馬玉麟急道:“不行,不行!你如果不答應,我就跟你沒完。每天纏著你不放,看你怕不怕?”天賜吃驚非小,連忙道:“好,好,我答應你。不過現在可不行。我明天就要返回淮安,以後有機會在說。”司馬玉麟喜道:“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天賜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有反悔之理。”司馬玉麟歡呼雀躍,叫道:“好極了,我等你回來。”

    談笑間兩人來到客房。房屋前是一灣小水塘,九曲橋曲曲折折直通塘中的水閣。房後是一片竹林,竿竿修竹迎風搖曳。客房鄰水而建,環境優雅別緻。只是冷冷清清,不見有人走動。

    天賜問道:“什麼人住在此處?我應該登門拜訪,打聲招呼,不能有失禮數。”司馬玉麟道:“都是空著的。叔叔伯伯們大多有了家室,很少在這裡住。只有鍾大叔偶爾來住幾天。不過他在江湖上走動的時間多,不常回總堂。”天賜問道:“竹園中只有你們一家人嗎?”司馬玉麟道:“是呀!除了爹爹媽媽就只有我一個人。哥哥姐姐都不常在家。李大哥,你就住在園中別走了,常陪我玩玩。”司馬長風先後有過兩位夫人。大夫人是司馬玉麒的生母,鐵面無情曹國樑的胞姐,早已經亡故。玉雁玉麟則為續絃所生,也就是司馬玉麟口中的媽媽。

    司馬玉麟孩子氣十足,天賜暗自好笑,說道:“你就要長大chéngrén了,可不能太貪玩。在文事武功上都要多下功夫,將來好為令尊分憂。”司馬玉麟胸脯一拔,說道:“你不要把我瞧扁了,不信可以考一考,決不會令你失望。”天賜笑道:“不必,不必!我相信就是。江南司馬家的子弟,還會有錯嗎?”

    司馬玉麟大為高興,說道:“其實就算學好武功也沒什麼用。象我哥哥,爹爹就不太喜歡他。他整天不歸家,揹著爹爹在外面幹胡作非為。大家怕爹爹生氣,都瞞著不說,結果哥哥就更加沒有顧忌了。”

    天賜心中暗歎。看情形他們兄弟之間並不和睦。司馬玉麒的一些豔聞綺事天賜也有所耳聞。二十七八歲的人,還不想成家。終rì在外尋花問柳,不理正事。利用武林盟的財勢在江南各地佈置了不少香窟,廣貯姬妾。與龍老三可算得上一對難兄難弟,令正道人士側目。龍老三出身黑道,無可厚非。司馬玉麒卻是俠義道人士,如此胡為,不免引起許多非議。他的作為連司馬玉麟都瞭如指掌,只怕僅僅瞞下司馬長風一人。虎父犬子,令人痛心。

    司馬玉麟為天賜挑選了一間客房,吩咐僕人安排行囊臥具,送上酒食。司馬玉麟陪天賜進餐,兩人談天說地,頗為投緣。當天晚上天賜在竹園安歇。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北上,渡江回揚州取回馬匹,匆匆北行。

    這條官道起自揚州府,沿著運河直抵淮安府,路上行旅眾多。天氣放晴,道路漸幹,正是趕路的好時候。天賜放馬疾馳,路上的行人都被他一個個地超過。他的坐騎已經換過,是一匹健壯的棗紅馬,腳程甚快,薄暮時分已經趕到了高郵縣城。

    官道繞城而過,路邊就是運河碼頭,泊滿了過往的船隻。十餘艘龐大的官船沿碼頭一字排開,裝飾華貴異常。天賜一時好奇心起,多看了幾眼,不想竟引起了一場事端。天賜一身武士裝束,騎著高頭大馬,腰間挎著長劍,十足的武林豪雄,早就引起官船上三名中年軍官的jǐng覺。三名軍官縱下官船,攔住天賜的去路,厲聲喝道:“小子,站住,報上你的名號!”

    這三名軍官無故尋釁,天賜無名火起,冷冷道:“三位是哪個衙門裡的官差?在下即不是殺人越貨的強盜,也不是夜走千戶的飛賊,沒有干犯國法,不勞三位動問。”為首那軍官冷笑道:“好朋友,你就別裝模作樣了。看你賊眉鼠眼,一定是湖匪的眼線,在打官船的主意。識相的趕快束手就縛,老老實實招出你的同夥。咱們也不為已甚,饒你一條狗命。”

    天賜怒極反笑,喝道:“爾等有眼無珠,汙良為盜,豈有此理!民不與官鬥,在下不想與你們糾纏不休。趕快讓路,否則莫怪在下無禮。”三名軍官勃然大怒,叫道:“好小子,膽敢拒捕,拿下!”三人拔出腰間佩刀,將天賜團團圍住,以防他逃走。喝道:“小子,下馬受死!”

    天賜心中煩燥,不順心的事怎麼全讓他遇上了。這一回不可能象上次在瓜州渡那樣容易了結。他也許無所畏懼,大不了一走了之,這三個蹩腳貨sè決攔他不住。但為此在官府中落案,為武林盟招惹事端,就非他所願了。

    正在天賜左右為難之時,船艙中踱出一人。在船頭負手而立,問道:“何事吵鬧不休?”三軍官連忙弓身施禮,說道:“回千戶大人。這小子方才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咱們懷疑他是湖匪的眼線,盤問他兩句。這小子作賊心虛,妄圖行兇拒捕,罪不可恕。咱們正要將他擒下,交給大人發落。”

    那位千戶大人目光冷森,上下打量天賜,忽然換上一付笑臉,抱拳道:“這不是李俠士嗎?誤會,誤會!”又向那三名軍官道:“這位是武林盟的李俠士,怎麼會是湖匪的眼線。你們眼睛長到哪兒去了?還不快給我退下。”三軍官暗叫倒黴,悻悻然退到一旁。

    一見那位千戶大人,天賜便暗生殺機。此人正是與他有殺父之仇的錦衣衛千戶冷逢chūn。天賜身在武林盟,不得不有所顧忌。此時斷不能殺他報仇,也不能稍有開罪。抱拳道:“原來是冷大人。方才不知三位官爺的身份,一時魯莽,多有得罪。請大人見諒。”

    冷逢chūn堆笑道:“豈敢,豈敢!李俠士言重了。請艙中一坐。”天賜對錦衣衛深惡痛絕,也不想與這位冷大人有什麼瓜葛。推辭道:“大人公務繁忙,在下不敢打擾。”冷逢chūn笑道:“李俠士太客氣了。公務再忙,也不急在一時。能相逢即為有緣,俠士一意推拒,難道是看不起本官嗎?”

    天賜心中一動。能與這位冷大人套上交情,必能探聽到錦衣衛一些內幕,對報仇之事大有益處。行大事不拘小節,只要問心無愧,與錦衣衛來往又有何妨?他一年來相貌大變,只要不遇上相熟之人,不虞被人識破真實身份。心意既決,天賜笑道:“大人有命,在下豈敢不從。叨擾了。”將馬匹交給那三名軍官,飛身躍上船頭。

    冷逢chūn大喜,親熱地挽起天賜的手臂,兩人並肩走如船艙。天賜暗自奇怪:“這冷千戶平rì裡待人冷冰冰,架子端得十足,見到龍在淵鍾雲翱等也不假辭sè。為什麼今天對我如此客氣?難道他要拉攏我為錦衣衛效力?這可是痴心妄想。”

    冷逢chūn有求於人,不得不低聲下氣,一力討好。奉承話先說了一大套,令天賜渾身不自在。所幸講不多時,冷千戶言歸正傳。說道:“貴盟給本官的承諾,俠士還記得嗎?”天賜只當他指的是協助錦衣衛保護皇帝之事,笑道:“武林中人,一諾千金,豈有忘記之理。”冷千戶道:“本官如果有事求助於俠士,俠士應該不會拒絕吧?”天賜道:“在下義不容辭,請大人吩咐就是。”

    冷千戶大喜,說道:“本官奉命護送杭州府貢物進京。隨行的還有杭州府遴選的二十名秀女,都是些嬌生慣養的深閨弱質。不能虧待了她們,無法兼程趕路,麻煩得很。最有百餘名錦衣衛力士護送,其中卻沒有頂用的高手。太行雙傑兩位老前輩又因事無法隨行。本官正感力量單薄,恐怕途中出差錯。如今李俠士慨然一諾,本官再無憂慮了。”

    天賜暗罵冷逢chūn狡詐。他被冷逢chūn言辭套住,此時一言既出,不容反悔,但心中實在不願。皇帝搜刮民脂民膏以供揮霍,他助冷逢chūn保護貢物豈不成了助紂為虐?天賜道:“冷大人說笑了。似這等保護貢物之事,應該由地方官負責。大人身為錦衣衛千戶,職責何等重大,何必在這中小事上浪費時間。”

    冷逢chūn被天賜無形中捧了兩句,心上十分受用。說道:“李俠士有所不知。貢物之中有一件稀世奇珍,令武林人士覬覦。因事情辦得不夠機密,走漏了消息。本官聽到一些風聲,各方武林人士都在打這件貢物的主意。此處地近高郵洪澤二湖,湖匪猖獗,其中不乏好手,本官著實擔心。李俠士武功卓絕,遠在本官之上。有幸得壯士相助,湖匪不足為慮。”

    天賜暗自驚異,是什麼寶物如此令人眼紅。冷逢chūn既然不肯細說,他也不好深問。說道:“冷大人有命,在下理當效勞。但在下有要事前往淮安府,實在無暇分身。”冷逢chūn道:“無妨,無妨。只要俠士護送到淮安府,行過這段險地,本官就十分感激了。不敢再存奢望。”

    天賜見無法推託,無奈只得答應下來。冷逢chūn大喜過望,命手下送上酒菜,兩人對座豪飲。天賜來者不懼,酒到杯乾。山東人素來好飲,天賜也不愧為山東人,酒量之豪,平生也只服王致遠一人而已。冷逢chūn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天賜的對手,不多時便有了幾分醺醺之意。卻依舊強自支撐,生怕有失禮數。

    這事說來實屬異數。冷逢chūn身為錦衣衛千戶,官職雖然不高,但大權在握,朝中的極品大員也不放在眼裡,何曾對人如此客氣。今天因為有求於人,又對天賜的武功由衷欽佩,將平rì裡飛揚跋扈之態全部收拾起來,加意奉承,有心與天賜結交。兩人這一席酒直飲到深夜方散。冷逢chūn早就醉得人事不知了。

    天賜卻一直十分清醒。酒後吐真言。他從冷逢chūn口中探聽到不少錦衣衛的不法之事。欺壓良善,殘害忠臣,無所不用其極。居然都被冷逢chūn當作得意事一一道出。天賜怒火填膺,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將冷逢chūn一干錦衣衛賊子碎屍萬段,為父親報仇,為含冤而死的許多忠臣義士雪恨。

    第二天一早,十餘艘官船浩浩蕩蕩啟程北行。冷逢chūn得天賜相助,了卻了一樁心事。與天賜並肩立於船頭,一路觀賞風景,心情十分愉快。天賜也只得強顏歡笑,陪他談天說地,不時吹捧兩句。冷逢chūn談興更濃,油然而生知己之感,相見恨晚,將天賜當成了摯交好友。

    自官船駛出高郵,便有一條形體狹長的快船一路跟隨在後,若即若離。開始時大家都沒有注意,運河上來往船隻川流不息,沒人會去留意一條小船。行出十餘里水路,大家終於察覺事有蹊蹺。官船體大,行駛不快,按理說快船早就該趕過去了。可是快船一直不緊不慢跟在船隊之後,保持一箭之遙,顯然是有意跟蹤。

    大家的心情立刻緊張起來,斷定這是湖匪的哨船。冷逢chūn傳令下去,讓眾官兵嚴加戒備,設下強弓硬弩,準備迎戰。官船上如臨大敵,那條快船卻一直不見動靜,好整以暇。又行出十餘里,依然平安無事。

    船行至一處河灣,水面陡闊。西邊有水路直通高郵湖,水面兩側生滿了密密叢叢的蘆葦蕩,只怕埋伏下千軍萬馬也無法察覺。那條快船終於有了動作。一聲尖銳的嘯音沖天而起,快船打出了一枝響箭。箭聲剛過,蘆葦蕩中驟然冒出了數十條快船,飛也似向官船駛來。快船上一sè的勁裝大漢,黑巾蒙面,青布罩頭,手中鋼刀魚叉分水刺寒光閃閃,奪人雙目。

    是湖匪!大家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冷逢chūn大叫大嚷,令手下軍士放箭。一時間百餘張強弓硬弩同時發shè,箭如飛蝗,向快船傾瀉而去。天賜暗自叫好。可惜他將落rì弓穿雲箭留在了淮安,否則憑神箭天王神箭之技,幾百名湖匪不在話下。

    水面交戰,弓箭是最犀利的武器。但眾湖匪有備而來,每人都攜帶了一面藤牌。官船上箭如雨下,眾湖匪便持藤牌遮擋。錦衣衛官兵箭術並不高明,箭枝雖密,多數都shè落水中。就算能shè中快船,也盡數被藤牌擋住,眾湖匪毫髮無傷。快船行駛之速,就象擦著水面飛過,不多時就衝近了官船。冷逢chūn急得手足無措,大叫道:“快靠岸,快靠岸!”船上的錦衣衛力士大多是京師一帶人氏,不諳水xìng,水面交戰萬萬敵不過這些在水中泡大的湖匪。

    官船轉舵緩緩向岸邊駛去。但快船行駛之速,遠在官船之上。官船駛出不遠便陷入了重圍。快船上伸出撓鉤,搭住官船。眾湖匪歡聲雷動,打著呼哨紛紛躍上官船。錦衣衛官兵只得丟棄弓箭,抽出兵刃迎敵。在船上無法結陣,倉促上陣,亂作一團。

    天賜赤手迎敵,並未掣出腰間風雷劍。一來對付幾個湖匪無此必要,二來他也不想傷人。他出於無奈協助冷逢chūn保護貢物,不是真想為錦衣衛效力,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對這些湖匪天賜不但不敵視,反而隱隱有幾分好感,暗中拍手稱快。湖匪衝上船頭,他便以空手對付,抓起來隨手亂丟亂仍,視湖匪手中的利刃如無物。登上船的湖匪都被他遠遠扔入河中,但他手下留了分寸,眾湖匪無一受傷。冷逢chūn武功也頗為不弱,一口長劍使得神出鬼沒。他就不會象天賜一樣客氣,下手絕情,招招見血,轉眼間便有七八名湖匪被他刺落水中。

    他們這條官船有兩名好手坐鎮,湖匪自然衝不上來。但其餘的十來艘官船情況卻大為不妙。百來名錦衣衛力士抵擋兩三百名湖匪,人數上先落在下風。況且這些軍官大多是京城裡的世家子弟,武功稀鬆平常。平rì裡吃喝玩樂,自高自大慣了。這次出京也只當是遊山玩水,料定無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想真的遇上湖匪。這些湖匪個個身手不凡,兇猛剽悍,錦衣衛這些繡花枕頭被殺得哭爹喊娘,立刻便有二三十名軍官死於亂刀之下。餘者嚇得手足發軟,如果是在陸地上早就四散而逃了。

    天賜暗叫痛快,這些湖匪無意中替他出了一口惡氣。冷逢chūn輕功不佳,眼睜睜看著手下官兵傷亡慘重,卻無力援救。他急得手足無措,胡亂叫道:“李俠士,快去護船。貢物被劫,你我都有殺頭的大罪。”事到如今,天賜已不可能置身事外。飛身縱起,數丈寬的水面一躍而過,落在鄰船上。宛如猛虎入羊群,來去如風,當者披靡。出手連抓連丟,船上湖匪盡數被他扔落水中。救下這條船,天賜又躍上另一條官船,如法炮製。湖匪之中少有他一招之敵,轉眼間便有四五條官船轉危為安。

    眾湖匪見官船上有如此高手,心驚之餘,氣勢大挫。一艘快船的船頭站立著一個瘦小的黑衣老者,黑巾蒙面,只露出頜下稀疏的鬍鬚。他靜靜地注視著這場搏殺,並無動手加入之意。待發現官船上有一位絕頂高手,蒙面老者雙目神光暴現,大叫道:“都閃開,讓我來對付這鷹爪子。”雙足一點船面,身軀凌空飛起,恰似一隻展翅大鵬,數丈之遙,一略而過,輕飄飄落在天賜身前。

    只看這蒙面老者的輕身功夫,便知絕非泛泛之輩。湖匪之中居然有如此高人,的確令人刮目相看。天賜大喝一聲:“你也下去!”出拳猛擊蒙面老者前胸。拳上運足了八成功力,暗勁洶湧,籠罩四方,逼蒙面老者硬拼。老者輕功雖然高明,但身材如此瘦小,想必難當千斤神力的一擊。

    天賜出手不凡,蒙面老者心中暗懍,還真不敢硬接。身法輕靈,似化成了一縷輕煙,脫出天賜拳勁之外。倏忽間又轉到天賜的身側,出掌猛擊天賜側背,喝道:“還是你下去!”這老者的閃避身法玄妙莫測,居然與孫老頭所授的神仙步有幾分相似。天賜暗自詫異,危急之中不容他細想,急忙也施展神仙步。蒙面老者眼前的目標突然消失,一掌走空。他不必回頭,聽風辨音,便知對手又搶到了他的身後。此時主客之勢顛倒,不容他逞強。連忙施展輕功,巧妙脫身,又撲向天賜的空門。

    兩人這一番追逐,居然在艙面上比試起輕功身法。對手步法太奇,誰也抓不到出手的機會。越鬥越是心驚,只覺對手的拳招十分熟稔,招數未發,便可預知。那老者大喝一聲:“且住!”兩人心意相通,同時向後飛退,脫出圈外。

    蒙面老者凝視著天賜,目光千變萬化。冷冷道:“朋友,這地方太狹窄,施展不開。有種的隨我來,咱們到岸上動手。”也不見他向後察看,身子倒縱,準確地落回到快船上。抓起一面藤牌,拋向河中,身子跟蹤而出,並不比那藤牌稍慢。藤牌剛剛落在水面,他緊跟著就到了。足尖在藤牌上一點,借力向河岸飛去。快船與河岸相距有十餘丈之遙,竟讓他巧妙渡過。

    天賜禁不住大聲叫好。他也依樣畫葫蘆,躍上那艘快船。也取過一面藤牌,借力躍上河岸。雖然身法不如蒙面老者一樣利落,卻也不遜sè多少。

    兩人一前一後向岸邊的樹林中奔去。蒙面老者有心相候,腳下不徐不疾,天賜漸漸追及。老者倏然回身,一把抓落蒙面黑巾,現出一付清癯的面容。雙目如電直視天賜,臉上如同罩著一層寒霜。冷然道:“年輕人,你貴姓高名,出自哪位高人門下?快快如實報出,以免自誤。”

    天賜見過老者的武功,早已將他的來歷猜出了大概,只是一時還不敢確定。試探道:“晚輩姓李。請教老前輩名號。”那老者道:“老夫姓張,你聽說過嗎?”天賜道:“前輩可是人稱醉果老的張老英雄嗎?”那老者傲然道:“不錯,正是老夫。你小子又是何人?”天賜大喜過望,上前一揖倒地,說道:“小弟李天賜參見大師兄。師父他老人家多次向小弟提及師兄。小弟仰慕萬分,一直無緣得見。不意今rì在此見到師兄,方才多有得罪,望師兄莫怪。”

    醉果老張清泉臉sè依舊冷冷的,負手而立,也不正眼瞧天賜。冷笑道:“我敢責怪你嗎?早就聽李老哥顧老哥談起你,說你如何如何了得。嘿嘿!今rì一見,果然不凡,真能給師門爭面子。我這個做師兄的不成材,自嘆弗如。”

    張清泉聲稱不敢責怪,責怪之意卻表露無遺。天賜自知所為荒唐,難怪師兄誤解。辯解道:“師兄,請聽小弟細說。”張清泉大為不屑,說道:“沒什麼好講的,老夫親眼所見,還會有錯嗎?你忘了殺父之仇,忘了師父的教誨,投靠錦衣衛,為虎作倀,與師兄為敵,這不是我冤枉你吧?我姓張的沒這福分,不敢認你這個師弟。”

    天賜哭笑不得,說道:“師兄,小弟再不成器,也不會忘記殺父之仇,也不會忘記師父的教誨。小弟與錦衣衛結交另有隱衷,師兄就不能心平氣和聽小弟解釋嗎?”

    “事到如今,你還妄圖狡辯!”張清泉臉sè十分難看,語氣愈發嚴厲:“錦衣衛是什麼貨sè,難道你不曉得?避之唯恐不及,怎麼會與他們套上交情?你為一己榮華富貴,賣身投靠,認賊作父。呸!師父看錯了人,收了你這樣一個徒弟。李大人家門不幸,生出你這個逆子。你給我滾蛋!下次再看見你與錦衣衛鬼混,別怪我手下絕情。”

    張清泉如此不可理喻,天賜心底也生出一股邪火。抗辯道:“師兄不要血口噴人。小弟不成器,丟人現眼。師兄也不見得就如何光彩。蒙上面孔做湖匪,打家劫舍,殺官造反,這就是你自詡俠義的作風嗎?與師兄相較,小弟甘拜下風,望塵莫及。”

    張清泉勃然大怒,罵道:“放屁!你小子懂什麼!洪澤高郵二湖的水道英雄都是難得的血xìng男兒,為官府所迫,淪落草莽。可他們所行所為無愧於天地,無愧於良心。他們鋤jiān鏟惡,劫富濟貧,沿湖百姓誰不拍手稱快。他們今天是殺了人,是在搶劫財物。可是你也不看看他們殺的是什麼人,搶的是什麼財物。他們殺的是十惡不赦令天下人切齒痛恨的錦衣衛,他們搶的是昏君蒐括的民脂民膏,你敢說他們不對?嘿嘿!你武功學成了,翅膀長硬了,師兄的話也敢不聽,向師兄吹鬍子瞪眼,這是你做師弟的態度嗎?我管不了你師父能管你,我抓你去見師父,讓他老人家評評理。”

    天賜被師兄罵的太狠,誤會太深,雖知師兄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卻不願就此低頭。回敬道:“師兄只知責人,不知責己。小弟態度不好,可師兄你呢?一見面就大呼小叫,活象要吃人。不給小弟辯解的餘地,派了小弟一身的不是。你要抓小弟去見師父,就請動手吧!小弟敬你是兄,先讓你三招。”

    “放屁!”張清泉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劍拔弩張,幾乎就要動手相搏。正在此時,一名湖匪飛跑入林。蒙面巾早不知丟到何處去了,露出本來面目,是個兇猛剽悍的中年漢子。喘息未定,大叫道:“張老爺子,大事不好了!”待看見天賜與張清泉並肩而立,連忙住口不言。

    張清泉道:“這是我的同門師弟,不是外人,不必有所顧忌。究竟有何意外?快說!”那漢子怒形於sè,說道:“他孃的真是氣死人。您老將這位少俠引走之後,弟兄們眼看著將錦衣衛收拾得差不多了。不想半路上殺出了程咬金,又來了一夥蒙面人,黑吃黑,將到手的貨物全搶走了。他們武功太強,弟兄們抵擋不住,只有跳水逃命,傷折了不少人。”

    張清泉問道:“你沒問一問這夥人是什麼來路?”那漢子道:“人家根本不答話,見人就殺,不留情面。而且不講江湖規矩,連船上的婦女也不放過,殺死的殺死,劫走的劫走。咱們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張老爺子,我俞老大無能,現在只有請您老出馬了。不能便宜了這夥心狠手辣的混蛋。”

    天賜問道:“那個冷千戶逃走了沒有?沒讓你們殺掉吧?”俞老大答道:“那狗官武功不弱,乘亂逃走了。”天賜放心不少。張清泉卻大為不樂,冷笑道:“你好象很關心姓冷的狗官,他是你什麼人?嘿嘿!這混蛋助紂為虐,死有餘辜。下次撞見,決不讓他逃生。”

    張清泉方才那一句“不是外人”,讓天賜的火氣消去不少。師兄疾言厲sè,本是出於愛護之心,不能因此有傷師兄弟之間的和氣。聽張清泉又有相責之意,天賜忙解釋道:“小弟並非關心冷逢chūn,只是不想讓他死得太早。他是殺害家父的正凶。現在如果讓因護船而死,算是因公殉職,豈不是太便宜他了。小弟要讓他接受國法的制裁,向天下人公佈他的罪狀,送上法場,讓他死個明明白白。”

    張清泉臉sè大為緩和,說道:“這就好,這就好!”又問俞老大道:“賊人得手之後,向哪個方向逃走了?”俞老大道:“他們一直向東逃去,一共有百餘人。東面沒有藏身之所,一定是在江邊有船接應。如果讓他們登上江船,順流而去,只怕追不上了。”

    張清泉略作沉吟,說道:“俞老弟,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了。官兵將至,你帶上弟兄們趕快撤走。你那些水道朋友在水裡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到陸上就不行了。老夫一人足矣,不挖出這夥人的根底,決不收手。”

    打發走俞老大,張清泉向天賜投來詢問的目光。天賜自然義不容辭,說道:“小弟願附驥尾,師兄不會嫌小弟無用吧?”張清泉心中猶有未釋之意,冷冷道:“不想去找哪個冷千戶嗎?他只怕還沒走遠,現在去追也許還來得及。師兄不會攔你,也攔不住你。”

    天賜賠笑道:“師兄口下留德,饒了小弟吧!小弟與冷逢chūn攀交,也是出於無奈。心裡還有個傻主意,想借此探聽些內情。決不是有心幫他。小弟正愁無法脫身,正巧遇上這個機會,還去追他幹什麼?此事的緣由始末,小弟慢慢稟告師兄。現在追敵要緊,師兄,咱們走!”

    張清泉先入為主,認定天賜投靠了錦衣衛,故而言辭很不客氣。現在聽天賜的一番解釋,似乎有幾分道理,心裡的不快立刻消去大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畢竟是同門師兄弟,什麼事都好商量。

    兩人展開輕功向東疾馳。張清泉輕功之高,身法之快,令天賜相形見絀。緊隨其後,頗感吃力。追下十餘里路,終於發現了賊人的蹤跡。兩條黑影正在疾奔,輕功還算過得去。相距有一望之遙。張清泉大喜,腳下加快,身形化做一道流光,直追過去。

    那是兩名黑衣大漢,正是方才黑吃黑的賊夥。其中一人揹著一個大包裹,不知內藏何物。因為包裹太重,遠遠落在同夥後面。另一黑衣人陪著他緩緩而行,滿口怨言:“老二,快些吧!帶著這個累贅,不知你他媽的是怎麼想的。回去晚了,上面怪罪下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可不想陪你受罰。”扛包裹的黑衣人道:“沒辦法,兄弟就愛這調調,實在捨不得丟掉。大哥如果等不及,請先走一步。上面如果責怪,兄弟一人承擔就是。”

    另一黑衣人笑罵道:“你他媽的sè迷心竅,早晚要死在女人身上。你有豔福可享,老子卻不知為什麼,要陪你受這份活罪。等會如果有人追來,看你如何脫身。”想到也許會有人追來,不自覺回頭察看。一看之下,駭然sè變,叫道:“老二,把那玩意扔掉,快跑!”

    老二仍沒發覺大禍臨頭,罵道:“你他媽的昏頭了?辛辛苦苦背到現在,扔掉多可惜。”老大叫道:“你他媽的才昏頭了。老子不管你了,逃命要緊。”丟下同伴不顧,獨自飛奔而去。什麼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平rì裡尚可以講講。當此生死關頭,去他媽的吧!老大率先逃走,老二方察覺不妙。忙回頭看去,驚得魂不附體。只見兩道人影正飛馳而來,看輕功之佳,都是江湖上的絕頂高手。以他一人之力,只怕不是來人一招之敵。老二暗罵老大不講義氣。將包裹往地上一扔,沒命向前飛跑。

    張清泉與天賜窮追十餘里方找到賊人,豈能讓他們輕易逃脫。張清泉直追跑在前面的老大,天賜緊趕落在後面的老二。雙方輕功相差懸殊,轉瞬間便追至賊人身後。天賜飛身躍起,直撲老二,抓向他的雙肩。老二武功也不容輕視,身形一矮,避過這一抓,向路邊草叢鑽去。天賜變招之速勝過閃電,身在半空,竟能折向橫飛。老二剛剛跨出兩步,天賜便已撲到。扣住他的雙肩,拖倒在地。化爪為指,閉住他後心**道。一把扯落蒙面巾,喝道:“朋友,你走不脫了。老實招供,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來路?你的同夥在何處?”

    這老二是個相貌平庸的壯年漢子,緊閉雙目,理也不理。天賜見他神sè平靜,不露懼意,只當他是個寧折不彎的硬漢。喝道:“朋友,別充好漢了。在下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不願放出什麼手段對付你。可是如果你不肯招供,在下也只好勉為其難。這對你沒有好處。”老二依舊不言不語,面孔逐漸僵硬,透出一絲黑氣。天賜越看越覺不對勁,伸指到他鼻孔下一探,才知他已經斷氣了。天賜大為懊喪。見張清泉已經制住了另一名黑衣人,正在詢問口供。天賜怕那名賊人故伎重施,叫道:“師兄,當心他服毒!”

    張清泉急忙去捏那賊人的牙關,可是為時已晚,那賊人也服毒而亡。張清泉滿腹怒氣無處發洩,埋怨道:“小子,你怎麼不早說,放馬後炮頂個屁用。現在可好,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又斷掉了。”天賜苦笑道:“這可怨不得小弟。誰能想到他們口中含著劇毒,見風sè不對馬上服毒自盡。這狠勁令人心驚。”

    張清泉道:“這兩個小子不知是哪條道上的。他們的主子絕非善類,馭下的手段一定非常殘酷,使手下寧可一死也不敢走漏消息。”天賜義憤填膺,說道:“此人用心yīn險,手段毒辣,若讓他繼續為惡江湖,不知要害死多少xìng命。一定要挖出他的根底,不能讓他為所yù為。”張清泉道:“光生氣頂個屁用!你就算罵上千萬句,也無損他半根寒毛。咱們還是細心查一查。百密難免一疏,我就不信找不到線索。”

    天賜此時已經摸透了張清泉的脾氣。天xìng灑脫不羈,疾惡如仇。惹惱了他,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裡,與師父孫老頭如出一轍。順著他點自然萬事大吉。當下賠笑道:“師兄成名幾十年,江湖閱歷實非小弟所能企及。賊人雖然行蹤詭秘,卻總難免露出蛛絲馬跡,豈能逃過師兄的火眼金睛。”

    張清泉心花怒放,臉上卻不動聲sè。俯身去檢查賊人身上的物品,在他懷中掏摸,搜出的不外乎汗巾銀兩火摺子。還有一個小荷包,內藏丹丸膏散。都是江湖人常用之物,無法證明身份。張清泉大失所望,又向他腰間摸去。發現有一樣硬東西掛在他褲帶上。摘下一看,張清泉目光一亮,叫道:“師弟,快看看這是什麼玩意?”

    天賜接過觀看,驚的目瞪口呆。這是一面竹牌,上刻兩把交叉的長劍,中間是一個盟字,與他懷中的玉牌式樣完全相同。難道這兩人是盟中兄弟?天賜越想心中越覺不安,手持令牌怔怔出神,默然無語。

    張清泉深感疑惑,問道:“師弟,你為何不說話?這玩意你認得?”天賜黯然嘆道:“這是武林盟黑衣白衣兩級弟子的信物。”張清泉恨恨道:“這就不錯了。我說呢!這裡是武林盟的地盤,出了一個神秘的江湖組織,武林盟神通廣大,不會一無所知,更不會袖手不管。嘿嘿!原來他們居然是武林盟的弟子。師弟,把竹牌給我。這就是證據,我要去找司馬老賊理論,揭穿他的偽善面目,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天賜急道:“師兄,魯莽不得。”張清泉道:“這是什麼話!武林盟胡作非為,別人怕他們,我張清泉可不怕。師弟如果心存畏懼,可以撒手不管。師兄是個死心眼,不弄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

    天賜道:“小弟平生從不知懼怕為何物。如果武林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邪道組織,刀山火海我也隨師兄闖一闖。可師兄事先應該仔細斟酌。武林盟素有俠名,是武林公認的正道幫會,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你說他們蒙上面孔做強盜,你說他們強迫下屬服用毒藥以防被人識破。沒有人會相信,小弟就第一個不信。”

    張清泉怒道:“你不信我信。屁個素有俠名,屁個正道幫會,全是掩人耳目的表面文章。暗地裡卻無所不為,什麼惡事絕事都做得出,比邪道還邪,比黑道還黑。這面竹牌就是鐵證。這是武林盟弟子的隨身信物,是你說的,不是我栽贓陷害。我拿去找司馬長風,看他有何話說。”

    天賜左右為難,不得不耐心解釋:“師兄,僅憑一面竹牌是不能作為證據的。這種竹牌仿造容易,你能保證不是有人在栽贓?如果賊人果真是武林盟的弟子,他們行事如此機密,事敗不惜一死,絕不會攜帶隨身信物,洩露身份。”

    張清泉不以為然,一口咬定不放:“師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行事再機密也難免有疏忽之處,這面竹牌說不定就是一時忘記了摘掉。這些年在大江南北發生過不少劫案,手段如出一轍。師兄早有所疑,這不過是其中一項證據罷了。你當師兄是個老糊塗,僅憑一面竹牌便入人於罪嗎?”

    張清泉與武林盟有嫌隙,天賜置身其間,委實難以自處。有心代武林盟辯解,但張清泉十分固執,只怕不會聽從。他說對武林盟早有疑心,卻又不說掌握了其他什麼證據,天賜也無從分辨。一時心中矛盾,yù言又止。張清泉察言觀sè,陡起疑心,厲聲問道:“師弟,你為何吞吞吐吐?你別是已經加入了武林盟吧?”天賜自不能欺騙師兄,何況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答道:“實不相瞞,小弟的確加入了武林盟。”

    張清泉勃然大怒,叫道:“混小子,你讓豬油蒙了心竅,居然會做出這種蠢事。你稟明師父了嗎?”天賜詫道:“小弟尚未稟明師父。師兄,有什麼不對嗎?”張清泉叫道:“有什麼不對?你居然還不明白有什麼不對?”一指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冷笑道:“你去問問這兩個死鬼,他們會告訴你有什麼不對。你如果執迷不悟,早晚也是同樣的下場。”

    這一雙師兄弟自見面起便爭吵不休,鬧得面紅耳赤。但師兄弟間的意氣之爭,大家並不記恨。後來並肩追賊,同仇敵愾,心中的芥蒂便不復存在。張清泉此時疾言厲sè,純出愛護之意。但言語之間過於託大,天賜難免有幾分不快,說道:“師兄,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兩個賊人是不是武林盟的下屬尚無定論,師兄怎能一口咬定是武林盟所為。司馬長風與師父齊名,素為武林人士所敬仰。其人我也見過,當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為人慷慨豪俠,正直無私,絕非jiān詐小人。師父如果得知我投效武林盟,一定會點頭贊同。”

    張清泉小眼睛一瞪,怒道:“你說師父會點頭贊同?真是屁話!師父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司馬長風是個什麼貨sè,你這無知小子也敢妄下定論。你才闖了幾天江湖?嘿嘿!不知有多少人讓他騙過了。可師父他老人家心明眼亮,二十年前就看穿了他的虛偽面目,從此不與結交。師弟,聽師兄的沒錯。趕快脫離武林盟,現在為時還不晚。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咱們還是好兄弟。”

    天賜暗自詫異,躊躇難決。他對師父素來信服。孫老頭看上去嗜酒如命,瘋瘋癲癲,脾氣大xìng子怪,象個老小孩。但他決不是糊塗蟲,小事糊塗,大事明白。天賜與師父相處之rì不多,對他的見事之明卻深信不疑。孫老頭能名列武林極品高手,自有其道理,醉仙之號絕非幸至。但話又說回來,司馬長風無論如何也不象是個yīn險小人。也許師父對他有所誤解,師兄對師父的話奉若神明,自然處處挑司馬長風的毛病。司馬長風不是聖人,難免有些錯處。師兄抓住不放,咬定他不是好人,未免失於武斷。

    想到今天所發生的事,天賜更加頭痛。盟字竹牌為什麼會在賊人身上,令人費解。但他敢斷言,此事絕非武林盟所為。至於內情如何,將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師父師兄對武林盟的誤解他應該設法排解。說道:“師兄,師父他老人家的話小弟相信。但小弟更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司馬長風究竟為人如何?這件劫案究竟是誰在幕後指使?咱們暫時不要妄下定論。師兄請給小弟一些時rì,讓小弟暗中調查。如果查明確如師兄所言,小弟自會向師父請罪。不必師兄出馬,小弟去向司馬長風討還公道。”

    天賜之言合情合理,張清泉無法反駁。心想如果不讓他親自體驗,他絕不會死心。師弟的品行張清泉完全放心,師父看中的人是錯不了的。說道:“師弟,我就給你一些時rì。為免師弟為難,師兄忍下這口氣,暫不去招司馬長風的麻煩。”

    天賜大喜,長揖到地,師弟:“多謝師兄!”張清泉道:“你不必道謝。但願你能早rì查明真情,早rì脫離武林盟,師兄就心安了。師弟寄人籬下,事事都要當心。切不可為人所愚,做下不齒於人之事,落個身敗名裂。對司馬長風這個人更要留點心眼。他面慈心狠,逼得急了,他會不擇手段置你於死地。你一旦查明真情,切記不可露出聲sè。身在險中,稍有不慎,橫禍立至,絕不能有半分大意。”

    張清泉這一席話語重心長,足見關切。天賜心中湧起一絲暖意,說道:“師兄放心,小弟理會得。”張清泉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道:“師兄與那些水道朋友還有個約會,先走一步。師弟要多多保重,記住我的忠告,不可對武林盟過於信任。”拍拍天賜的肩頭,飛身而去。

    天賜目送張清泉的背影冉冉消失在天際,心中無限惆悵。師兄自見面起一直就沒有好臉sè,但言語之間所流露出的關懷之意,發自肺腑。這種真摯的情感最足珍視。師兄讓他不要對武林盟過於信任,幾天來他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上一次向他說這話的是陸鴻儒,他是臥龍山莊的軍師,對武林盟有成見並不奇怪。師兄卻是因何對武林盟產生了誤解?

    忽然想起方才那賊人肩上扛著的包裹,不知內藏何物。回頭到草叢中尋找,果然發現了一個大包袱。解開一看,天賜大吃一驚。包袱中居然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年齡只有十四五歲,身材輕盈,容顏秀麗。眼睛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象兩把扇子。蜷縮著身子,靜靜的似乎睡著了。

    不問可知,這小姑娘是賊人從官船上擄來的。探察小姑娘的經脈,發覺是**道受制,手法不難疏解。天賜扶她坐起,手掌按在她的靈臺**上。內力微吐,用上一個震字訣,閉塞的經脈霍然貫通。

    小姑娘悠悠醒來,從地上一躍而起。看清四周陌生的環境,想起被賊人所掠,不知為何到了此處。又見眼前一個高大雄壯的年輕人正笑吟吟看著她。小姑娘心中驚懼,將天賜的笑容也想歪了,怎麼看都象不懷好意。嬌呼道:“你是強盜?你要幹什麼?”

    天賜油然而生憐意,報以善意的一笑。安慰道:“姑娘別怕,我不是強盜。”一指橫臥在地的兩具屍體,“擄走你的強盜是他們兩個,現在已經死了,不能再傷害你。我也不會傷害你。”

    小姑娘明亮的大眼睛閃了閃,驚駭之sè更盛。問道:“是你殺了他們?你竟然殺人了?”小姑娘自小到大隻怕連殺雞也沒見過,何況是殺人。見到兩個死人,不免嚇得渾身發抖。天賜暗自好笑,說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兩個傢伙有其取死之道,所以我殺了他們。我沒做錯,是不是?”

    小姑娘點點頭,驚魂稍定。上下打量天賜,又驚呼道:“你今天一直與冷大人在一起,你也是錦衣衛?”天賜笑道:“原來你認識我。昨夜冷逢chūn請我喝酒,今rì我助冷逢chūn護船。不想節外生枝,讓賊人有隙可乘。你是杭州府選送入京的秀女,對不對?”小姑娘如見蛇蠍,急退兩步,驚道:“是又如何,你要抓我回船嗎?”

    天賜道:“我不是抓你,而是護送你。這條路不太平靜,我不能再讓你落入強盜之手。我也無法送你回船。官船已經被強盜洗劫一空,冷逢chūn也逃得無影無蹤。我只能將你帶到寶應縣,讓官府送你入京。”

    小姑娘明眸之中閃過一絲堅毅之sè,叫道:“我不跟你走,我不要進京到皇宮裡受苦。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我不怕你。”

    天賜安慰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會強迫你,更不會殺你。想去何處你可以自己選擇,如果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家。雖然我有事難以分身,但我有許多朋友,都足以信賴。我可以託他們送你回家,他們一定能保你平安無恙。”

    小姑娘見到天賜和藹可親的笑容,驚懼之心大減,又換上一付泓然yù泣的神情。怔怔出神片刻,低聲道:“我不想回家。你還是把我送到官府吧,我認命了。”

    天賜心中隱隱有一絲痛楚,代這可憐的小姑娘難過。十四五歲的年齡,本應是如花的歲月,充滿幻想,充滿歡樂。可她卻為命運作弄,小小年紀就要忍受許多苦楚。蒼天何其忍也!天賜問道:“姑娘,你姓什麼?”小姑娘略作遲疑,答道:“我姓張。”天賜嘆道:“張姑娘,你的選擇是對的。進宮受苦的只是你一個人,逃回去受苦的將是你的全家,你會牽連他們的。官府選定的秀女如果無故返家,這是欺君之罪,依律當斬。何況官船中途被劫,而你卻安然返回。官府有理由認定是令親勾結強盜,中途劫人。到那時就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小姑娘痛哭失聲,仰天悲呼道:“上天呢!我到底做過什麼惡事,你要如此苛待我?”天賜道:“張姑娘,不要怨天,上天管不了凡間的是非。這世道虎狼橫行,一切只能靠自己。每個人都有他要走的路,一旦踏上這條路,不論多苦多難,都要忍耐著走下去。你將進宮看做苦事,可你要知道世上比你苦千倍萬倍的人比比皆是,他們不都活得很好嗎?姑娘,堅強起來,勇敢地面對苦難,不要被苦難所折服。”

    小姑娘面現堅毅之sè,纖腰挺直,小下巴揚起。昂然道:“李爺,你說得對,我隨你去官府。人不能與命爭,天意安排我走上這條路,我就絕不會退縮。我要堅強地走下去,無怨無尤。”

    面對這個可愛亦復可憐,柔弱似水卻又堅強不屈的小姑娘,天賜不知為何感到十分投緣。講話滔滔不絕,將滿懷的心事全傾吐出來:“姑娘又錯了。人生在世所為者何?如果事事聽憑命運的擺佈,那是懦夫,是行屍走肉。活著有何益處?只能為世間增添一個可憐的人,讓強者去憐憫。無怨無尤講的是忍耐,要永遠抱有一絲希望,一旦時機到來便奮起抗爭。為了自己,也為所有同病相憐的人。對你一個小姑娘而言,要與命運抗爭,與皇權抗爭,的確太難了。但我們男子漢卻不作此想。為了一點點渺茫的希望,苦心孤詣,百折不回,即便殺身殞首也在所不惜。有人為的是名利權sè,有人為的是天理公道。我李天賜也脫不開這些俗事的羈絆,也是這千千萬萬不屈者中的一個。”

    小姑娘問道:“李爺,你為的又是什麼?”天賜道:“我為的究竟是什麼?只怕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為父親臨終時的殷殷囑託,也許是不願再見到象你這樣可愛的小姑娘遭受與親人分別的痛苦。也許是為了我自己,不要再做一個可憐的弱者,聽憑命運的擺佈。”

    小姑娘道:“李爺,你可憐嗎?”天賜道:“是的,我很可憐,就象你一樣。不!我比你更加可憐。在你家中還有懸念你的父母,而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心中的期望,支撐我不倒。”小姑娘問道:“你的期望又是什麼?”天賜笑道:“我的期望就是實現我的期望,也許應該說是奢望,永遠也不能實現。但我絕不會放棄。”

    小姑娘明眸之中閃著晶瑩的淚光,世道:“李爺,老天會保佑你如願以償的。”天賜放聲大笑,笑聲酸楚蒼涼。說道:“我會如願以償嗎?連我自己都不存希望,你一個小姑娘卻斷言我會如願以償,笑話!咱們廢話少說,趕路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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