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府,闊別了三年之久,天賜終於又回來了。濟寧州通往兗州府的官道,是天賜的舊遊之地。當年他在此獨戰群盜,救了吳小姐,又邂逅後來成為他妻子的蘭若。而今chūn光依舊,伊人卻不知遠在何方。遠望鬱鬱蔥蔥的滋陽山,他喟然長嘆,平添了幾許傷感。
兗州地出南北要衝,本來商旅雲集。可如今市面蕭索,行人寥落,已非昔rì的繁華。自從臥龍山莊起事,盜匪頻繁寇掠淮泗,運河水道久已不通,商旅絕跡,財源枯竭。繼任的兗州知府不知體恤民情,橫徵暴斂,更是雪上加霜。
天賜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棧安頓下來。這客棧規模不小,前前後後有幾十間客房,卻只住著三五名客人。房中結滿了蛛網,積塵厚如銅錢,可見閒置已久。店小二忙著打掃塵土,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世道不寧,客人稀少,求客官原諒云云。
稍作休息,天賜信步出店,去尋覓那個他足足生活了十八年的舊宅。路也依舊,門也依舊,只是已經換了主人。圍牆粉刷一新,大門口站著一對腆胸疊肚的健僕,一臉驕橫之sè。
街口處有一個賣蔬菜的小販,橫著一輛小車,正在大聲吆喝。旁邊還有一個乾癟老頭,眯縫著小眼睛,蹲在牆根曬太陽。天賜走上前向那小販作了一揖,說道:“借問一聲,那邊宅第之中住著什麼人?”那小販冷哼一聲,迸出了三個字:“王剝皮。”
“王剝皮?”天賜大奇。他是在兗州長大的,怎麼從沒聽說過什麼王剝皮。問道:“這王剝皮又是何許人?”那小販大為不屑,說道:“你連王剝皮都不知道,當真孤陋寡聞。那王剝皮又名天高三尺,就是咱兗州府大青天大老爺。記住了,別再逢人就問。讓咱兗州人笑掉大牙事小,把你當成王剝皮的親友子侄,那你可就要倒黴了。”
吃了小販的一頓搶白,天賜當真哭笑不得。耐著xìng子又問道:“在下幾年前曾來過此地,當時這所宅院中住的好象不是王剝皮吧?”
小販臉sè一變,反問道:“你打聽這個幹什麼?”天賜道:“隨便問問,好奇而已。你既然不願說,我也不能勉強。”摸出一小錠銀子,託在掌上。說道:“咱們不妨做筆交易,我用這錠銀子,換你回答幾個問題,如何?”在天賜想來,此等市井販夫見錢眼開,銀子一出,自然無往而不利。不料那小販如同未見,冷笑道:“抱歉得很,咱不想做這筆交易。銀子你自己留這用吧!”推起小車,徑自走了。
天賜怔在當地,許久無語。這時蹲在牆根那乾癟老頭忽然睜開眼睛,說道:“小哥這是白費唇舌,咱們兗州人有這麼個忌諱,化多少銀子也問不出來。”天賜有幾分恍然。向老者深施一禮,說道:“請老丈指點。”那老者道:“既然是忌諱,老朽自然也不能說。小哥還是快走吧,再遲必有麻煩。”
天賜道:“實不相瞞,小可的父輩與此宅的舊主人有些淵源,聽說他舉家遭難,特命小可前來看看,是否有什麼人留下。老丈既知內情,望不吝見告。”
老者上下打量天賜,目光中有些疑惑。遲疑半晌,說道:“既然是舉家遭難,自然沒什麼人留下。小哥不必再浪費時間了。”天賜道:“連家中僕人也一同遇害了嗎?”那老者小眼睛陡然睜大,冷笑道:“你問這個到底是何居心?實話告訴你,確有一名老僕人僥倖逃出,現在就住在兗州城裡。他的住處咱兗州人全都知道,可是不會有人告訴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說罷又閉上眼睛,倚在牆根,如同睡去。
天賜又碰了一個釘子,搖頭苦笑,黯然離去。心想:“他說有一名老僕人僥倖逃出,難道是存義叔嗎?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兗州百姓感念父親的清廉忠義,守口如瓶,卻讓我無所適從。”轉念又一想:“這些可敬的父老鄉親自然不能用強逼迫,可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守口如瓶。人人各懷一條心,良莠不齊。有錢能使鬼推磨,見到銀子總會有人動心。”
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衣衫不整,敞胸露懷的中年漢子,鼻子斜眼,額角上貼著一塊狗皮膏藥。天賜認得此人。他名叫週三,是城裡的一個地痞無賴,專事敲詐勒索,坑蒙拐騙,父親在任時沒少打他的板子。這小子屢教不改,看這情形,三年來仍然沒什麼起sè。天賜心想:“要打聽存義叔的下落,這小子最合適。”一把抓住週三的手臂,笑道:“周兄,別來無恙乎?”
週三被天賜抓得手臂生痛,齜牙裂嘴。瞪眼道:“朋友,我不認得你呀!你抓著我幹嘛?”天賜笑道:“周兄好生健忘,多年的老朋友,怎麼說不認得。來來來!許久不見,咱哥倆好好聚聚。”不由分說,拉起週三就走。週三驚詫莫名,還當真是多年前的老朋友。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卻始終想不起他是何人。
走進一個僻靜的小巷,天賜放開手。週三揉著手臂,說道:“朋友,恕我眼拙,怎麼想不起來咱們何時見過。”天賜笑道:“咱們以前也許沒見過,現在不是已經相識了嗎?”
週三怒道:“混蛋,原來你在消遣老子。”掄起大拳頭,當胸就是一拳。天賜不閃不避,任他打中胸口。週三只覺得拳頭就象打中了一團棉花,渾不著力。想要收回,卻又被牢牢吸住,使出吃nǎi的力氣也拔不出一分半分。他憋得臉皮通紅,驚恐萬狀。
天賜微微一笑,揪住衣領,將週三頂在牆上。說道:“週三,我誠心想與你交朋友,你的架子還真不小,這點面子也不肯給?”週三這時方知遇到了高人,驚叫道:“大俠,放手啊!有話好說。”天賜笑道:“好極了,本大俠正有話要問你。你如果能照實答覆,本大俠非但不罪,還要重重賞賜。”
週三驚魂大定,賠笑道:“多謝大俠,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是小的吹牛,這兗州府方圓百八十里內發生的事,沒有我週三不知道的。”
天賜心中好笑:“這混蛋還真不白給,居然也知道蘇洵這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從他口中說出,全然不是味道。”說道:“我且問你,前任兗州知府李大人被錦衣衛滅門之時,有一位老僕人僥倖逃脫,他如今住在何處?”
週三臉sè大變,驚道:“小的不知道,不知道。”天賜道:“你一定知道,為什麼不肯說?”摸出一大錠銀子,託在掌上。說道:“這是二十兩足sè紋銀。實話實說,這銀子就是你的。膽敢欺騙本大俠,你應該知道後果。”週三緊盯著這錠銀子,雙目放shè出貪婪的光芒。吞了半晌口水,終於說道:“不義之財,我週三不敢貪得。”
天賜大怒,大手扣住週三的喉嚨,象一把鐵鉗慢慢收緊。惡狠狠說道:“你一個潑皮無賴,也知道什麼叫做不義之財?老老實實回答本大俠的問題,否則我捏斷你的脖子。”
那週三驚駭到了極點,反而平靜下來。冷笑道:“你想斬草除根?別做夢了。我週三雖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卻不想讓全城父老指著脊樑骨,罵我是個孬種。那位老人家的住處我知道,可你別想問出半個字。給我銀子不管用,殺了我也不管用。”
天賜冷冷道:“你當然不是正人君子,所行所為,脊樑骨早就讓人戳穿多時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何況現在只有你我兩人,你不說我不說,哪個知道是你走露的消息?本大俠給你兩條路走,一條是發財,一條是送命,你選擇哪一個?”
週三毫不遲疑,毅然道:“你殺了我吧!我週三如果貪生怕死洩露此事,縱然無人知道,我也一樣於心難安,在人前抬不起頭。活著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讓你一刀殺了,一了百了。”
天賜一齜牙,yīn笑道:“好樣的!”大手緩緩收緊,週三的臉漲成了紫紅sè,雙目突出,神情駭人,卻依然一聲不出。天賜心中一軟,暗想:“仗義每多屠狗輩。這週三人品低劣,不想也是條硬漢子,殺了他於心不忍,罷了!”鬆開手,一把推開週三,長嘆一聲,轉身而去。
週三不住揉動幾乎被捏斷的脖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兀自心有餘悸,想不明白天賜為何輕易放了他。怔怔立了半晌,忽然撒腿就跑,如飛遁去。
天賜抱著一絲僥倖,在街上又尋找了幾位路人打聽,換來的卻只有憤怒而鄙夷的目光,一無所獲。看看天sè將晚,只有失望地返回客棧。
剛剛轉回客棧前,小巷中忽然竄出了幾條黑影。那週三去而復回,領著四五個彪形大漢,攔住天賜。週三指著天賜叫道:“張爺,就是這小子。”幾名大漢一擁而上,將天賜圍在zhōngyāng。那領頭的張爺說道:“朋友留步,請教尊姓大名,到咱兗州府有何貴幹?”
天賜掃視那幾名大漢,又冷冷看了週三一眼,心想:“我被週三這廝欺騙了。這幾個只怕是官府的暗探。”冷笑道:“爾等又是何許人?攔住李某所為何來?”
那張爺喝道:“無知狂徒,咱們都是府衙的官差。你犯事了,跟咱們走一趟吧!”天賜怒道:“爾等膽敢假冒公差,誣陷良民,豈有此理!要捉李某可以,拿出知府大人的公文讓我看看。”那張爺喝道:“混蛋!捉你一個小毛賊也要知府大人的公文?有本差官一句話就夠了。弟兄們,給我拿下。”幾名大漢一齊動手,揪衣領拗手臂,抖出鎖鏈當頭套下。天賜掙扎不止,幾名大漢一時難以得手。那張爺撲上去在天賜後腦重重敲了一鐵尺,天賜當即昏倒在地。
那張爺頗為得意。冷冷看了週三一眼,問道:“你說這廝武功如何如何高明,怎麼如此稀鬆?”週三也不明其故,賠笑道:“小的說他武功高明,是與小的相較而言,與張爺一比,自然差得太遠了。”那張爺連連點頭,頗為自得。
一名大漢道:“頭兒,我看這小子一定是錦衣衛的走狗。不如一刀做了他,找個地方把屍體一埋,省得麻煩。”那張爺道:“不!李大人這個案子已經過去兩三年了,照理說錦衣衛不應該再糾纏不清。這小子卻突然出現,打探內情,我看其中必有蹊蹺。咱們應該抬他回去,交給將軍大人發落。”
當下幾名大漢抬起天賜,丟下週三,鑽入僻靜的巷子。由那張爺持鐵尺斷後,小心翼翼,只撿無人處行走,三繞兩繞,停在一處靜寂幽深的大宅前。扣開大門,一個軍官裝束的大漢走了出來。一看這幾名大漢抬著一個人,軍官神sè微變,慌忙將眾人讓進院中。拴上大門,回身問道:“老張,你搞的什麼鬼?這是何人?”
那張爺道:“這小子在街上到處打聽李老伯的消息。我接到週三的報告,就帶人把他擒來了。大人在嗎?這事還要請大人親自處置。”
那軍官道:“你來的正好,大人剛剛回來。”他在前面引路,眾人抬著跟隨其後。穿過兩進院落,停在一處亮著燈光的房前。那軍官輕釦房門,說道:“大人,張連勝有事要見您。”房內有人說道:“讓他進來。”那軍官輕輕推開房門,眾人魚貫而入,將天賜放在地上,而後肅手退出。房中只剩下張連勝和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天賜,問道:“他是何人?你捉他來幹什麼?”張連勝將事情的原委一一稟明。那大人聽後臉sè大變,說道:“弄醒他,問一問詳情。”
話音未落,地上的天賜忽然一躍而起,大笑道:“李某已經醒了,不必勞煩兩位大人。”張連勝驚得跳了起來,拔出佩刀擋在那位大人身前。那位大人卻安坐不動,天賜與他一朝面,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此人身軀魁偉,虎目濃眉,闊面長鬚,威風凜凜,正是當年的好朋友王致遠。三年不見,他留起了一部大鬍子,乍一見幾乎認不出來。天賜脫口呼道:“王兄!”
王致遠卻不知天賜是何許人,奇道:“閣下認得我嗎?”天賜抖袍袖撣去身上塵土,拉一張椅子坐下來。那張連勝橫刀怒目而視,若非王致遠拉住,早就撲上來動手了。天賜卻視如未見,笑道:“我與王兄自幼一同長大,一同讀書習武,一同喝酒打獵,如何不識?當年小弟離開兗州之時,蒙王兄相贈寶弓神箭,別情依依,猶然在焉,何今rì無情之甚也?”
王致遠大驚失sè,離座而起,虎目寒光四shè。問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這些事?”天賜笑道:“當年王兄與孟兄在滋陽山下為我送行,殷殷話別。王兄曾囑咐小弟:‘此去江湖,千難萬險,切不可輕生犯難,虛擲了大好頭顱。更不可淪身盜匪,玷汙忠義家聲。留此有用之身,將來自有報國之rì。’這些話小弟無rì或忘,王兄難道不記得了嗎?”
王致遠驚道:“你是李賢弟,可是為何如此容貌?”天賜道:“小弟為躲避仇家,在臉上動了點手腳。王兄請取一盆清水來,小弟恢復本貌,再與王兄詳述。”王致遠吩咐下去,張連勝出門取水。天賜道:“這位張兄是王兄的心腹嗎?”王致遠道:“他是我手下的一名軍官,我叫他小勝子。功夫不弱,人品也信得過,咱們諸事都不必瞞他。”
天賜笑道:“三年不見,王兄已經貴為將軍大人,可喜可賀!”王致遠哂笑道:“賢弟取笑了。承祖上餘蔭,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副將。沒多少實權,卻要受一般貪官汙吏的窩囊氣,縛手縛腳,何喜之有。”
天賜為之黯然,問道:“小孟近況如何?”王致遠長嘆一聲,說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小孟前年進京應考,高中了進士,天子欽點他為翰林院庶吉士,著實chūn風得意了一陣子。可小孟這人雖然聰穎,卻不善於巴結權貴,改不了讀書人的酸腐之氣。許敬臣那jiān賊看中了小孟的才學人品,yù招他為婿,收為心腹。你猜小孟怎麼說?他居然一口回絕:不敢高攀!”
天賜一拍大腿,叫道:“痛快!有骨氣!不枉咱們多年為友。”王致遠憤憤道:“痛快雖然痛快,可小孟的前程也因此毀了。那許賊把持吏部,各級官員的升遷全cāo在他手了裡。他對小孟懷恨在心,足足讓他坐了兩年的冷板凳,兩年前是個庶吉士,兩年後還是一個庶吉士。憑小孟的滿腹學問,你說屈才不屈才,可氣不可氣?”
兩人相對唏噓。這功夫張連勝端來一盆清水,放在桌上。天賜取出藥物,化在水中,用藥水洗去臉上的易容,恢復了本來面目。王致遠端詳良久,讚道:“好神奇易容術!我敢斷言,賢弟的武功一定也今非昔比。小勝子,這就是我常提到的李天賜李公子,快快見禮。”
張連勝又是驚詫又是慚愧。伏拜於地,說道:“小人愚魯無知,望公子恕罪。”王致遠笑著拉他起來,說道:“我說小勝子,你啥時候學會了這些繁文瑣節。李賢弟的武功勝你十倍,真要是生你的氣,一巴掌下去,讓你滿地找牙。你那一記鐵尺,等於抓癢,李賢弟故意讓你擒住,開個玩笑,當不得真的。”
三人都笑了起來。天賜道:“我從湖廣一路過來,道經河南,臥龍山莊群盜鬧得很兇,各處州縣多被攻破。龍老賊擁賊眾數十萬,自稱奉天順義王,寇掠四方,氣焰十分囂張。不知兗州府可曾受到波及?”
王致遠道:“豈止是波及,除了府城未被攻破,四鄉八鎮飽受兵禍,慘不忍睹。兩月前賊眾食盡,賊首賀震天率領數萬人馬渡河北上覓糧,直殺到兗州城下。齊總兵膽小如鼠,畏敵怯戰,閉門不出,聽任賊眾肆虐,真真氣殺人也!”天賜怒道:“豈有此理!這姓齊的狗官該殺。王兄,難道你也聽之任之嗎?”王致遠鬚髮戟張,憤然作sè,說道:“身為國家武臣,守土有責,豈容盜賊橫行,殺我百姓。我聯絡幾位同僚,一同至齊總兵處請戰,陳說利害。盜賊孤軍冒進,軍糧將竭,士氣不振。賊眾散佈四鄉覓糧,號令難行,易被各個擊破。誰知齊狗官一概不聽。我一氣之下說服幾位同僚,私自開城出戰。一夜之間,橫掃百餘里,斬首萬餘級,大破賊眾。那賀震天率殘兵敗將狼狽逃回河南去了,所劫糧草全部為我軍所獲。”
天賜喜道:“王兄,真有你的!這可是奇功一件,齊狗官沒話說了吧?”王致遠憤然道:“哪有這等便宜事。那狗官懷恨在心,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他官職雖然不高,卻上可通天。一樁大功被他據為己有,過錯全落在我頭上,降了官職,剝了兵權,閒置在家,身邊只剩下這幾位心腹兄弟了。”
張連勝道:“大人雖然無職無權,可是閤府百姓誰不知道大人是咱們兗州府的擎天之柱。一旦盜賊來犯,朝廷還會起用大人,殺賊破敵。就算大人只是一介布衣,咱們兗州數萬官兵也甘願為大人效死。那齊狗官算什麼東西。”
天賜問道:“王兄,那齊狗官是許jiān的黨羽嗎?”王致遠冷笑道:“憑他也配!許jiān自視頗高,沒點才幹的人他還真不放在眼裡,再不濟也不會收一個市井無賴作黨羽。齊狗官有一個叔叔,是京西白雲觀的觀主,專事裝神弄鬼,騙人錢財。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投到劉進忠門下,劉進忠將他引入大內,在天子身邊行走。天子篤信道術,被賊道所惑,言聽計從,封為護國真人。賊道對他的俗家侄兒百般照應,不到一年的時間,從一個小小的把總,一躍而為總兵大人。如今又讓他奪了一樁大功,只怕還要高升。”
天賜嘆道:“許jiān劉jiān未除,又生一邪術惑君的妖道,國事堪憂,我輩無寧rì矣!”忽然心中一動:“天子篤信道術,未必便是壞事。妖道能騙,我也一樣能騙,而且道行要比他還高。對!就是這個主意。”
這三人談論齊狗官諸般欺下瞞上,橫行不法之事,怒髮衝冠,同聲咒罵。搜腸刮肚,種種不堪之辭皆已用盡,頗覺興意闌珊。天賜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小弟聽說先父遇難之時,存義叔僥倖逃脫,王兄可知他現在何處?”
王致遠道:“我在城西賃了一個宅子給老伯居住,派遣了幾個得力兄弟暗中保護,賢弟儘可放心。如今天sè已晚,明天我讓小勝子領你去。”
天賜急於去見存義叔,第二天早早起身,由張連勝引路,直奔城西。存義見小主人安然歸來,幾疑是在夢中,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天賜念及別後滄桑,亦覺無限傷感。
支走張連勝,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天賜道:“存義叔,您跟隨先父多年,自小看著我長大,我敬你如長輩。我在江湖上聽到了有關我身世的一些傳聞,你如果知道內情,希望能如實相告,解我迷津。”
存義神sè微變,說道:“江湖傳聞,荒誕不經,少爺萬萬不可輕信。老爺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老爺的親生兒子,這還會有假嗎?”
一聽此言,天賜便明白了大半。追問道:“存義叔,您怎麼知道我要問這個?”存義慌忙辯解道:“這些江湖傳言,老奴也曾有耳聞。少爺一開口,老奴就知道要問什麼了。”天賜道:“存義叔,您不用再瞞我,此事知者甚少,您不可能聽到。內情如何,您的神sè已經表露無遺。您不願說,我也不敢勉強。不過,我仍希望您能告訴我。是親生的也好,抱養的也好,先父二十年的養育教誨之情,天高地厚。我不是薄情寡義之徒,今生今世永遠是李門的一員。”
存義嘆道:“少爺早就知道了,還問老奴做什麼。少爺的確不是老爺的親生之子,除了老奴與老爺夫人,沒有第四個人知道,不知少爺是如何聽來的?”
天賜敷衍道:“我是從先父的留書中猜出來的。當年的事先父含糊其辭,不肯明言。存義叔是否知道一些內情,比如說,先父是何時,從哪裡將我抱來的,親生父親又是何人?”
存義道:“少爺的身世老爺一直守口如瓶,只怕連夫人也不知底細,老奴又何從知曉。老奴還記得當時夫人懷孕將要臨產。有一天夜裡老爺奉詔進宮,回來後家裡就多了一個嬰兒。老奴多嘴多舌,問老爺嬰兒是哪裡來的。老爺對下人一向和顏悅sè,這次卻板起面孔,嚴厲斥責,不許我問也不許我向外人說。後來夫人產下一個男嬰,不出一天就夭折了,老爺卻對我說夭折的是抱來的嬰兒。不過我從夫人的神情上猜得出老爺是在騙我。這件事親朋好友包括舅老爺都不知內情,到現在我也不清楚老爺為什麼要對此守密。”
天賜心想:“這就不錯了。唉!父親為我這不祥之人殫jīng竭慮,辛苦了大半生,到頭來落得個含冤而死。是我連累了他老人家。”問道:“存義叔,您知道先父葬在何處嗎?他老人家謝世三載,墳上草木已拱,我這個做兒子的卻未能至靈前拜祭,真是不孝之極。”存義道:“老爺的陵墓就在西郊,是本府百姓捐資修建的。每rì都有人祭掃,終年香火不斷。老奴這就領少爺去。”
當下兩人上街購買香燭紙馬,出城趕往西郊。李大人的陵墓就座落在滋陽山的半山腰上,遠望兗州城,視野開闊,地勢絕佳。一條碎石小路直通到廟門前,四周廣植蒼松翠柏。廟宇不算很大,卻十分整潔肅穆。大門上高懸匾額,上書“李明公神廟”。進廟門,過甬路,一座大殿橫在面前。殿門上書“浩然正氣”,右邊是“恩澤及百姓”,左邊是“忠義足千秋”。大殿之上,香菸繚繞之中,是李大人的塑像,形態逼真,栩栩如生。
天賜燃起香燭,獻上祭品,在案前跪倒,伏地再拜,輕聲禱祝,聲淚俱下。存義跪在天賜身後,也是老淚縱橫。良久,兩人起身轉到大殿後李大人墓前。天賜跪地叩首,泣道:“父親,您老人家養育兒子二十年,兒子卻沒能在您老人家膝下盡一rì孝心。兒子不孝,禽獸不如。您老人家在天有靈,請拭目以待。兒子此去京師,一定千方百計,為您昭雪沉冤,完成您多年的心願,斬jiān佞之頭,以謝天下,平盜匪之亂,以安社稷。皇天后土,鑑我誓言。大事成就之後,兒子再來拜祭您老人家。”
存義跪在天賜身後,越聽越是心驚。暗道:“我的老天!少爺的口氣可真夠大的。斬jiān佞平盜匪,誰能有這麼大的本領?”
忽然,天賜一躍而起,拉起存義就走。說道:“有人來了,咱們快藏起來。”存義道:“少爺別慌,這一定是前來祭掃的附近鄉民,撞上也不要緊。”天賜道:“不是鄉民,來人武功絕高,一定是江湖中人。我已經恢復本貌,江湖上有很多人認識我,見面恐有不便,還是迴避為好。”拉起存義,鑽人墓後的松林之中。
剛剛藏好身,角門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走進來一個人。看清來人,天賜不禁心中一緊,暗道:“他來個什麼?”原來,此人是當年在南京有過一面之緣的錦衣衛楊左使。兩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鬚髮已見斑白,英風豪氣盡失,神情落寞之極。
楊左使在李大人墓前停住腳步,掃視四周,眉頭微皺。目光落在墓碑上,又輕輕嘆了口氣,整理衣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假惺惺,令人作嘔!”角門處又閃進兩個小乞丐,衣衫破舊,面目骯髒,卻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一個小乞丐撇嘴道:“你這走狗現在想求饒已經太遲了,便是磕上一百個響頭,咱們也不會放過你。”
楊左使目光閃過一絲怒sè,沉聲說道:“兩位邀楊某至此,有何貴幹,敬請明示。”那小乞丐喝道:“自己做的惡事自己心裡清楚。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姓楊的,你的死期到了。快快自行割下狗頭,免得小太爺費事。”
兩個小乞丐臉上的泥垢掩去了本來面目,但這神態語氣落入天賜眼中,立即猜出是誰。心想:“原來是小薔小薇這兩個小搗蛋,看樣子又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卻為何與這楊左使結下樑子,引到先父墓前了結?”
只聽楊左使大笑道:“楊某為官多年,秉公執法,手底下不知殺過多少jiān邪之徒,仇家不計其數,人人都想取我xìng命。可楊某今天仍然活著。要報仇請你們家裡的長輩出頭,你們兩個rǔ臭未乾的小娃娃,不配與楊某動手。”
小薇喝道:“死到臨頭你尚且不知。象你這等三流貨sè,小太爺不知宰過多少。哥哥,併肩子上,殺掉這老賊。!”小薔小薇姐妹兩個一起撲向楊左使,兩雙小拳頭攻向楊左使胸肋。天賜心想:“小薇這丫頭詭計多端,楊左使武功雖強,只怕也要吃大虧。”只見三人拳來腿往,鬥得難解難分。楊左使的武功比起江南八仙之流也不遑多讓,拳上勁風虎虎。小薔小薇一年來武功大進,但與楊左使相比尚有不小的差距,始終無法近身,只能四下游走,尋隙出擊。可是楊左使拳勁洶湧,毫無破綻,小薔小薇尋不到一絲勝機。
天賜推測小薇必有制勝的奇招,也就不甚擔心。可是鬥過數十招,姐妹二人的形勢已經十分不利,仍不見小薇有所舉動。天賜暗自焦急,正打不定主意是否出面阻止之時,忽聽小薇笑道:“倒也,倒也!”只見楊左使腳下一個踉蹌,似乎喝醉了酒,身形搖晃,拳腳力道越來越弱。小薔小薇一輪疾攻,楊左使勉強遮攔了幾招,腳下一軟,摔倒在地。
“是迷香!”天賜心中好笑:“我送她們的迷香,這小丫頭還帶在身上。卻不知是何時施出的,居然連我也被騙過了。”她們姐妹既然得手,天賜也就不必再出面,隱身一旁耐心地看下去。
小薔小薇早有準備,身上帶著牛筋皮索,正好用來捆人,將楊左使綁住四肢,吊在樹上。小薔惡狠狠說道:“妹妹,弄醒他,讓他死個明白。”小薇也不客氣,上前揪住楊左使的髮髻,正正反反,揍了十幾個耳光。楊左使受痛不過,悠悠醒來。
小薔指著楊左使的鼻子,嬌聲喝道:“姓楊的,你知道咱們姐妹是什麼人嗎?”楊左使怒目而視,說道:“小賤人,廢話少說。楊某人既然被擒,唯死而已,想要我屈膝求饒,休想!”小薇喝道:“你這狗賊骨頭倒硬,死前就讓你做個明白鬼。閻羅王問起,也好有個交待。咱們是李公子的朋友,錦衣衛害死李老伯,李公子不幸遇難,不能親手報仇,可是還有咱們姐妹。今天就在李老伯墓前割下你的狗頭,祭奠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我與姐姐從江南過來,一路上已經殺了九十九個錦衣衛,你這狗賊就是第一百個。那九十九個錦衣衛死前受盡折磨。算你祖上積德,剛好湊個整數。姑nǎinǎi大發慈悲,給你個痛快。”
楊左使大吃一驚,急忙叫道:“且慢!你們說的李公子,是不是神箭天王李天賜,他真的死了嗎?”小薇冷笑道:“你這狗賊想拖延時間嗎?李大哥的死訊早已傳遍江湖,我不信你沒有耳聞。自從得知李大哥落澗身亡的噩耗那一天起,咱們就立誓殺盡錦衣衛走狗,代李大哥復仇。你這狗賊是錦衣衛的指揮左使,罪該千刀萬剮。戕害李老伯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天嗎?”
楊左使雙目一閉,嘆道:“我楊宗翰雖不是殺害李大人的真兇,也難逃助紂為虐之罪。死在你們兩個手裡,也算死得其所,你們動手吧!”
小薇揮起鋼刀,卻遲遲未能砍下。她二人曾殺過九十九名錦衣衛,這些人死前無一不哭喊求饒,醜態百出。開始時她們尚有些不忍,後來人殺得多了,漸漸心硬如鐵,手段也越來越殘酷。心中的悲痛化為復仇的怒火,將兩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變成了兩個殺人魔王。可如今面對昂然就死的楊左使,小薇卻始終無法下刀。許久,小薔叫道:“妹妹,你還等什麼?你如果不忍心,換我來!”小薇硬起心腸,就待一刀砍下。
此時天賜就算不願見小薔小薇姐妹,不願見楊左使,也不能不出面阻止。他躍出松林,笑道:“小薔,小薇,你們好啊!這個楊左使不是壞人,萬萬殺不得。”
小薔小薇驚然回首,看清身後站著的竟是傳說中早已死去的李大哥,不禁歡喜如狂。縱身撲上,一左一右抱住天賜的手臂,又笑又跳。叫道:“李大哥,原來你沒有死。你為什麼要詐死騙我們?”
天賜笑道:“我何時騙過你們?是我親口告訴你們說我已經死了嗎?這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你們兩個妄信人言,卻不相信大哥我的本領,豈是輕易就能被人殺死的。該打,該打!”
小薔小薇歡喜之餘,也不想再理會江湖上為什麼會傳出李大哥的死訊。小薇扮了個鬼臉,佯嗔道:“久別重逢,一見面就調侃人家,哼!”小薔幽幽道:“聽到你的死訊,你知人家有多難過,你還忍心說風涼話。”
天賜拍拍她們的肩頭,以示安慰。笑道:“我這一死不要緊,卻讓你們兩個搗蛋鬼鬧翻了天。錦衣衛那九十九個老兄死得好不冤枉。”小薇道:“錦衣衛裡沒一個好人,個個該殺,有什麼冤枉。”天賜這時才想起旁邊還捆著一個錦衣衛的指揮左使,小薇豈不是連他也罵上了。急忙轉身為楊左使解綁,內力到處,切割牛筋皮索如入腐土。說道:“小孩子說話沒分寸,楊大人莫怪。”
小薔小薇驚道:“咱們好不容易才擒住這傢伙,大哥怎麼把他放了?”天賜笑道:“休得胡言亂言。這位楊大人是錦衣衛裡唯一的好人。那九十九位老兄縱或該殺,楊大人如果做了第一百個刀下鬼,那才真叫冤枉。”姐妹二人這才恍然。小薔向楊左使淺淺一笑,以示歉意。小薇卻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再看他。
楊左使赧然道:“公子莫再提什麼楊大人,我楊宗翰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說來令人慚愧,當年我不明令尊大人含冤而死的內情,貿然出手與公子為敵,有眼無珠,罪該萬死。後來被聞香教截殺,承蒙公子不計前嫌,仗義相救,活命之德,無rì或忘。請公子受楊某一拜。”
天賜連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行禮。問道:“楊兄因何丟了官職?”楊宗翰苦笑道:“權臣當道,jiān宄橫行,丟官不足為怪,不丟官才叫稀奇。我因上表彈劾劉進忠勾結聞香教等種種不法之事,被劉賊陷害,削了官職,現在只是驛站中的一名驛卒,專司傳遞信函,負責兗州府到濟寧州這段路程。有生之年,尚能為朝廷效力,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小薔小薇聽他竟敢彈劾劉賊,不禁肅然起敬,刮目相看。天賜正容道:“楊兄忠心為國,不避斧鉞,冒死斥jiān,事雖不成,亦足令人稱道。如今聞香教已經公然造反,應驗了楊兄之言。也許天子不久就會恢復楊兄官職,請楊兄拭目以待。”
楊宗翰冷笑道:“劉賊不死,永無楊宗翰出頭之rì。我早已不存復官的奢望,能安安穩穩做幾年驛卒,了此殘生,也就心滿意足了。驛站中公務繁忙,恕楊某不能久留,告辭了。”說罷出角門揚長而去。
小薇向著他的背影吐吐舌頭,咕噥道:“要走就走,誰想留你了。哼!咱們饒了你的小命,卻連一句客氣話也沒有,忘恩負義,令人齒冷。”天賜笑道:“你要他如何?要他跪地叩謝活命之德?豈有此理!這位楊大人丟了官職,自覺沒臉見人,當然不願再留下去。不過,他雖然丟官,卻未存怨懟之心,任勞任怨,不虧職守,難能可貴。”
小薔道:“原來他果然是一位好官。大哥,你說皇帝會恢復他的官職嗎?”天賜道:“只要劉賊在朝,就沒有指望。”小薔道:“那大哥只是安慰他嗎?”天賜道:“也不盡然,看他的造化了。大哥進京之後,會為他奔走的。成與不成,聽天由命吧!”
小薔驚道:“大哥,你要進京?京裡邊高手如雲,戒備森嚴,僅僅京中各衛的官兵就有幾十萬人,江湖人沒有一點門路,寸步難行。更何況大哥被官府畫影通緝,進京不等於送死嗎?為了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左使,不值得冒此風險。”
天賜道:“京中雖然高手如雲,大哥自有萬全之策,可保無虞。為一個錦衣衛左使復官,的確不值得。可如果是為剷除朝中jiān佞,為普天下忠臣義士謀求報國救民之路,天大的風險也值得一冒,你們說是不是?”
小薔小薇大喜,齊聲道:“當然值得,大哥,你一定要帶上我們。”天賜笑道:“你們兩個小鬼真是纏人。我進京又不是去遊山玩水,帶著兩個累贅,縛手縛腳,什麼事也辦不成。”
“什麼!你敢說我們是累贅。”小薔小薇一齊噘嘴不依。小薔央求道:“大哥,你帶上我們好嗎?遇上危險也好有個照應。我們不會拖累你的。”小薇卻威脅道:“你如果拒絕,當心我們跟你沒完。”
天賜叫苦不迭,松林中還有一位存義叔,不能讓他看笑話。忙道:“好好!這事咱們慢慢商量。”向松林叫道:“存義叔,您出來吧!”
存義未得天賜召喚,一直隱身林中,不敢露面。這時方顫巍巍走出來。天賜代三人引薦道:“這位是存義叔,這兩位是華小姐。”小薔小薇只當存義是天賜家中長輩,連忙收起小姐脾氣,恭恭敬敬上前見禮。存義慌忙還禮,心中卻暗自嘀咕:“這兩個小泥猴子會是兩位小姐,打死我也不能相信。”
天賜道:“存義叔,我這次回鄉有兩件事,一是祭掃父親的陵墓,二是向您老問候。這兩件事都已了結,我打算就此告辭,您老請回吧!致遠兄處請代我捎個話,不辭而別,有失禮數,以後再向他賠罪。”
存義心想:“有兩位小姐陪伴,自然不想讓我這老頭子留下來礙眼。我還是識趣點為好。”瞥了一眼小薔小薇姐妹,向天賜古怪地笑笑,說道:“老奴告退,少爺請多保重。”弓身施了一禮,出角門走了。
存義已去,現在該想辦法大發小薔小薇了。天賜攤掌向角門方向一指,說道:“兩位小姐,請吧!”
“什麼!你要趕我們走?”姐妹二人大發雌威。刁鑽的小薇不用說,連一向溫婉的小薔這一回也急了,雙手叉腰,眼睛瞪得渾圓,活象一頭雌老虎。叫道:“你明明答應了我們,現在想反悔?豈有此理!”
天賜板起面孔,說道:“我何時答應的你們?你們兩個小搗蛋年紀不大,膽子卻不小,私自離家出逃,到江湖上胡作非為。我這個當大哥的有責任代華大叔管教你們。聽大哥的話,快快回家去吧!”
小薔心中委屈,眼圈一紅,幾乎落淚。說道:“你騙我們!咱們以前說好的,你設法脫離武林盟,我與妹妹練好武功,咱們就結伴行道江湖。現在我和妹妹整整苦練了一年,你也脫離了武林盟,為什麼又反悔了。”小薇卻不哭,眼珠一轉,說道:“姐姐,別理他。不帶就不帶,誰稀罕。哼!少一個人管束,咱們樂得逍遙自在。殺錦衣衛殺得正痛快,九十九個太少了,咱們要殺他一百兩百,一千兩千,不殺光錦衣衛決不收手。”
天賜大吃一驚,叫道:“我的老天!你們還嫌鬧得不夠嗎?罷了罷了!我帶上你們就是。”姐妹二人大喜。小薔破涕為笑,小薇示威似地向天賜扮了個鬼臉,說道:“早答應不就結了,敬酒不吃吃罰酒。”
天賜苦笑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們兩個搗蛋鬼。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從今天起,一切都要聽從我的吩咐,否則別怪我板起面孔趕人。”小薔小薇齊聲道:“那是當然,誰讓你是大哥呢!”
她們答應得痛快,天賜稍稍放心。三人離開李大人的墓園,趕往濟寧州。進城之後,走到一家成衣店前,天賜讓華氏姐妹在門外等候,他進店買了幾件衣物。隨後又逛了幾家店鋪,買了幾樣應用的物品,全部包在包裹中。小薔小薇莫名其妙,想要動問。天賜卻擺出做兄長的派頭,不許她們開口。
出城找到一處僻靜的樹林,三人鑽入林中。進去時是一個青年和兩個小乞丐,出來時卻變成了一個白鬍子老道和兩個小道童。這老道士鶴髮童顏,仙風道骨,拂塵輕灑,羽衣飄飄,真有幾分出塵之味。那兩個小道童一般模樣,粉妝玉琢,煞是可愛。
老道士指著兩個小道童,說道:“你叫清風,你叫明月。貧道的道號叫做……,叫做妙徼。老子曰:常無yù以觀其妙,有yù以觀起徼。對!就是這個名字。”
扮成小道童的小薇湊上來扯動天賜頜下的白鬍子,格格笑道:“粘得很牢嗎,不象是假的。大哥,如此神奇的易容術,你是何時學來的?”小薔道:“大哥,你扮成這個古怪模樣,究竟搞的什麼鬼?”
天賜老臉一沉,說道:“不許多問。記住!今後不要再叫我大哥,要恭恭敬敬稱我一聲‘老神仙’,膽敢嬉皮笑臉,嚴懲不貸。”小薇嘻笑如故,說道:“你算什麼老神仙,我看是假神仙,騙吃騙喝的老雜毛,害得我們姐妹也成了小雜毛。扮什麼不好,偏偏要扮道士,清規戒律,煩也煩死了。”
天賜笑道:“說的好!貧道正是一個騙吃騙喝的老雜毛,不騙平民百姓,專騙帝王將相。清規戒律在人前是要守的,背地裡嗎,嘿嘿!鬼才理它。老神仙三字是別人叫的,你們兩個算是貧道的徒兒,叫一聲師父就可以了。”
小薇眼珠一轉,笑道:“師父這個稱呼勉強可以考慮。不過,你這個師父可不能白當,壓箱底的本事,包括易容術,只要咱們姐妹想學,一概不許藏私。”天賜笑斥道:“無禮!當徒弟要有當徒弟的樣子,教不教為師自有計較。”笑聲中三人飄然而去。
京師地處幽燕,北拒燕山,西倚太行,東臨大海,南鎮中原,形勢之雄,甲於天下。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這些在易水河邊長大的古燕國子孫,秉承了先人豪邁剛烈,崇武尚義的風骨,雖經歷代變遷猶未泯滅。拱衛京師的數十萬官軍多為燕趙子弟,勇猛強悍,能與塞外胡騎相抗的也只有這些燕趙子弟兵。本朝定都與幽燕,概緣於此。
中國形勢,大致有“富在東南,險在西北”之說。又云無東南之富無以化西北之險。自從隋煬帝心血來cháo,開鑿出大運河之rì起,這條運河就成為一條貫穿南北的血脈。每年都有數以億萬計的財富沿著這條血脈從東南各地運往京師,糧米、金銀、織物、珍玩、美女,不一而足,供京師的達官貴人們揮霍,一條河不知融注了多少庶民百姓的辛酸。
京師城週六十里,由外而內分為外城、內城、皇城和紫禁城,九重城闕,護衛著深宮中的巍巍帝君。可如今血脈斷了,帝君的龍座也遙遙yù倒。雖有金城湯池之固,燕趙士馬之雄,只怕也難以保全了。
紫禁城是京師的中心,前半部以三大殿為主,是皇帝處理政務,聚會朝臣之處,後半部以乾清交泰坤寧三宮為主,散佈著大大小小數十座宮殿,是皇帝與眾妃嬪的居所,臣民們的禁地。紫禁城外是皇城,分部著六部九卿各級官衙,是朝廷政務的中樞,管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大小官吏。從這裡發出的各種政令左右著普天下億萬庶民的悲喜禍福,而當無力左右之時,就是這個王朝走向沒落之rì。
皇城之外的內城外城則是平民百姓的天下。薄暮時分,華燈初上,酒肆飯莊林立的正陽門外肉市街行人如cháo,摩肩接踵,各店鋪生意都十分興隆。在這裡沒有高下貴賤之分,只要囊中有金有銀,就可以大快朵頤。酒客之中也不乏微服出遊的達官顯貴,王孫公子。來的次數多了,店家認出身份來歷,也一概不稱官銜爵位,只以某某爺呼之。反正有錢的就是衣食父母,大家一視同仁。話又說回來,京裡的大官多如牛毛,想巴結也巴結不過來。
肉市街上的正陽樓以涮羊肉烤羊肉名播京師,現在正值用餐時間,樓中高朋滿座,肉香酒香四溢。樓門口那店夥迎來送往,樂得合不攏嘴。酒樓生意興隆,東家發大財,手下的夥計也跟著發小財。幾年下來積攢百八十兩銀子,討個白白淨淨的媳婦,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應當不成問題。
店夥正在做他的白rì夢,卻被停在他面前的三位食客驚醒了。那三人是一個鬚髮皆白,滿面紅光的老道士,身後跟著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那老道士問道:“店家,樓上有空座嗎?”店夥脫口道:“有,您老請進。”其實這只是套語,不論樓上有沒有空座,他都會先把老道士讓進去。一轉念又補上一句:“道長,咱正陽樓不賣素齋。”
老道士笑道:“正陽樓當然不賣素齋,貧道也不是來吃素齋的。前面帶路。”店夥心想:“這老雜毛派頭不小,說不定是宮裡來的。我可得留神點,不能得罪了。”皇帝寵任方士,京裡無人不知。當下這店夥恭恭敬敬將老道士三人引上樓,安排酒饌,伺候得殷勤周到,細緻入微。
樓上眾食客中有一位商賈模樣的矮胖老者,不經意地向這邊一瞟,看清老者的面容,不由得目光陡亮。離座而起,上前一揖到地,說道:“老朽費朱,見過仙長。”
老道士抬起頭,一看這費朱,心想:“肥豬?果然人如其名。”捻著頜下的白鬍子,笑道:“古有陶朱,今有費朱,好名字!恕貧道眼拙,先生是……?”費朱道:“仙長固然不識得老朽,老朽卻識得仙長金面。仙長懸壺濟世,神醫賽華佗之名傳遍京師。不久前仙長妙手回chūn,治癒犬子多年頑症,老朽幾次yù登門拜謝,都被兩位仙童所阻。今rì得遇仙長,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老道士笑道:“原來如此。貧道無暇應酬,怠慢了先生,失禮,失禮!”
樓上眾食客頓時sāo動起來,爭睹神醫賽華佗的風采,其中不乏親人友人蒙老道士施術治癒者,一齊上前稱謝。那店夥眼睛直了,心想:“原來這老道士是神醫賽華佗妙徼仙長,不是宮裡出來的妖道。”飛也似奔入後宅去稟報東家。
不問可知,這位老道士正是天賜假扮的。他與小薔小薇進京之後,在正陽門外賃了一處店面,行醫救人。天賜雖不通醫術,但在滄海書閣曾瀏覽過不少醫書,再加上小薔小薇家學淵博。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何況三人再不濟也比臭皮匠強些,小災小病,不在話下,就算遇到疑難雜症,往往也能藥到病除,不出三月便名動京師。行醫並非天賜本意,只是藉此傳名,謀求晉身之階。眼見多rì苦心頗有收穫,天賜心中大慰。
這時那店夥引著酒樓的東家來了。這位東家的老妻身患痼疾,纏綿床第多年。不久前登門求診,天賜幾劑湯藥下去,霍然而愈。如今聽說神醫光臨,特來道謝。命店夥重整杯盤,再上醇酒,陪坐一旁,親自把盞,左一句老神仙,右一句老仙長,極盡殷勤之意。
忽聽樓梯口靴聲橐橐,有人疾步登樓。那是兩名身材魁梧的軍官,服飾鮮明,腰挎佩刀,傲氣十足,一上樓就大叫道:“哪一位是妙徼道長,咱們有事找你。”
樓上頓時肅靜下來,那位東家慌忙起身相迎,說道:“魏爺,齊爺,您二位好。大駕光臨,小店蓬壁生輝。”一位不知是魏爺還是齊爺的軍官一瞪眼,喝道:“羅嗦,滾到一邊去。”伸手將東家推開,走到天賜面前。傲態略略收斂,語氣卻仍然不甚客氣,說道:“你就是妙徼道長嗎?咱們是壽親王府的護衛,奉王爺的差遣,請你過府,有事吩咐。快隨咱們走吧!”
天賜端坐不動,淡然笑道:“貧道山野俗夫,不想攀龍附鳳,從不認得什麼親王。兩位大人找錯人了。”那軍官大怒,喝道:“嘟,大膽!王爺召喚,竟敢不從,好大的架子。你不去咱們抓你去。”說到做到,兩軍官一左一右抓住天賜的手臂,就想拉他起來。誰知天賜下盤就象生了根,紋絲不動。兩軍官不信邪,使盡全身力氣,累出通身大汗,卻仍沒拉動天賜分毫。兩軍官驚叫道:“老雜毛,你會使妖法!”
天賜笑道:“孤陋寡聞!回去告訴你們王爺,要請貧道應該派遣一個能言善道之人。你們兩個蠢材,只會發狠用強,非敬賢之道也,去吧!”兩軍官恨恨不已,灰溜溜下樓去了。
眾酒客皆有驚容,暗道:“這位道長好不識輕重,竟敢得罪壽親王殿下,不要命了嗎?”小薔姐妹悄聲問道:“師父,您不是正在等這個機會嗎?為什麼要拒絕?”
天賜微笑不語,暗中傳音道:“傻丫頭,劉玄德請諸葛孔明尚要三顧茅廬。大哥也非等閒之輩,豈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要自抬身份,必須施展些手段。不要廢話太多,當心露出馬腳。”
再看席上的費朱等人,個個如坐針氈,惶恐不安。天賜笑道:“各位不必擔憂。久聞壽親王寬厚仁德,頗有長者之風,當不會以此區區小事見責,更不會連累到諸位。”大家驚魂稍定,重整殘酒,再開盛宴。只是各懷心事,氣氛已不似方才熱烈。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酒樓前蹄聲隆隆,到門外嘎然而止。這一次來的可不止兩人,而是一大群。最先上樓的還是姓魏姓齊的兩位軍官,傲態盡斂,在樓口肅手而立,目不斜視。隨後又上來兩名軍官,站在魏齊兩人身側。大家這才明白,魏齊二人只是隨從,主人還在後面,大家一起伸脖子向樓口下面望去。不料一對對的軍官象走馬燈一樣登上樓,沒完沒了,就是不見後面的主人。眾酒客均感詫異,這樣一對對地走進來,只怕很快就會把酒樓擠破了。
直到第十八對軍官走上樓,總算告一段落。這三十六名軍官擁擠在本不寬敞的酒樓上,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可一個個仍壓刀肅立,腰桿拔得筆直。眾酒客每人身後都有幾名佩刀軍官,不免心裡直打鼓,不自在之極。均想:“他媽的什麼玩意,老子是來吃酒的,這他媽的不是成了囚犯嗎?這是壽親王府的哪一位,好大的排場。”
樓口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一名少年公子登上酒樓。這公子年紀不足二十,金冠束髮,玉帶圍腰,面貌雋秀,意氣飛揚。走到天賜面前一拱手,說道:“仙長請了。小子奉父王之命,特來恭請仙長。下人不識禮數,得罪之處,請仙長見諒。”
大家均暗自吃驚,心想:“原來是壽親王世子。這老道士好大的面子。”天賜卻另有想法。壽親王是先皇的同胞兄弟,是他的親叔父。這位親王世子與他是本家兄弟,長幼有序,禮數不可缺。故而天賜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端坐不動,說道:“蒙壽親王千歲寵招,何幸如之!只是貧道疏懶慣了,耐不得拘束。何況每rì求醫者甚多,實無閒暇理會它事。若無要事,恕貧道失禮,世子殿下請回吧!”
壽王世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只因小妹身染重病,多方求醫,仍無起sè。父王久聞仙長乃杏林高手,著手成chūn,活人無算,特命小子前來敦請。望仙長施以妙手,若能治癒小妹之病,父王定有重酬。”
天賜道:“原來是郡主有恙,世子何不早言。醫家皆有割股之心,貧道焉敢推辭。事不宜遲,世子請先行一步,貧道隨後就到。”壽王世子大喜,說道:“樓下已經備好馬匹,小子陪仙長一同回府。”當下一行人一同下樓,幾十名王府護衛簇擁著世子與天賜師徒趕往壽親王府。
此時天sè已晚,正陽門早就關了。世子叫開城門,一行人入內城,直奔皇城之西的十王府街。十王府顧名思義,街上本有十處王府。本朝開國之初,曾遷十位德高勳重的王爺於此,以鎮京師。如今皇族人丁寥落,先皇只有兄弟二人,當今則是獨子。十座王府多已閒置,只餘壽親王府一家。
壽親王府府門大開,王府長史親率府中眾官隆重迎接,由世子長史陪同去見壽親王。天賜對自己的苦心傑作頗為自得,向小薔小薇傳音道:“傻丫頭,看到沒有?如果大哥一叫就到,焉能受到如此禮遇。”
小薔小薇內力尚淺,不會傳音之術,無法反駁。悄聲咕噥道:“有什麼好神氣的?師父以諸葛孔明自居,可人家劉玄德請諸葛孔明足足跑了三趟,請師父卻只用了兩次,差得遠了。”天賜斥道:“休得胡言。”暗中傳音道:“凡事都要有個限度,端架子也要恰到好處。能讓壽王世子親來相請,難道還不知足嗎?別忘了大哥現在不過是個薄有微名的老道士,受此殊榮,實屬僥倖。”這話不錯,壽親王能如此禮遇,純出於愛女心切。況且壽親王是他的親叔父,讓他登門相請,也於禮不合。
壽王世子沒聽到小薔小薇的咕噥,卻聽到了天賜的斥責。問道:“仙長因何責備兩位仙童?”天賜笑道:“他二人自幼長於深山,沒見過世面。尊府氣勢恢宏,樓閣連雲,讓他們大開眼界。剛才在貧道耳邊聒噪,稱羨不已,哈哈!”小薔小薇暗自不服,卻不能出言反駁。心想:“回家咱們再找你算帳,看你能神氣多久。”
說話間一行人進入內院。天井兩側是迴廊,正中是一條漢白玉鋪成的甬道。正堂畫棟雕樑,燈火如晝。堂前侍立著幾名宮妝侍女,見世子到來,飄飄萬福。自有人通稟進去。過不多久,兩名侍女走出房門,說道:“王爺恭請老神仙。”
請字前面還加了個恭字,這位壽親王的確夠客氣的。天賜步入堂上,只見居中的紅木大椅上端坐著一位面目慈和,身體微微有些發福的中年人,不問可知就是壽親王。天賜略作猶豫,暗道:“他是長輩,向他叩幾個頭也無妨。”倒身下拜道:“山野草民叩見王駕千歲。”
壽親王忙離座相攙,說道:“仙長非凡俗之人,不必拘於俗禮。來人,看座,上茶!”一大群鶯鶯燕燕應聲而出,七手八腳,搬來繡墩,獻上香茗。侍立天賜身後的小薇見眾侍女如此殷勤,難免心中不快,輕輕哼了一聲。尚幸聲音不大,壽親王並未聽見。
天賜卻想:“朝政rì衰,鼎器將傾,我這位叔父卻耽於逸樂,不思進取。京裡傳說他雖然寬厚,卻甚是庸碌無能。此言果然不假。”說道:“聽說郡主貴體失和,多方求治,均無起sè。貧道不才,願效綿薄。郡主有何疾病,請王爺賜告,貧道也好下藥。”
壽親王面有憂sè,嘆道:“小女半月前偶染小恙,身體倦怠,不思飲食,雙頰赤紅,高熱不退。請太醫院的幾位太醫看過,都斷定是外感熱毒,七情過激,鬱而化火所致。施以清熱瀉火之藥,必能痊癒。可是服過十幾劑藥,病況非但不見好轉,反而rì漸加劇,不知仙長可有良方,起小女沉痾。”
天賜有意無意瞟了小薇一眼,心想:“這丫頭的鬼主意倒也管用。偷入郡主繡樓,暗下奇藥,虧她想得出。咱們下的藥,自然有辦法解救。”假做思索,良久方道:“雙頰赤紅,高熱不退,的確是熱毒入體的症候。請問王爺,幾位太醫診過脈否?”
壽親王道:“診過,幾位太醫都說小女的脈象甚是蹊蹺。按理熱症脈象當為數脈,來去急促,雖沉而有力。但小女的脈象卻十分遲緩,微細yù絕,又似寒症。幾位太醫均十分不解。”
天賜假做恍然,捻髯笑道:“貧道知之矣!郡主身雖熱而反覺寒冷,口雖渴但不yù飲,面頰赤紅卻時隱時現,可對?”壽王目光一亮,說道:“對,對!仙長可有救治之方?”天賜道:“此非熱症,而是真寒假熱之症。乃yīn盛於內,逼陽於外,yīn陽寒熱格拒而成。施以回陽救逆,引火歸元之法,一定能痊癒。”
壽親王大喜,說道:“仙長高明。來人,筆墨伺候,請仙長下藥。”天賜擺手道:“不必,不必!貧道這裡有一枚藥丸,以附子、乾薑、炙甘草三味煎湯,將此丸化於其中,給郡主服下,一劑即可痊癒。”
壽親王猶有未信之意,問道:“如此簡單?”天賜心想:“當然簡單,江南華神醫秘製的丹藥,還會有錯嗎?什麼附子乾薑炙甘草,只不過是幌子而已。”笑道:“只要對症下藥,自然藥到病除。貧道這個方子叫做四逆湯,功能回陽救逆。這枚藥丸可以大補元氣。不過,貧道醫病向有定例,診金十兩,請先交付。”
壽親王笑道:“自然不能讓仙長壞了規矩。”吩咐侍女去取銀兩。接過天賜手中的藥丸,小心翼翼地交給身邊一名侍女。那侍女又小心翼翼地捧著,彷彿捧著一件奇珍異寶,飛也似趕奔郡主的繡樓煎藥去了。
不多時一名侍女託著一盤黃燦燦的金錠走上堂來。壽親王笑道:“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請仙長笑納。”天賜笑道:“貧道自定的規矩,診金平民銅錢十文,富賈白銀十兩,公卿黃金十兩。只取十兩足矣,餘者乃非分之財,貧道無福消受。”取過一錠金子,伸出食中二指,輕輕剪下約摸十兩大小的一塊,納入懷中,餘下的又放回盤中。
眼睜睜看著天賜用手指剪開金錠,堅硬的黃金在他手中如同軟泥,壽親王幾乎難以置信,驚道:“原來仙長是一位異人,非但醫道高明,竟然還有一身絕頂武功。”
這一番賣弄收效頗佳,天賜心中竊喜。信口胡吹道:“貧道隱居西崑崙六十年,潛修仙道之學,略有小成。武功醫術只是末技,不足掛齒。”壽親王更為驚喜,卻又有幾分不信,說道:“仙長是仙道中人,小王失敬了。敝府有兩位客卿,一名段雲鵬,一名程萬里,武功之強,在京師首屈一指。rì常與小王談論,每每感嘆平生未逢敵手,引為恨事。不知仙長可願見他二人。”
天賜心想:“你這是要考較我。我李天賜別的本領不行,武功一道你可難不倒我。”笑道:“貧道也久聞燕山雙雄之名,有緣拜識,誠為幸事。”壽親王大喜,當即吩咐下去,傳見程段二人。
過不多時,門外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皮靴踏著石路,咚咚作響,彷彿要將廳堂震塌。另一個聲音極為細柔,卻瞞不過天賜的耳朵。天賜心想:“這兩人一個修的是內功,一個修的是外功,火候都不弱,只是尚未達到爐火純青之境,不足為慮。”思忖間那兩人進到堂上,壽親王為天賜引薦。段雲鵬是個jīng乾的瘦長漢子,雙目神光隱現,含而不露。程萬里卻又矮又壯,渾身筋骨虯結,勁力勃然yù發。兩人正當盛年,內力外功均臻上乘境界,難怪目無餘子,藐視天下英雄。
大家寒暄已畢,各自落座。壽親王道:“這位妙徼仙長來自西崑崙,身負奇技,武功醫道俱佳。你們三位多多親近。”段雲鵬程萬里均不以為然,暗想:“聖上篤信道術。邪術惑眾矇騙錢財的妖道皆蠢蠢yù動,趨之若鶩,紛紛進京活動。這老道士只怕也不是好路數。”段雲鵬道:“咱們不通醫術,於武功一道卻浸yin多年,頗有心得。老道長能否露一手,讓段某與程老弟開開眼界。”
天賜笑道:“雕蟲小技,豈敢在兩位高人面前賣弄。我看還是免了吧!”段雲鵬程萬里更加斷定天賜沒什麼真本事。程萬里道:“道長莫非看不起我們兄弟,不屑出手?我老程拋磚引玉,先獻醜了,請道長指點。”他端起案上茶杯,一口飲盡杯中茶水。將杯口朝下,五指抓住杯底,微微一**。只見碎屑紛紛而下,杯底被他抓出了五個圓洞,剛剛容得下五指放入,斷口處整齊如割。
這茶杯是紫砂所制,堅硬雖不及瓷器,但要整整齊齊抓出五個洞而茶杯不碎,不僅手上要有千斤之力,而且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處。可見這程萬里非但外功jīng純,而且由外而內,又練成了一身絕頂內力。他將茶杯託在掌上,頗為自得,傲然笑道:“請道長過目。”將杯子拋給天賜。
天賜接杯在手,仔細端詳,暗暗點頭。翻過杯底,只見上面刻著“大彬”兩個yīn文。天賜目光一亮,說道:“此杯乃宜興名匠時大彬所制,是紫砂茶具中的jīng品,存世已經不多,卻被程師傅毀掉了,可惜,可惜!”略略把玩,又將杯子拋還給程萬里。
程萬里心想:“看你這老雜毛有何伎倆勝過你家程爺爺。”說道:“道長顧左右而言它,莫非……。”忽然,他發覺託在掌上的杯子有些異樣,低頭看去,手中哪裡還有杯子,早就化為一堆細碎的粉末。壽親王不明其中奧妙,程段二人卻是行家,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均想:“這老道士好深湛的內力,化石為粉,不露絲毫痕跡。咱們眼睜睜看著,居然不知他是何時動的手腳。”
正在此時,只聽後堂環佩叮咚,兩名侍女攙扶著一個嬌弱女子走到堂上。程段二人連忙起身肅立,低下頭去。壽親王卻大吃一驚,說道:“乖女兒,你怎麼出來了?快快回去休息,有病在身,不宜勞動。”郡主道:“女兒已經大好了。聽說是一位仙長開了一劑藥方,治好女兒的病,特來當面道謝。”
壽親王大喜,多rì的擔憂盡數化為烏有。說道:“理應道謝。女兒,為你治病的就是這位仙長。”郡主瞟了一眼天賜,又垂下頭,嫋嫋娜娜走到天賜身前,淺淺施了一禮。
天賜笑道:“貧道為人治病,一來為濟世救人,二來是為撈些銀錢花用。令尊大人已經付過診金十兩,銀貨兩訖。郡主再要道謝,恕貧道愧不敢受。”大家聞言均為之莞爾,郡主也輕笑出聲。天賜細細打量,只見她雖久病初愈,膚sè略顯蒼白,卻難掩天生麗質。而且舉止端莊,謙遜有禮。天賜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古怪念頭:“此女品貌不俗,與小孟倒可以配成一對。小孟這傢伙前番拒絕了許老賊的提親,不給他找個大靠山,只怕他永無出頭之rì。”直到郡主告辭退出,天賜仍在暗打主意,一時卻想不出有何良策向壽親王引薦孟文英。
段雲鵬程萬里對天賜萬分欽佩。他二人都是爽直的北地漢子,輸了就認輸,決不會心存芥蒂。段雲鵬道:“段某久居京師,孤陋寡聞,不知天下之大。井底之蛙,妄自稱尊,今rì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仙長神技,勝過段某百倍。”
忽聽門外有人說道:“何人武功如此神奇?竟能勝過師父百倍。”人隨聲至,一位英武的青年公子走到堂上,施禮道:“應麟見過姑丈,見過兩位師父。”來人正是韋老王爺的少子韋應麟。韋府與壽王府本為姻親,韋應麟又與壽王世子一同拜程段二人為師,平rì裡常來常往,所以不經通報,直接闖了進來。
壽親王道:“應麟,我為你引薦一位世外高人。”將方才天賜如何一劑藥治癒郡主之病,又如何以絕技折服程段二人之事講了一遍。程萬里段雲鵬隨聲附合,對較技落敗之事毫不隱諱。
韋應麟失聲道:“兩位師父竟也不敵,仙長真高人也!”忽然心中一動,喜上眉梢,俯在壽親王身邊竊竊私語,壽親王頻頻點頭。大家均不明所以,暗自詫異。卻聽韋應麟道:“請教仙長,既然隱居西崑崙求證仙道之學,卻又為何重履紅塵,來到京師行醫。”
天賜心想:“此子非庸碌之輩,問得一針見血,我得留點神。”說道:“仙道之學,淵奧難測,非強求可得也。閉門造車,終非正途。求仙者先要求道,修道者先要修身,廣積外功,以待天命。貧道京師之行,正是外為積修外功,行一樁普救世人的大功德。”
大家聽天賜語含玄機,皆悚然動容。韋應麟道:“請教仙長,何為普救世人的大功德?”天賜道:“我輩凡人,生於塵世,長於塵世,生老病死,天災兵禍,皆為苦事。貴為帝王將相而不能免之,隱入深山大澤而不能逃之。世人有難,我援之以手,即為功德。功德無分大小,救一人也罷,救千百人也罷,只要撿力所能及者為之即可。但如果能行一事,救普天下億萬蒼生於刀兵水火之苦,則此功德不可不謂之大也。”
韋應麟道:“世人何苦?請仙長試言之。”天賜道:“世人之苦,非止一端。貧道自出山以來,耳聞目見,不可勝計。小者水旱蝗疫,天災不斷,田地荒蕪,餓殍遍野,而朝廷不能救之。惡霸豪強,目無法紀,橫行鄉里,魚肉一方,而朝廷不能治之。大者盜賊肆虐於外,窺伺鼎器,權jiān橫行於內,敗壞朝綱,以致國事衰敗,社稷將傾。黎民百姓飽受兵禍,流離失所,填於溝壑。滿朝公卿,夜夜笙歌,猶不知禍之將至。”
韋應麟道:“仙長差矣!朝中公卿並非全是飽食終rì,庸碌無為之輩。夙夜憂思,心繫國事者也不乏其人。”天賜道:“縱有一二智者,奈何無良策以成事,空言忠君報國,又有何用?”
大家均暗自吃驚,心想:“這位仙長是個有心人,莫非是我等同道。”程萬里段雲鵬韋應麟六道目光一齊望向壽親王。壽親王知道自己應該有所表示了,說道:“仙長所言,正是我等憂心之事。請教仙長,有何良策以挽危局?”天賜捻髯笑道:“天機難測,未可輕言。”
大家一時摸不清這老道士的底細,雖有求助之心,卻無法啟齒。只有韋應麟暗中揣度,已經有幾分明白。試探道:“仙長可曾聽說,當今天子篤信道術,四方妖道藉以求進之事?朝中權jiān援引妖道,矇蔽聖聰,內外勾結,為禍天下。為臣者不敢言聖上之非,但聖上妄信邪術,沉溺rì深,我等實不能坐視。如何行事,請仙長教我。”
天賜道:“此非貧道之力所能及也。壽王千歲與聖上有叔侄之親,何不進言勸諫。”壽親王嘆道:“非不為也,恨不能耳。小王曾進諫多次,無奈聖上陷溺已深,拒而不納。宮中妖道皆為jiān臣黨羽,yù除妖道,當先去jiān臣。小王爵位雖尊,手中卻無實權,實無力於劉賊許賊相抗。那劉進忠統轄錦衣衛,兼領禁宮宿衛,一舉一動關乎天子安危。許氏兩代為後,太后是許敬臣的胞妹,皇后是其親女,六部九卿又多是其私黨,根深蒂固,更無法撼動。”
天賜與皇帝是同胞兄弟,當今太后則是他的親生母親,許敬臣就是他的舅父。又是母親又是舅父,又是兄長又是表妹,這些骨肉至親在他心目中是如此陌生而又遙遠,喚不起點滴親情。面對這些盤根錯節,剪不斷理不清的姻親關係,天賜也只有搖頭嘆息了。他道:“王駕千歲尚且無能為力,貧道就更加不行了。”
韋應麟道:“仙長不是沒有辦法,而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不肯明言。”天賜笑道:“貧道有什麼辦法,請公子試言之。”韋應麟一字一頓,說道:“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天賜心想:“這位韋公子果然非同凡響,居然猜出了我的意圖。這樣最好,由他說出,免得我再費心機。”笑道:“何謂以毒攻毒?”壽親王與程段二人素知韋應麟多謀善斷,聽他道出“以毒攻毒”四字,深感興味,六目投注,靜待他解說。
韋應麟道:“恕小子班門弄斧。我以為聖上篤信仙道之學,並非全是壞事。仙道之學隱含yīn陽運作之理,博大jīng深。小足以修身養xìng,大足以治國平天下。我等不妨投聖上所好,進賢者以退jiān邪,誘聖上棄邪道而就正途,遠小人而親君子,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說對聖上用心機乃大不敬之罪,但舍此別無良策。只要我等立意為善,無愧於心也就是了。”
程萬里一拍大腿,叫道:“妙計!我老程一百個贊成。應麟,你快說,咱們如何行事?”韋應麟灼灼目光落在天賜臉上,笑道:“如何行事,還要看仙長的意思。”大家均恍然大悟,目光紛紛投向天賜。
天賜進京謀求的正是這個機會。眼見多rì的心願即將達成,心中暗自歡喜。卻佯做推辭,說道:“貧道乃山野俗夫,不知國家大事,恐有負諸位重託。請諸位另擇賢能,貧道盡心輔之,或可勝任。”
壽親王斂容離座,走到天賜身前,長揖到地,說道:“方今天子孤弱,困於權jiān,內憂外患,國事rì蹙,百年基業,即將毀於一旦。小王德鮮能薄,空懷救國之心,恨無回天之力。今rì幸遇仙長,如旱苗之得甘露。仙長懷救世之心,負天人之技,非仙長無人能擔此重任。望仙長垂憐小王拳拳此心,顧念天下億萬蒼生之苦,行這一樁普救世人的大功德。仙長若不見允,小王願跪地以請。”
天賜心想:“不論你這是誠意還是示惠,能有此言也算難得。我再要推辭,便有些矯情了。”說道:“貧道懷此心久矣,只恨無門路耳。今蒙王駕千歲賞識,願憑驅策,萬死不辭。”
大家均大喜,當下各抒己見,商討除jiān大計。最後決定由壽親王進宮面聖,伺機引天賜入宮。天賜仍回正陽門外行醫,等候消息。此時天交三鼓,壽親王命世子與程段二人護送天賜出城。
送出正陽門,世子與程萬里段雲鵬返回王府覆命。小薔小薇悶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小薔噘著小嘴說道:“大哥,你真要進宮去嗎?宮裡面繁文瑣節多如牛毛,終rì循規蹈矩,縛手縛腳。見到皇帝皇后嬪妃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男兒膝下有黃金,我們可不想進宮去受這份活罪。”
天賜正容道:“大丈夫能屈能伸,yù成大事,就算受點委屈又有何妨。宮裡規矩雖多,卻管不了咱們方外之人。皇后嬪妃咱們輕易是見不到的,能常見到的只有皇帝。他是一國之君,向他磕幾個頭也算不了什麼。”
小薇冷哼一聲,說道:“我才不要向那無道昏君叩頭,見面不揍他幾記耳光才怪。”小薔道:“要鋤jiān也不一定非進宮不可。憑大哥的武功,仗三尺利劍,取許賊劉賊狗頭易如反掌。”
天賜道:“此乃揚湯止沸之法,不足取也。朝中jiān佞非止許賊劉賊兩人,焉能盡數殺之?況且這二賊都是朝廷重臣,殺之只恐朝野震動,釀成鉅變,反而弄巧成拙。大哥行的卻是釜底抽薪之法,一旦成功,jiān邪自退。你們如果不願進宮,大哥一人去便是。”
小薔小薇大急,說道:“大哥,咱們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說去咱們就去,只是便宜了那無道昏君。”天賜笑道:“憑大哥的手段,危險是不會有的,你們兩個小丫頭等著享福吧!不過,宮裡可不比外面,你們千萬要留神。真要一見面就給皇帝幾記耳光,那大哥這幾個月的心血可全白費了。”
小薇笑道:“大哥儘管放心,見到皇帝我一定恭恭敬敬叩幾個響頭,只怕他無福消受。”天賜大放寬心,笑道:“他是皇帝,洪福齊天,自然消受得起。”心中卻想:“我這位同胞兄長真是不爭氣,皇帝沒做幾年,名聲卻已經壞透了。要助他樹立德威,挽回失去的人心,誠非易事。”